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安无战事 · 第二幕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补充兵们终于到了,团里大多数的营房都住的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老兵,因为他们被优先补充给西线的部队。毫无疑问,那边正筹划着一场行动,但没人说得清是不是大规模的反攻。“有什么意义呢?打下花旗佬更多的土地,然后因为兵力不足被推回来,我们的指挥部是一群猪头。”索尔不久前这样说过。我们站在营房外,双手插兜,尽力地昂首挺胸,把烟卷叼在嘴里或者放耳朵上……总之是做出一切可能的举动让自己单薄的身体显得有经验一些。连里的新丁从一辆卡车上小心翼翼地跳进泥泞地里,站成一个很勉强的队列,立正,稍息。他们都只有一件外套和军帽,既没有携行具也没有防弹背心,掩饰不住的是他们的寒酸。
有一半的新丁比正在围观的我们还要年轻,伊格纳特从房里走出来,加入我们。新兵们开始分发军服和步枪,还有热红茶。老伊看了一会,对我们说道,我们过去吧。
他们很像我刚来时候的样子,对一切都感到新鲜,陌生,紧张,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请原谅,老班长。”他们中一个看起来较机灵的直奔伊格纳特:“我们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过饭了,请问——”
老伊冷哼一声。“让我猜猜,你们上一顿吃的是什么?黑面包,水煮土豆,撒点咸盐?”
新兵挠了挠头:“差不多吧。”
“那你走运了,跟我来。”话音刚落,伊格纳特大步走开。新兵奇怪地望向我们,发现我们也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后,只好跟了上去。
老伊大喇喇地走进营房,在属于他的床铺下捣鼓了一阵,掏出来了一个桶和一大块用布包着的东西。桶盖打开,里面是半桶香肠、熏肉、热狗和火腿,而布包着的是黑面包。老伊给我们这群瞪大眼睛的人解释道:“厨师长处理不完,我用一把剃刀和一个弹壳雕成的玩意换了这些。”
新兵眼睛都直了,老伊给他打了满满一饭盒,等他反应过来时,赶忙去兜里掏钱:“谢谢您,但我不能白要……”
“谁要你的废纸了?”老伊斜眼看他。“去回到你的伙伴中间,让他们拿:香烟、雪茄、肥皂、刮胡刀来换,酒精和饮料也成。”老伊又转向我们,补充一句:“当然,你们不用。”
我们连的氛围比其它连好很多,有很大的原因是有伊格纳特这样的朴实而精明的老兵在——他们外表上符合你认知里的所有农民的特征:敦实、粗粝、宛如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灰扑扑的,扔进人堆里任谁也不会知道他的特殊能力——不管我们开拨到哪里,他都能建立起一个简易但实用的贸易体系,跨部队跨部门。交易商品,也顺带交易不同部队士兵间的小道消息。他总有本事撬开任何人的嘴,凭的是三分真诚,三分热情,三分人情世故,以及一分引出别人的好奇。曾有一次我们被指派到某地布置防御工事,那里光秃秃的,像老伊的脑袋一样。方圆十几里除了一个监工中士,一棵树、一栋建筑都没有。我们挤在卡车的阴凉下吃自带的干粮午饭时,他默默地离开我们,去和那个小个子中士勾肩搭背。下午将要开工,他才走回到我们中间:
“喀山的小子,跟我出去一趟?”
我说:“你这老家伙,要去快活还是偷懒?”那时因为在连队的友谊拳击赛中帮我助拳的关系,我们已经很熟了。
“嘿,出趟公差。”
“我们现在不正是在出公差吗?”
“那就是公差中的公差了,你走不走?不走我叫别人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我的伙伴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捡起帽子,悻悻地跟在他后面。本小时后,他们又瞠目结舌看着我们一人提着个箱子步行回来,箱子里是啤酒。有什么比在艳阳高照的午后来瓶啤酒更能缓解疲劳与浮躁的呢?哪怕伊格纳特把啤酒卖出平日的三倍价格,他们也会伏地把他当做神父拜的。
老伊教了我很多事情,但是有一次我俩在站岗,在暗光中谈笑,他突然语重心长起来:“世间的一切都是有份额的,聪明也是。天生给你的智慧,你用来自保后如果还绰绰有余,那么便应该考虑考虑给别人谋福利了。天妒英才,妒的便是有坏心眼的聪明人,圣徒都害怕这种人的,因为他们早晚会把他的名头争夺过去。”
“想想发动这场战争的人,他们看起来很聪明,但琢磨的都是怎么把无数个你,无数个我送到这来,跟对面的无数个你我打仗,流血,牺牲……他们是有坏心眼的坏东西,到头来,一死,所有的东西都得留在世上,而他们自己是上不了天堂的。反过来,如果一个人总是能带着周围的人一起活,一起过好日子,让大家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那么哪怕最后他死了,也是被天使背上天堂。那么这个人是不是个聪明人呢?”
