残翼(二)
鸟儿很安静,并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像一条寡言的大狗。它灰色的喙和脚爪被它很好地收了起来,或者藏在羽毛底下,或者调整到一个不会威胁到克劳德的方向,就像武者将剑收进剑鞘那样。克劳德姑且自诩为创作者,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创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共情能力是不可或缺的。他能感受到它的小心翼翼(其实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终于疯了),也发现它似乎是想要留下来的,留在自己身边。不然,他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来为它温柔得近乎异常的行为开脱了。 同样的,他也感到十分疑惑:鸟儿永远是向往天空与自由的。人类只会束缚它们,阻止它们在天际翱翔。他记得小时候班上有同学抓住一只麻雀,把它关在笼子里,兴高采烈地宣布要饲养它,然而失去自由的麻雀却以绝食的方式向人类抗议——最终它自杀了,撞死在笼子的木头栏杆上,未合上的双眼望着被玻璃和笼子阻隔在外的蓝天。而这个家伙,这只黑色的鸟儿,似乎对那些没有什么需求,也并不渴望离开人类来获得自由。说实话,它之前的那些行为实在不合常理,在克劳德看来,甚至有那么一些想要表忠心的意味。 克劳德摇摇头,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鸟的脑容量就那么大点,怎么可能指望它考虑到这么多麻烦事。也许它之前也是谁家里饲养的宠物,只不过出了点意外,也许是主人遗弃,也许是它自己逃跑了。这就能解释它为什么对于人类有难以解释的亲昵态度,也能说明它为什么想要留下来了。在温室中长大的花朵无法适应寒风,从小吃猫粮饮羊奶的宠物猫也大多很难适应野外的生活。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稿子上,本想将自己沉浸于工作,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薇拉临走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你和黑色的鸟还挺有缘分的——从那时候起就是这样。它愿意亲近你,这也是缘分。在我看来,情感应该成为寄托、依靠、慰籍等一切你需要的东西,而不是束缚。” “我也一个人生活过很久,在我父母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圣彼得堡独居,但说实在的,那的确不是一段令人愉悦的日子。有人享受孤独,但孤独就像咖啡,适量可以提神,过量就会让人失眠。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陪伴你的人……那么从动物开始也挺好。我认识一个训鹰师,他从不束缚他的鹰们,随便它们飞到哪里去,随便它们在哪里过夜,只要他吹响哨子,它们就会回到他身边。我是你的读者,我衷心希望能够看到你走出来,尽情施展你的才华。” 克劳德顿了顿笔。他写的花体字如同蔷薇一般绽放在纸上,工整而隽秀,略微藏着几分锋芒。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里弥漫开来,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对情感的陌生与期待,甚至有几分渴望。好的小说需要情感浇灌,而他缺乏这样的情感来源,这让他笔下的文字如同缺水的玫瑰一般干枯而萎靡不振。 也许,他的确需要做出一些改变。 “布莱克,”克劳德将目光投向鸟儿乌黑锃亮的羽毛,喃喃自语般说道,“我想要叫你布莱克。” 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想起儿时于冰天雪地中救起的冻僵的乌鸦幼雏,想起他的成名作中那只诡谲怪异的渡鸦——它们的名字都是“布莱克”。昨晚的梦魇已然模糊不清,但梦中如火灾报警器般嘈杂不断的乌鸦叫声却清晰可忆,仿佛有人将满满一黑板的字抹去,却刻意留下一个词汇在其正中央那样令人无法忽视。 鸟儿——现在应叫它布莱克——突然扭过头去,望向卧室门的方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紧接着,克劳德便听见电话铃声叮铃铃地从客厅传进来。他莫名感到慌乱,心脏像是被人猛然攥住似的收紧一瞬,随后开始突突地狂跳。克劳德站起身,匆匆来到客厅,接起电话:“您好,这里是维奥蕾塔……” 电话的听筒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克劳德听了半晌,以为这是个无聊的恶作剧电话,轻叹一口气,正要挂断,却听见模糊而不连贯的一些词汇:“沙沙……你……属于……世界……请……嗡嗡……” 他愣了一下,然后回应:“不好意思,我听不清楚,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耳边突然炸开一声高亢的尖叫,那声音太大,以至于他起初以为是有人在他的公寓里大叫。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那只不过是来自电话另一端的声音罢了。克劳德沉默片刻,“啪”的一下将电话挂了。令人头痛的噪音戛然而止,他缓了缓神,刚想回到卧室继续写他手头的稿件,就被门铃声打断了步伐。 布莱克从敞开了门的卧室里跟出来,蹲坐在他脚边,它就算这么蹲着,也将近有克劳德的大腿那么高,掩在绒毛下那锐利的脚爪甚至比他的脚还要大上一点点。克劳德瞬间明白为何许多独居的女孩都愿养一只譬如德国牧羊犬那样体型庞大的狗——不论如何,有这么大一个家伙守在身边,心里多少都会添些安全感。 他透过猫眼看去,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快递员模样,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包裹。不知为何,克劳德觉得他像是捧着一颗炸药那样,浑身挺得笔直而僵硬。 “我记得我没有订快递……”克劳德看了一眼布莱克,后者偏过头去,用石榴石般赤红的右眼望向房门。它很安静,也很镇定,全然没有薇拉来访时那副剑拔弩张的防范模样。他于是打开了门。 快递员脸色苍白到了略微发青的地步,衣服皱巴巴的,眼里很无神,似乎是疲惫得过了头。他将包裹递过来,克劳德伸手去接,当指尖探出门框的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的手穿过的不是空气,而是一层粘稠、致密的胶状薄膜。他将包裹抓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大概有一本中篇小说那么重,大小也差不多。他又扫了一眼地址,那行文字普普通通地印在包裹上,一点儿差错也没有。 他左手还握着门把,犹豫了片刻,看着好像下一秒就会昏死过去的快递员,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道:“那个……你没事吧?我……感觉,感觉你状态是不是有点……” 快递员没有回应他,缓慢地转过身去,随后向前走动,僵硬得像一具尸殍,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面设定了程序,而他只是按照程序行事的行尸走肉罢了。