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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Ending【entj女×infj男】

2023-07-24 08:06 作者:枯铭  | 我要投稿

Part 1 公无渡河 “你相信吗?” “我相信吗?”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我们都清楚那会是个什么地方。” “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她捻灭香烟,轻扯着我脑后半干的头发,与我双唇相抵。我感到烟草和血腥的气味,锋利又甘甜,教紧绷的理智化成回南天老墙上的白垩,我像只蹭到木天蓼的花狸,在细碎的月光里瘫成一团,终于在恬淡的烟草香中昏睡过去。 这是个近乎荒诞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像许多亚文化作品里编纂的那样,人们身边突然蹦出了一大片异能者。起初,异能者的人数不过也就是将将坐满几辆双层巴士。可后来,所谓的异能就像春季流感一样蔓延到整个城市,异能者数量急剧增加。没人知道这该死的异能是怎么选人的,但截至目前,这个人口近千万的城市,异能者比例已然超过了1%。 我和她是在第五次异能法案修订会上认识的,针对异能者人权问题,她向委员会提供了逻辑严密的有关需要保障原住民和异能者双方权利的草案,并附上了一份厚到离谱的数据分析报告,让我不得不庆幸我们当时的观点并未相左。相比于她的壮举,我针对议员逻辑漏洞的煽动性演讲就显得那么幼稚与滑稽。 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发生在第六版异能法案颁布的第二天。我接到一通被一百多个人标记为骚扰诈骗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几个月以前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在修订会上指着议长的鼻子骂他是不长毛的蠢驴。 “十一点前到这个地址。” 她在我说出“到你妈”之前挂掉了电话,所以我决定去一趟。 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你也是异能者吧。” 她盯着我坐下,丝毫不避讳周边人的眼光。她的直接打乱了我的思路,把我事先准备好的脏话都咽了回去。 见我不做声,她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 “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也是。” 她把一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里面是一份厚到离谱的合同。 “你们家A4纸大风刮来的?”我想了想,没说出声。 “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回去好好看看。” “不必。”我说,但仍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太长了不想看,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她似乎反而是对我这种态度感到满意,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不和谐的向上勾了下,就像只啃贝壳的水獭。 “我要建一所学校,希望你来帮我。” 她要建一所学校,一所传授普通人和异能者共存技巧的学校,我不理解像她这样手段高明的政客怎么会做这种……这种“不切实际”的事。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唯一选择,如果你拒绝,我还要去联系下一个人。” 我忽然想起那个被一百多个人标记为骚扰诈骗的电话。 一百多名,也行吧,至少比我高考的排名要高多了。 “我能问问我入选的理由吗。”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天空那样的清蓝色,很美,很冷,很深,却从最深处泛上一股令我熟悉的执拗。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她说。“很单调,每一篇结局都是大团圆。” 没错,我姑且算是个作家,一个只会写大团圆的卖不出书的三流作家。 “看第一篇责任在我,全看完了责任在你。”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她喃喃地背着,是我最近一篇小说的结尾,甚至这个结尾都是从另一个老师的文章里化用来的,有人说是抄袭,但我更愿意理解为是学习后的拙劣模仿。 她悠悠地背完,忽然将目光聚焦到我眼上,我就像只被手电筒照到的蛤蟆,一动不敢动。 “很有趣,我想把它变成现实,就在这个城市。”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像一道炸雷打进我心里。 后来我成了她学校的老师,我说其实当校长也行,她说我学历太低,校长最少要博士起。我说申博要体检,异能者的身份瞒不住。她就不太开心,但也没追问我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学校里的学生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不等,正是猫嫌狗不待的年纪,不知从哪翻出了我八百年没用过的笔名,一口一个古茗老师的叫,后来念白了,就成了苦命老师。苦命就苦命吧,这逼世道,苦不苦的,能有条命就不错了。 她不叫我老师,她叫我老头儿。其实一开始她也叫我老师,但后来“熟”了,她就拉我做什么人格测试,测试结果是个穿绿袍子的老头,她说还真看不出来,于是开心地改了称呼。我问她是什么人格,她指指屏幕上一个紫西装的女人,好像是什么指挥官。这很合理,世上可能不会再有比她更会摆布人的领导了。我这么想,但没说,只是也暗自改了称呼。她名字里带兰,大家都叫她兰校,我想着那个紫西装的女人,把兰校换成了兰总。 兰总看起来很凶,学生们都怕她,学生们怕她不是因为她凶,是因为她爱笑着看人,学生们一犯错,她就给学生扯到办公室,面对面的坐,笑眯眯看着人家,孩子被她幽蓝幽蓝的眼睛一看,好像给五脏六腑都望了个穿,就再也不敢犯浑了,看来是这样,在这个学校里,一个微笑总胜过十句怒吼。她笑起来好看,就像雪原上飘起一幕极光,可惜极光不常有,她也不常对我笑。 现在来看,我和兰总的关系很复杂,主从、伴侣、同志、亲人……但在一开始,说老实话,我对她除了因为理想相同而产生的那么一丁点好感之外,其实大多算是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一直持续到一次由我引发的教学事故。 我要先澄清一件事,那就是我并非一个好脾气的人,也并不喜欢人类的幼崽,青少年们缺少逻辑的幼稚思维和血脉中与生俱来对异己的排斥几乎逼疯了我,只是无端强力的道德感和对理想主义的执念约束着,让我尽我所能地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个和蔼的老师。说回那次事故,那是在我执教的第三年,兰总把一个新班交给我带。那是个刺头班,班里的异能者很少,普通人很多,且大都出身富贵,我很头疼,因为这样的出身意味着他们身上将产生更多那种荒唐的优越感。不出所料,这一学期,“贵族老爷”们玩腻了上一个霸凌对象,把矛头转向了班里另一个异能者女孩。当然,对于从初中起就有被霸凌经验的我来说,他们的每一个混账伎俩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在我不知第多少次把他们打算扔进女孩牛奶的图钉提前调包之后,几个“老爷”终于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掀翻了女孩的桌子,是在示威,是在警告。虽然有兰总的免责背书,但我还不至于对几个毛孩子动粗。 “没受伤吧?”我蹲下去和她一起收拾撒了满地的书。 她摇了摇头,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心头突然腾起一团火来。 “这世上有很多种‘该死’,但没有一种该死叫做因为出身而该死。”我拉住女孩正在收东西的胳膊,让她能够直视我的眼睛。“我并不了解你,就像我也不了解我自己一样,但此时此刻,你没有因为他们无端的恶意而滥用自己的能力,没有因为愤怒和委屈放弃自己的善良,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没有错,善良没有错。” 她终于哭起来,眼泪落在地上,书上,还有我的肩膀上,我感受她滚烫的泪珠,给灵魂都烫出了疤。她哭完,揩去眼泪,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我。 “但善良不能拯救善良,能可拯救善良的,是能力,是你们心里坚守善良的能力。” 我提高音量,确保我的话能传到每个孩子耳朵里。我把女孩扶起,带她走到那几个施暴者跟前,他们晃着腿,脸上依旧挂着恶心的哂笑。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老师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慢慢来,学校里的每一个老师都会保护你不再遭受这样的霸凌,可这样你无法摆脱霸凌者的阴影,你的善良也将继续蒙尘。但现在,如果你准备好了,请向他们大声说出你的不满,要求他们向你道歉,让他们对你承诺再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她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了。 我再醒来时,眼前是纯白的天花板,兰总坐在床头,没有笑。 “重大教学事故。”兰总说。 “屁,什么他妈事故就倒我一个人。” 或许是早有预谋,亦或许是长期紧绷的精神达到了弹性极限,当然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的解释。总之,在几个霸凌者拒绝道歉且将口水吐到她脸上的时候,女孩这次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异能。作为一个压抑已久的精神系异能者,她在一瞬间爆发出了足以把几十个成年人大脑烧成废品的精神波动。 那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向我的大脑表示感谢,虽然绝大多数时间它都是在用一些幻想出来的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来加剧我的内耗,但这次,它先一步料中了要发生的事,准确的说,不是一步,它对这个场景的模拟出现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被霸凌的那个晚上。 不论我用了什么方法,作为一个异能者老师,我把那堆山呼海啸似的精神波一点不剩的吸到了我自己身上,成功保护了在场包括那几个小b崽子在内的所有学生,甚至还抽空在昏过去之前朝那个女孩投去了一个柊一飒同款的微笑。我太帅了。 “我这算工伤吧。”我虚弱地问。 兰总呸了一声,纠缠成死扣的眉头却松开了。 “我要听听你的复盘,说得好就给你报工伤。” “好的。那么这次的事件呢我认为责任主要在美方……” 兰总抬手给了我一撇子。 “您受累这边也来一下。” 我艰难的侧了下脸,不知牵动到哪条神经,疼得我直掉眼泪。我要伸手去抹把脸,可手不听使唤,胳膊也不听使唤,泪腺也他妈不听使唤,眼泪止不住地冲出我的眼眶,我嚎啕起来,失态地骂着脏话,脑子里想象自己正在死命地捶床板。我气得发疯,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把那孩子从被霸凌的阴影里拉出来,运气好还能顺带教好那几个小崽子,可就他妈差这一步,老天你瞎了眼敢和我作对! 