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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楼之馆 直至原典的故事 前章

2023-07-20 00:22 作者:咳嗽水好好喝  | 我要投稿

   第一卷 前章

    于是,她追寻遥不可及的晨光。

    死亡在短短一周蔓延全镇。

    这种惨状没人预料得到,也没有人可以接受。一个礼拜前还在屋檐下叫卖的商人,如今抠着发黑的皮肤在街边呕吐。医疗人手明显不足,连医生都病倒了,向领主报告疫病蔓延乞求援助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领主已经不存在了。

    领主在一个礼拜前的春祭上被杀害了。

    祭典是在新教会举办的,会场上发放给民众的葡萄酒里添加了圣女祈祷加持的妙药,据说妙药有治疗各种疾病的功效,可保众人康健,百姓也欣然接受了这项恩惠。

    这是一场在明媚春光下举办的欢乐盛宴──

    不料,一位少女的死和青年的告发导致惨剧发生了。

    青年揭穿了领主恐怖的意图,原来大家喝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魔女的鲜血。换句话说那不是药,而是剧毒。

    若是没有证据的告发,也只会被当成胡言乱语,可是青年怀中有一位吐血气绝的少女,青年大喊少女是被魔女之血害死的,之后拿出银叉刺入喉咙自杀身亡了。

    骚动转眼扩大,病人也随之出现,有好几个人呕吐晕厥,百姓这才发觉事态严重了。热闹的祭典顿时混乱不已,深信青年说法的百姓首先弹劾了圣女。

    混乱扩大到教会外围,企图反叛领主的党羽趁乱行动,在他们的煽动下,百姓的怒火转向领主。领主的恶运对百姓来说却是万幸──领主刚好亲自造访了祭典会场。

    暴动越演越烈,连带整个城镇都受到渲染,就这样,领主本人以及相关人士都在暴动中被杀害了。

    然而,真正的麻烦才正要开始,魔女之血引发的疫病一发不可收拾,不但在大街小巷中蔓延,更以惊人的速度互相传染,镇上到处都是尸体。

    百姓大声疾呼。

    「我们被魔女诅咒了!」

    幸存的人决定封印魔女的肉体和灵魂,藉此遏止魔女的诅咒。几个自告奋勇的百姓,还有职位卑下的人聚集起来探索魔女所在的地方。

    魔女确实是存在的,但她早已死去,被放置在瞭望塔的最上层。魔女的尸骸极为惊悚,溃烂的红黑色皮肤爬满全身,双眼彷佛憎恨一切不肯瞑目。失去生命后,眼神依旧不失妖异的光彩,让所有目击者为之胆寒。她的尸体腐烂,唯独双眼保持原形,看到这种异常光景大家都无言以对。

    在他们眼里,这简直是诅咒的具体呈现。死去的魔女没有腐朽消失,而是维持着恐怖的目光持续仇视一切。

    心生怯意的百姓不敢碰魔女的尸首,就这样直接将房间封死。门上缠绕了严实的绳索,以免房间再次被打开,他们也狠狠惩罚了过去和魔女有关的人,因为他们害怕那些人是魔女的同伙。

    不过就算做到这个地步,还是无法挽救灭亡。

    整座城镇杳无人烟,外人也遗忘了这块「被诅咒的土地」。

    就各种意义来说──一座城镇就这么完全消失了。

    之后,时光荏苒。

    2 馆内的「您」,馆内的女仆。

    ──那时候,您成为了死者。

    花了好久好久的漫长时光,在恒久的黑暗中彷徨。

    不过,有个声音呼唤快要消失的死者。

    所以……

    在没有一丝光芒的黑暗中,死者立下了誓言。

    那是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誓言,没错……甚至比死者自己更重要。

    无奈在黑暗中挣扎的死者,遗忘了这个誓言。

    乃至死者变成几近虚无的存在,全身化为了黑影。

    究竟,死者能否再一次想起重要的事物呢?

