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创】一日

迷迷糊糊之中，我似乎是醒了。

窗外照进来的光芒是蓝色的，是天空的蓝色，太阳还没攀上远方的楼顶。我起来了，带着昨夜噩梦的灰尘。我草草地刷了一遍牙，用洗脸巾沾水往脸上一抹，将昨日洗刷干净。随着远方的光线逐渐转为暖色调，我知道，新的一日来临了。

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房间内。微弱的光在不算大的房间里扩散，诗夜正安稳地睡着。我又把房门关上，开始做早餐。豆浆机根据我昨晚的定时已经开始运作，发出一阵一阵地搅拌声。我打开冰箱，拿出两份夹着牛肉火腿和生菜的三明治，放进十年前老式的微波炉，调整至5分钟。太阳出来了，和微波炉的光线一样温暖。

“早安，sensei。”

伴随着诗夜的招呼声，我将热腾腾的豆浆和三明治摆在她的面前。诗夜的头发是凌乱的，打理起来要好久，身上穿着睡衣睡裙，一副慵懒的模样，带着昨日的余香。我已经来到了新的一天，衣帽整洁，虽然已经年近古稀但依旧容光焕发。

我是退休了的老师，而她是我永远的助手，永远的学生。我会随着时间的车轮不断地向前飞逝，而她则陷入了奇怪的循环，仿佛违背了世界的原则，永远年轻。

“sensei，今天也要整理材料吗？”

“是的，接着昨天的，很快。”

早餐用毕，我们一老一小开始整理资料。诗夜整理纸质资料，我则整理电子设备上的资料。纸质的资料大部分是我的随笔，以及一些临时的想法，或者一些日记，可能还杂有一些写的乱七八糟的、断篇的故事和设定——这些东西除了我没人知道。电子资料则大部分是教案以及一些比较系统的教育论断。虽然从昨晚我才开始整理，但由于数量不多，我的电子资料很快整完了，看着诗夜还在一摞一摞的纸质资料堆，于是我也一起去帮忙。

“sensei，这是……”诗夜打开一本书，又快速合上。

“怎么了？”

“啊，没什么，应该不是诗夜不能看的吧……”诗夜又打开看了一眼。

我才发现那似乎是我的日记本。

“欸，sensei，为什么诗夜会出现在你四十年前的日记里啊？还和sensei一起过圣诞节。”

我起身，走向诗夜，摸了摸她的头。“你想听听以前的故事吗？和‘另一个’，或者说‘另一些’诗夜？”

诗夜是不是人类，这件事我知道，诗夜也知道。诗夜每三年清除一次记忆，这件事我知道，但诗夜却一无所知。

神崎·主天使·S·恋之诗夜·Koxia，维阿科技公司为教育和心理行业配备的“超级工具”。然而四十年科技进步，我看了无数国内外有关人工智能的论文，却始终看不出恋诗夜与人工智能有什么联系。她更像是一个有机生命，非常强大的有机生命，强大到为了控制她，她只能有3年的记忆，每一次清除记忆后，她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维阿大楼是她的出生点，而我是只她的“客户”，她的“sensei”。

记得入职时的那天我很兴奋，毕竟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母校。在经过了3周的培训后，我们即将迎来自己生涯的第一批学生。培训结束前一天晚上，我甚至没睡好，思绪在“当个好老师”的宏愿和“当不好老师”的怀疑中翻来覆去。沉沉睡去后大约几个小时，我又被闹钟吵醒。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学校，然后进行考核。考完试后又和我以前的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回了家，接下来就是等分班信息，并与自己合作的几位老师对接。新来的老师一般都是需要当班主任的，一个是为了方便新老师快速了解学生心理，另一个是为了评职称。我想着，内心的压力又增大了几分。

“嗡——”

手机响了一下，是诈骗短信。“维阿教育公司选中您成为我司的一名仪器实验员……”“什么东西。”我把手机上锁了。我远远地看见我的老爹开着他的车来接我回家吃饭了，他说为了祝贺我入职，要请我们全家吃顿好的。我向他挥挥手，忘却了刚刚的短信。