我哭着骂遍了老天爷祖宗八辈,我骂完,眼泪也流干了,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等着抽我另半边嘴巴的兰总。 “看什么,没见过老男人破防啊?”我横眼瞧着她,决心丢人丢到底。 “没见过。” “现在见到了,有什么感想。” 她没回答,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掉我腮边残余的眼泪。 “以后这样的事会很多,你不能每一次都哭。” “伤心就是要哭,我不想做没有眼泪的人。” “你哭起来就变了个人。” “所以我大多在心里哭。” “在心里哭没有眼泪。” “我很难过,难过时不需要逻辑,不要挑我的语病。” “哦。” “孩子们呢。” “女孩现在住在我的宿舍,有心理医生看着她。男孩们……我还在和校长商量。” “我想活撕了这群小崽子。” 兰总点点头。 “我也想,但你在说废话。” “好了,我发泄完了,不会再说废话了。”我眨眨眼。“你还想听我说话吗?” 兰总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还是废话”。 “我想要一份我的病历报告,写的邪乎一点,等我能动了,我还会打一份辞呈,之后以个人身份去起诉那几个霸凌者,他们已经满16岁,可以上法庭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把你的救世主情结收起来,重新说。” “这难道不够有效率?” “空有效率而已。” 我们被她幽蓝幽蓝的眼睛盯了一会,终于败下阵来。 “开除霸凌者,向社会公布霸凌录像,我会准备几篇煽动性的博文,把舆情挑起来,迫使检察院对他们提起公诉,如果证据还不够,我怀兜里还有一根录音笔。问问那孩子愿不愿意委托律师,愿意的话就走个委托程序,送她出国玩一段,等事过去了再回来。剩下的……剩下的就都得靠你了。” 剩下的事才最扎手,可她眼里闪过赞许的转瞬即逝的光,我姑且把它当成是对我的奖励。她又思索一阵,然后起身从我衣服里拿了录音笔,嘱咐我好好休息。她要走了,转身的一刹,我的心突然刮起风来,仿佛满天都是牛毛一样的细雨,凉飕飕,麻酥酥,把我的心冲个不停。 “兰校。”我的大脑再一次先灵魂而动,我叫住她,她回过头看我,我们互相望着,直到我估摸着她快烦了。 “下次我会哭小声一点。” “好。” 她走了,风也停了,我闭上眼,精神任由狂躁的大脑撕扯。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兰总和学校法务部也在外头厮杀了一个月。期间,女孩父母带她来看过我一次,她爹扛了两大筐苹果梨,放到地上时床板都跟着往下一沉,而她妈进门就在我床前跪下了,咣咣地磕头。我死的心都有,忍着疼骨碌下床,跪爬着过去扶她。她就哭,给我讲她们两口子没本事,种了一辈子果树,好在闺女争气考上咱城里的学校,谁想到遇上这么个事。又说那群富学生家里有权有势,闺女要真出了啥事他们告都找不见衙门口,多亏了我和兰总。我说这都是我们学校应该做的,我快坚持不住了,您先起来。不说不要紧,话一出口她爹也跟着来劲了,咕咚一声和老婆并肩跪在我面前,扯着我手也开始哭,中年男人的哭声嘶哑又悲怆,像一列火车在我耳朵里穿行。我忍着头疼一句一句劝,越劝他们哭得越伤心,他们哭得越伤心我越是劝,我感到他们的哭声变成一群蝴蝶,抖着翅膀扑啦扑啦绕着我的头顶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飞出纯白的天花板,飞进灼目的天空里。 再睁眼已经是半夜,巡房的护士看到我醒了高兴坏了,站在我床前掏出手机给兰总拨了电话。说兰校他终于醒了,可不是嘛,也怪我,发现的时候好像都昏过去十多分钟了,我们四个给他抬上去的。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他。 护士挂断了电话,笑眯眯的看着我说:老师您也是,哪能在硬地板上跪那么长时间啊。 我摆摆手,问她: “兰校怎么说?” “她说还在加班,让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她有空就来看你。” “她有这么好心?” “她当然有。”护士叫起来,尖细的声音震得我一阵耳鸣。“你刚来的时候她可在这守了两天。” 我又想死了。 于是我连夜挑出一箱品相出众的苹果梨,加急邮到了兰总办公室。 现在看来,兰总在当时就摸透了我,这个长期把握权力的女人一直都不缺少拿捏我这种高道德感人的手段。我后来知道,那天晚上,她其实和朋友去泡了温泉,护士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负责汇报情况顺带记录我住院期间各种尴尬的瞬间。 出院那天,兰总来接我,开的是我的车。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回去要我开。 我开就我开吧,她一定是累坏了,而且豪车的后备箱也装不下一筐苹果梨。 回去的路上她告诉我,那几个小崽子因为长期故意伤害,最少的被判了三年。我点点头,说以为按他们的背景最多也就是拘留。兰总撇嘴,说他们哪还有背景。我问兰总,我这把枪好使吗?兰总没回答,侧过脸去看天上的云。我笑起来,轻点油门,脑中经年不停的轰鸣终于暂时停歇下来。 我想我这把枪多半是好使的,以至于之后经常被兰总当作她局里的重要一环。 这很好。她一定会让我死的很有意义。 我追求死亡,和万千理想主义者一样,一边高喊着理想不死,一边追求死得其所。兰总也充满理想,但她说“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的反抗”,我们之间有太多分歧,以至于我从未深思过这句话的意思。 分歧是好文明。那些细碎又无伤大雅的分歧,提供了宝贵的讨论机会,让我们更加接近彼此的内心。我们热衷窥视他人的内心,无论原因是否相同,人心就像万华镜,转着变着,时而绚烂,又时而狰狞,了解一分便痴迷一分,我如此,她也是同样。但我们始终留给对方一些秘密,就像玻璃罐里的最后几颗糖,没有哪个孩子舍得一下子就吃完,非是要等一个庆祝的机会,才小心翼翼取出来品尝。 对于关系,我们心照不宣了好久,毕竟关系有太多层,彼此却只有一个人。我们就这么拖着,一边朝着共同的目标跋涉,一边日复一日的相互试探。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搬到她隔壁为止。 小时候,我以为有钱人是不缺住处的,她们应该住在带花园的大房子里,从院门到玄关要接驳车,从地下到屋顶有观光电梯,屋里整齐排列着几十个训练有素的佣人,时刻等候女主人的差遣,至少……不会像兰总一样和我们挤员工宿舍。 虽然我们的宿舍条件比起一般的公寓更好,但考虑到兰总的身份,即使是住在更宽敞的管理层宿舍也未免显得违和。 而我搬到她隔壁,没有太深的理由,单纯是怕她饿死。 你很难想象,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在下厨后专门请开荒保洁来清理厨房的天花板。 我们兰总,政坛新星,驭人无数,但把西红柿炒鸡蛋泼到了天棚。 “你真是我亲爹。” 在第五次被她以“饿得睡不着”为理由从被窝里挖出来去她家做宵夜后,我一边煮面一边对天发誓要是再搭理她这种无理要求我就是狗。 但兰总是有办法让我当狗的。 我宁可她像平时那样不容置辩地命令我,而不是大半夜打电话来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她饿得好难过可不可以再帮她做一次饭。 我真该死啊…… 等她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我和她说: “你隔壁的宿舍还空着。” “嗯。” “我可以住吗?” “那是校领导宿舍。” “我知道,但校领导要吃宵夜。” 虽然学校里可能从此流传出我被兰总包养的恶俗谣言,但那和每晚七小时的健康睡眠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搬到了兰总隔壁,并换了个巨大的冰箱,里面装满了兰总要吃的和我要逼她吃的东西,在她家里我唯一能找到的绿叶菜只有阳台上的多肉。 总而言之,在终于用营养均衡的饭菜装满她的冷冻格后,我泡了个热水澡,换上珊瑚绒睡衣,准备狠狠地睡上八个小时。 但很遗憾。 “领导,救命,屋里有蝙蝠。” 我坐在沙发上,与兰总面面相觑。 “你就这么出来了?” “不然和它拜个把子吗?” “快四十的人了,还怕蝙蝠?” “你已经四十的人了,要不上我屋睡一宿?” “你再继续这么说话就有机会和它共度良宵了。” “义父我错了,让我住下吧,求您了。” 我的精致八小时睡眠变成了兰总沙发一夜游,不仅冒着落枕的风险睡一宿,第二天还要早起给她煮咖啡……还真就应了那个倒霉名字,苦命,真他妈的苦命。 我在黑暗中呆望着陌生的天花板,眼前一片雪花,闪着光,模糊地跳跃着。我没想到她真的让我住下,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然没打退堂鼓。和兰总已然认识了三年,我们仍然彼此默契地保持着心照不宣,对她而言,我会是一个得力的下属,一个忠诚的同志,但绝不是能够携手白头的伴侣。兰总是一位伟大的女性,理应飞在更远的天上,天盖顶上,那是我无法立足的所在,而像她那样的人,不该被一个庸才羁绊住脚步。若论私心,我非圣贤,对她的好感从来就有,从未减退,她发着光,闯进我的生活,给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回忆,让我明白吾道不孤。可那之后,她就要飞走了,飞到那片我永远也到不了的星海,我想留住她,却该将她置于何处呢,那光芒太闪亮,再没办法,除了放她走,再没别的办法了。 我没有问过她的想法。也许她不曾想过,也许她的答案与我同样,只是我不需再有更多思考。“克制”,我已修习三十余年,而面对负面情绪,我早已习惯束手无策。 睡吧,今天的事归今天的夜,明天的事归明天的我。 我在闹钟响前五分钟准时醒来,去帮兰总煮她的咖啡,豆子是我一早磨好的,这样就不用担心破壁机的噪音吵到她睡觉,冰箱里有昨天包好的馄饨,再简单切些鲜果淋上酸奶,虽谈不上丰盛,但起码比她平时的饮食健康。 饭香味没有唤醒兰总,为了给她留出洗漱和化妆的时间,我在餐桌旁坐到了七点,决定去敲她的门,校董虽然不用带班,但兰总每天都会在晨会上露个面再去忙她其他的工作。 大概是睡过了。 我轻敲了三声门,没人回应。 我叫“兰总,起床了”,没人回应。 我喊起来,“兰总!”还是没人回应。 不成。我想着。我得进去看看。 “兰总,打扰了。” 房门没锁,我推门进屋,看到兰总裹着被子安静地躺在那,一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脸上,一切都如常般安详。 “起床了。” 我伸出手,又触电般抽回手。 僵硬的手感…… 我后背刷地浮起一层冷汗,感觉像心口窝被人泼了盆冰水,管不了许多,慌忙去摸她的脖子。 毫无动静……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掀开被子,只看见裸露的肌肤上已然浮出紫红的斑痕。 无数种声音在我脑中炸开,像数万道炸雷劈在头顶,我张张嘴,向后退了一步,两脚绊在一起,给整个身子都扔在地上。我挣扎着起身,两条腿却像和大脑断开了链接,我像只脱水的鱼在地上翻腾,那无数个声音却骤然沉寂下来,高声喧哗转为喃喃低语,异口同声在我耳边重复—— “兰总死了。” 我得打电话……给医院,不,给警察,还是先联系她家里,可我没有她家人的号码,要问她秘书吗……还是直接用她手机,但我没有开屏密码…… 兰总怎么死了……她怎么会死了,我得打电话…… 我胡乱划着屏幕,不知究竟要拨通哪个号码,脑子里那几万个声音又在耳边嚷开了,异能,异能,什么逼养的异能到真正需要的关头屁用没有! “就这么完了?” 我对着兰总的尸体喃喃地念着,忽然感到一股海啸般的绝望涌上天灵,我失控的哭喊起来,手机砸在旁边的地板上。 “你怎么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像霹雳炸进我的耳朵,我惊愕地别过头,正对上兰总惺忪的双眼。 “一大早吵什……” 兰总皱着眉埋怨,却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闭了嘴。