恐惧的种子先前已经深深埋进了心底,它的根系就能迅速蔓延到每一个地方,只需要一点点不寻常的滋养,它就能够破土而出,生出令人不安的萌芽。 克劳德张张嘴,可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那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穿堂风呼啸而来,咣地把房门在他面前甩上,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愣在原地,布莱克不知什么时候贴在他脚边,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非常安定,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眨一下。 他怔怔地盯着褐色的门板,喃喃自语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现在正值晌午,窗外却下起了雾。克劳德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见雾气像某些怪物氤氲着爬上玻璃,后者瞬间蒙上了一层苍白的水汽。 克劳德从厨房摸出一把水果刀裁开包装袋,小心地将里边的东西从袋子里倒出来。好在里面装着的东西还算正常,那是一个半透明的密闭塑封袋,里面依稀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表面布满灰尘的暗红色笔记本。他打开塑封袋,用指尖触碰那看起来颇为陈旧的封皮,是牛皮质地的,摸起来有些粗糙。 他任由躯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捻起封皮的一角将它翻开。笔记本用了上好的牛皮纸做书页,扉页里夹着一根黑色的羽毛,绘着一只虹膜鲜红的眼睛。那只眼睛不知是用什么技法来绘制的,乌黑深邃的瞳孔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克劳德觉得它在凝视自己,就好像它能够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就算下一刻这只眼睛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而转动,他也许都不会感到非常吃惊。它的目光太炽热,太痴迷,以至于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地步。 克劳德被那只眼睛盯得有些眩晕,急忙将它翻了过去,那种宛如凝固有实体般的注视终于从他的身上移开。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尝试阅读后一页纸张上的字迹。那字迹十分拙劣——说实话,和这精致的笔记本十分不相符——就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孩童笔下的字迹一般,字母歪歪扭扭,单词松松散散。 而笔记本的内容与这歪七扭八的字迹恰为相反。它是由拉丁语编写而成的,用词有些晦涩难懂。克劳德虽然曾经是文学系的学生,但他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怎么使用拉丁语,也就逐渐生疏了,如今想要完整地翻译这篇文字,恐怕需要对照字典,花上一些时间。 他于是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上翻出他那很久都没有使用过的拉丁文词典,坐在工作台前,拿起钢笔,开始逐字逐句地翻译那些文字。显然,他对于这类凭空出现的神秘文本十分感兴趣。他越是深究那些文字,大脑便越兴奋,甚至到了一种几乎晕眩的地步。那些歪七扭八的拉丁字母逐渐开始在他脑海中扭曲、蠕动,像无数只纠缠的爬虫的脚。克劳德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那些书页的边缘像是被火燎过,呈现出一种焦黑或泛黄的颜色,有些地方变得残破,有些地方被烟熏得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这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与困扰,然而他乐此不疲。毕竟,这么好的素材可不会每天都能像这样被快递员送货上门。 当克劳德再度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时,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然停止了转动,时针歪斜地指向了三,他不确定自它停止后又过了多久,因为在此期间,窗外一直雾气氤氲,光线晦暗不明。 当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叫嚣着饥饿时,克劳德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也很长时间没有喂他的新宠物了。一般宠物饿了会吵闹,会制造出各种噪音来彰显自己的不满,但布莱克,它像是完全不需要吃东西一样。它太安静了,要不是听过它的大叫与嘶鸣,克劳德甚至会觉得它是不是个哑巴。 克劳德起身去厨房冰箱的冷藏库里拿出一大块羊肉,将其浸在凉水里化冻。他其实不清楚到底应该喂布莱克吃什么,但出于对大型猛禽的认知(克劳德觉得布莱克长得还是很像猛禽的),亦或仅仅是因为直觉,他觉得肉类总归不会出错。布莱克地从房间里跟出来,尖锐的指甲叩击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克劳德将肉切好放在盘子里,摆在它面前。它似乎不太感兴趣似的瞟了一眼,过了一会儿,兴许是因为被克劳德希冀的目光注视了太久,它开始吞吃那些生肉,像任何一只猛禽那样,用尖利的喙撕开红白相间的肉,吃相凶猛又优雅。它的双翅耷拉着,羽尖垂在地上。克劳德不禁想:的确是得带它去看看兽医,翅膀要是久伤不愈的话,对鸟儿来说应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克劳德于是草草填饱了肚子,尝试着拨打电话向宠物医院发起预约,然而电话仍旧打不通。他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人把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切断了一般。 他放弃了电话,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刚才在笔记本中读到的一段文字。把它翻译过来,大概是这样的: The living turns right, the dead turns right, and the wondering soal walks into the ocean. Home is a temporary haven, and the hunting ground of predators opens at night.生者向左,死者向右,无归的魂灵走入海洋。家是临时的避风港,而夜晚开启捕食者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