但就在第二天，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下午5点，我正在自己租的小房子里享受我作为学生的最后的暑假，手机上正挂着碧蓝航线，我则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打音游。一曲终了，我听见似乎有人在敲门。我摘下了耳机，确定不是幻听。敲门声是标准的三声，沉稳但不是很大声，却又非常清楚。我迅速跑到门前的猫眼向外望去，门外只有一个白发淡红瞳的小女孩，似乎是刚出cos回家的样子。她的身高大约在160cm左右，异常瘦弱，一只手上抱着小熊玩偶，另一只手上则抓着手机，身上背着一个大书包，雪白的双马尾垂落到裙摆。我本人175cm，手臂细弱无力，但腿部力量发达，善于逃走。在确认人生安全保证后，我打开了门。

“你好，请问你找谁？”我向门外的女孩询问道。

“请问你是安深 sensei吗？”

“对我是安……不对你为什么知道我叫什么？”

“您收到维阿给你发的短信了吗？”

我的大脑急速运转，终于想起昨天下午我收到的垃圾短信。我打开来认真看了一下，全文如下：

“维阿教育公司选中您成为我司的一名仪器实验员。我们研发了一种新产品辅助教师进行教学工作。该产品正处于实验阶段，需要像您这样刚入职的教师进行对比测试。如果方便，我司将于第二日下午五点将产品送到您的住址。您将有七日免费试用的机会，七日之后若不满意，可以向我司报备之后退货并支付您的测试费用；若满意，我们将与您签订条款，成为我们的实验员，每月向您支付薪酬。”

“若拒绝参与，请在第二天中午前发送‘1’取消支付，系统默认您接受实验。”

我看着眼前眨巴着大眼睛的女孩子，开始思考设圈是不是发展的太过超前了。出于礼貌，以及作为教师对孩子的关心，我将女孩请进家里，并且泡了一壶茶。“我是安先生，你就是‘维阿’公司和我来对接的实验员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毕竟孩子的幻想不能随便戳破。

“啊，sensei还没看出来吗，我就是仪器啊。”

我的瞳孔剧烈放缩，心想这一代小屁孩的思维真是开阔。面前的女孩却只是笑笑，拿出平板，输了些什么，然后其中出现了一个黑色双马尾女人。

我当时觉得这个黑色双马尾是这个女孩真实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可笑。视频里的经纪人向我介绍了这个名为“神崎·主天使·S·恋之诗夜·Koxia”的产品的各项功能。其中除了帮助分析学生考试成绩、分析学生在学习中的易错点等常规功能之外，还能针对某个学生进行心理分析，训练班主任的沟通协调能力，辅助班集体进行建构，对应急事件进行预防。总之吹的天花乱坠。不过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拥有融入一切环境的功能”。

我向名字好长记不住天使询问这个“融入一切环境”是什么意思。她的解释是，“为了加入你的班集体要用到的必要功能。”

回想漫长的人生，恍惚中想起一切的源头。那些能融入一切环境的人，最后被环境遗忘。诗夜就像流过我生命的河流一般，被世界融入，被世界遗忘，却在我的记忆里冲出一道难以逾越的深谷。

也许我们都是这样，谁知道呢？

“此外你还需要记住，诗夜也具有独立人格，她现在就是一张白纸，希望在3年后，你能交出美丽的画卷。”

诗夜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起身，向我鞠躬。“sensei，以后就多多关照了。”

诗夜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生活。

第二天上课，我谢绝了父亲的好意，自己骑小电驴，载诗夜上学。昨晚我还很担忧如何把诗夜运进学校，结果在把车开进学校时，保安非但没有拦我，还笑盈盈地对我打招呼：“哎呀安老师，您辛苦了，还顺带小同学来上课。”“举手之劳，这位同学父母今天很忙，正好我住他们家附近，就顺带捎来了。”