我扑过去抱住她,颤抖着亲吻她的额头,双手揉搓着脑后的发丝,脸颊贴上她的胸口,拼命地感知心跳的脉动。“矜持”、“克制”,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我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紧搂着她,害怕什么东西再将她夺走,哽住的喉咙只能隐隐地呜咽出这几个字。兰总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躲闪,只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静静地听着我哭。 眼泪流干,只余下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 “下班来办公室找我。” 兰总揉揉我的脑袋,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走出了房间。 希望下班时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是一个新手机。 这天我多占了两节自习课,虽然对不起孩子们,但我真的很需要用工作来停住脑子里那些声音,我很抱歉,但这就是名为硬撑的社畜活法。 兰总出去开了一天的会,快放学才回来,回来后又忙着去审阅政校合作的文件,一边审一边骂,我下了班,就在她办公室里打下手,这不算加班,当然也没有加班费。材料审了改,改了审,我们一直忙到天黑才勉强干完,托它的福,我这小半天都没再胡思乱想。 “你让我来办公室就是为了让我免费干苦力是吧?” 我太阳穴跳得飞起,感觉把头都撑大了一圈。看得出来兰总也有点倦了,她靠在椅背上,不住揉着眼角,歇了好一会才回话说: “陪我去个地方。” 我们上了车,她输入目的地,是郊区的一个公墓。 我说你要我死可以更直接一点,没必要半夜带我去坟地。她不解释,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我心里骂娘但也只能妥协,谁让是我先动的心。 公墓离学校大约十分钟车程,路不远,但很煎熬。兰总闭目养神,我则边开着车边懊悔早上冲动的行为。我太害怕,失了心智,以至于今早过后,我们间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夜里的墓园清冷而不阴森,入耳是鸣虫和鸟雀、北风与枝草,那声音在层层沓沓的墓碑间穿行,我们也随着那声音行走,兰总走在前,我就跟在后,一如以往一般。 “你闻到过死亡的味道吗?” 她在一座墓碑前停住,头也不回的问我。 我惊异于她问出这种抽象的问题,下意识摇了摇头,却马上意识到她看不到肢体动作,又轻声说了句没有。 “我闻到过……” 她一反常态地支吾,我却莫名放下心来。该来的总会来,如果这一次没有勇敢解决,它势必再来,生活如此,会一次次让你面对相同的功课直到学会为止。 夜蝶飞阶,霎微雨阙,去他妈的爱不爱,我准备好了。 “今早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今早吓到我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很好奇。” “我死了,毋庸置疑。” “那我是在和尸体说话?” “我死了,但我又活了,这就是我的异能,我会在四十岁那天的零点死去,清晨又重生,永远重复着其间一年的岁月。” “这就是你从不让我为你庆生的理由。” “无限重复的生命,没有庆祝的理由。” “……” “十年前。”她说。“我买下这里,为自己办了一场寒酸的葬礼,之后每年,我都会一个人在这坐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劝自己再试着活一下。” “操!” 我倚着墓碑坐下,对着天空狠狠骂了一句。 “艹!” 她和我并排坐下,靠着我的肩膀,同样对着天空骂了一声。 我说要是被打更的听见会不会以为闹鬼。 她说已经骂了十年,和打更的早就熟了。 我们对着天空破口大骂,用力发泄着对这世道的不忿,直到嗓子红肿发烫,犹然不肯住口。 “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她突然说。“真应该遇到最好的人,我也真希望我就是。” “我不想听到但是。”我说。 “没有但是。”她说。“我就是最好的人。” “你就是最好的人。” 她吻了我,在她的墓碑前。 我们像一对忘死的幽灵,大胆的相爱,无视两旁盏盏灯火,梗着颈子去走我们的夜路。 独处的时间很珍贵,但时间终归是不早了。我们回到家,道了晚安,想做些什么,但时间终归是不早了。 临走我给了她一个信封,作为确定关系的证明,信封里是有关我的秘密。我说你随时可以打开看。她点着我的鼻子一步一步把我逼到沙发边,说不用看,我一眼把你望到底。我跌在沙发上,昂着脸,说那我许诺给你一场盛大的葬礼,届时我们将合葬于六尺之下,肉体腐朽,直到永恒。她难得地笑了,把我按在沙发上,深吻我的唇舌,我体味着这份垂怜想,时候终究是不早了…… 物业赶走了蝙蝠,我又回到了隔壁,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又过了一段,政校合作的项目批了下来,我被兰总调去了教务处,学生们送我,我说你们这群小崽子好好学习少惹点事比啥都强快回班上课了,他们不听,为首的那个异能者女孩扯着我袖子哭,我说我是调职不是火化你哭锤子哭,她说不行老师您不能走…… 然后我就多兼了一门科任,这样他们还能时常在班里见到我。 你看,故事讲到这,该是我笔下又一个大团圆了。 调到教务处后我清闲了很多,兰总说学校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可以继续写我的小说了,我问写完你给我发表吗?她说看你表现如何。 于是我又试着写些东西。 从前一个勇者和精灵相爱了,勇者是人类,短短几十年便死去,精灵带着她的遗物,把它们安葬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他将手套葬在南方的村落,将盔甲葬在北方的城镇,将盾牌葬在西方的荒野,将宝剑葬在东方的山峰,那都是勇者曾拯救过的地方,而今,要由它们来抚慰勇者的灵魂。精灵走完旅途,在勇者墓旁盖了一座木屋,日复一日为路过的人们讲述勇者的故事。有一天他从噩梦中惊醒,被一双熟悉的手臂轻拥入怀,他瞪大双眼,眼前竟是早已逝去的勇者。那些被勇者拯救的土地带回了勇者的灵魂,用水晶和清泉为她重塑肉身,使她能再度回到她深爱的世间。勇者和精灵激动地相拥,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喜欢这个故事,但出版社却觉得不行,他们说这故事平淡且无聊,勇者不该复活,她该永远死去,留精灵自己一个人痛苦地怀念她。勇者也不该是女性,因为一个女子该在后方等着爱人归来,没能力去拯救世界,这样的故事是卖不出去的。 我说去你妈的。 本来故事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空的,让人凭空去爱一些人,总好过让人凭空去恨一些人。 我拉黑了编辑,把小说发到了网上。读者寥寥无几,但我却放下心来。 过几天,我又写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魔女,她被死神诅咒,活了很久很久。魔女开了一家店,为被命运牵绊的凡人排忧解难。有一天,她偶然邂逅了一个少年,少年蹙着眉,好像把世上所有的乌云都吸进了眉宇里。魔女觉得有趣,将这个少年招进店里工作。一年,五年,十年,魔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把青涩的少年培养成一位出色的巫师,在经年的冒险过后,他们无可自拔的爱上了彼此,可就在他们相拥的一刻,死神解开了诅咒,魔女的时间开始流逝,死在了他们新婚的第一个吻。巫师接手了小店,发誓要用一生的光阴找回魔女…… “这个故事太长了。”另一个编辑说。“请你直接说结局吧。” 我说结局是那些被魔女帮助过的人和巫师一起砸开了地狱的大门,审判了死神,带回了魔女的灵魂,从此…… “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新编辑发出一声冷笑。“恕我直言,这个故事毫无逻辑,根本没有出版的意义。还不如把魔女写成男人,现在的读者都看耽美,只要是两个男人的事,就算是你这种故事也会有不少人看的。” 我说你懂个屁。 于是我又把故事发到了网上,阅读量比上次更少。 兰总说,我的故事转折太突兀,不论如何都会强行转向好结局。 我说咱们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挽回的悲剧,我把它们写下来,让那些遗憾的人在故事里重逢,这样不好吗? 兰总说,那是你上帝情结的自我感动。 我说,我要真是上帝,我就把人们都带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这么多年,你还想着那个地方。” “那是你的承诺。” “那就写下来吧,为了不让我食言。” 于是,我又去写下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宇宙中有一位孤独的神明。神明曾创造了无数的生命,让他们在各样的星球上生息繁衍。但神明并不快乐,因为它曾看到过更多苦难,那些被它孕育出的生命,世世代代在困苦中哀嚎。人们向它祈祷,但它无能为力,因为那苦难的根源正是生命本身。它看着生命进化出智慧,智慧又创造出财富,财富孕育出恶念,层出不穷的恶念化成杀戮、歧视和剥削,永生永世折磨着它深爱的孩子。神明曾心灰意冷,想要亲手摧毁罪恶的根源,但穿越无数星纪,它无法忽视生命中的善念,毁灭终究是不智的选择。于是,它走遍了宇宙的每个角落,试图找出一个万全的方法来拯救它的孩子。 第一星纪,神明用无上的智慧编纂出一部完备的法典,期望用优越的制度消除苦难。但法典的功用仅仅持续了不到百年,百年之后,法典沦为剥削和牟利的工具,人们又陷入苦难的深渊。 第二星纪,神明创造了一个组织,教他们游离于体制之外去惩戒法律无法解决的恶行。可无限膨胀的恶行仅靠区区几人难以扫清,无尽的前路让他们看不到希望,于是组织在更替几代后便因为理念的冲突解体了。 第三星纪,神明意识到仅靠生命自己无从找到出路。于是它洗去了人们所有的记忆,企图从头开始,用纯粹的善意去教化自己初生的孩子们。这次它失败的比前两次还要快,洗脑的功效仅仅持续了数十年,那之后,人们再度开始相互攻击,它不得不再次洗去人们的记忆…… 神明没有放弃,终于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第四星纪,它将自己作为核心,创造出一个不同的次元。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会禁止人们产生恶意,把所有故事都导向美好的结局,在这里,不会再有纷争,不会再有别离,不会再有遗憾,因为一切苦难都被扼杀在了产生之前。 它终于成功了。 千万个星纪过去,神明成了世界的基石,久久注视着欢笑的人们,直到永远…… 我写完,把故事发到了网上,关掉手机,去办公室接兰总下班。 那天我喝了个大醉,说是醉,实际上我只喝了兰总剩下的杯底。她嘲笑我,但我迷迷糊糊,想不清她在笑什么。回家的时候,兰总牵着我的手走在前头,我低着头晃晃悠悠走在后头。回到家恍惚记得我好像说了好多话,但记不得究竟说了些什么。 半夜,我清醒过来,晚上喝的酒像秤砣压在胃里,我难受得打了个嗝,起床去找水,翻过身,正对上兰总那双蓝幽幽的眼睛,吓得差点滚下床去,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躺在自己床上。 我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一低头,连睡衣都换好了…… “我换的。”兰总莞尔道。 “对不起,我我我,我一定是走错了,这就回去。” 我正要跑,却被兰总叫住: “没走错,是你自己要来的,这么会就忘了?” 我扶着额,头又是一阵锐痛。 我好像确实是说了什么,但到底说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 “您给个提示?” 