    ◆◆◆

    在浪涛中摆荡的意识,逐渐被摇晃的感觉拉回现实。

    每次呼吸指尖也跟着恢复知觉。

    某个地方似乎有下雨的声音,以及火焰燃烧的声音。

    叽、叽、叽……

    ……死者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摇晃的安乐椅上,旁边有一座暖炉,烈火在薪柴上舞动。死者在睡梦间听到的燃烧声,大概就是暖炉发出来的吧。室内的光线昏暗,除了暖炉外没有其他光源。视线前方有一道类似窗户的东西,可能是被百叶窗或什么东西封住了,看不到任何光线,只有雨滴打在玻璃上的滴答声传入耳中。

    简直就像整个房间被黑暗笼罩。

    「唉呀……您可终于醒来了。」

    有个人物向死者搭话,死者本想环顾四周寻找声音来源,但没有那个必要,发话的人就蹲在死者旁边,以那双翡翠色的瞳孔仰望死者。

    那个人打扮成女仆的模样,留着一头黑色的长发,起身后似乎也能触及地面。万千发丝在身后缠成一束,是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女人,不过她的气息太过诡异──很难单纯用一句美丽来形容。

    首先她的面容白得吓人,完全找不到一丝称得上生气的东西。是死亡──她身上的一切都缠绕着死亡的气息。

    第一眼看到她时死者感到莫名哀伤,理由死者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股好想冲动大吼的悲哀,却又不晓得该喟叹什么才好。

    ──死者明明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啊。

    死者想询问对方的身分或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可是死者没有提出任何一个问题,即使死者想开口说话,也无法形成任何声音或句型。

    「早安,主人。」

    女仆温柔地道早安,并不在意死者的反应。在这个没有光线透入的黑暗中,其实根本没有早晚的问题。

    「主人您怎么了?瞧您在发呆呢,是还没有清醒吗?要不要我去拿点提神的饮料给您呢……」

    困惑的死者搞不清楚状况,女仆好像认识死者,但死者不记得这个人。不仅如此,死者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当然也对这个场所毫无头绪。这里看来是宅第的其中一个房间,但死者没有印象。

    不对……应该说死者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没办法把这里视为「完全陌生」的场所。说不定这就是怀念的心情吧,怀念之余还有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以及差点压垮心灵的闭塞感。

    死者心想,这个场所跟眼前的女仆和自己有某种关联。

    「主人,您想喝什么呢?尽管是这样的场所,只要您吩咐一声,我也许能准备您喜欢喝的东西喔。如果您的喜好没变,甘菊茶之类的还不错吧?啊啊,就算您的喜好变了,我也不觉得意外。没错,毕竟我们好一段时间没见了嘛。

    是啊,真的有好一段时间了,您不知道我有多期望这一天的到来!啊啊,主人,您回来这里我真的好高兴,因为我独自守着这座宅第,每一天都在等待您回来,那真是寂寞难耐的时光啊──唉呀,不好意思,您瞧我,不小心太聒噪了。」

    女仆的声音很活泼,想必是真心庆贺死者归来吧。然而异样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原因在于她的表情。

    这个女人之所以诡异,不光是因为她脸上缺乏生气。她确实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但看上去就像是不懂其他的表情所以才一直保持微笑,没有其他变化的情感表现,反而让人深刻体认到她的表情匮乏。

    人偶一般的笑容,和她口中孕育出的丰富语汇极不搭调。

    「那么……主人,您意下如何?」

    女仆寻求死者的命令。困惑的死者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好比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对于主人这个称号的疑虑,即便死者知道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过,女仆理解了死者的意思。

    「原来……您什么都不记得啦?这可不妙啊,该怎么办才好呢?」

    死者的语言仍旧没有明确的声音,说不定只是死者自己听不到,其实声音同样有震动大气吧,总之死者不能判断真伪。

    「主人,您是这座宅第的所有者,您连这件事都忘了对吧?您要是想不起这件事,那么我到底在服侍谁呢?我是一名女仆,女仆需要主人,再这么下去我就不再是您的女仆,而是洋馆的女仆了。只是这样我会很困扰,您必须重拾过去的记忆才行。」

    女仆沉默了一阵子,思索该如何是好,之后她双手一拍恍若灵光乍现。当她说自己有了主意时,那举止有股稚气的氛围,但她起身的动作无疑是干练的女仆。她不只是表情和语言不搭调,各方面也欠缺一致性。