“喀山来的小子,你其实不笨,你看,你上过学,还做过工,拉得一手好琴,比我这种只会在地里刨食的人强多啦。你应该去更能发挥你的才智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你真的觉得我很聪明吗?”我晃晃脑袋,“我不觉得。很多事我想不明白……就是因为中学老师总骂我笨,我才去做机械学徒工的。”
“那是你的中学老师蠢蛋,就是这样。”他伸出大手,做了个果断的手势:“你这孩子虽然犟,但并不死心眼,而且很会为别人考虑。虽然和我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你成材的底子已经打下了。树要长很久很久的,你却长得直。别忘了,我可是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在你这下了注,你也没让我失望,不是吗?”
我就笑:“拳击是拳击,别的事情是别的事情……当然,老伊,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上天堂的。”
“啊呀,这可不敢乱说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小的时候,简直不像话……”
那段日子是快乐的,我得说,没有他,可能我们这群新兵刚来就得损失殆尽。他是个很有见识也很有头脑的兵,但军队里真正需要的是不那么有件事也不需要头脑的士兵,所以尽管他和久别科夫是前后脚来的,对方却超过他先当了上尉连长,而老伊也乐得做他的班长,士兵间的地下商贸网络长官,带着我们这群起码比他年轻二十岁的人。我们有流血,但和后来断断续续补充进连队的新兵的命运比起来,那也就是流血。
在新兵们用他们手头上能换的所有物品将老伊的储粮消耗殆尽之前,我们就登上了去往伊索尔达区的火车。我们走的不是一开始修整撤下来的那条路线,而是绕了个圈子,途径不少我从没去过的区域。路上走走停停,我猜这一定是在接收其它的部队和装备。可惜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闷罐车里,只有在有居民居住的安全区停留装车,才会把我们短暂地放出。
“小伙子们,我们在这里停留不了太久,一个半小时。”久别科夫像一个列车乘务员一样操着洪亮的嗓门说:“有的人晕车,所以我们不许走太远。不用太遗憾,以后轮替也只能到这来的。提前熟悉熟悉也好——我只知道镇上有个天主教堂。”
进入伊索尔达区之前,我们最后一次下车是在一个叫圣米格尔的街区,一下车我们就能感觉到和后方迥异的气氛,我看到的这里的居民的脸上开始有了紧张和不安。“要不要鸡蛋,先生?”他们拦住见到的每一个穿军装的兵:“香油要吗?玉米要吗?土豆要吗?胡萝卜呢?先生,这几盒烟只要……”
普宁瞪大了眼睛。他就是老伊最开始拦住的那个新兵,被分到了我们班里,顶了卡岑斯基的空缺。他比我刚来时还年轻,瘦小而苍白,且远比我好奇。打开闷罐车门时,我就看到他就像老鼠嗅奶酪一样嗅着空气:“尘土的味道,还有汽油、橡胶。”
我在写只开了个头的家书,顺手合上本子拍拍他:“前线的味道。”
“他们在干嘛?咱们可不富裕……”
索尔点燃了他的烟:“很简单,有钱的早就跑了,没钱的准备在士兵身上捞点再跑。”
“我说他们为什么这么怕呢?”
乔立说:“想想你在后方看到的宣传,每个花旗佬都是磨牙吮血的夜魔,要么就是长两个脑袋的异教徒和畸形儿。你没见过真阵仗不怪你,实际上,他们和我们一样。土豆地瓜,多绑上了一块花布,仅此而已。可这一切得等你弄死一个花旗佬才能明白,所以他们不明白。”
为什么打了五年多,突然要签停战协定了呢?为什么停战协定不是马上生效呢?就剩三个月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下去?兵们来这里是防御还是出击?星条旗会不会攻击这里?会不会使用炸药?如果他们攻击这里的话,我们能不能顶得住?还会以通敌的名义逮捕某个邻居吗?所以到底要不要跑?我很早就意识到,虽然多披了一身军装,但我长满栗色杂毛的脑袋里还有的是不明白的事,而每一件令我不明白的事,都加倍地让小老百姓更不明白。
他们望着电视,听着收音机,好像再迈一步就能恢复和平,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但关掉电视,拧停收音,外面的枪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兵也离他们越来越近,带着和他们一样苍白的脸。钢铁巨龙鸣叫尖啸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战争教会他们的第一点就是远离穿军装的人,出于本能,他们要搬空半个街区,出于本能,他们要离开剩下的半个街区。隔着铁皮和栅栏,兵们羡慕他们有来去离散的自由,他们羡慕兵们有自保的勇气和资本。
我的伙伴们都下车在站台上散起步来。工兵们忙着往车上倒运设备给养,小老百姓忙着做买卖,站台上拥挤不堪。我注意到车站的墙边角落有个站在那里的女人,穿着当地人叫做“Tehuana”的裙子,但是没有戴头饰。我凑近她,询问她盖着布的篮子里卖的是什么。
女人开口了,她的西班牙语我听不太懂,我的俄语她也不明白,而她的通用语口音极重,最后靠着连说带比划,我才知道她是卖草药药膏的。“好吧,”我说:“所以你这的龙舌兰酒真不错,但是有没有现成的药材卖?”