兰总莞尔一笑,光脚下了床,和我对面站着,她说: “有的人喝了酒,就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让我别丢下他别不要他,还非要和我回家,嗯?这是不是你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我一边听一边向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她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她四目相对,她呼出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温暖,带着与她外表不符的柔软香味,我被这香气迷乱,脑髓浑浊,喉结上下滑动,说不出半个字。 僵持半晌,她似乎终于是玩腻了,轻笑一声,在我嘴唇飞快的吻了一下,坐回床边,向我张开双臂。 “需要吗?” 我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开怀抱住了她,感受她的爱意和体温,任由那种柔软又甘甜的暖流一寸一寸焐热我的灵魂。出生以来,身边走过太多的人,他们像一个个漆黑的洞口,从我身上不断吸走热量,我经年冻得发抖,惶恐不安,想从什么人身上获取热量,却一个人都未曾遇见。 “我爱你。”我说。 “我也是。”她回答。 “我说了很多酒话。” “你说了很多真心话。” “是的,今后很多夜晚我可能都会被这些真心话折磨,但今天不会。” “你放松下来了?” “至少今晚是这样,我爱你。” “我也是。” 我们拥抱着,将头埋在彼此的肩膀,放肆地汲取着相互的热量。 第二天是兰总的休息日,我难得可以偷个闲,在床上多赖些时候,但很快我就被脑子里的声音惊醒了,它说,“去看手机”。我这才想起手机已经关了一晚上。 让我看看大家有多想我。 如是想着,我打开手机,屏幕密密麻麻一片扎眼的鲜红,像被切断的动脉,肆意地向外喷着鲜血。我脑子木了一下,将将辨认出那片血珠的真容。 未接来电20+、未读消息99+、收到的赞999+…… 倒也不必这么想我。 未接来电来自我的新任编辑,我回拨给他,他说你火啦!我说我被人网暴了。他说暴个屁,你新写的那篇文火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把兰总从床上摇起来,我说出大事了,我写的东西有人看了。兰总骂骂咧咧坐起来,眯着眼睛瞟着红鲜鲜的手机屏幕说你要死啊,不一直都有人看?我说这次不一样,阅读量过百万了。兰总这才把眼完整地睁开,皱着眉开始划我的评论区,直划了三四分钟没划到底,她烦躁地呸了一声,把手机甩到旁边,又瘫回床上。 “晚上去外面吃,打扮一下。” 我以为她要帮我庆祝,于是熨了西装,订了鲜花,又去理发店做了发型,在我目前人生中最成功的一天,我要以最完美的状态去见我的女伴。 结果…… “认识一下,这是李主编。” 兰总介绍着,我却在想要不要把手里的花摔在对面老头的秃顶上。 “不是约会吗?”我暗暗戳了兰总一下。 兰总诧异地瞥了我一眼,随即恍然大悟道: “抱歉,是我没说清楚。今天是要讨论你作品发表的问题。” “你觉得给那老头见面礼送红玫瑰合适吗?” 兰总白了我一眼,抢过花,细长的鞋跟从我脚背上踩过。 酒过三巡,李主编端起杯子,在兰总和我面前各倾斜了一下,操着绵软的江南口音说道: “兰女士很有眼光。” 兰总微笑着一颔首,举起酒杯与李主编轻碰了下。 “古老师后生可畏。” 我陪着笑与他碰杯,心里暗骂这充大辈的老狗有眼无珠。 “我拜读了古老师的作品,很新奇。” 我说您谬赞,假装抿了一口酒,将杯子放到一边。 “关于出版的问题……”李主编摸了摸自己的秃头。“鉴于您的作品篇幅都不长,我认为可以编纂成集发售。” “只要能让这些故事让更多人看到,您怎么说就怎么办。” 我语气诚恳,尽可能表现得不那么兴致索然。李主编呷了口酒,瞧我的眼神都开始烁烁放光。 “当然,版权我们可以细谈。”李主编瞟向兰总。 “这是他的事,我只是搭个线。”兰总说。她半天只是喝酒,默默听着我们寒暄,确实只是搭个线。我知道,她是想帮我,但她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才去写这些东西。 “说的是,古老师,您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慢慢谈。” “您抬爱。”我看着杯子又被他倒满,点了点头说道。“李老师,您是兰总的朋友,又是我的长辈,我有什么话不瞒您。说心里话,只要您能保证普及度,版权费我可以一分钱不要。” 李主编眯着眼把我上下扫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兰总的脸色,很明显,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兰总的姘头,或是跟班,没有最终拍板的权力。他干笑了两声,把目光又投向兰总。 “老李。”兰总把杯子轻轻一顿,笑眯眯地盯上李主编。“酒喝多了,耳朵发沉,都说了我只是搭个线,你看我做什么?” 李主编即使借着酒劲,也没敢和笑盈盈的兰总对视太久,他干笑着说自己老糊涂了,然后转而又和我聊起版权的事。 事情聊的很快,快到我还没有被那瓶高档洋酒灌醉。散场,兰总叫了司机,把摇摇晃晃的李主编送上车,又换上我提前放在车里的旅游鞋,燃起一支烟,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我右手提着花,左手挎着她,车扔在酒店边,等明天再来取。她吸了一口香烟,把飘摇的雾气吐进月亮撒下的光,苍白的月光透过烟雾,扑在她脸上,将她的脸颊亲个不停。我们沉默地走着,不约而同低头数着脚下的地砖,她停下,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我摆手挡回去,她忽然扭过脸猛吸了一口,伸手扳过我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住我的嘴唇,将烟气尽数吹进嘴里。我蹲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烟气却始终在我喉咙横冲直撞,我抹着眼泪,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兰总,兰总冷着脸,居高临下俯瞰着我,将烟头扔到脚下碾灭。 “冷静了?” 我断断续续地咳着,只是满眼血丝地怒视她,说不出话来。 “你在生什么气?”她又问。 “我……生什么气?”我哑着嗓子说。“我没生气。” “拒绝沟通。这不像你。”兰总又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烟,滤嘴上还沾着唇印,我一横心,塞进嘴里猛吸了一口,我从不抽烟,没能品出他们说的醇香,富有颗粒感的烟雾涌进我的口腔,剌过我的喉管,最后从鼻腔蛮横地冲出。我又是一阵咳嗽,将烟又递回给兰总。 “上次抽烟还是小时候过年放炮。”我声音沙哑,站起来扇着眼前的烟雾。 “我生什么气……还没想清楚,但你听我说说话,我说着说着就想清了。” 兰总嗯了一声,弯腰捡了烟蒂,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走。 “你还记得你初恋吗。”我问。 “记得。”她说。 “我也记得。” “你也记得我初恋?” “我特么记得我初恋。” “什么时候的事。” “大一,社团的学姐。” “够晚的。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那会也不知道怎么,别的男孩谈恋爱都是电影院、甜品店,我天天带人图书馆、空教室。” 兰总笑了一声,说:“至少学习没落下。” 我呸了一声,继续说道:“现在想想,天天学习,也没学出个人样,白耽误人青春……我继续说,她比我大两岁,我大二的时候她就毕业了,她断断续续地工作,每周都回学校看我,我们感情很好,在一起三年多没吵过架,当时我还很骄傲,后来才知道原来不吵架远不是什么好事。” 我叹了口气。 “猜猜最后怎么分的。” “怎么分的。” “爸妈不同意,嫌人女孩没编制。” 兰总皱皱眉,没说话。 “她他妈当然没编制,她是个异能者,二十年前异能者上大学都得走后门。” “后来拗不过家里,和她分了手,我们坐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她坐在我对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低下头,问兰总。 “这事我办的怎么样。” “挺差劲的。” “是吧,我也这么想。我那时自诩口才好,想着凭这张嘴把家里说动。但你猜怎么,我妈一句话就给我怼成了哑巴。她说,想想你爸。” 我感到口干舌燥,喉头一阵酸痛,伸手向兰总要了支烟叼在嘴里。 “我爸九八改革那会下岗了,海归本科生,二十来岁,没编制,下岗了。那会我刚满月,我妈听说当时就没奶了,又买不起奶粉,只能给我喂米汤。二十多年,我爸啥都干过,就想着有一天能东山再起,但岁数越来越大,他慢慢也没了心气。我和我爸关系很差,小时候是因为他老打我,长大了是因为他与我格格不入的观念和生活习惯。但我妈说,他以前不是这样,是挫折把他磨成了这样,她怕了,怕看到我也走同样的路,她只想我一辈子稳稳当当的活着,因为这个她能眼睁睁看我抑郁了三年。” “十多年,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谁错了,水有源树有根,我总得盘出个头来啊…再说我写那些故事,精灵是个军嫂,男人救灾被泥石流埋了,连骨灰都没有;巫师是我同事,老婆白血病,结婚第二个月就没了。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只图平安的老百姓,到底是他妈谁错了,要他们受这样的苦。” “我第一篇小说,结尾,我写‘金钱都流向了富有的人,爱情都流向了幸福的人,只有苦难流向了更苦的人。’我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写东西是想让人看,兰总,它不是生意,我想让人看了这些瞎编的故事之后能暂且忘了现实有多么草〇,劝自己再试着活一活。” “你该相信我。”兰总对我说。 “我一直相信你。”我说。“但我今天说了好多话,你不要生我气。” 她说:“我活了很久了,不会生气。” 回家,我煮了桂圆茶给兰总,向她道歉,她帮了我很多,我却对她发牢骚。我感到我愈发的依赖兰总,任性变得多了,沉默变得少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深知兰总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如果没有她,异能者到今天都进不了体制,遑论平权。 她选择的路,一定不会有错。 我相信,但隐隐感到慌乱,我钟爱的秩序与逻辑正在脱离我的身体,我感到失控,又一阵阵发冷,不自觉就想去抱些什么,像溺水的人去抓芦苇,冻僵的人去抱炭火。我伸出手,又缩回手,兰总背对我睡着,我决心不再那么任性。 政校合作正式开始推行,学校成了试点,为培养下一代共存意识贡献力量。政策倾斜下,生源增加,教务处忙碌起来,兰总问要不要把我调到她身边,我说你身边的枪够多了,得留一把在下头才保险。 生活大多时候是木讷寡言,爱情的炽烈不过一瞬,终成为一摊苍白的灰烬,它反复地燃烧,无数次重塑又熔毁,在互诉衷肠之后陷入永久沉默。好在我们都已参悟,不再把爱情当成难以跨越的心魔。 我们畅谈又沉默,拥抱,缠绵,合二为一,走过停电的校舍,远望城市尽头远远的青山。 生源广了,有很多事我们不得不从头教起,不过所幸先前的霸凌事件得到了妥善解决,有效的震慑了那些抱有歧视态度的家庭,为我们的教学扫清了很多障碍。忙碌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复盘一遍自己对这份工作的初心,否则,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它很快就会被繁琐的工作消磨殆尽,让我们的理想变成骡马拉磨那样的简单重复劳动。 又过了三个月,我的文集发表了,李主编邮了几本到学校。