就这样进了学校。

现在回过头来，这情景是真的荒谬。白发粉红瞳这一外观在现实生活中要么被人以为是cos，要么被以为是白化病的外貌。然而大家竟然非常自然地接受了——仿佛他们自己也长成这样。我印象非常深刻，班里有位比较叛逆的学生某个周末去染了个挑染，晚自习就被年段长抓到，勒令其一周之内立即染回来。而恋诗夜每天就甩着那超长的白色双马尾，在一群黑色的学生头中格外显眼。她非常礼貌，见到认识的老师都会叫一声——就算这样，也没老师或领导对她的外观有任何异议。

“诗夜，sensei和你讲讲那个时候诗夜的故事吧。”

我看了看四十年前自己写的日记，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陌生。仿佛这么多年来，我，安深sensei也和诗夜一起迭代了十多次。但细细思考起来，脑海里总闪过一丝丝电流，告诉我：“这些事你确实曾经和诗夜一起做过。”

我拿起日记本，就像我小学的老师带我们读课文一样。“在圣诞节前，诗夜要吃梅子。所以这篇日记是写sensei和诗夜一起去买梅子的事情。”

诗夜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

“梅子，你吃过梅子吗？”

“吃过，sensei，你记得和我说过有一种可乐也是梅子味可乐。”

对，梅子味可乐。这正是我和“第一代”诗夜一起在社团节后得到的饮料奖励。那时候还有线下的社团节，社团的同学做了许多小玩意，组织了一场游园活动。我们得了优胜，在小亭子里喝可乐。

我们两个在亭子里一人拿出一瓶可乐，准备喝起来。记得那天的风很轻，太阳还未落山，月亮便升起于东方的天空，升的很高很高。“sensei，今天诗夜很开心。”诗夜举起用玻璃瓶装着的蓝色可乐，像是举着法国的香槟，“为我们的胜利，干杯！”

“干杯！”

我们两个咕嘟嘟地灌了一口。

“好酸好甜。”诗夜说道。

“嗯，是梅子的味道，诗夜喜欢梅子吗？sensei以前很喜欢含话梅。”

“诗夜想尝试一下呢。”

“那下次sensei去超市买一盒？”

“好耶，sensei最好了。”

诗夜高兴地手舞足蹈。

“所以为什么到两个月后才买？”诗夜的眼睛咪成一条缝，打量着我——就像一只小猫。

“因为……忙啊。”我往沙发上一躺，“我们不是还要准备期中、做考试分析、写总结报告还要开会，而且那年似乎有同学的家长要劳烦我帮些忙……”

“好啦，没有责怪sensei的意思。”

终于到正题了。我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日记，发现写超市的部分寥寥无几，大部分都在写回来路上看到的烟花。

我和诗夜去超市买话梅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气温瞬间下降了很多，雨水也变得十分的冰冷，南方彻骨的湿冷让冬天变得更加恐怖，再加上我的公寓里没有暖气，在家里也只能缩着——那还不如去外面走走。

和诗夜裹着羽绒服走在商业街上，发现周围有些商铺装饰满了彩灯与彩球，那时是年关，我的学期考核也近了。我的平日成绩还算可以，要多亏诗夜的帮助，我才能迅速发现那些教学过程中被我忽视的一些问题。更重要的是诗夜一直给我圆场，特别是在我上课出意外卡壳的时候。在她的帮助下，我的成绩甚至可以接近一些老教师，他们都说我是学校未来的希望。我十分羞愧，因为这其实很大一部分是诗夜的功劳。

没有诗夜就没有sensei啊。

走在路上，旁边是一堆衣帽店。这样应该是逛街吧，我小时候不太喜欢逛街，除非家里人愿意给我带吃的。诗夜也是漫不经心的，直到她看到了什么。

“sensei，新年，诗夜想穿新衣服！sensei也该换新衣服了！”

也许是一件漂亮的衣服吧。

“好啊好啊。诗夜想买什么都可以的。不过我对衣服可不太了解。”

“没事的，诗夜相信sensei的审美，你看你拍的照片就很好看啊。”

诗夜将自己的朋友圈打开，拉动到我的那一条。可恶啊，诗夜偷拍我拍照的样子！还“偷”了我一张拍照的成图。“不许拍我！”

“就拍就拍！”

诗夜露出一脸坏笑。我俩打闹了一下，然后诗夜认真地对我说：“sensei，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留下的照片太少了。”