“我这里没有,药铺才有。”
“你有药铺?”
“我亲戚的。”
“你的篮子里也不像是把一个药铺都带出来的样子。”哨声打断了我,回头望去,炮兵们终于把他们的家伙捆在后面的平板车上了,现在他们正列队进前面的车厢。“请告诉我那地址。”
女人唯唯地答应着,在那张纸条的背面写下了她的地址。
哨兵们来了,驱赶我们这些闲散地下车又不往远处走的步兵们登车。我看到乔立依依不舍地和一个年轻姑娘告别,而老伊戴上帽子,拎起一篮子布蒙着的东西,与他告别的则是一位腰有我两倍粗的太太。登车之前我最后一次俯瞰人群,在所有的年轻男人们宛如退潮的海水一样离开月台后,岸上的礁石们大都皱着眉,又恢复了那样迷惘而有些惊惶的表情,有些转身离开。剩下的留在原地,并不送行谁,只是在呆呆地望着。
火车头发出尖啸,咯吱咯吱的摩擦音中,车轮缓慢启动,我们离开了这片拥有着小站的街区。彼得没有下去,一直在车上玩牌。他见我走过来,挪了挪屁股让我坐下。
“你觉得下一趟列车过来时,他们还会有那么多东西可供交换吗?”我没头没脑地问道。
他搓搓鼻子下的胡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没有下一趟列车了。我们到地方后,这火车就得放弃在原地,也许铁轨也要拆除。”他敲敲车厢底:“安德制造,你应该明白他们马上就要撤了吧?”
我当然明白,镇上的人得一阵子才会知道电视上所谓“撤出集团和政府势力,还红区给红区人”这条口号落到实处不仅意味着车上的司机和火车要离开这里,还意味着车站的彻底荒废。他们以后只能用卡车和马车沟通走商。
我只是想到这样一个画面:漫长的铁轨,枕木与鹅卵石间逐渐长满半人高的杂草。在杂草丛生下,铁路就像史前巨物死后,风雨侵蚀下若隐若现露出的化石一样。
一天后,我们到达了伊索尔达区。在我印象里,它一直是一片废墟丛生,被炮弹炸得千疮百孔的地方。一段时期以前,这里血流成河,白天这里是我们的,晚上又会被他们夺去,反反复复。能保持现状的安定,也只是因为前线在变,而不是它罢了。如今,在星条旗咄咄逼人的攻势中,前线退了下来,它成为了一片二十多平方公里的突出部,由两片大小不一的建筑群构成,中间的结合点只有不到两公里宽,从上空俯瞰,它整个好像一片巨人在地上的鞋印。
我们营曾经为拿下它付出惨重代价,也曾在若干时间后撤到这里驻防,有关这里的讨论实在是做得够多,大家一致认为,这里是和平后也无法重建的,在它的土层下埋了太多金属弹片弹头残骸,还有尸体。“噩梦之地”,比较迷信的人们这么说,胆子再大的人也不好在这里和尸体为伴。大家打趣,这里长不出任何植物,是战前做守墓人、屠夫或灰衣人才能安居的地方。
我们就是为此而来,就这么片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地方。
我们乱糟糟地从火车上下来,列队,站好,然后在营长连长的安排下步行前往我们的防区。等到了地方——那是一片破败的建筑区里的空地——顾不得休息,我们还要搭起我们的营房帐篷。土层被白天的太阳烤的太硬,以至于要洒些水才能让支柱竿子打下去。
吃晚饭时,在我对面的伊格纳特冲我挤了挤眼睛,歪歪脑袋。我看过去,那个方向是我门新来的列兵普宁。正一个人坐在那,把简单的晚餐往嘴里送。
我皱着眉,低声说道:“你想验验他?”