我最终将它命名为《薤歌集》,薤歌就是挽歌,古人讲“薤上露,何易晞”,但“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虽然出版社把我的文集定义为成人的童话,但这童话的本质却是哀悼,那些人们怀着美好的情感,化为灰烬,深埋后土之下。逝者已矣,生者却兀自编出故事来,企图擦除那些令人痛苦的遗憾,这究竟又是否算是我以为的“大团圆”呢。 封面的底色纯黑,上用烫金描了一根燃烧的蜡烛,金灿灿地矗立在黑暗中,闪亮的火苗趾高气扬,洪亮地替我唱着那首挽歌。 我还在烛火里流连的时候,学校已经连夜印发了一批宣传册,册子里把我和学校里一群博导的照片放到了一起,以证明学校的师资力量雄厚,我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萨摩耶,滑稽且不知所措。兰总又不知从哪搜罗出一大堆我从前上课时的录像,各种视角一应俱全,其中甚至包括那天的教学事故。下面的人把视频分批发到网上,第二天就冲上了热搜。“没有一种该死叫做因为出身而该死”、“善良不可守护善良”……无数营销号把我的录像剪辑,命名,配上矫情的音乐,将它们撒种似的投到各大社交媒体上。一夜之间,“苦命老师”从一个卖不出书的三流作者,变成了异能者宝藏老师,我也被兰总停止了教务处的工作,穿梭在各个讲座和访谈节目之间。 兰总是对的。正如我说善良无可守护善良,实现理想的也不可能是理想主义。理想主义的人都有病,想靠意识的东西改变物质的东西,但物质只能靠物质改变,理想主义者想得明白,却还高喊着理想不死。 我在各个讲座上抛头露面,向人们输出我过于理想的价值观,人们在这道狭窄的缝隙里观望我,助我给自己塑上救主的金身。 我对兰总说:“很荣幸成为你局里的关键一环。” 兰总亲亲我的嘴唇,说:“继续努力。” 人们认识了我的“高尚”,便开始挖掘我的“平凡”,期许在这尊泥胎上寻出几分相像。我不用他们挖,主动将我身上的卑劣与平凡抛给他们,包括我与兰总的关系。 我在公众前将与兰总的关系定义成“革命爱情”,将我们相识的过程摊开在人们面前,以防日后我们在别有用心者面前陷入被动。风头过去,我白天还是教课,晚上偶尔在网上开读书电台,和粉丝们聊天,顺带分享教学日常。 人们对公众人物的私生活总是很感兴趣,我不再定期直播,粉丝却涨了不少。 我突然想起《卡利古拉》里的一句话——“所谓暴君,其实就是为自己的思想或野心而牺牲黎民百姓的人。” 大约是时候了。我想。 Part 2 公竟渡河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古茗 分手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在广场见到了他。他站在高台上,衣襟脏乱,满身泥水,头发被汗水和沙尘笼着,被广场上的大风卷起,露出已有退缩征兆的发际线。他身边仍聚满了人,那些黑的,白的,花的,秃的脑袋簇拥着他,水波一般起伏。那是他的信徒,他许诺给他们一个没有遗憾与苦痛的世界。我清楚地听到那些充满希冀与狂喜的祈祷。头发花白的老妪扯他的袖口,“我儿子救火烧死了,你能让他活过来吗。”他答,“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他就回来了。”烫着卷发的青年垫着脚,“我从小养大的狗被狗贩子套了,你能让它回来吗。”他答,“去睡一觉,明早它就在你床前了。”缠着纱布的女孩搂着他的腿,“爸爸总是打妈妈,叔叔你能不能叫他别再打妈妈了啊。”他点点头,手指轻柔地抚过女孩的伤处,“好孩子,叔叔答应你,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昂起头,高声向人群喊道: “大家都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我保证明天一早,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那群脑袋终于磨磨蹭蹭地四散开来,将他像剥开的栗子般孤零零留在原地。我远远地望着他,他远远地望着我,我叫声“老头”,他就走到我面前,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像往常一样笑着叫了一声“兰总”。 “你该有话对我说。”我盯着他。 “是的,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很想你。”他说。 “我也同样想你,但我们分开了。”我压住涌动的情感,用平常的语气和他说话。“分开了,你就不该再想我。” 他垂下头,手指搓着土色的衣角,我知道他在思考一个完美的回答,我同样能够看到他眼底噙出的泪水。 “老头。”我叫他。“你的理想明天就要实现了。” 他终于抬起头,用干裂的手掌抹了把脸,将泪水和脸上的踌躇一起揩到了掌心。 “我一直爱着你。”他平淡地说。 “但永远次于你对理想的爱。”我说。“我也一样。我们都会为了理想而放弃与之相悖的一切。但我好奇,我是什么时候走到你的对立面的。” “从我爱上你的一刻。”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我听得到他在心里嚎啕。 “原来如此。在美梦成真后,你还有几天好活?” “没有几天。我的时间不多。” “还有几个问题。”我握住他的手。“在你死前,至少和我最后吃个晚饭,我们边吃边说。” 我自然是了解他心思的。他这样的人,不会为了理想牺牲他人,若有代价,也必由他亲自来付。这样饱含救主情结的蠢人,不声不响地从我身边离开,已然揭示了离开的原因。 那将是个无比沉重的代价。 我们去了第一次见面的酒馆,他是个喜欢仪式感的人,大概会满意这样有始有终的安排。 “老样子?”他问。 “老样子。”我说。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拼了几样酒菜,又叫了一壶插着肉桂棒的热红酒。都是我喜欢的菜式。 他不爱喝热饮,于是用冰鸡尾酒和我干杯,他同样不爱喝酒,所以鸡尾酒也是无酒精的。 他问起我的近况,我说挺好,穷得只剩下钱。 他就呷口酒,脸上的红光透过灰土映出来。 “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 我说,“会有一天好起来,但不是明天。” “重复只表现出你的心虚。”我又说。我像是在故意激怒他,希望在他脸上找寻到从前那样的表情,但他只是望着我,视线不敢移开半秒地望着我笑。我无端地感到脑中压上一天黑云,揣着闷雷在头上轰轰低吼。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学校怎么样?”他问。 “和你走时一样。”我说。 他走时,学校正乱作一团,第六版异能者法案被推翻,守旧派政敌趁势反扑,大肆网罗罪名攻击学校,他们买通家长造势,在学校外集会和静坐,抗议学校让异能者和普通人接受相同的教育,要求按照即将同行的第七版异能者法案将异能者区分对待,以保证普通学生的身心安全。这并不难办,处理这种毫无团结可言的闹剧,只要单独给“头羊”一些甜头便足以让他们自行瓦解,但这毕竟不治本。真正棘手的是第七版异能者法案,这部开倒车的废典无视异能者人口连年增长的现状,大肆削减异能者权益,要是任由他们闹下去,一个世纪以来好不容易建立的平衡将在朝夕之间荡然无存。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走了。 “不用担心,第七版法案不会通过。”他似乎听见我的腹诽,挥手又叫了两杯啤酒。“我们今晚只要喝酒就好,我三个月没回过家,你有想我吗?” “议会和学校每天那么多事,哪来时间想你。” “但我很想你。”他用力地抽了下鼻子。“我有很多故事,很多心事,你愿意听我讲吗?” “……”他一再示弱,和从前一样,一次次如同野狗露出肚皮般祈求我的垂怜,把我架上独一无二的王座,直到我傲慢地赏下温存。但今天,他的示弱让我感到恶心,我不耐地侧过头,却见酒馆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头颅笼起一半,把轮廓与光芒渐渐隐去,这一刻我忽然无能揣度,脑中只剩下即将失去的恐惧和悲哀。 “啪” 我甩出手,在他脸上迅速留下一片红迹,我的悲伤并不是宽恕他的理由,他依旧需要为这三个月的任性付出代价。 “我不听你讲,还能听谁讲。”我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眼前,将他颓丧的面容纳入眼底,手掌轻轻抚过粉红滚烫的侧脸。 “你一件一件说,我一件一件听。你回来了,我能慢慢把它听完。” 我牵着他回家,沐浴,拥抱,双唇相接;他被绑缚,贯穿,任由鞭尾与巴掌狠厉地倾泻在皮肉上,他一声不吭,紧紧咬着嘴唇,直到门齿割破皮肤,腥甜的血涂在彼此的唇间。 暴雨暂歇,我用毛巾为他热敷伤处,他对我讲起这三月他所作所闻。 他凭借异能,在世界各地游历,消弭蝗灾,荡平军阀,湮灭邪教,以怀柔或狠厉的手腕,真正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救主,向世界展示他不同于其他异能者的神迹。 终末,他偎在我怀里,晃着我的手,喃喃地念起那段话。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但我们都知道那会是个什么地方。” “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我扯住他湿漉漉的头发,轻咬他的唇舌,我感到烟草和血腥的气息,颓唐又充满诱惑,像我们如今的关系。 被小事扰乱心绪的人,看似细腻,实则心怀恐惧。或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勇敢。我们总期望这世界是一片净土,可那是一种荒唐的理想主义,只要有人在,我们永远无法看到那片净土。 “你究竟要干什么。”我将他的手放回胸前,语气严肃地问。 “让所有人都幸福地活着。” “要怎么做?你为什么会死?为什么是明天?” “……” 他再次用沉默回答。我揪起他的头发,一连几个耳光甩在他脸上,他被打得泛起泪花,却仍旧一声不吭。我扼住他喉咙,将他按在床上,恶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 “你想杀身成仁?以为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了就是在保护我?给我记住了,我不用你保护,你永远只能从属于我,要跪在我脚下。” 我看着他双眼逐渐迸出血丝,捏着他的脖子狠狠掼在床上,他终于闷哼出声,蜷在一边捂着脖子发出阵阵呻吟。 “好,我告诉你。”他倒抽口气,脸色惨白地跪爬到我身边,我看着他充血的侧脸,坚硬的理性微微软下一些。 “对不起。” 他忽然捏住我的肩膀,双眼迸出灿金的光,他的手臂并不算有力,我不需怎么费力就能挣脱,可被那双眼的注视着,我倏而一阵眩晕,意识像沉进了流沙,酥软着下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我恍惚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 “安心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安心睡吧,等你醒来,你的学校会回来,你的正义会回来,但你的“老头”,却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好一个美妙的清晨。 我推开窗,风荡过发梢,在咖啡上留下阵阵涟漪,我啜口咖啡,耳边传来深藏树冠里的鸟鸣,咖啡香醇适口,鸟鸣也低回婉转,一切都恰到好处。我回味着昨晚美妙的睡眠,伸着懒腰走向学校,校门口没有了静坐的家长,也没了扎眼的条幅。走进学校,孩子们都迎上来和我问好,我看到异能者和普通人勾肩搭背,内向者和孩子王手牵着手。晨会,秘书兴奋的把今天的报纸摊在我面前,头版标题——“第七版异能者法案正式废除。”我应该惊讶,但我竟并不惊讶,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发展。放下报纸,洽谈政校合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又忙碌起来,这种充实的快感要我着迷,成堆的工作让我有了活着的实感。 