    「这座宅第中飘散着各种记忆,宅第本身历史悠久也目睹了许多的事件,我带您去见识那些事件吧,追寻过往一定能帮助您重拾记忆。」

    宅第里──飘散着记忆?死者不懂这句话的真意,但是女仆不像在说谎,也许是某种比喻或夸大的表现吧。

    「既然决定了,那我们走吧。来,主人,请牵着我的手……」

    女仆伸出手,死者很烦恼该不该照做,可惜现在死者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遵从她的提议了。死者握住女仆的手,女仆温柔一笑,不过没想到她的手掌和冰块一样冷。

    死者看到自己的手纯粹是一团黑影,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女仆带死者走出有暖炉的大厅来到黑暗的走廊,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古老的烛台,四面八方黑压压一片,只有蜡烛的火光是唯一的光源。

    途中走过窗户,死者以为这里的昏暗是百叶窗关上造成的,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外面的世界太过黑暗,黑暗到已经不能算是黑夜了。外面没有任何月光或星芒,形同被墨水涂成一片漆黑。死者觉得很异常,但也渐渐搞不清楚异常和正常的区别了,因为死者的身体也不过是一道黑影。

    至于这座宅第位于何方又是什么样的存在,死者无法推测,反正莫名其妙的事情一大堆,光想也没有意义。

    饶是如此,死者依然发现了一件事,那是关于死者自身的事情。至少对于这座黑暗中的洋馆,还有变成黑影的自己,以及面色苍白的女仆,死者知道这些是不正常的,显然死者还有判断事物的能力,换句话说,死者不像刚出生的婴儿,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也还具有根深柢固的知识和感性。

    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下,走廊给人永无止尽的印象,死者感觉自己离大厅已经很遥远了,却又好像没走多少路。女仆大概察觉了死者的疑惑,她回过头来,挂着不变的笑容说目的地就快到了。死者至少想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女仆都说快到了,死者也没有多问。

    「前方有东西想让主人见识一下。」

    走了一会儿,死者慢慢看到走廊的尽头了。一阵类似秋风的风势迎面而来,同时带有甜蜜的香气。死者在这座黑暗而单调的宅第,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气息,然而当中还夹杂了萧索的感觉,死者实在高兴不起来。

    不久,烛光照亮了一扇很像后门的门。明显的破损和凄怆腐朽的模样,说是废墟的一隅也绝不为过。

    「您别看这里现在变成这样,以前有一整片赏心悦目的光景喔。这扇门啊,也曾经是做工精细的艺品,每次穿越这扇门都有种愉快开朗的心情呢。」

    说着,女仆怜惜地抚摸门的轮廓,那是缅怀过往形色的动作。在死者的眼中,破败的生锈铁闸门──顶多就是个残破不堪的寒酸玩意,说不定以前刻了花草的装饰吧。

    话说回来,究竟要经过多久的岁月才会腐朽到这种地步啊?肯定不只数十年吧,是百年──亦或数百年?

    女仆的语气像在诉说回忆,她到底几岁了?

    「这扇门的后面有座宽广的庭园,不过那不是普通的庭园而是一座蔷薇园──里面开满了从世界各地找来的缤纷蔷薇。想起那个时代的景象,至今依旧令我陶醉不已,那真是优雅、华丽、绚烂……」

    女仆转身面对死者,温柔的笑脸上──那双绽放妖异光芒的翡翠瞳孔并没有笑意。

    死者被那样的视线束缚,整个人动弹不得。

    「主人……您也来看看那个时代吧?」

    这句话带有不容分说的感觉。

    自己即将被带入一个美丽的世界,死者有那样的预感却又怀着无以名状的不安。女仆说那是一个华丽的时代,可是没说那是一个幸福的时代,更何况,这个废墟般的残破大门,早已道尽了一切始末……