“就这一天了。”老伊说:“明天我们就得去挖掘工事。”
“好吧,但为什么是我?”
彼得说道:“你俩年龄相仿。他说不定会对你比较感兴趣。”
我举起双手:“放过我吧。”
可他们显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基于以上的原因,在这个阴冷的晚上,我和普宁领到了两支步枪和一对长大衣,背对背站着。我们的位置是外围的一处楼房顶楼,虽然在最早期的进攻中被炮轰过,但它的顶完好无损,还配备了望远镜和夜视仪。这俩都多半用不上,有情况我们都倾向于打开探照灯。在我们彼此的对面,目视所及,都是被窗框划好的一望无际的黑,夜的黑色,灯火管制下建筑物透出来的昏黑,风是墨黑色的,它以席卷过建筑群发出的啸声证明它的存在。
这种时候其实没人能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忍住沉默。“嘿,小哥。”没多久,普宁便开始套近乎。“你是叫安德烈是吗?我都有些困了。能聊聊天吗?”
“那边有毯子,你可以睡一个半小时,应该没人来抽查。但接下来两个半小时你就得一个人站着了。”
平心而论,虽然我也是从小兵走过来的,但我对以前的自己不想很友善。他们都太年轻,战况最严峻的时期,卡车每天都整车整车地运来新兵,再拉上整车尸体去后方。他们都只在后方经过了几天的训练,在这里半点都派不上用场。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可他们基本活不到掌握的时间。散兵坑和堑壕怎么挖?步枪卡膛该怎么清理?废墟和楼群堆里,该怎样听声辨别敌人在你的上面还是下面?冲锋路上,哪些土坎刚够掩护你自己,哪些却只可能会绊倒你?怎样听子弹的呼啸声辨别那挺机枪是在射击离你二十码远外的同僚呢,还是在向你的方位调整弹道?他们根本没有找掩护的概念,至于随机应变,在奔跑时注意脚下,辨别自己和战友是死了,需要往后送的重伤还是轻伤,就更不要指望了。
看着他们好容易忍住捂住耳朵跑开的欲望,直挺挺地迎着战火冲上去,然后——死掉,我心里很难受。做些什么都好,扇他们的耳光,把他们从队伍里拽出来踢回家中。如果当年有人这么对待我们,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了吧,说到底他们和当初的我们一样,都不应该来到这里,
“小哥,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翻了个他看不到的白眼:“某一天替妈妈买菜时,顺手买了张彩票,中了二等奖。”
这自然不是实情,来这里之前,我是位学徒工。当我和其他工人因为罢工被塞上车时,我绝想不到我会来这里领到自己的AK步枪。做这笔交易的人简直赚翻了。
他在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笑话是我的同学们会向我讲的那种,”他说道:“谢谢,我感觉好受一些了。”
“有学上还出来当兵?”我故意忽略要把话题引向诉苦的那个可能。没多少人搭理初来乍到的新兵是事实,我却不想从他嘴里再听一遍。“哪个区的?”
他说了个我不知道的名字,可能不是红区的公立学校?“兵荒马乱的,安心不下来。更何况我们老师也总在怂恿我们报名。”
我脑海里想到一个瘦小瘦小的,梳着整齐的油油的黄褐色头发,戴着大号的圆框眼镜的教师形象,他一定也在鼻子下蓄须,我想象着他是怎样地精力充沛、唾沫横飞地敲着黑板,大谈特谈当兵的好处,在战争中将获得的荣耀、尊严和战利品,却只字不提只需要一颗子弹或者破片,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这一切。这形象大幅参考了我见过的老师形象,还混合了一点酒馆里高谈阔论的酒蒙子,显得既真实又滑稽。但总之是该杀。
“你信那套鬼话?”
他顿了一下,我想象他环视四周,确认有没有旁人在听的样子:“说实话,我根本不信。但……我的朋友们都报了名。”他语有不舍。“他们去了东线那边……不过,反正也快结束了,对吧?”
“也许。”我看看周围,空气的流速似乎慢了些。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队人走着,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半夜很是明显。是夜间的巡逻队。
“你来这里之前也在上学吗?”
“对,喀山区唯一的公立中学,但只有一年。”
“为什么?”
“而且我那个混蛋班主任,只会在上课之前说两句话:‘起立’和‘安德烈,出去站着’。所以没多久,我就辍学,去了喀山区的一个机械厂做学徒。”
“真是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说,“在工厂流汗让我心情愉快。”
“和这里比起来呢?”