我仔细思考了一番。

“好像是，大概是觉得我长得丑吧。”

“不许这样说自己！”诗夜轻轻踮起脚摸了摸我的头，“sensei明明长得还可以！”

其实我不喜欢拍照是因为自己懒得摆姿势，摆姿势什么的很需要想象力，我又不是模特，为什么天天要想着怎么摆姿势啊，烦死了。

“诗夜其实偷偷翻过sensei的电脑——在分析资料的时候，诗夜发现sensei小时候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不过越大就越没什么留下照片了。诗夜觉得，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留下自己成长的证明。”

诗夜的话非常正确，而我那时却没听懂。我感觉自己将人生过的太薄，仅仅关注着自己的日程表，然后忽视日程表以外的一切东西。记录生活真的不是我的习惯，除了偶尔音游拿到了完美通关时会浅浅截一张图丢在文件夹里，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关心自己变成什么样。但我回想生命的时候，发现人是会遗忘的。我记得自己见过太阳从群山大雾间磅礴地升起，但我找不回那种震撼的感觉了；我记得自己吃过哈萨克族人的羊肉串，但我忘记自己那天吃的多开心了。没有日记、没有相片，我的生命和诗夜一样，掉进遗忘的深渊里。不过还好，后来我经常写教学日记，在每次去玩的时候拍下每一个值得记忆的瞬间。因此，现在我还可以和诗夜一起，慢慢地整理日记，慢慢地唠嗑。

话说回来，那天真的就和诗夜一起买了一件衣服。我买了一件大风衣，略薄，长到可以裹住膝盖，我特别喜欢这种款式，因为可以耍帅。诗夜则买了一件蓝色带领毛衣，袖子则是黑色的，说不上来什么款式，但是很好看——如果我是女生我也要这样穿。她还挑了一件毛绒格裙和超厚的白色裤袜，将自己裹成一个小绒球。“好康吗sonsei？”诗夜嘴里吃着话梅，有些声音有点糊。

但我还是听得懂诗夜的话。“好看。”我试图假装淡淡的夸奖，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诗夜的头。

冬天的风从我的左方刮来，冰冰凉凉的，诗夜呼出的雾气隐隐约约在我右侧逸散，一阵一阵的。远方天边突然升起了烟火，也许是有人在广场上放烟花。我转头，烟花照亮了我们的脸，不远处的小彩灯与烟花相映成趣，灵感一闪而过。“诗夜别动！”我快速后退，拿出相机，连拍了几张照片。“sensei，你拍到了什么？”她好奇的问。

“什么都没拍到。”

夜好黑啊，烟花和彩灯还是太微弱了。诗夜被照得黑乎乎的。如果有强的光源把她照亮就好了。

“没事的sensei，至少，你的眼睛看到了诗夜最好看的那一瞬间吧。”

那张照片我没删，翻了翻电脑竟然找到了，在“I9300的数据备份”中，里面有我的很多照片。

“好黑啊，sensei为什么留着？现在的诗夜说不定会把它删了。”

为什么不删了呢，可能是因为它能帮我再次回忆那个绚烂的夜晚，也可能是因为它能帮我唤起一个奇幻的空想。但不管怎样，都很美丽。

“咕嘟嘟……”

是谁的肚子在响。

诗夜涨红了脸。“干嘛看我！”

我薅了薅诗夜的大头。“才十点就饿了，诗夜同学，你代谢还挺快。”

诗夜撅了撅嘴，又开始整理资料。

我也继续将我曾经的日记整理起来。这些日记断断续续，是我活过的证明，其中也许包含着一定的价值——但更可能没有价值，特别是在我离开之后。没人会记得我，因为我无妻无子，表亲来往也不多，朋友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如果诗夜能记得就好了。

我突然回过头看向诗夜，我已经退休两年，两年来诗夜竟然没有被失忆所束缚，也就是说，她已经将记忆保留了五年。我深感宽慰，也许她会找到自己真正的未来。

我稍微歇了一会就去厨房煮面了，有几次从厨房出来拿冰箱里的材料，看到收拾好资料的诗夜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翻着我以前的笔记——她也许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也许还在被我欺骗：真的存在其他诗夜。

