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杏色》「all卷」(13)
all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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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再见立风
北方战事不断,已然烧到了江淮一带,幽州物价飞涨,各家百姓都忙着囤积粮食,生怕战乱真的牵连到幽州。
壳父的商会也大忙了起来,而壳为了保护卷儿,开始接触家中产业,学习掌管运营,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筹码去抗衡华银。
远在外地的壳父激动地笑了好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能让他这对生意买卖不感兴趣的儿子突然学起了经商。
卷儿每日里都无所事事,他坐在廊下的竹藤椅里摇晃,身下铺着软乎的绒毯,看着那泛青的天际,流云一片片,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可光是这样,他就觉得很累了,累在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浑身地无力,一动也不想动。
天色晚下后,卷儿也不动,任凉飕飕的寒意侵蚀他,壳回来了见此,冲下人们发怒:“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让夫人回房,夫人要是病了累了,你们都给我通通离开华府!”
下人们跪坐一团,求着饶,壳来抱卷儿回屋时,卷儿靠在壳肩上轻轻地说:“她们喊我了,我没想回。”
大发雷霆的壳,此刻就变成了一个温柔丈夫,看了眼怀中的卷儿,眼中怜惜不已:“你的身体见不得风,尤其现在刚入冬,马上就要上冻了,要好好照顾身体。”
壳当然知道卷儿说的话,只是如果他不冲下人发点脾气,卷儿是不会搭理他的,他每天只能通过训斥下人,来得到卷儿的一两句回应。
卷儿从一个月前高烧过后,整个人就不怎么再说话,身体质量也下降了许多,就连听对方心语,也需要靠接触对方才能听得到一两句。
壳练就了自己的耐心,可以拿自己的热脸贴卷儿的冷屁股,因为比起生气,他更不愿意看到卷儿失去灵魂一样活着。
夜晚的时候,壳坐在床边看着卷儿,卷儿侧躺在床上睡着,一只手臂露在外头,壳牵着那只手,语气缓慢地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卷儿,记的这句诗吗?”
卷儿没有反应,睡得安静,露着的手腕细得过分,人清瘦了许多,让人看着可怜。
壳停顿了下,也没想得到卷儿的回答,他习惯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便自顾接着说道:“你说这句诗,是我写给意中人的,其实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壳轻轻摩挲着卷儿的手背,细腻温热,爱不释手:“我爱逛烟巷,常喝花酒,却从没有留宿过烟花地,卷儿,你是我第一个坤泽,也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个坤泽,我们结婚好吗?”
卷儿依然不为所动,均匀地呼吸着,他没有听到壳心中的任何心虚话语,那壳说的应该是真的。
可是壳说的真不真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不会答应壳结婚的。
卷儿冷漠地抽出手,压在脸颊下,淡淡道:“我要睡了,你很吵。”
壳自然是失望的,可是他知道卷儿再经不起一遭罪,那场高烧几乎要了卷儿的命,他就算是把自己的命拿出来,也要让卷儿活着。
所以短短一个月,跋扈嚣张的少爷,让自己变成了气纳山海的君子,忍着自己的不快,藏着自己的难过,只为了要给卷儿一个幸福的未来。
翌日壳出门后,卷儿走出房屋,看了眼院中的大树,夏日的青绿已经不见,泛黄的树叶飘然落地,墙边摆放的月季,即使多数花瓣已经枯黄,可仍旧倔强地开着粉红花心,再过一阵子,天气就会更冷,这些花就会彻底地消失在冬天。
卷儿走出院子,身后一直随身伺候的小丫鬟小然跑过来跟着问:“少夫人,您去哪里呀?少爷说过您出门要告诉少爷的。”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六,卷儿是在早晨无意听到了摆饭小厮说的。
十一月十六,卷儿只觉得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不该待在家里,可是要去哪,他也不知道。
卷儿让小然叫了辆黄包车,谁也没让跟着,自己坐车去了大街上。
虽然没有目的地,可是卷儿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十卷书斋,因此在大街上让黄包车拉着他跑了好几条街后,才拐去十卷书斋门口。
卷儿付了钱,来到十卷书斋外,恍如隔世,外面摆放的富贵竹依然没有变动过位置,和他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
卷儿跨进门槛,书店内安宁祥和的气息仿佛净化着他的心神,让他这一个月以来的飘零有了落地的感觉。
掌柜的见是卷儿,出来和卷儿热情地说着话,还说十爷也在,就在后面内室里和父母说话。
“十爷的父母?”卷儿微微惊讶,他倒不知道,十爷还有父母。
掌柜的笑了笑说:“也不是十爷的亲生父母,那两位老人,是十爷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自从十爷夫人去世以后,十爷就把这两位长辈当做自己的亲生爹娘待着了。那我去给你禀报一声?”
