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2）
郭小渔把洗好的米交给爹爹，眼神不住地往屋里床上瞟，那人已经背对着他们，搂着孩子睡着了。
起初太慌乱，后来李家婶婶和爹爹说话时，他才看清了对方的脸。这常乐村十几户人家他都熟，隔壁的永安镇爹爹也偶尔带自己去赶集，可他见了那么多姐姐阿姨和婶婶，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就连嘴角的痣都好看。
爹爹的表妹？他怎么不知道爹爹有这么好看的表妹呢。不过既然家里来客人，是不是意味着最近伙食会改善许多？以往爹爹的师兄弟或者师父来做客时，家里就会有很多好吃的，烧鸡烤鹅，冰糖湘莲，还有洞庭鱼脍……
郭旺田还不知小儿子的脑袋里已经装满了各种美食。他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面色有些严肃地说道：“等下吃了晚饭，我送你去李家婶婶那住两天好不好？”
“为啥呀？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我不怕挤。”郭小渔眨巴眨巴眼睛，撇着嘴。
不是挤不挤的问题，是郭旺田实在是对家里这个一见面就掏刀的陌生人放心不下。可眼下请神容易送神难，在确定对方没有危险之前，他不想让郭小渔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而一同承担风险。
似乎看出爹爹心中的挣扎，郭小渔抿了抿嘴，主动说道：“那我就去住两天，正好今天和李兴庭下五子棋还没分出胜负呢，不过你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好好谢谢李婶哦，给她添麻烦啦。”
郭旺田笑着轻轻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明明是个孩子，却时时刻刻想的比大人还周到，让人忍不住心疼。
达成共识的父子俩开始有条不紊地各忙各的。
常乐村的住户住得散，家家户户都有不小的院子，用来养些鸡鸭猪羊，或年底卖个好价钱，或给自家人开荤。郭旺田年轻又勤奋，精力总也用不完，在院里养十来只鸡鸭，两头猪，两只羊，甚至还有一头用来耕地的黄牛和一条看家的黄狗。
其中有一只羊半月前刚生了小羊崽，奶水尚存，他隔三差五挤一些给自家和李家的小孩子当加餐。如若不然，他这时真不知道该去哪求些羊奶来。
郭旺田起灶生火开始熬粥，煮着粥的同时又拎着小木桶去院子里挤羊奶。郭小渔则自告奋勇地跑去给鸡鸭喂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流程十分熟练，先是用扫帚将地上的鸡鸭排泄物扫到一堆，然后用木瓢将爹爹早就和好的饲料按量舀出来，倒进围栏中的食槽里。
郭旺田一边挤奶一边看着郭小渔小小的身影忙来忙去，想起今日田里李家大哥说的那件事来。他不是没考虑过再娶一个，不是为了多生儿育女，而是为了小渔。他一个新手爹爹，早期没少让小渔吃苦，虽然后来孩子稍微大些懂事了，可眼下看着有些过于早熟，哪有小孩的样子。如果有个母亲照顾他，小渔的童年是不是就不需要这么辛苦，能过得更快乐些。
可说到底，问题还是在自己身上。谁家也不愿意送姑娘来养别人的儿子，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八字硬的。
郭旺田晃了晃头，把乱糟糟的思绪从脑子里面甩出去。娶媳妇又不是买白菜，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
挤了奶后又喂了羊和猪，郭旺田返回厨房支了个小泥炉，掏了灶台里现成的碳火来煮羊奶。熬粥的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泡，通透顺滑的米汤在锅内翻滚，飘出一阵阵香气。他用木瓢舀了两碗米汤起来，又把剩下的粥煮到黏稠，盛了一碗给郭小渔，招呼他洗手吃饭。
郭小渔看了看碗里粒粒散开的香甜大米，又看了看锅里剩下的量，除了米汤，这粥顶多能分出来两碗，可床上还躺着客人呢，爹爹总不是只叫客人喝米汤吧？
“爹，你不吃吗？”
郭旺田正在给郭小渔剥鸡蛋，笑着回道：“我还不饿，你快吃，吃完了我送你过去。”
小朋友没说话，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喝粥，又吃了一个鸡蛋一个包子，到最后，碗里的粥还剩了一大半，郭小渔捧着肚子说吃不下了。
“晚上饿了可没吃的，你好意思让李兴庭去厨房给你偷吃的么。”郭旺田板着脸。
“真的吃不下了……刚刚在田里还吃了一个包子呢。”郭小渔皱着眉，一脸难受。“好胀啊……”
郭旺田伸手摸了摸郭小渔圆滚滚的肚子，确实吃了不少，怕不是下午和李兴庭在家又吃零嘴了。
“那就算了，放着吧，溜达溜达就不胀了。”郭旺田把煮好的羊奶从炉子上拎下来，倒了一些在瓦罐里，捧着瓦罐牵着郭小渔的手把人送去了李家。
李兴庭看见发小来了倒是挺高兴，拉着人进屋玩去了。郭旺田把羊奶递给两口子，只说家里来了人住不下，不太方便，让小渔在这儿住两天。
李家夫妇爽快地答应了，嫂子甚至还回屋找了一套旧衣服给郭旺田。