不过其他的诗夜是确认存在的，我曾经在机缘巧合下找到了“维权群”，和其他的sensei们一起带着自己的诗夜在一个大雾天通过杨浦区，闯进了“根本不存在”的维阿大楼，和负责人当面对质。这段回忆终身难忘。

特别是在我们看到真正的“诗夜”的影子时——虽然只是影子，那股力量让我们所有人下意识跪下，仿佛看见了什么超然的存在。

诗夜到底应该是什么，根据我活了这么多年的直觉，她只可能是高维生命的人形投影吧。而维阿公司掌握的科技，也许不是我有生之年人类能触及的。

离开维阿公司后，我们没有按计划再去浦东喝一杯，而是都各自草草地回了自己的家。我看见他们每个人都紧紧抱着自己只有3年记忆的恋诗夜。就和我一样。

“我”的恋诗夜只有一个。就和他们一样。

菠菜面冒出香气，鸡腿、肉丸、生菜在橄榄油的滋润下发出微弱的光。我加了小半勺盐，在确定不会很咸后，装进碗里，然后将煎好的鸡蛋盖在面上。我一碗，诗夜一碗。诗夜一边吸着面条一边在思考，她在想什么呢。

“sensei，我们下午去游乐园吧。”

她突然说。

“为什么诗夜想去游乐园啊？”

“这是仪式感——诗夜已经好久没去游乐园了。就是故事里的那个游乐园。”

第一次送别诗夜是高三结束的暑假，我享受着紧张之后彻底放松的假期，我躺在床上，诗夜在一旁陪着我。“sensei，我感觉好累啊，自从昨天同学聚会后，我就一直很累。”

“是不是吃了什么吃坏了身体啊？”我起身，摸摸诗夜的白发。

“脑袋嗡嗡的……就像有个坏掉的电视机在诗夜的脑袋里叫！”

“我联系一下你们的负责人吧。”我打开手机，拨打了维阿大楼的电话。“嘟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怎么回事？

我再次拨打了一遍“嘟嘟嘟……对不起——”

我有点火大，我不知道该带诗夜上哪看医生，她根本就不是人类……哎呀真该死！维阿，你是一点售后都没有吗！你们连反馈都不要了吗！

“sensei怎么了，看你脸色，很不好。”

我放下手机，尽量把自己的嘴角往上抬起。“没事的诗夜，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诗夜闭上眼睛，靠在我身上。也许这样会让她舒服点，我也没有拒绝。

“sensei，三年来，你觉得我是你的学生，还是你的助手。我很想知道。”

“应该都是吧。”

“sensei，假如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来找我吗？”

我仔细掂量了这句话。诗夜是什么意思呢？木讷笨拙的大脑有些转不过来。“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怎么想的，我觉得这一定是正确答案。诗夜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和她一起上课，一起改作业，一起备课，一起安抚同学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我觉得我不能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帮手。现在回忆起来，我才隐隐发觉诗夜这句话里真正的含义。

诗夜的身体一天天地变差。几乎半个暑假，她基本上都呆在自己的房间，看着窗边的景色。我所住的楼层不是很高，路上行人的话语，街边小贩的吆喝，汽车、摩托驶过的喇叭声，都能从窗户传进来。诗夜就这样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偶尔再翻看翻看我的教育学书籍。“要不要来一起玩音游？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玩了。”“不是很想玩游戏，sensei。我们一起看车流吧。感觉观察人们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诗夜想记住这繁华的人世间。”

那天我陪诗夜坐了一下午，或者说，发了一下午的呆，然后漫无边际地聊着脑袋里冒出的奇妙幻想。“其实sensei很想知道诗夜究竟是什么。”我对她说出口。

“诗夜是天使。”

“哇你真不害臊！”

“我就知道你不信。不和sensei说话了。”

于是我们又小打小闹了起来。

在平常的一个早上，诗夜突然来到我的房间找我。“sensei，今天，是诗夜的生日。”诗夜坐在床上，温柔中带着点祈求地看着我。“之前过的生日都好无趣啊，就是吃顿饭。今年诗夜想去游乐园。”