    可是那里面有和自己相关的情报──或是记忆的话,那也只好前往了。死者缓缓地点头答应。

    「呵呵呵……希望主人会喜欢啊。」

    女仆打开门,牵起死者的手。她的低语顺着转强的风势传入死者耳中,恰似绵绵情话伴随着甜美的语气。

    「主人──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放开我的手喔。」

    ──走入庭园的瞬间,死者的世界骤然改变。蔷薇的色彩盖过黑暗的空间,死者体会着甜蜜的微风,目睹落英飘扬飞舞。四周鸟语啁啾、阳光耀眼夺目──还有在蔷薇园里玩耍的小孩子。充满情调的景色之前并不存在,这会儿却突然冒了出来。

    死者疑惑之际向眼前的景物伸手,在死者的指尖碰到物体前,肉体和意识之类的东西全数溶入了那个空间之中。完全来不及抵抗、拒绝、乃至于采取其他行动,逐渐失去意识的死者,反射性地握紧女仆的手。女仆即将消失在光芒中,她拉住死者嫣然一笑,彷佛在告诉死者不用担心,她会陪伴在死者身旁。

    接着,某人的感情流入心中。

    死者注意到。

    啊啊,这确实不是比喻或夸张的形容──而是真正的「记忆」。

    3 罗兹家的兄妹

    我梦到了小时候的回忆。

    年幼的妹妹在蔷薇花丛间开怀跳舞,当初离开本家时明明她是那样的不情愿,结果一看到蔷薇庭园她就喜欢上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吵着要回家了。我的妹妹奈莉很喜欢可爱、美妙、绚丽的东西,不过跟那些东西相比,蔷薇园也是别具一格吧。

    看到妹妹开心,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好事。当然,带她来别馆的人并不是我,但那好像是我的功绩一样。蔷薇园这种华丽的地方待起来怪不习惯的,不过妹妹高兴我也就不计较了。

    年幼的奈莉跑到我身旁,呼吸急促的她笑眯眯地递给我花朵编成的花冠。

    「来,哥哥你看!」

    她的脸颊跟苹果一样红润,不,这个地方是蔷薇园,应该形容成蔷薇比较好吧。我知道她呼唤我的意思,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因为她是一个小公主。我对奈莉微笑,拿起花冠戴在她亚麻色的秀发上,她的头发和花瓣同样蓬松柔软。

    所谓的冠冕,与其自己戴上不如请别人加冕更好──至少奈莉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小小的加冕仪式,只不过这个加冕仪式蛮常召开的就是了。

    奈莉笑了,她其实想笑得更开心,却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她还不满足吧,于是我说出了那句魔法的话语。

    「很可爱喔。」

    我学会奉承时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然而我很清楚「很可爱喔」──这简短的一句话,可以让一切变得美好。因此奈莉多次举办花冠加冕仪式,不断企求我的魔法话语,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只要她快乐就够了。

    奈莉全身散发出幸福的氛围,主动扑向我的怀里,我和奈莉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梦境的景色变了,那景色──大概──就是现在吧。奈莉长大不少,以往漂亮盘起的秀发变成失去光泽的散乱发型,蔷薇色的脸颊也沾上了煤灰,不晓得是在哪里弄脏的。

    ……等等,失去光泽?煤灰?为什么长大就会变脏呢?

    奈莉的侍女怎么了?把她的装扮打点好不是侍女的工作吗?怎么奈莉会变成这种村姑的模样?况且,我怎么会待在毫无高级家具的小屋里?

    啊啊,对了,我记得自己被逐出家门──

    「──哥哥!」

    「哇啊啊!?」

    眼前响起物体破裂的声音,我莫名其妙地被吓醒。神智不清的我左顾右盼,还傻乎乎地问到底怎么了。之后,我听到身旁传来无奈的叹息。

    「不好意思,打扰你舒服睡觉了。哥哥,你最好留意一下时间喔?」

    我茫然地看着身边的女孩,她是我的妹妹奈莉,长得亭亭玉立,脸上没有煤灰,头发也绑得很漂亮。

    奈莉双手合十,原来这就是我刚才听到的破裂声,她在我的面前用力拍手。

    「怎么了,哥哥,奈莉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语毕,我才搞清楚当下的状况。没错,那是一场梦,我们小时候的梦境是事实,长大后就是常见的虚构梦境了。