卷儿忙退后一步说:“不用了,谢谢掌柜,我只是随便来看看书,没有想要见十爷的想法的,掌柜的您忙,我四处看看就好。”
掌柜的点点头说:“那行,有什么问题找我就行。”
卷儿道了谢后往书柜方向走去,走到深处的夹层当中。
书籍琳琅满目,阳光被窗棂子切成小碎块落在书籍和柜格上,卷儿的目光一一掠过去,见到一本诗经。
卷儿停了停,手伸过去用手指碰了碰,想起壳昨晚念的那句诗。
卷儿很快又移开目光,往里面走去,在故事类中停下,随手拿起一本薄薄的近代小说,也没打开来,因为卷儿看见他面前的走廊有道飞鸟纹样腾起的隔断,隔断后是一扇半开的木门。
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书,卷儿抱着怀中的小说朝走廊走过去,足音轻放,在门口时停了下来。
卷儿侧着目光从门口望进去,发现里面不是书室了,而是一间雅厅,应该是掌柜所说的内室。
卷儿要转头离开时,外面起了大风,吹进窗子里,桌上的一张笔记本的白纸被吹跑了,飘啊飘的,恰巧落到门口的边沿。
卷儿扭头看过去,捡起那张纸,看见上面的东西后,眼睛微睁,满是震撼。
白纸上是一幅用几笔钢笔墨迹勾勒成的一个人像,画上的人长头发,弯眉弯唇,笑颜灿烂。
卷儿看愣了眼,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这寥寥几笔的长发男子是他,可又怎么不像他,因为画上的人看起来已经成年,看着很稳重。
画像只用了简单的线条,却被人描绘出温文尔雅的气质来,可见是不知道画了多少遍,才能熟练下笔,画这幅像的人,一定是日思夜念,才能勾勒出灵动。
“十爷……”卷儿想到了十爷,一想到十爷会思念自己,卷儿的眼中燃起些光彩,推开门走了进去,不管不顾地,只一心想见到十爷。
内室的隔间传出说话的声音,卷儿走到门口,正好瞥见十爷背对着他。
十爷撩起他的黑色长衫下摆,跪在了地上,上面坐着的是卷儿见过的两位老人,卷儿猜测他们就是十爷的丈人和丈母娘,他也是第一次见十爷穿长衫。
卷儿母亲眼中一直挂着泪,不知道刚才是在聊什么伤心事,见十爷做此动作,立刻起来扶十爷,十爷搀着老夫人的手臂,紧皱的眉间晕不开无限悲伤:“娘,孩儿在此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另娶他人,卷儿做了孩儿一日夫人,那便终生都是孩儿的夫人,孩儿永远深爱着卷儿,到死都不会忘记卷儿。”
“阿十啊你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你说什么胡话,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卷儿去了,就是去了,你该有你的新人生,何苦跟我一样,让自己活在曾经呢?卷儿也不希望我们如此啊。”
卷儿母亲哭得心痛,至今仍不能接受卷儿的死,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卷儿,卷儿哭着朝她跑来,说好烫好烫,要娘救救他。
卷儿父亲在一旁叹着气摇头:“这都什么命啊……”
养在手心的宝贝儿子,竟然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给带走了,卷儿母亲不愿走出来,卷儿父亲何尝不是悲痛万分。
十爷说:“孩儿既然说出了口,那便不会违背,如果孩儿背弃了今天所说的承诺,那就让孩儿遭受天打雷劈。”
门外的卷儿还在发着愣,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里头的人说着他的名字,但人物中心,却好像并不是他,卷儿心中有个猜想逐渐放大,他的名字和十爷逝去的夫人的名字,是同一个吗?