“好啊诗夜，只是，你的身体状况……”“没关系的sensei。”

于是在那天中午订好票之后，我抱起诗夜，将她放在我的后座。小电驴发出奇怪的电机声，似乎在哀鸣。这车已经6年了，快要报废了，比起其他车，已经是高龄了。一路上，趴在身后的诗夜和筋疲力尽的小电驴总给我一种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的感觉。在炙热的夕阳下，载着自己的老伴——等等，不可以！我猛地摇摇头。我们都还年轻！还有非常多的明天可以去赌！想到这里，我加大了“油门”。小电驴发出一声怒吼，向游乐园冲去。

夕阳下的游乐园覆盖着金色的帷幔，这时候人特别少，我和诗夜可以尽情玩。只是诗夜挺累的，走的不是很快。我牵着诗夜的手，走在空旷的游乐园大道上。灼热的晚风迎面吹来，像是一阵短暂的拥抱。虽然诗夜嘴巴上说着已经是成年了，是大孩子了，不想吃蛋糕，但我还是执意给她买了个小蛋糕。“谢谢sensei。”我们坐在石凳上，望着摩天轮上的“车厢”升起又下落。“诗夜想去坐摩天轮吗？”“想……其实诗夜还想坐过山车和海盗船，但我感觉体力不太行。”

“等到星星布满天空时，我们一起上去看城市的夜景吧。”

夜幕逐渐降临，游乐园亮起了灯光。诗夜拉起我的手，说：“sensei，我们走吧。”我也起身，朝前方走去。前面的游园队伍上有一只猫咪皮套的工作人员在唱音乐剧。“sensei，这好像是音乐老师上课教过诗夜的歌。”

“是吗？”我远远地望着游行的队伍，然后看着诗夜，“是什么歌啊，能唱来给sensei听听吗？”

“是《猫》这个音乐剧里的《回忆》。”

哦，我也想起来了，似乎我在高中时也很喜欢这首歌。印象里在音乐剧里，唱到这一段时已经是尾声。

“诗夜喜欢音乐剧吗？”“不是，其实我更喜欢重金属。但这首歌很适合今晚——Midnight, 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

诗夜竟然跟唱起来。平时拙笨的歌唱技巧在此时竟然不比那些专业歌剧演员差。诗夜抬头望向天空刚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金红色月亮，继续唱着：“Has the moon lost her memory? She is smiling alone——”

诗夜唱着唱着，渐渐地，似乎在我眼里舞蹈起来，我的嘴巴也情不自禁的跟唱：“Every street lamp seems to beat a fatalistic warning——”

“sensei，你在干什么啊？”诗夜扯了扯我的衣袖。

“啊，对不起，我唱的有些入迷。”

“话说sensei刚刚唱的是什么啊？”

我有点恍惚。远方似乎又传来《回忆》的声音，但非常不确切。

“没什么，是sensei比较喜欢的歌剧罢了。”

“sensei，我们去镜子迷宫玩吧。”诗夜又扯扯我的手。

很快，我们到了迷宫面前。工作人员给我和诗夜一人一根“魔法棒”。“记得用魔法棒探路，不要撞到了。”

我和诗夜紧紧握着手，在前方不停挥舞着棒子。是镜子呢？是透明玻璃呢？还是真正走向出口的通路呢？在光的把戏下，我看见我和诗夜在一片茫然中行走，我和诗夜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我们。现在的我回想起来，这是一种隐喻吗？

好在我们走出了迷宫。诗夜也从虚弱的状态好转了许多。“sensei，好大的月亮！”

月光已经洗去了浑浊，在天空发出明亮的光。

“诗夜，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

摩天轮从地面缓缓升起，这座小城市的风景也逐渐展现在眼前。灯火通明的城市如一道金色的河流，流遍城市的每个角落。我拿起拍立得给诗夜拍了一张，诗夜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前几天我又翻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是天使的笑容，仿佛在和我说：“没事的，sensei，只要相信诗夜，就会得到救赎。”