“天堂和地狱吧。其实不应该这么比,工厂里吵闹,但你大体是自由的;而在这里你的欲求只剩下了两样:活命和清醒。”
“我还以为会更……高尚一些,比如光荣和梦想什么的。”
“信宣传单的人死的最快。这是两根链条,前者让你在打仗期间维持,后者则是平时让你记得服从命令,对上级要记得敬礼。这样能让你不挨整。”
“我会记住的。”
“你最好记住。”
我们沉默了一会,等到巡逻队的脚步声减弱,到几乎不闻时,他才开口道:“那天在车站……”
“哪天?”
“前天。我见你在商贩中走来走去,打听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沉吟着,在想些借口。我还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因为这些琐事出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要借钱”这话题上。我的钱当然不够,但我还没窘迫到要去向刚来的新兵借钱的份上。“想着给家里带点土特产,但实在没什么值得带的,就作罢了。”
“可能你看不出来,其实我脑子里堆满了天马行空的想法。”他说道。
不,我们都看得出来。我想。他接着说:“有时候我难受了,就在想,也许我不是出来打仗,而是在经历一场我是主角的冒险……我们会到很多地方,见识很多奇闻异事的,不是吗?就算我没经历,也许你能讲给我听。在学校,我的作文课得分很高呢!也许等我回去了,我能写出来吧!”
我突然哈哈大笑。安静的四周,我的笑声和回声混在一起,格外刺耳。这几乎吓了他一跳。
我笑出眼泪才跟他解释:“你想了解些打仗的故事,很好。”我跺跺脚,“不如我这就将我想到的第一个故事给你听。”
“伊索尔达区,我们上次来时,正是旱季,我们打得很惨,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干涉和介入,还能够用炸药和大炮。第一次向着花旗佬阵地的冲锋,我们就损失了百分之四十,很多人都吓到了。
之后的日子进攻不断,你懂的,我们今天打过去,他们明天打过来,后天我们再打过去……没完没了。有天几乎就是像现在这样,我和一个兵在掩体里站岗,那时是下午,我俩被晒得像狗一样。他突然盯着我,像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突然开口道:‘这生活,真的是糟透了不是吗?’”
“这真是吓了我一跳,因为上一秒我们聊得话题完全不一样。他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只能让我没反应过来似的接一句:‘喔,这就是片荒漠。’”
“我是说这整个的一切。他这样说道,望向掩体外面的战场。那时候上午我们刚防御了一波攻击,战场上躺了很多尸体。炎热下,他们很快就会变质,膨胀,然后腐烂。‘也许吧。’我心不在焉。”
“然后——‘为什么我们要打仗呢?几天前我见过一棵柳树,’”他当时讲着,手指不停地扭着步枪枪带:“‘在那边,他们的阵地边上。这里怎么能长出柳树?而且还长得那么枝繁叶茂,直到我们这边的炮火把它半边烧得焦黑。’
‘也许那里原本有一片园林,有人种下并培育了他们。谁知道呢?花旗佬可不像会干这事的样子。’我这么说的。”
“可他还是没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最好的朋友,来这里之前和我一样是园艺师的学徒。我们都见过最高大最齐整的树是怎样的,我们以前经常比赛,谁能最先把一棵树修剪成客户要的样子。’奥兰达顿了一下,‘他死在了我的面前,一枚燃烧瓶落在他附近。’邪门的是他当时的语气,就像在说:‘我们晚上吃胡萝卜丁’一样。”
“‘喔,我很抱歉。’我这样回答道。” 那时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让花旗佬都去死?我替你站岗,你去后面休息一下,会有帮助的?我们会为你的朋友报仇?你亲手解脱了你的朋友吗?早早地我就意识到了言语的无力感。
“所以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突然说道:‘看!’”
普宁一直专注的听着,这时才打岔道:“他看到了什么?”
“你可能不信,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只蝴蝶,白色的,扑棱扑棱,如果不是当时几乎没有风,肯定会被我当作一片在风中飘荡的纸片罢了。我回过头来,就看到他卸下了步枪、刺刀、头盔和防弹衣,正在卸下水壶和携行具。”
“‘你要干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他马上堵住了我的嘴。
‘你早晚会理解我的,兄弟。’他留下这句话后,就跳出掩体跑出去抓蝴蝶了。”
我停顿了一阵,才继续说道:“从那天开始,至少在我们连,有条约定俗成的潜在规定:除非你觉得自己要挺不下去了,马上就不对劲了,否则你不要公开谈论这场战争。这不对劲当然是指精神,脑子不对劲的意思。”
我很高兴这次的沉默持续了这么长时间,久到我几乎想起来奥兰达长什么样子。然后普宁的开口搅合了这一切:“所以,你现在理解他了,对吗?”