批完最后一份文件时已是半夜,我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眺望窗外的灯火。 窗外灯火通明,不见晦暗。 往常是不该这样的。 世界不会如此明亮,而该像阴沟那般晦暗,像黑夜的过渡。那种过渡是清晨的跳板,是美梦的摇篮。可如今满城都隆重的亮着,没有过渡,也没有退路,激昂而突兀,灿烂而生硬,散发出不祥的气息,让我一阵寒战。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我脑子里剜走了。 我开始头疼,换鞋回了家。家里一片漆黑,没有人的生气。打开电视,电视正在重播今天的新闻。“数万罪犯悔过自首”,“重症病患一夜痊愈”,“异能者问题圆满解决”……一片凯歌高奏。 “最近应该没什么会要开啊。”我自言自语,电视里主持人扬着眉毛,字正腔圆地念着一个又一个喜报,像是要飞起来咬人。 好事,但有点太好了。 我关掉电视,给自己煮了碗面,面在锅里囊成一坨,粘在锅底。我扔了锅,打算去冰箱碰碰运气,冰箱本该空着,但此刻却井然摆着十几个保鲜盒,每个盒上都贴了便贴,注明里面的内容。 我给秘书打去电话,问冰箱里的东西是不是她准备的,她说不是兰校,我根本没有您家钥匙。 我的头更疼了。 明明便贴上的笔迹从未见过,为什么饭菜的味道却这么熟悉。 我报了警。 警察耐心的检查了我家的每一个地方,确认真的没有外人潜入的痕迹,微笑着冲我敬礼告辞。我递出红包说大半夜辛苦你们,这点心意拿去给同志们宵夜。警察小哥的眉毛立起来,啪地立正,又对我敬个礼说:“不必了,职责所在。” 想是他们认出了我不敢收钱吧。我劝自己别再多想,草草洗漱上床。 就像是拼丢了一块的拼图,撕断了一半的酸奶盖,就像有人用羽毛挠我的肠子,痒得我要发疯。 想了一夜,仍旧什么也没捋出来,早上还要开会,我只能泡了杯浓缩,顶着一脑袋浆糊去上班。 会开的很快,都是清一色的好消息,听得人神清气爽,昏昏欲睡。我说再接再厉,散会吧。大家都走了,脸上挂着生机和喜气,只剩我自己瘫坐在椅背里,灌了铅的眼皮迟迟不肯合上。 我昂头灌下一整杯浓缩,拍了拍脸,继续批阅那堆喜人的文件,还是工作最能让我安心,我感到自己体内那堆生锈的齿轮重新咬合起来,吱吱嘎嘎发出快活的声响,把我的思想掏空,一整个沉浸在工作中。 “老头,这个帮我……” ? 老头是谁? “老头是谁!?”我猛站起来,膝盖撞上桌板,咖啡杯被掀在地上摔得粉碎。可我无暇顾及剧痛的膝盖或锋利的瓷片,瘸着腿冲出门外。我问秘书,“老头是谁。”她诧异地望着我,“兰校,我还单身。” 我揉着膝盖回到办公室,在内网一个一个翻着学校所有在编人员的档案,一无所获。但这只是开始,这个突然出现在我脑中的称呼必然代表了什么,它证明我这些天来的违和感并非空穴来风。 我打电话叫来了老糖。老糖真名唐婧,是我大学的学妹兼参谋,长了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好脸,但脑子里却整天只想着怎么舒服混日子,即使是在我把她高薪挖到学校法务部之后。 “兰校我今天还没有犯错。”老糖垂着头站在我办公桌前。 “有点问题想问你。”我说。 “法务部的咖啡机不是我拆的。”她说。 “不……” “办公室的墙也不是我画的。”她打断我。 “这不是……” “我也没让校门口的小混混给我交保护费!” “你今天下班留一下,这些事我之后慢慢和你谈。” 她露出蜜蜂小狗那样的表情,把头垂得更低。 “你认识叫‘老头’的人吗?”我问她。 “百家姓里有这姓?” “你再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咖啡机的事。”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她推推眼镜,托着腮仔细想了半天。“不认识。”她正色道。“从你把我挖到这里起,我就没听过一个外号叫老头的人。” 我皱皱眉,将这几天的怪事和她说了。 “你怎么看。”我问她。 她也皱起眉头,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 “‘老头’是你生活中很亲密的人,否则你不会在工作中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她终于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曾是你的助手,并且很可能曾与你同居,他关心你并且十分了解你的饮食习惯,所以才留下了那些食盒以备不时之需。照理说,和你这样亲密的人我们不会没有印象,但……” “老糖。”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有可以做到群体洗脑的异能吗?” “可能有。但这种强度不太现实。” “陪我一趟。” “诶?”她发出不情愿的长音。“可就快下班了诶。” “算加班,双倍加班费。” “赴汤蹈火啊兰校。” 校工档案找不到他,学生老师不认识他,但他却在我家留下了满满一冰箱食盒,让我在精神紧绷时脱口叫出他的外号。我们假设“老头”确实存在,那他一定用某种方法抹去了人们关于他的记忆,他想让人们忘记他,却唯独在我身上露了破绽。 食盒不会是他唯一的破绽。 我们回到宿舍,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这个“老头”的真身。 “我算是知道你为啥哭着喊着要住宿舍了。”老糖从一堆杂物里探出头,飘飘摇摇带起一股烟来。“才一百多平就这么多东西,真住上独栋你还不搬个博物馆进来。” “可以考虑。”我挑拣着另一堆杂物,一个一个细细回忆,企图从中再找到那种违和感。“有发现吗?” “你问我?”她扯着头发站起身来。“这是找你的小男朋友,我要有了发现你还付我工资吗?”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换个方法。”我说。 “我们?”她一脸难以置信。“我陪你看了厨房客厅浴室和你的内衣间!怎么现在还要加班啊?” “一天带薪休假。” “您说怎么换怎么换。” “我有个想法。”我和她并排坐下,拿过纸笔开始捋顺逻辑。“我们一开始假设这个老头是通过消除记忆来让人们记不起他。但问题是,他是怎么在给人洗脑的同时把他存在过的痕迹也一并抹销的。” 我在纸上写下这个疑问。 “按之前说的,老头在学校工作且与我关系亲密,这样一个深度介入我工作和生活的人,我竟然在学校内网上找不到他一点痕迹,这是为什么?” 我写下了第二个问题。 “我们刚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地方,除了冰箱里的食盒就再没找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如果这个人以前真的和我同居,那绝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我写下最后一个问题,把它们连在一起,推到老糖跟前。 老糖眨巴眨巴眼,思索片刻,把纸推回到我面前,脸色不太好看。 “认知障碍。”她说。“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不是‘抹销’,而是‘封闭’,他给咱们设下认知障碍,让咱们在忘记他的同时自动忽略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 “那食盒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他想给你留点纪念吧。” “婆婆妈妈,我会喜欢这样的人?” “那就等你恢复了记忆再慢慢想吧。”她打么着手站起身。“认知障碍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明天找几个精神系来碰碰运气,之后记得再给食盒送去测下指纹,今天就先这样吧。” 她说着,伸着懒腰朝门外走去。 “老糖。”我叫住她。 “干嘛?” “谢谢。” 她夸张地干呕一声,骂了句有病,摔门而去。 看着合紧的大门,我又不禁向着虚空问道。 “我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转天,老糖以我的名义找来几个精神系的异能者,她拍着胸脯和我保证来的都是个中好手,有一个甚至曾在军方任职。 我问,他们要多少报酬。老糖说他们不要报酬。我点点头说好那你告诉今天他们谁办成了我就欠谁一个人情。 “兰校的人情可值钱。”老糖对异能者们说,那群人也纷纷点头,摩拳擦掌,他们同样知道这个许诺的含金量。 精神异能的强弱取决于异能者自身的精神力,我自然不可能让他们上来就勘测我的大脑,所以我叫他们自己扫描自己的大脑,看是否有存在认知障碍的可能。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今天这几个勇夫却多少有些名不符实了。在长达三个小时的冥想后,即使是那个自诩曾为军方办事的兄弟,也只能满头大汗的宣告放弃。 我说大家辛苦了,叫他们去秘书那领辛苦费。他们有的人去了,但更多人觉得丢人,头也不回的撞出了学校。 我和老糖对视一眼,她摇了摇头,瘫在我的椅子上。 “这群废物。”她啐道。 “也不一定是他们的错。”我说。“这么大范围的认知障碍,能做到的也不是泛泛之辈。” “嗯嗯,你对象真棒,你们家虱子花肚囊虮子双眼皮,那我是废物我先润了。” 老糖骂骂咧咧,身子却一动没动,她给凉拖甩到一边,赤脚架在桌上,整个身子陷进软和的椅背,我扔过一包糖果,正砸在她肚子上,她不客气的扯开塞进嘴里,发出满意的咂咂声。 “你倒是走啊。”我说。 她瞟了我一眼,搂着糖缩进椅子。 “有辣条吗。” “你看我像不像辣条。” 她哼一声,扭过脸去。我知道她在闹脾气,折腾了两天还一无所获,换谁心态也多少会出点问题。 “你先回去吧。”我拍拍她的头。“至少我们已经找到思路了。” “我不!”她崩溃地抓着头发。“在把这该死的老头找出来沉塘之前我他妈哪也不去!我的逻辑没错,这就最简单的认知障碍,连三岁小孩都能解得开!” “等等,你刚说什么?”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 “我说我的逻辑没错。” “不是,后面那句。” “三岁小孩都解得开。” “是了。”我把她和椅子转正,扯过纸笔在她脸前写道。“假设这真的就是最简单的认知障碍,而今天来的也真的都是精神系的精英。那么我们得出问题,为什么三岁小孩都解得开的认知障碍精英们却感知不出。” “安静!我知道了!”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些精英的共性是什么?他们根本!不认识!老头这个人!每个人脑子里的信息有如恒河沙数,老头在他们生命中就像大海里的一粒沙子,谁会注意到一粒沙子上结没结着网呢!” “所以,要解开认知障碍必须是曾经熟悉老头的人。”我沉吟了片刻。“从学校入手,我这就把名单调出来。” “不用那么麻烦。”她嘚瑟地推了下眼镜。“你还记得六年前那次霸凌事件吗。” 我自然记得。六年前,一个异能者女孩不堪霸凌,异能暴走,所幸被当时的班任及时制止才没造成人员伤亡,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异能者纷纷上街游行情愿,要求严惩霸凌者。我从中周旋,拔掉了学校和议会里的钉子,把那几个小崽子扔进了监狱,为学校争取到政校合作的机会。 “我记得那个女孩叫……” “白露。”老糖提醒道。“五年前从学校毕业,现在一所部属高校读研,上个月人事部收到了她的实习申请,她想在毕业后回学校来工作。” “行啊,摸鱼都摸到人事部了。”我说。 “职责所在咯。”她吐了吐舌头,岔过话题。“那孩子也是精神系,又在学校呆了挺久,说不定就认识老头呢。” “好,待会我让小刘(秘书)订机票,顺带通知人事部准备实习合同。” “我说。”她忽然脸色一沉,对我问道。“要是真的找出那个老头,你想怎么办。” “打到他嘴角流血。” “好!”她拍着手。“记得带上我的份。” 怎么料理他是后话,但我不允许有人主导我的思想,哪怕他真的是我的爱人也一样。 学校里实在无事可做,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直到人事部打来电话,说白露那边将坐明早第一班飞机到学校。我松了口气,却讶异一切都顺利得异常,就像有人拿橡皮擦掉了所有岔路。 第二天,我在校门口接见了白露。