    现在,我同样在罗兹家的别馆,而且还在蔷薇园里打盹。春季温暖的阳光洒落头顶,眼前是即将迎接生日的妹妹,妹妹穿着扎实布料缝制成的衣裳。嗯,光看外表的确是个淑女,她的侍女有好好工作呢,全部和平常没有两样。

    话说回来,我怎么会梦到被逐出家门呢……这应该不是预知梦吧?就算我的个性温吞散漫,父亲也不会和我断绝关系才对……但愿如此啊。

    「奇怪的梦,是怎样的梦呢?」

    奈莉俯视我的脸庞,那双大大的亚麻色瞳孔充满了好奇心,眼角稍微有些上扬,每次看都像猫咪一样。

    「也没什么……不值得一提啦,我早就忘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色色的春梦对吧!哥哥真是太肮脏了,这个地方可是奈莉神圣的蔷薇园耶!」

    「为什么会变这样啊!?」

    「哥哥这个年纪的男生,会梦到『说不出口的梦』,一定是那种内容啊。」

    「我又没承认是龌龊的梦!奈莉,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确实啦,我是有做过不敢对奈莉说的梦,但刚才的梦境不是那样的……

    奈莉凝视着我嫣然一笑,好美的笑容喔。

    「当然是奈莉的完美王子啰。」

    你追求的王子,真的是这样的吗?

    「对了,哥哥,你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了,你下午要去找神父不是吗?」

    「啊啊!」

    没错,奈莉说得对,神父借我研读的拉丁文书籍,我答应过今天要归还的。如果因打盹而不小心迟到,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我赶紧拍掉身上的杂草,准备站起身来。奈莉叫我等一下,她的指尖移向我的脸庞──正确来说是嘴角。

    「口水都流下来啰,太邋遢了。」

    奈莉用姆指擦拭我的唇边,我大概是一脸愣头愣脑的模样吧,脸颊也好烫。我知道自己脸红了,我还以为她要帮我拿掉杂草呢。

    「你、你跟我说我自己会擦啊!更何况,你干嘛用手帮我……!」

    「唉呀,难不成用舔的比较好吗?」

    我吓到岔气了,这孩子在说什么啊?今天的奈莉怪怪的。

    「哥哥你在害羞什么,我是开玩笑的啦!」

    不是开玩笑还得了啊。

    「那、那我先走了,谢谢你叫醒我!」

    调整好呼吸后,我仓皇地向奈莉告别。临行前,奈莉在背后对我说。

    「哥哥!今晚的事情你可别忘啰!」

    我当然不可能忘记──今晚,是奈莉的十四岁生日宴会。

    奈莉雀跃不已,也是今天要举办派对的关系吧。那么,我得带给她美好的一天。

    ◆◆◆

    我搭乘停在路边的马车,前往市镇的方向。别馆──对我来说已形同本家的这座宅第,随着车行渐行渐远。宅第本身规模不大,也没有宽广的腹地,却有一种品味典雅的风范。蔷薇园美丽动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闻到甜蜜的香气,因此这座宅第不知不觉间被称为「蔷薇之馆」,和我们罗兹家(Rhodes)的家名相得益彰。

    我们搬到这里是在我刚满九岁的时候,比我小三岁的奈莉当年才六岁。这里本来是祖父退下当主之位后居住的地方,但他很早就过世了。这么棒的房子没人住也怪可惜的,母亲和我们两兄妹就搬来了。

    父亲住在本家处理公务,蔷薇之馆的立地优良,搭乘马车很快就到市区了,本家则在更偏僻的郊区。当然,地处郊区的本家腹地更广大,仆役的人数也多上十倍左右。屋内拥有一切必需物品,想念书就聘请家教或神父,想买东西直接叫商人来家里就好。

    不过我不太喜欢老家,本家的土地太过宽广,有种空虚的感觉,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给人一种孤寂的印象。虽然我的艺术造诣不深,也很清楚本家和别馆的美感差异。