卷儿没有进去问,悄悄地走了,那张画着和他相似的图画被他放在了桌上。
卷儿走在街上,恍惚间想起了好多事,十爷和他素不相识,只是萍水之际,却为什么会对自己上心呢。
十爷是心善,可又有哪个善人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重视到宁愿和富甲一方的壳家结怨。
卷儿低头自顾走着,惹来许多目光也不在意,他心里难受,难受到哭得满脸泪水也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乎他,所有的人都是虚情假意,就连十爷,也只不过是从他身上想得到些慰藉而已。
卷儿猜到,除了名字,自己的容貌也一定与那火场里死去的人相像。
大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叫卖不断,幽州风情盛却,到处绿江沿岸,只是最近物价飞涨,总会有些讨价还价的声音。
卷儿过了桥,面前却被一个人影挡住了路。
卷儿抬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立风穿着身米黄色的西服站在他面前。
卷儿停住了哭泣,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立风就像是知道卷儿的反应,抓住了卷儿的手拉了过来:“很多日子没见了,我很想你。”
立风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地说着这句话,眼中更是没有一丝丝的情意,情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很是没有味道。
卷儿咬着唇挣扎了两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放开我。”
立风带着卷儿走到路边的车前,卷儿不想上车,却只是徒劳。
立风住的地方是个酒楼,看样子是途径此地暂时住宿。
卷儿被带到了屋里,立风在门口听手下汇报了些事,卷儿听见了那手下说起了华银的名字。
一听到华银这个人,卷儿就觉得浑身的疼,尤其手腕上那条缝线,即使骨头已经愈合好,但那么深的伤口,哪有完美治愈的呢,光是写个字时间长了,手腕上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疼。
立风遣走了那手下,他们都是一身便衣,行事也都比较谨慎,和之前来这里去十家做客不一样,看起来不想过多地引人注目。
卷儿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刻,抬脚就走,又被拦住去路。
立风拉着卷儿让他坐下说:“最近战争纷多,我忙的事情太多,从你逃走后,我没来得及找你。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反思了我自己,我是不是太仁慈了,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我。”
立风眯起阴沉的眸,盯得卷儿心口直跳:“卷儿,和我好好在一起,就这么让你讨厌吗?我华立风哪点不如你意?和我在一起,那泼天的富贵任你享用,为什么不肯?难道是有比我更好的人让你喜欢吗?”
立风问得认真,又隐隐威胁,卷儿冷笑一声,用力甩开禁锢自己的那只手,仿佛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一样,用另一只手擦着说:“司令大人,我凭什么要喜欢你?纵你有千金万玉,功名大成,心却是黑的,以自己的大权强占平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奸恶之人。”
卷儿要站起来,立风狠狠拍了下桌子,茶杯震动,发出清脆的碰击声:“不知好歹。”
立风冷言道,眼中寒气渐起,可见生了多大的气,他一把拽起卷儿,卷儿没站稳,趔趄着跟在立风身边,被甩至了床边,没等转过头,立风就压了上来。
“我要你,是你的福,你就该谢我,懂吗?”立风扯开卷儿的上衣,卷儿被反绞着双手在背后,他跪在床上,背上一片凉意。
大怒的卷儿拼命动着,嘴里骂出了污言:“不要脸的奸贼!别动我!你让我恶心!”