我记忆里的白露纤弱敏感,像一件苍白的瓷器,晶莹易碎,让我完全没法把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个腰杆挺拔、眼里带光的热裤潮女画上等号。 她扑上来和我拥抱,说谢谢我救了她的人生。我拍拍她的头说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但我很高兴看到你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把她领到办公室,给其他秘书放了半天假,只留下老糖在旁边气得瞪眼。 “你了不起你清高,放假的时候就把我忘了?” “不然你以为你六倍工资白拿的?” 我白了她一眼,转而换上和蔼的面容对白露说: “小露,细节部分唐婧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她乖巧地点点头,拿出平板推到我面前,平板上是几组精细的折线图,她手指在屏幕划了几下,直到一个“断崖”出现在我面前,她指着那个离谱的波峰对我说: “那之后,为了确保力量不会伤到其他人,我每天都会监测自己的精神波动并加以记录,这么多年来基本没有过这种的波峰。”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一周前。”她说。 对上了! 我打了个寒战,那种极端的违和感也是在大约一周前出现的。 “我之前几次试着反向追溯这个波峰的来源,但都失败了。”她说。 “认知障碍。施术者可能从认知上屏蔽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老糖说。“你能解开它吗?” “不急。”我叫住她们。“小露,你记得一个外号叫老头的人吗?” 白露略微思索了一下,忽然身子一阵痉挛,捂着头弯下腰去,我和老糖慌忙上前,看到她神情痛苦,额头上青筋直跳,勉强半张着一只眼睛望向我。 她的反应基本证明了“老头”的存在,白露熟悉老头,这让她的身体对认知障碍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反应,一周前的那次波峰就是她体内的原生异能对外部干涉的一次大规模反抗。 “老糖,叫校医院派人来。” “不用兰校,我没事。”拨开被濡湿的额发,她咬着牙用手指抠住桌板,胸口一阵剧烈地起伏后,她似乎终于战胜了那股剧痛,喘匀气抬起头来。 “我找到了。”她说。“我找到那个人留下的认知障碍了。” 我点点头,伸手攥住她的手掌,她的手掌冷得像铁,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温润,那是曾经的苦痛留下的痕迹。这种苦痛不会再有了。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说。“直接为我解除认知障碍。” 白露惊愕地抽回手,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她说的对。”老糖说。“解除认知障碍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磨损,你不是精神系,太冒险了。” “我做的哪件事不冒险。”我说。“不然你难道要让小露承受磨损吗?” 老糖撇撇嘴,扭过脸去。白露还想劝阻,但我对她说: “小露,老师已经活了很久了,四十岁以来,每年生日的早晨我都会死去并重生,至今重复着这一年的岁月,什么磨损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家常便饭,没有人比我更合适第一个解除障碍了。相信老师,解开障碍,让我去把那个混账东西打得满嘴流血。” 白露盯着桌面,重重点了两下头,将双手抚在我的太阳穴上。 无底的黑暗。 仿佛是于星空倒吊俯视深渊,我在黑暗里飘摇,淹没在近乎固体的声音中。 它啜泣。 「伤心就是要哭,我不想做没有眼泪的人。」 它憧憬。 「他们将在我的笔下度过美满的一生。」 它喃喃低语。 「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它低诉我的名字。 「兰总……」 「兰总?」 「兰总。」 「兰总!」 他声中渗出鲜血,冲散了黏腻的夜空。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我猛然张开眼睛,如溺水上岸的人一般干呕,喘息。 我全都想起来了。 “艹!” 我破口骂道,惊醒了一旁打呼的老糖。她说你怎么睡醒就作人。我说别废话,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说快半夜十二点了。 “回家,快!” 我把睡眼惺忪的老糖薅上车,不管超不超速,向着家的方向一路狂飙。路上,老糖问我是不是都想起来了。我说对,都想起来了。老糖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猛踩了一脚油门,说: “死人!” 怒发冲冠此时并不足以形容我的状态,回忆起之前种种,我全身每一滴血都尖叫着,磨牙砺爪要把这个胆敢背叛的混账撕成碎片。 “妈的!让我找着看我活撕了他!” 我骂骂咧咧甩上车门,跺着脚往电梯间走。骂归骂,但我眼下的愤怒更多是在气自己,我得尽快把这些负面情感处理掉以免影响接下来的判断。 “什么计划。”老糖问。 “他给过我一封信,找到它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 “信里写什么?” “不知道,没看过。” “什么时候给你的?” “两三年前吧,记不清了。” 老糖憋着嘴沉默了片刻,嘶地吸了口气说道: “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为什么要走了。” “什么?” “你猜信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人把男朋友的信看也不看一扔就是两三年啊?” “我们习惯给对方留些秘密……” “你可真是个天才。我问你,你循环的事他知不知道。” “知道。” “他的异能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现在明白了吗?” “不明白。” “行。”她猛吸了一口气。“当我放屁,快走吧。” “他说信里写着他的秘密,找到那封信或许就能弄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着,做好了再把家里翻个底掉的准备,推门而入。 拨动开关,电灯发出一声长叹,柔白在房间铺开,将消失许久的景色重新送回我眼前。墙上的合照蒙了一层灰,隐约露出我僵硬的笑脸。我不太会笑,也不喜欢拍照,但他说要给我庆生,硬是软磨硬泡在吹蜡烛前和我拍了这张难看的自拍。穿过客厅,阳台上多肉已然枯萎大半,新生的叶片腆着肚子拼命向上窜,枯黄的枝蔓垂下腰,卑微地伏在盆底。盆侧他贴上的“按时浇水”的便贴被水洇过,卷曲发黄,只一个角还将将挂在盆上。冰箱嗡嗡地呻吟,提醒着我里面还有他亲手封装的饭菜。 我像个枉死的幽灵在屋里逡巡,偏执地搜寻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 衣柜的衬衫,浴室的牙刷,茶几的水杯,地板的发丝…… 真可笑,区区一个人,留下的痕迹竟轻易就遍布我的生活。 我终于来到卧室,那封信笺被人放在我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像一片叶子,安静齐整地躺在梳妆台上。 “展信安。”我展开信纸,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当你看到这封信,精神阻碍想是解开了,大概用了你多久,五天或者一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很抱歉用这种方式瞒着你,但我真的需要争取点时间。” “废话。”我冷哼一声,在心中隔空与他对话。 “我相信你的承诺,你会把这个城市变成乐土,人们会平等的生活在一起。但那毕竟是在遥远的未来,而我并没有你那般长寿。” “那不是我的问题。”我想。 “我知道你最近过的不容易,那些人想开倒车,你得死守着学校,但靠你自己,学校总有守不住的一天,届时会有更大的苦难发生。在那之前,我想试试我的方法。还记得那个故事吗,神明以自己为核心,创造了一个从底层逻辑起就不允许苦难存在的世界。我用异能把它变成了现实。有关异能,我在之前的信里有详细的介绍,简单讲,它可以重现我作品里角色的力量,让我以这个城市为中心展开一个领域,我叫它‘乐土’,乐土不容许任何苦难,万事都会向着好的一面发展。你也该看到了,绝症被治愈,罪犯们诚心悔过,你最担心的第七版法案也被废除,人们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信从这起分页。我长出口气,喉头却像梗着一口血,将那口气堵回胸口。我咳嗽着翻过信纸,向下读去。 “但我知道,无论眼界学识,我都不如你,所以我给你留了一道后门,乐土完全展开需要十五天,如果你认为我做错了,就来阻止我,等你成功,你会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就再也没人能挡学校的路了。我大概不会回来了,冰箱里有我做的菜,吃完了也没事,我把菜谱都拷到电脑上,总会有人帮你做的。阳台的多肉记得浇水,要是嫌麻烦就换盆假的。换季的衣服我放在左手第二层柜子,天凉了,半夜加班记得带件大衣,要不该感冒了……写了这么多,你大概又嫌我烦了,我就最后再说一句吧——” 「兰总,再见。」 “哈。”我不觉笑出声来,把信纸递给老糖。“你怎么看。” “我随两百。”老糖草草扫了一遍,两个指尖捻着把信纸丢还给我。“没啥事我回家睡觉了,婚礼不用叫我哈。” “你给我好好说话。” “本来就是嘛。”她打个哈欠。“一样犟,一样轴,一样自以为是,天天给为国为民四个字写脑门上,都以为地球没了自己明天就得炸,往好处说叫理想主义,往坏处说就是俩疯子,这不是绝配是什么?” “……” “我说错了?” “没有。” “那还救吗?” “……” “行。”见我沉默,她烦躁地啧了一声,骂骂咧咧转身向门外走去。“他妈的婚宴单给我摆一桌。” “老糖。”我叫她,她回头看着我,咬着牙说你敢说一个谢字信不信我从你家窗户跳下去。 “把信带上,通知家里人一个小时后开会。” 家里人是像老糖这样我从各个领域结识并挖进学校的朋友,他们是我信得过的人,是我除自己外最坚强的后盾。 他本该是其中之一。 认知障碍在第一个人解除后剩余的就会随着时间推移自动瓦解,老糖将白露带在身边,和她一起给众人大概讲明了眼下的情况,把那封详细记述了古茗异能的信投在大屏幕上。 “目标异能名为「小说家」,可以将小说内人物的能力在自己身上重现,但存在如下限制条件:第一,小说需要情节完整逻辑自洽;第二,每种能力限用一次,切换后消失;第三,能力重现仅限于经人阅读过的作品,且一篇小说读过的人越多,其能力重现就越接近原文中的描述。而现在目标拥有一本在线上下阅读量过千万的文集和近乎神明的能力。” 老糖用激光笔圈着古茗的照片,跨过众人给我递了个眼色。 “先定个方向,我要活的。”我说着,眼睛扫过在场众人。“在座基本都和目标共事过,有的甚至私交不错,我想没人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就把眼睛闭上啊。” 敢在这种场合抖机灵的只有老海。老海是老头的发小,思维跳脱,不按常理出牌,常能帮我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 “那你是不想救他咯。”我问。 “你不会真觉得他能死吧。”老海眨巴眨巴眼,她的眼睛又圆又大,闪着灵动的光,这也是我从不担心他俩关系过近的原因,毕竟这种美人根本看不上老头那种阴暗社畜。 “他从小就这样。”老海接着说。“一钻牛角尖就蹲到旮旯装自闭,实际上就是想让人理理他。什么乐土展开要十五天,他要想死一天也就死了,现在不过是在等你给他个台阶下。” “海隐。”我沉声叫她。“我也希望像你说的,但很可惜,他这次是认真的。乐土的展开并不可逆,如果真如他小说里一样发展,那他的下场会比死更惨,到那时就不是闭眼能解决的了。” 老海撇撇嘴,没再出声,可能待会她会给我一个惊喜,毕竟比起我,她才是那个最害怕失去老头的人。 不过说的容易,在乐土上我们要怎么活捉一个神明。 