前线是一个牢笼,我们被关在里面,糟心事就是那一根根伸向我们让我们不得安生的棒子。“……我困了,接下来你放哨,有情况叫醒我。”
我换上了老兵的口吻,跟他说了这句话,然后不待他答应,我就掀开毛毯,把自己放了进去。
第二天我去找伊格纳特。“我们没来得及去吓唬他。”老伊一见到我,就这么说道:“巡逻队来来去去,走出营门口没多久就走不动了。也许下次,会有个更好的时机。”
“不需要有下次。”我说:“他想得有的没的太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伊把烟叼在嘴里,有些怔怔,似乎是没想到我会用这么严厉的措辞。“你认真的?”他问。
“如果你想培养他,教他点东西,那么他就会用来逃跑。”我加上了这么一句。“你知道,索林上士会怎么对待逃兵。为了咱们着想,应该看着点他。”
他的下巴动来动去,最后他决定把烟点着。“那就这样。”
我们接下来的事务,主要是挖土与掘地。你挖好了这边的工事,或者街垒,或者反坦克壕沟,马上就被调到下一处给炮兵挖掘投射器和喷射炮的掩体。几乎没有休息日子。这主要是因为自从我们上一任排长死去后,接任代理排长的冈察洛夫上士,小个子,为了把他脖子上的那个“代理”划掉,无所不用其极地监视、斥令我们。大家谈论起他都是愤愤不平,直到上一次大战在即,繁重的训练和土木作业之余,他却用训练营的标准要求我们整理内务,一下子把乔立和数个人的床铺被服扔进了外面的沙土地里。这下子几乎捅了马蜂窝,大家都群情激愤,咆哮着要他把被子舔干净。
事后鼻青脸肿的他(我们收了劲的)去找连长告状,随即晚上点名时,连里安排了一场审讯。连长委托了一位中尉负责,对我们逐一盘问,我以证人的身份出席,证明了上士平时对我们的颐指气使还有以种种缘由不让我们好好休息的举动属实。最后中尉皱紧了眉头。“还有这种事情。”他说道,“上士,在这种时候,你当真的?”
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乔立等几个人和冈察洛夫都被罚了一天禁闭。但大家都知道,他从此名声扫地了。
当去禁闭室,隔着一道铁窗探望乔立时,“唉,其实这不能全怪他。”老伊格纳特把烟头扔出去,说道:“战争给了一些人不该有的军衔,这种人就忘乎所以起来,以自己的一意孤行去让这一切显得应得一点。”
我说:“你这是哪门子歪理?似乎他这样还蛮正常的样子,嗯?”
“就是这样嘛,我敢打包票,参军之前冈察洛夫肯定不是这样子的。权力迷了他的心窍。高高在上,一言九鼎,有人会感到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有人却愿意把人命当玻璃瓶打碎,只为了证明他能这么做。”他以一句不经意间的话作为结尾:“我们生下来就是泥坯,之前的生活塑造了我们。战争又把我们打回原形,重塑一遍。”
相对应地,我们和冈察洛夫上士的矛盾也公开化了。来到伊索尔达区后,尤其是普宁来到我们班里后,他就经常给我们安排一些又脏又累的重活。我们这帮老兵油子满不在乎,在他离开后就会打死嘲笑他,但普宁可受不了,他还没习惯这样高强度的劳动,防爆墙和沙袋压弯了他的肩膀,时不时的出错又给了冈察洛夫上士呵斥他的机会。同时,上士在盯着我们,等着谁帮了普宁的忙,他就正好给那个人派更多的活。
表面上看,是上士看普宁不顺眼;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是他把普宁算作我们的人里面了。这时和普宁撇清关系,无异于要被他嘲笑讽刺,所以我们只能咬紧牙关,一招招地接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和普宁的关系当然推进了。他开始被接纳在我们中间吃午餐,还跟我们谈话说笑,帮助伊格纳特算写账目。虽然干活时还是一脸苦相,但这对于收敛他的好奇也有好处。说起来冈察洛夫也帮了我的忙,因为自从那晚上,普宁就也没再提要把一些故事记述下来的鬼话。
和冈察洛夫的矛盾争执的最高峰还是在来到这里的半个月后。那天热得出奇,午后的太阳毒辣,高挂在天空上。我们却必须在一处两座高楼大厦倒塌形成的废墟山前构筑一片掩体群。这里正是突出部最窄的地方,一段时间以来对这里的修筑缝补是最多的。没人明说,但我们都知道围绕这里必定是要打大仗死老人了。