    去世的祖父海登.罗兹,似乎是一位审美观卓绝的人物,蔷薇园和馆内的装饰都是依照他指示安排的。每一根柱子精雕细琢,抬头仰望天花板还有美女微笑的图样,据说那是临摹希腊精灵绘制的,详细内容我也忘了。总之馆内各处美轮美奂,足以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本家的天花板则是全都涂成白色。

    一眼就爱上别馆的奈莉,一定是承袭了祖父的感性吧……至于我呢?我没有祖父那样的审美观,也没有父亲那种出人头地的欲望。没错,父亲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工作,终日奔波经营人脉。

    不过,我想尽可能安稳度日。身为长男,说出这种真心话绝对会被骂,我总有一天得背负罗兹家的基业。一想到要成为那个父亲的继承者,我实在难掩沉重。

    无论如何,未来虽然令人烦忧,现在我却很庆幸自己搬来这里。最棒的是,我可以随意到镇上去,读书和买东西这两件事,自己主动接触比较开心。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下,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了。车夫停下马车,告诉我接下来的场所无法通行。市中心的巷弄狭窄,得用走的才行。

    我向车夫道谢,徒步走向教会。说是徒步,其实也不用走多远,看着朝气蓬勃的街道,我开开心心地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

    「富裕的贵族少爷,请施舍我一点吧……」

    一位披着破布的乞丐向我低头乞讨,对方声音沙哑音调倒是蛮高的,也许是尚未变声的少年或女性吧……我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粗衣破布里隐约可见毛发脱落的头皮,也许营养状态不好吧。我没有仔细观察乞丐的形貌,只是看那骨瘦如柴的手指还有极为乾燥的皮肤,不难察觉对方困顿的程度。

    这个乞丐应该活不到明年吧……搞不好,连要活过夏天都有困难。我知道这个乞丐很可怜,然而我也只能献上不负责任的祈祷,并做点些许布施。

    「用这个买点东西吃吧。」

    我低声回应,将手中的银币交给乞丐。耳边缭绕着乞丐常说的谢词,还有那句「愿神祝福你。」

    「──你来教会也有七、八年了吧?」

    神父收下书本问我这个问题。有别于庄严的教会,神父室的装潢很简朴,现在不是礼拜的时间,神父也不必站上祭坛。

    「这么说来,好像是七、八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十七岁啦,梅尔也长大成人了呢。」

    「不,我还不成熟……」

    我露出一如既往的苦笑抓抓头,神父的笑容很温柔又有包容力,可是这一年来我渐渐不喜欢和这个人相处。当初父亲介绍神父给我认识,我只觉得他是个好人。

    不过现在我很清楚,那张亲切的笑容下,不时会透露出敏锐的目光,这点让我十分不自在。

    「那么──」

    神父若无其事地将书收进柜子里,主动打开话匣子,我一听就猜到他要讲什么了。

    「关于大学一事,你考虑得如何?」

    ……最近,神父很热心劝我投身学问。假如我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或许也不会这么困扰吧。

    「呃,这个嘛,我还在思考……」

    「不用太烦恼,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一定没问题的。我啊,都没东西可以教你了呢,大学方面我也愿意替你美言几句喔。」

    神父嘴上这样讲,其实我知道那并不是真心话。我既不是笨蛋也不是天才,纯粹就是普通人而已。

    神父会劝我这种人钻研学问,是希望我踏上神学的道路,等我日后当上神父,再招聘我支持教会。我瞭解他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罗兹家的家名,我一旦被教会吸收,罗兹家就不得不赞助教会。信仰上帝是换不到钱的,经营教会需要资金还有权力。信仰和权威看似相左,事实上是互为表里,这点真是太讽刺了。

    可是明知如此,我也无法直截了当的拒绝,理由很简单,踏上学问的道路说不定我就不用继承家业了──这才是我没有拒绝的原因。

    (是说,选择逃避也不太妥当吧……)

    我有预感自己会后悔,但我又缺乏明确目标,有了明确目标,就不必如此烦恼了。

    「……梅尔,这个决定对你是有益的,你的父亲事业做得不错,但这个时代的地主阶级比纯粹的贵族更有势力,贵族的立场也越来越艰困,每天烦恼资金问题,对你的人生也不是一件好事。」