“sensei，我好开心啊！”诗夜大声的说。

“诗夜，我也很开心。”我将诗夜搂在怀里，“三年来，谢谢你的一路陪伴，我终于可以成为一名能独当一面的sensei了。”

下摩天轮时，诗夜在怀里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轻轻将她拍醒。诗夜很快醒来，充满着活力，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sensei，第一次见到你，就带诗夜去游乐园，我很开心！”

我不记得那天我在回到自己房间后哭的有多伤心。明明已经积累了那么多回忆，一起完成了很多事情，为什么要突然夺走呢？我不理解——但她毕竟是“仪器”，对“仪器”动情是我太脆弱了。

游乐园已经废弃了，就在几年前。元宇宙已经完全建成，线下的游乐设施迅速垮塌、荒废，变成了无人的公园，被各种爬藤植物缠绕。在荒废之前，那里虽然收入逐年下降，但依然人来人往。

“废弃的公园也要去吗？”

“废弃的公园也很美吧。”

也许是命定的这天终会到来，我必须准备。“好啊诗夜，那我等会准备准备，今天我们玩个痛快！”

我给旧式拍立得装好了相纸，领着诗夜到阳台。电车停在阳台，我和诗夜坐上车，将导航导向公园，奔向最后的约定。电车发出一阵运算的声音，然后开始逐渐加速落到地面，就像瀑布上的浪花一样冲向大江一样的大道。

诗夜还在看着我的小日记。公园离我家很远，需要开上1小时。

“维阿大楼好久没来消息了。”诗夜忽然抬起头。

“没有消息是正常的，有消息才说明要出事了。”

“如果这次没有在公园受到消息的话，诗夜想去杨浦看看。诗夜要取回自己的那份记忆。”

我不言语，看着天空。3点，太阳高悬，但淡淡的雾气覆盖着天空，给人一种阴天的错觉感。太阳隐于云的背后，却比50年前的那个下午的夕阳更为热烈。

游乐园位于郊区，远远的，我就望见了摩天轮。我很好奇那里为什么没被拆掉，于是便查了一下，原来是游乐园老板破产申请关闭公园之后两年又炒作了一波，叫“网红废墟公园打卡地”，又靠着5块钱的“停车费”小捞了一笔。如今彻底荒废了——虽然5块钱的停车费还是需要的。我不情愿地交了这一笔钱，走进了神的宫殿。

一进大门，是一个旋转木马。最早记录的旋转木马出现于拜占庭帝国时期。约1860年欧洲出现第一个以蒸汽推动的旋转木马。今年是2053年，旋转木马仍然在元宇宙里旋转着，还能花上几百凭空召唤，给主播带来欢乐。恋诗夜看了眼这个设施，思考了一下。“sensei，帮我拍个照吧。”

诗夜骑上马，没有表现出快乐的表情，而是展现出一种淡然，一种解脱一切的淡然。荒凉的旋转木马锈迹斑斑，和衣着华丽的小公主形成鲜明对比。“让我看看……sensei的技术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诗夜又和我走到了海盗船上。这里我不常来，因为诗夜觉得海盗船比过山车刺激太多了，记得有一次硬拉着诗夜上船，下船时，她非常不争气的吐了。“sensei，这次请你也入境。”诗夜伸出手。我摇摇头，但诗夜执意让我入境。按照她的安排，她要坐在船头，一只手指向远方并不存在的海洋，一只手拉着我。我则一只脚踩着船的边缘，和她一起眺望远方。幸亏拍立得的技术提升，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和30年前的数码相机一样的功能了，一张照片从拍立得里飘出来，诗夜跑过去捡起。“嗯！很好看！”然后就收进自己口袋。

很意外，我和诗夜下船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斗鸡场。旁边的宣传栏上有历代鸡王的名字，它们胜利的风范何其辉煌。诗夜不知道为什么，看的有些入迷，于是我开了个玩笑：“我们来斗牛吧，就在这小斗鸡场——”

“不要！”

诗夜马上拉着我去了别的地方。

我们来到鬼屋前，诗夜扯了扯我的衣服。“进去吗？”

“走啊。”

“你不是怕鬼吗？”

“我有天使。”