我们都被太阳晒蔫了,无精打采。水壶里的水所剩无几,偶尔的风也是热的。“看哪,朋友们。”普宁突然开口道,指着远方。“一辆车进来了。”
我起身才知道我的腰酸痛到了什么地步,赶忙拄着铲子:“你没见过车吗?拉给养的,拉弹药机械的,拉你我这种倒霉蛋的。”这一阵,突出部就没断过来人。
“我想他说得不是这个意思。”彼得也直起身来,望着那个方向:“那是一辆敞篷吉普。”
“也许上面坐了大官也说不定。”乔立说道。
“咱们的新指挥官,”老伊根本没断了干活,因为他一直是拿着铲子浅尝辄止:“多斯·奥尔德林将军已经五十多岁了。如果车里是他,我愿意祝他健康。”
“比你还老,是吗?”我笑道。
“如果你愿意去站在他面前数将星的话,你会发现他其实算年轻的。”
彼得撇撇嘴:“这名字听起来像花旗佬。”
“你们要是再偷懒不干活,就要被斯拉夫小个子佬打了。”
“如果你说得是冈察洛夫的话,让他试试看。”彼得每锄一下地,就埋怨一句:“他妈的这鬼天气,这片废地。没水,居民早跑掉了,土壤一半是沙子。这有什么价值?不如让给花旗佬算了。”
普宁长大了嘴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我想说就说。”彼得嘴硬:“这废地算什么东西?不可侵犯的势力范围?领土?可笑至极。”我和普宁都注意到冈察洛夫上士正戴着他那军帽,直直地向我们这边转悠过来,赶快咳嗽着提醒彼得,但他浑然不觉:“让给花旗佬,他们在这睡觉,被叮得满头是包的时候,我们早就回家了……”
已经来不及了。眼看上士走到面前,普宁赶快扔下铲子,敬礼:“长官!”
我装作才看见的样子,回头敬礼。
“上等兵彼得,你在说什么呢?!”
再犯浑彼得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回头,对上冈察洛夫青筋暴起的脸上射出来的咄咄目光:“卑贱的兔崽子,刚刚你说的什么话?”
彼得敬了个礼,说道:“我刚才说得是:打赢星条旗的人,把他们打得满头是包,我们就能回家了!”真亏他能眼都不眨地当场编个瞎话出来。
上士的眼睛转向了离他最近的普宁:“列兵,他说的是不是实情,啊?”
普宁犹豫了一下,然后更大声地回答道:“对,是这么说的!”
他没把握住,最后一个音咬出口时,有些摇晃。
上士盯得他目光垂下,随后又绕着彼得,转了一圈,好像一条警犬在打量偷渡客一样。当上士绕回来时,他掐上了腰。
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这一幕太阳下的“新鲜事”。冈察洛夫上士虽然个子小,但是手段狠辣。他的棍棒伴随着辱骂挥出,打在人身上时发出的声音沉闷。被打的两人中,彼得一声不吭,而普宁鬼哭狼嚎。他还不知道在这种体罚时,你要尽可能地用胳臂去挡下棍子,不然若打在后背上,将来的数天你都得趴着睡觉。
在场的没有一个比他级别高的,所以当那一声“住手!你在干什么!”喊出时,我怀疑冈察洛夫惊讶到了,他和我们这些围观的一起回头,看到一行军衔大得多的军官站在工事边上,短暂的迟疑过后,他急忙敬了一个标准至极的礼:“长官好!你们两个,还不快站起来!”
来者中间是一位身材高大,眼神炯炯,颧骨高,脸部线条硬朗,留着极短胡须的军官。不看军衔,初来乍到,你也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奥尔德林将军,他就是一位将军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大腹便便或者满脸苦闷的刻板货。
他皱紧了眉毛,很显然在等着一个解释。
“报告长官,这两个人说了具有通敌嫌疑的话,正在管教!”
“是嘛。”将军踱开步子,绕过上士,既是仔细看彼得和普宁的倒霉模样,也是仔细看他们身后正在挖掘的这个玩意,因为他在和手上拿着的平板对照:“告诉我,上士,你是在带领着一个编制外的团吗?是不是人够多以至于你认为不需要这两个士兵作战?”
冈察洛夫抿了抿嘴唇,然后站得更加笔直地说道:“报告,绝无此意!”
将军点点头,尽可能和蔼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纯粹是为缓解气氛的:“那就学习一下怎么用脑而不是用手。以后有类似情况不用体罚,扣他们一顿饭得了——正好,祸从口出。”
“是!”
“还有,你们这到底在建什么?”