    权威是贵族的美德,资产则是持续夸示权威的必需品。花钱的方式越海派,也越容易受到瞩目,不过一个不小心,下场就是身败名裂……不可否认的,我丝毫没有妥善处理资金的自信。

    神父说得没错,问题是……

    我想起乞丐说过的话,难以想像自己未来每天低声下气地说「愿神祝福你」。

    「不好意思,我会好好考虑的,今天我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最后,我暂且保留决定,飞也似地离开了教会。

    来的时候明明心情很不错,现在我却抱着阴暗的情绪走在路上。我到了十七岁还在寻找自己想做的事,却始终没有头绪,我要是跟父亲说想去游学,他一定会很无奈。但游历各个国家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吧,例如学吟游诗人写诗什么的。嗯,这主意不错。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哪来的艺术才能啊。我曾把自己写的诗拿给奈莉看,她说我的诗跟论文一样无趣,看了就想睡觉。奈莉才适合当吟游诗人,如果她是次子而不是女儿,说不定有一展长才的机会吧。

    我知道自己的烦恼很奢侈,这世上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没错,就像我遇到的那个乞丐。

    「……真讨厌的乌云。」

    上午天气还很晴朗,现在抬头一看,天气已经开始转阴了。不过白天和夜晚的天候迥异是常有的事,这个国家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我祈祷今天的好天气能持续下去,并且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

    办完事情回到家里,路上停着好几台陌生的马车,漆黑的精美外装气派典雅,一般的马车可比不上。是参加生日宴会的来宾逐渐来到会场了吧,我已经努力赶回来了,但白天打盹似乎浪费了我不少时间。我好歹是宴会的主办者之一,迟到了可不能光明正大地开门进去,我偷偷从庭园的后门进入家里。

    果不其然,家中的仆役忙着干活,我穿过如同战场的厨房,仆役们在幕后忙乱不堪,一到人前表现得恭敬有礼,看来罗兹家的仆役训练得不错。

    我赶紧打点好行头前往宴客大厅,晚餐也快准备就绪了。我扫视会场,在后方找到了父母的身影,我一个月没见到父亲了,母亲在他身旁展现出温柔的笑容。父亲忙于公务很少来到别馆,有阵子我很担心母亲不知道会如何看待他,现在这样看上去,他们的关系好像没什么问题,母亲这种存在,真是明事理的生物啊。

    我走到父母面前寒暄问候几句,父亲问我书念得怎么样了,我反射性地说:「关于这件事情……」

    我还没下定决心去念大学,也不打算当神父,可是让他知道我的犹豫不要紧吧?说不定他愿意跟我好好讨论……

    没想到父亲立刻望向其他场所,他只对我说了句晚点再谈就带着母亲离开了。我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发现有重要的贵客莅临了,那些人我见过几次,记得是波特温家族的人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穿了,我的苦恼在父亲面前比客人还不如啊。

    蓦然,我注意到父母和波特温家族中一位很适合穿鲜红礼服的贵妇。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我思考着她是谁,她和我的父母似乎蛮亲密的。

    贵妇向父母恭敬行礼后转身面对我,瞬间,我发出了傻气的惊叫声,那个女孩朝我走了过来。

    「啊〜真是够了,派对还没开始就累坏了!父亲大人那样劳师动众的,烦死了!」

    原来是奈莉,她一开口还是跟平常一样,我竟然把妹妹看成「贵妇」啊……我笑着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

    「今天是奈莉生日,父亲也特别卯足了心力啊。」

    「哥哥,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这句话令我颇感意外,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才对啊?奈莉夸张地叹气,声音大到其他人也几乎听得到。

    「父亲大人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他拼命招待一些良家的大少爷,是想找寻奈莉的结婚对象吧。」

    「是吗?父亲有这么说吗?」

    「他不用说奈莉也看得出来,奈莉又不是哥哥,整天愣头愣脑的!」

    奈莉语带讽刺,我们罗兹家的公主心情似乎非常不好。

    不过仔细想想,奈莉也十四岁了,就好比神父不厌其烦地劝我求学,奈莉也到了要准备将来的时期。不,也许准备期早就过了,到了该下决定的地步。由于我性格温吞,才会以为结婚是更遥远的事,其实我们已经是大人了,至少周遭是这么想的。