立风捏起卷儿的双颊掰了过来,冰冷的双眸被怒气染红,脸上被卷儿“呸”了一口口水。
立风闭上眼睛没躲开,第一次被人吐口水,平生的尊严全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坤泽给践踏了。
“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立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对他愤怒的人,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有意思,他这么完美无缺的人,竟然会有人不喜欢他,还骂他奸贼,这可真是让他开了眼了。
立风咬了咬卷儿的唇,正准备深入时,外面有人禀报事情。
立风放过了卷儿,离开时对卷儿笑笑,一如初次见面时那样温良:“我出去办点事,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叙旧。”
立风离开时锁住了门窗,派了很多的人看管卷儿,卷儿四处看了看,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的出去。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卷儿更是煎熬,他坐在那里,就像是在等待死亡在一步步逼近他。
傍晚来临后,立风也回来了,卷儿坐在房里,隐约听见回来的还有其他人,声音熟悉得他第一时间想到一个人,华银。
白天里,卷儿就听到过人说起华银的名字,立风和那人走得越近,卷儿就把他们的话听得更清楚,他清楚地听到,华银喊立风“表哥”。
原来是表兄弟。
卷儿静静地坐在那里,等那两道交谈的声音路过他的屋子,随后走远,应该是去了隔壁。
“这可真是豺狼与虎狈进了一窝做亲了。”卷儿站起来,走到镜子前。
这一个月内,他就瘦掉了十斤,脸上没一点肉,脸色发白,没有血色,壳给他准备很多补品,他吃不下。
“壳……”一时间想到了壳,卷儿低下头,出神想着,壳此刻是不是在到处找他呢,也可能没有,这个点壳还没下班。
有脚步声靠近这间房,卷儿看向桌面,摸了一把精秀的小剪刀在手里,小到可以藏在他的手心里。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是开锁的声音,卷儿转头看过去,立风走了进来说:“今晚就不在这里停留了,吃过饭我们就离开这里去秦荆。”
秦荆是北边的大城市,是一座主心骨,也是立风的老巢所在。
卷儿没说话,握着手心里的剪刀走向立风,脸上没有表情,只转着没有光彩的眼珠看着立风。
立风看着卷儿的动作,只觉得怪异,心里一丝丝不妙滋生。
卷儿抬起手,手握成拳,手心向里地靠近脸上。
立风问:“怎么了?”
卷儿把手搁在脸颊上,微微开了手心,让那尖锐的刀尖刺进了肌肤,后而快速地划过去。
脸上的刺痛瞬间让卷儿皱了眉,豆大的泪滴往下砸,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流着泪。
立风倏然瞳孔一紧,他的眼中炸开一道血色,震惊地看着卷儿的脸上被划出一道深壑的伤口,布在眼下的肌肤上。
卷儿默然无声的反抗,立风不禁握住了腿边的拳,压下脸来,脸上一片阴影:“你疯了。”
卷儿挤出一个笑,泪珠子簌簌往下掉:“不让我走,我就再划一道,我这么丑的人,司令大人看着就不心烦吗?”
卷儿走出房门后,手中的剪子顺手扔到了地上,离开了酒楼。
立风不想放卷儿走的,但是当卷儿路过他时,他没有拦住,他好像拿这个倔到不可思议的人毫无办法。
卷儿没有回壳的家里,晚上的幽州很漂亮,各家灯火通明,只是近来战事频起,连这温软水乡恐怕也难逃一劫。
有人看见一个脸上带伤的人站在城外的桥上,问他话什么也不说,看起来像个坤泽,可是好好的坤泽,脸上怎么有那么长一道伤呢?应该是看花眼了吧。
不想多管闲事的人速速离去了,卷儿看着水面,月色倾洒,水波明媚,脸上的伤疼久了就麻木了。
“死了的话,就自由了吧。”
卷儿朝前走了一步,半只脚踩在桥的边沿,此刻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论是无恶不作的华银,还是杀千刀的立风,就连他最喜欢的十爷,在他心里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一声“扑通”的落水声响起,四下无人,夜空明亮,只有岸边的小虫子在叫唤。
扭曲的江河之中,卷儿睁不开眼睛,听到的是咕咚咕咚的水流,但他也好像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那么温暖,让他忍住眼睛的疼也要睁开来去看。
一个面带微笑的美貌妇人朝他伸出手问:“卷儿,冷吗?来娘怀里。”
沉入江底的卷儿终于想起,他今天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十一月十六日是他娘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