“我瞅着你表妹那身衣服脏了也破了，总得有换的吧。这套我如今穿不下留着也是浪费，你拿回去用，不能用也无所谓。”
郭旺田推脱了一阵，实在拗不过，再三谢过后扬声叮嘱郭小渔在李家不能淘气，便踩着月色回家了。
他走时没点灯，大门紧紧关着，院子里也安安静静，如果家畜时不时的哼叫不算的话。
郭旺田轻轻推开房门，那穿着妇人衣裳的陌生男子还在侧躺睡着，睡着了也不忘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
似乎是吱呀的推门声吵醒了孩子，婴儿哼哼唧唧醒来发出弱弱的哭泣声，想来是饿了。郭旺田赶紧转头去寻羊奶，打算先给孩子少喂些。羊奶和米粥都在留有余烬的炉子上温着，没凉，他将盛着羊奶的陶碗和装着粥的小陶盆一起端进来放在桌子，准备伸手去抱睡在里侧的孩子。
手指刚刚触及襁褓，郭旺田被猛地攥住了手腕。他一偏头，对上了一双惊恐又警惕的眼睛。
“我只是想给他喂些吃的。”郭旺田说道。
对方的睫毛微微轻颤，缓缓松了手，重新开始大口呼吸，就像是溺水后被救上岸的人。
“抱歉，我还以为……”他慢慢撑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把孩子抱在怀里。
郭旺田转身去桌边端起那碗羊奶，顺手拿了块干净的布巾，一起递给那人，脸上带着揶揄的浅笑：“拿刀逼着我的人，如今又是对我说谢谢，又是对我说抱歉，挺有意思的。”
对方听出郭旺田话语里的调侃和讽刺，神色有些尴尬，但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对方手中的碗放在床边，不太熟练地摆弄那块布巾。
郭旺田坐在床边，看着那人笨拙地弄了半天也没把口水巾弄平整，叹着气伸出手。
“还是我来吧，等你弄好羊奶都凉透了。你先吃饭。”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不用，奈何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郭旺田轻轻笑了笑，动作熟稔地从对方手里抱过孩子，单手将口水巾塞好，用小木勺喂起羊奶来。
屋内安静了片刻，床上盘腿坐着的人一动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旺田一勺一勺哄着孩子喝下那些温热的羊奶。
“你很熟练。”那人突然开口，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夸赞与羡慕。
“做多了都会变熟练的。”郭旺田扯了扯嘴角，有些感叹地说道，“我媳妇因为难产，死了，留下个刚出生的儿子给我。我那会儿也是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手忙脚乱，害得孩子生了好几次病，后面也是一点点学起来。对了，还没问你怎么称呼？我姓郭，郭旺田。”
对方犹豫了下，缓缓吐出一个字。
“陆。”
“陆？耳刀陆？”
对方点了点头。
陆只是个姓，对方明显是不肯说，明明随便胡诌个名字不就好？
“那，那我喊你小陆吧？你看着年纪比我小些。或者，你还是希望我喊你表妹？”
小陆垂着头，沉声道：“我不想给你们惹麻烦，也不想伤害任何人。妇人装扮和身份更不容易起疑，毕竟外面如今战乱四起，逃亡的老弱妇孺到处都是，就算有人盯上，也不过是些仗势欺人、有勇无谋的莽夫，好解决。”
郭旺田点了点头，这倒说的没错。比如他自己不就被这“妇人”骗到了么，本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嫂嫂，自己也有点三脚猫功夫在身上，根本没在怕。
结果是个身手敏捷的江湖中人。
两人又没话说了，互相没有信任感的两个人，话题确实很难续上，一个不愿说，一个不愿问，都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孩子有名字吗？”郭旺田隔了半晌突然想到，“哦，我没别的意思，乡下这种地方，邻里乡亲都热情，难免打探，你想安心躲在这养病，口供总得对好吧。”
小陆神色有些黯然，艰难开口：“还没来得及给他起名字，他爹娘就……”
“这不是你的孩子？”郭旺田有些惊讶。既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可对方如此紧张，小心看护，加上这孩子的眉眼与小陆确实有几分相像，郭旺田以为对方也是个新手爹爹呢。
小陆又不愿说话了。
郭旺田无奈道：“总不能我随便给起个吧……我只能起点小麦小田这种贱名——”
“啊！小麦……”
“啊？”
“陆小麦……”小陆突然笑了笑，目光温柔，伸手擦掉孩子嘴角的奶渍，“他娘曾经说过，很喜欢中原丰收时金灿灿的麦田……那颜色总让人想起故乡的沙丘……”
对方明明是笑着在说话，可在郭旺田看来，这笑更像是在哭。
他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吗？曾经说过那句话的人是已经不在了吗？郭旺田看着小陆的脸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收回目光，轻轻逗了逗孩子。
“陆小麦，是个会带来丰收的好名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