    「……奈莉不想结婚,人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奈莉喃喃自语,她的想法我深有同感。奈莉和我一样对未来感到不安,我们还无法接受无意间长大成人的自己。

    可是这件事我没有说出口,我一方面在心底同意她的想法,一方面开口规劝她。因为我是她的哥哥,不能像她那样孩子气。

    「即便如此,这终究是为你举办的生日宴会啊,宴会主角愁眉苦脸的不好吧?父亲再怎么样也不会马上逼你决定结婚对象……况且,你试着跟大家交流一下,说不定会找到不错的对象,例如你一心憧憬的王子之类的。」

    「……所谓的王子,又不是随便就找得到的。」

    「那也不必拘泥于王子啊……」

    「奈莉才不想妥协。」

    这未免太任性了吧?奈莉,你到底奢求多完美的超人啊?

    看我一脸困扰,奈莉俏皮地笑了,她仰望着我说道。

    「目前啊,奈莉的王子只有哥哥喔。」

    「你又胡说八道了……」

    「有什么关系嘛!在奈莉找到王子之前,哥哥先当人家的代替品吧?」

    我们小时候玩过英雄救美的游戏,从那以来奈莉就把我当成王子,她是被邪恶魔法师抓走的公主,而我则是拯救她的王子,角色永远是固定的,但奈莉却很喜欢这个游戏。

    到了这个岁数,她应该也不是真心在追求王子吧,我知道那纯粹是游戏的延伸,而且我没资格当王子。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得趁现在给公主献上贡品了。」

    语毕,我拿出事先暗藏好的礼盒,里面装着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我离开教会后,就是去工房取这样东西。虽说我们是家人,慎重其事地送礼还是蛮害臊的,开点小玩笑比较容易送出手。

    奈莉登时笑逐颜开,她喜形于色、满心雀跃地拿出里面的物品,她手中拿的是附有红蔷薇装饰的首饰。

    「好棒喔!奈莉看过这种设计风格,是王室御用的工房制作的吧?现在很流行呢!」

    真不愧是奈莉,消息好灵通,我可是四处打探才知道的。

    「你喜欢吗?」

    「当然啊!哥哥果然是奈莉的王子,很清楚奈莉想要什么东西呢!好,奈莉要赶快戴起来看看──啊。」

    奈莉本想戴上首饰,动作却戛然而止,她突然恢复冷静的笑容将首饰交给我,叫我收下首饰的奈莉,和她年幼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我想起花冠的加冕仪式后也笑了,我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所以我用恭谨的动作替她戴上首饰。

    最后,再加上一句魔法的话语。

    「嗯,很可爱喔。」

    只是这样一个举动,奈莉的不满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生日宴会顺利进行,可惜天上响起山雨欲来的雷鸣声,来宾几乎都回去了,宴会也就自动结束。父亲忧虑地表示,或许下次宴会要办在本家比较好,本家和别馆不同有很多空房间,万一碰上恶劣的天候,也不愁没有收留宾客过夜的场所。

    宴会提早结束,现在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奈莉邀请我玩卡牌游戏。我很不擅长算计,每次都赢不了奈莉,不过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就老实答应她的邀请好了。

    在前往奈莉房间的途中,厨房后门传来吵闹的声音,一群仆役聚集到那个地方。我很好奇出了什么事情,但奈莉硬是拉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过去瞧个究竟。

    「反正一定是野狗或野猫跑进来了吧。」

    奈莉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是更严重的事情。

    「再说了,有什么问题别人会解决的,父亲大人也在这里啊。」

    关于这点奈莉是对的,有问题也轮不到我出面,到头来,我决定趁奈莉心情变差之前,赶紧离开那个地方。

    不可思议的是,那件事我一直念念不忘,内心也莫名忐忑不安。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我的心简直像被别人揪住似地,我满脑子都在想──也许我该介入那场骚动吧,不然好歹要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我心不在焉,每一局游戏都输给了奈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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