“是堑壕和街垒,长官。”上士给了解答。
“原来我们在建的这玩意是街垒。”我看了看那可怜的一圈浅坑,想道。
将军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这解答:“在这种地方?”他抬头看看,从这里往上看就是被称作叶卡捷琳娜堡垒的废墟,天然的拱起地形上,那两栋向同一个点完全倒塌的大楼构成了这个嶙峋的制高点。他又看看平板,“为什么在这里建堑壕和街垒?”
“因为我们相信这里是星条旗将要发起攻击的目标。”
“从今天起,不要再建了。”将军又踱开了步子,他看向的是那一条驾驶员们自发开拓的绕开土堆的环路。“让你的人好好休息,像一群叫花子一样。”他看都没看上士一眼,而是最后扫了扫我们的装束,就迈开步子兀自走向环路了。其他的军官们跟上。
“是,长官。”上士敬礼。因为是对着背影,这个礼颇有些有气无力。
一行人走远后,我们复又开始铲地,挖土,把沙子装进沙袋。但上士大吼起来:“都停下!没听见长官刚才说的话吗?停下!”
我揉揉鼻子,兀自想着,但心里绽放的微笑掩饰不住。今天上士确确实实是败了,他连瞪都没瞪俩人一眼,就快步离开。这个仿佛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将军给了所有人一个足够震撼的初见印象,虽然可能明天上士可能又要没事找事,但那有什么关系,让挖土见鬼去吧!
“刚刚那位,就是奥尔德林将军哇?”休息的间隙,彼得带着他那份热茶,挤进我、乔立、普宁和老伊盘踞的阴凉处。老伊在给普宁上药膏。至于彼得,我来到这个班里之前,他就以皮糙肉厚著称了。刚刚的几下对他来说就是起点红肿的程度。
“一看就是。”我们稍微给他腾出点地方。
“你没看见冈察洛夫的那副鬼样子,他刚转身是想骂人的,但后来却憋在嗓子里时,我在后面,在心里要笑死!”不挨打就是好事,彼得稍稍快活了一些。
“好长官碰到了坏长官,坏长官要缩头喽!”乔立眯起眼睛。
普宁思绪重重的样子,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为奥尔德林将军干杯,祝他健康!”五个杯子碰在一起。
“我听说他迭代前在美国住过。”伊格纳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普宁问道:“几十年以前的那个国家?”
“喔,别扯了,老伊。”乔立说。
“所以他才不让我们挖街垒。信不信由你们,他几乎可以算作半个花旗佬。”
士兵们聚堆喜欢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编排长官,这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普宁今天唯独不想编排奥尔德林将军。所以他绷起了脸:“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知道花旗佬的生活方式,思考模式,才能——带我们打败花旗佬。”
伊格纳特这人心宽体阔,他只重重地拍了一下普宁的伤处,就让他自己去一边捂着痛嚎叫了。但乔立接着就问道:“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150营的人说的。怎么了?”
乔立就有些悻悻:“我信不过他们库尔德人。一群放羊的后代,整天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怎么知道人以前在哪住啊?”
彼得一乐:“可能他,他们都喜欢花旗佬。”
“扔货。”我将茶一饮而尽,把剩下的茶渣也倒了,这是表示换下一个话题的意思。我沉淀了下来,望着被废墟挡得断断续续的地平线,不再附和人们的交谈,开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的休假还有半个月,这期间虽然累了点,但好像突出部还比较稳当。其实我这是在骗自己,老兵油子都知道在空气中嗅闻大战的味道,如今这味道若隐若现,但时刻浮在我们上空。我在劳作的时候,尘土迷了鼻子,闻不到这种气味;可等水洗掉尘土,不论我是打牌,是跟乔立用一副耳机将就着听MP4,甚至是跟隔壁连队的好手打拳,我都能闻到这股气味,如影随形。
下周如果星条旗还不打来,就轮到我们的休假时间了。到时候我要去那个有车站的小镇。镇上的人会不会跑光了?那个药铺还会在开吗?能不能买到信上要的东西?该冲谁借钱好呢?乔立已经宣布,他要赶在终战前“吃吃肉”,要不要我也用这个借口?我的家书只开了个头,要赶在轮休回来前把它写完,寄出去……也许,这里会一直和平下去,我们挥洒的汗水都能养活一片草原,然后这整个,整个区域就像孤岛一样被遗忘,不是说一切都有可能吗?在无尽而漫长的思绪中,我在往下降,下降,再下降。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把所有的问题想得明明白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想一点事情就满得要溢出来。谁来告诉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两个永恒那么久的时间,老伊用帽子把我拍醒:“起来,该回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