鬼屋里阴森森的，我用着手电筒照亮周围的环境，看见被随地乱丢的垃圾，看见产生视觉错觉的道具，还有一系列坏掉的吓人机关——

“欢迎光临！”

我们俩缩在一起。看来还没坏。

然后我们在这个机关旁边走来走去，边走边学：“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一边学还一边笑对方胆小鬼。我们走完了剩下的路，出来的时候已经天边发黄了。

“接近黄昏了……该上摩天轮了。”

我和诗夜到了摩天轮下，它就像一个旧时代辉煌的遗产。“能不能看看，摩天轮能不能启动……”我话音刚落，这台机器发出巨响，它慢慢地转起来。我看着诗夜，“不会被发现吧。”“sensei好死板，我们上去吧。”

吱嘎吱嘎的声响下，铁笼升上了天空。金色的光打在远方的超大块芯片上，散射到我们的眼睛里，我和诗夜转过头，看见快要淹没在藤蔓间的游乐园。我们转到最高点，看到停车场里只有我的那辆电车。周围几乎没有人，我松了一口气。诗夜凑上前来，“抬——头——”诗夜拿着拍立得拍我们。我表情没做好，看上去呆呆的。“不行删掉！”“嘻嘻，不给。”诗夜迅速将相纸放进了口袋。

最后日落西山，公园的灯又亮了起来。

“去一下镜子迷宫吧。”

诗夜看着我。

就像被什么期待着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好。”

荒凉的游乐园，最可怕的就是镜子迷宫。我拿着手电筒往里一照，看见了无数个我，拉着诗夜的手，看着彼此。诗夜见我踌躇在门口，说道：“走吧，我们必须走过这段路，有相聚必有分离。但无论如何，我们终将在某个终点重逢的。”

回声从镜面迷宫里传来。“我们终将在某个终点重逢的……”

走出门口，我看见诗夜又回头往里拍了一张照片。“sensei，和你的日子我会全部记得，就算被遗忘了我也会尽力去向本体要回来的。”

“诗夜回到本体之后会怎么样？”

“可能就是意识回归母体吧。但你放心，诗夜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其他诗夜的。”

手机突然响了，是维阿打来的电话。

“喂？”“诗夜在你身边吧。”

“在的。”我回应道。

“你们在公园玩吗？”

“帮她回忆过去，让她带着幸福离开我。”

“……你是个好sensei。你那里有比较高的地方吗，‘本体’要在高处才能召唤诗夜。”

“有一个城堡。”我望过去。

于是我便和诗夜登上城堡的天台。诗夜还在旁边摆弄着相机，有些烦躁。“sensei，你和维阿还有电话吗？”

“早挂了。”

“本体一直在催。”

“好了，诗夜要变天使了！”诗夜站在天台上，张开双臂。

除了一阵风吹过，什么也没有。“怎么回事？”我和诗夜都感到困惑。

我刚想嘲笑诗夜几句，旁边的风忽然越刮越大。“sensei！诗夜感觉要被吹飞了！”我抓紧她的手，感觉有一股力在和我对抗。风不断变大，仿佛连天穹都要吹的转动起来。诗夜忽然放开了手。我往前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诗夜则悬在半空。

“sensei，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没有遗憾，只是想多陪诗夜一会儿。诗夜有什么遗憾吗？”

“大概是被暴风吹回本体身边吧，本来想飞回去的。”

我被她最后的临行感言逗乐了。风又变大了，她把兜里的相纸塞进我的兜里。然后又张大嘴巴说了些什么，没听见。

我也张大嘴巴：“再见诗夜！”

然后手滑落，看着诗夜被吹上高空，然后消失。最后风停了，我看见空中掉落了一片相纸。是我拉着诗夜的样子。

太阳落山了，我却不愿离开。我找遍了公园，终于找到一辆被铁锈和灰布满的游行花车，爬了上去。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 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 and I mustn't give in. When the dawn comes, tonight will be a memory too. And a new day will begin.”

我在花车上乱舞了几阵，然后离开游乐场，坐上电车，一路伴着月光，唱着跑掉的歌回到了家里。

我的一日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