退一步说,就算有逼他就范的方法,我们又该去哪找他? “这不难。”科技部的人说。“城里就这么大,监测一下比较大异能反应总能找到,况且古老师让你找他,想来也不能玩命的藏。” “就怕动起手来有什么危险。”武装部的人说,但话音没落就被教异能防御课的老师怼了回去。 “可拉倒吧,你说古老师和兰校动手都不如说秦始皇明儿复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脸上挂着轻松和快活。明明是凌晨,他们却愈发起劲,有说有笑地聊着老头推荐的餐馆酒吧,聊着老头给他们烤的节日饼干,聊着老头曾经糟糕的发型,气氛何其融洽快活,仿佛他们正讨论的根本不是那个为了人类理想献身即将死无葬身之地的蠢货,而是一个犯了傻等着他们调侃的倒霉朋友。 他们是老头的亲友,他们是老头的人民,他们是老头死无葬身之地的缘由。但他们可曾怀念他?他们可曾哀悼他?他们可曾正视过他? 你与人为善,你理想主义,你牺牲自己成全了大家,但在这个虚幻的乌托邦你的牺牲却像是个笑话,连为了救你的讨论都像饭后的余兴。 我宁可他们唾弃你,那样起码你还是一个恶人而不是小丑。 可乐土把他们都变成了善良的石头,他们体会不到苦难的恐怖,也就感受不到牺牲的可贵。 “辛苦大家了,散会吧。” 我叩了叩桌子,强做出一副笑脸,送别我麻木的亲信们。但这不怪他们,是古茗的疯狂导致了这一切,他罪有应得。 “兰校。” 我抬头,看见老海那双灵动的眼睛。 “你不和他们一起走吗。”我上下揉着脸,不想再直接面对这些石头。 “问个事就走。”她说。“你刚才说苦命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像建桥时候的人柱一样被永远压在另一个空间下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太无趣了。” 我听见她不满的啧了一声,扭头看去,见她双眼暗了下来,白净的眉间扭出一团阴影。她不耐地啃着指甲,眼珠在眼眶里来回乱转。 “现在还觉得他是在赌气吗?”我说。 她哼了一声,把指甲咬的咯嘣咯嘣响,脸上竟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她感受到了痛苦? “老海,你现在是什么感受?”我问。 “烦啊,怎么了?” “你不觉得老头是在闹着玩吗?”我问。 “那他玩得挺大。哦对,我刚想到的,我以前见过他的异能。”她扯出椅子坐到我身边。“他刚获得异能的时候和我说过,那时候他正在写一篇小说,主角是个会放火的男孩,写出来非得逼着我看,我不爱看他写的玩意,就趁他不注意在他本子上把放火改成了放屁,结果第二天我们出去露营,他就真没放出火来。” 盘活全局的一着。 老头,你已经输了。 我一把抓起手包,招呼众人道:“老糖老海小露,加班了!” “怎么又加班!”老糖和老海一齐哀嚎道。 “完事了一人半个月带薪假。” “一个月!” “十天。” “二十天!” “一周,不要算了。” “唉。”老海抹着眼泪从背后搂住白露。“小露啊,可得记着你兰校现在这副嘴脸,我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别废话了。”我说。“明天一早,我要让主动权再回到我手上。” 我拟了一份单由我们四人完成的计划,那些被乐土影响的人我没纳入其中,他们得继续沉沦一段时间。我已许久没有过这么幼稚的想法,但对于老头,无论是败是救,甚至干脆地杀了他,他最终都只会屈服于自己理想的漏洞,也只有在道理上胜过他,我才有机会救回这片残局。幸运的是,老头的笔电并没带走,我由此拿到了他的原稿。 这大概就是他给我开的后门。 他不该这样。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就像给他第二发子弹,弥补他第一枪没把你打死。他没狠下心,再来就没机会了。 我飞速拖着光标,将那一个个乏味的故事印进脑子。 团圆,团圆,团圆。他用上百万字的原稿不厌其烦的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团圆的结局,用这些虚幻的东西来填补他胸口的空洞,他是个怪物,胃口大的惊人,竟然煮自己的心,吃自己的心,胸口的空洞越来越大,他就吃得更多去堵住它。 真好笑,他写了千百个团圆,唯独自己不得善终。 天亮了,我推开窗子,拨通了电话。 “李主编,我是兰廷……” Part 3 当奈公何 兰廷一开始不叫兰廷,叫兰婷,大学时她嫌名字土气,自己背着家里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后来参军,退伍,重返校园,一路读到博士,成了城里最有权势的人,大家都叫她兰校,名字反而倒成了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苦命一开始也不叫苦命,叫古铭,虽然名里带了两张嘴,但人却没有名字那么健谈。十岁就开始写小说,换了无数的笔名,没得过一次奖,没赚过一分钱。步入中年,他从古铭变成苦命老师,换了那么多名,却还是写着同一个故事。 他俩活了半辈子,在自己那片沙盒里兜兜转转,却好像也一步也没向前走过。 半月前,古铭展开了“乐土”,他把乐土内的一切苦难尽数消除。绝症痊愈,罪犯自首,贫困消除,没人再歧视,再争斗,再剥削,所有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一切都跟梦似的。 每个人都可以去追求自已梦里的生活,除了他。他放弃了财产,名誉和普通人的生活,和他的兰总反目,像颗炸弹,炸了自己前四十年积攒的一切,去干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 「近日我市发生的大规模自首事件引起广泛关注,市监狱承载能力亮起红灯,或将对轻度罪犯采用居家监禁」 兰廷调小了声音,把遥控器推给对面的男伴,语调玩味地说: “看看你干的好事。” “咱做好事不留名,更别提起初我都没想搞这档子事。” 古铭昂头给杯底的酒一饮而尽,痛快地吐着气把杯子顿在桌上。他以前不喝酒,但兰总喜欢喝,他就开始学,可学到今天也没入门,一喝了酒就开始黏黏糊糊博取关注,烦人的很。 兰廷横了他一眼,把杯子挪到自己这侧。 “就为了给我找事?”兰廷说。 “那不是你自己找事……”古铭晃着脑袋嘟囔道,不敢直视对面冷冽的眼神。 “谁找事?”兰廷声音抬了一调。 “我找事我找事。”古铭认怂。“但谁让你先找什么李主编勾引我,这机会摆在面前,换你你不做啊?”他目光依次在对面几个人脸上扫过。 “你不想?你不想?” “我不想。”老糖低头嗦着骨头。 “想你妈。”老海白了他一眼。 “同着孩子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古铭瞟了一眼缩在桌角的白露,又确认了一下兰总此刻的脸色,说话也没了刚才的气势。 今天是苦命复职的第一天,他摆了桌菜,招待把他拉出火坑的几个朋友,准确的说,是朋友,和女朋友。 很难说他俩是怎么撑下来的,不过结果就是古铭回到了学校,留在他兰总身边,继续当她的一把枪,关系一如既往。兰廷借乐土推翻了第七版法案,可以继续撒手去做自己的长线计划,踏踏实实地用时间去弭平人们的分歧。乐土没有了,但它存在期间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消失,数万罪犯落网,城里犯罪率一段时间内创下历史新低;上千绝症病患痊愈,也给学界提供了研究方向,通过研究样本,有望早日依靠现有技术攻克病灶。 苦命迎来了他的Happy Ending,不是靠乐土,是靠兰总。 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 乐土展开已经十天了,兰廷依旧一点动作都没有。再过五天乐土就会完全展开,古铭会成为世界的基石,永远被压在世界的夹缝里。兰廷很沉得住气,但老糖和老海觉得她是没活了在虚张声势,于是老海提前打印了古铭的巨幅黑白照,没告诉兰廷。 兰廷不是沉得住气,也不是无计可施,她只是在思考。救回古铭不能依靠武力,他留下这个后门,是知道乐土并不完美,要想乐土消失,就得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说服它的造主。 凡是科学就有可证伪性,却不是任何理由都能说服古铭,他是个好人不假,但同样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兰廷要救他,得找一个最能触动他的理由。 至于其他事兰廷早已准备妥当。早在第一天她就掌握了古铭的坐标,在她家附近一个荒废许久的公园里,像那些被洗脑的同事说的,他非但没有玩命藏,反而就在家门口没动过地。枪械就不必提,四个人中只有她有参军经验,所以她只给自己随身准备了一把装着镇静弹的手枪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是这次营救的关键。她找出古铭留下的那篇原稿,把剧情改成了自己需要的样子。基于老海的情报,小说成稿之后,即使被本人之外的人修改,投射到能力者身上的效果也会随之改变。兰廷花大价钱买下了各个小说网站和网络平台的推广,一夜之间,古铭的故事被强行推送到了各大社交媒体,修改过的薤歌集被无数水军顶上热搜,普及率甚至比原版更胜一筹。 但这也只是兰廷的诸多后手之一,毕竟修改原稿的方法无从验证,也不确定古铭是否拥有应对办法,但无论如何,兰总这次真正把这个曾经对她心悦诚服的男伴当成了对手,他这次不再臣服在兰廷脚下,而是平等的坐在棋盘那头与她对弈。 现在,该她落子了。 “赶死线可不像你。” 唐婧走进房间,站在兰廷身后和她一起盯着全无内容的屏幕,直到右下角的数字倏而一闪。零点了,距离乐土完全展开只剩下四天,可向来运筹帷幄的兰总依旧没有动作。 “还剩四天了。”唐婧接住兰廷向后伸出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冰凉,从认识那天起就这样。兰廷仰着头向后看,她们颠倒着对视,眼中飞驰着彼此的神光,但唐婧觉得她身上的光黯淡了。年轻时的兰廷自信,成熟后的兰校沉稳,但无论何时她身上都发着晃眼的光,像座灯塔吸引了身后无数的船只,从未像此时一样。 “要做的工作还很多。”兰廷揉着眼睛。“我没花过时间了解他,不知道他想的这么多。” “不怪你,他藏得好。” “你喜欢乐土吗?”兰廷问。 “还好。”唐婧说。“至少我现在不会犯困了。” “是啊,我们现在不会犯困,不会生病,就算你现在朝我开一枪,子弹都会卡在枪膛里熄火。” “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不光是这玩意会要了那个蠢货的命,还有我已经看腻你们每天在我眼前傻笑了。” “逻辑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生理上我现在只能感受到快乐,所以没法和你共情了。” “我本来打算用这个原因去说服他,但感觉还不够。” “确实不够。”唐婧把兰廷的椅子转了个圈,让她面对着自己。“虽然我不如你了解他,但你的小男朋友是个心软的人,说不定你哭着求他别走他就会回心转意呢?” “我记得我昨天给过你脸了。” 唐婧吐吐舌头,扭过脸去不作声,她精致的五官倏而不和谐地扭在一起,好像吃了一整碗折耳根那样难过,片刻,她表情恢复了正常,长叹一声说道: “还是不行。我应该感到痛苦的,但没办法,我现在只能冒出正面的想法。” 兰廷合眼,鼻梁上方的皮肉和眉头扭成一团,露出懊恼的神情。被抹去的不止是痛苦,还有人们选择情绪的自由。人们的情绪在快乐中不断麻痹,也逐渐失去了共情这项珍贵的美德。看似完美的乌托邦,实则却在人们之间布下一道越裂越宽的鸿沟。 “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唐婧探出手轻轻拍了拍兰廷的头。 多熟悉的台词啊。 兰廷在心中暗笑一声,她大概明白要怎样说服他了。 是夜,兰廷久违的梦见了他。她叫声“老头”,古铭却没能像以前那样忙不迭地跑到她面前。她顺着古铭所在的方向望去,只看到绵延不绝的黑暗,在那片夜幕的彼端,一个光点孤单地闪烁着,微弱却持久地闪着白金色的光。兰廷拨开黑幕,向着光点的方向摸索。梦里的黑暗和热沥青一般黏稠,兰廷奋力划动着手脚,身体却纹丝不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那光点的真容,在一片蠕动的黑泥中央,正巍然屹立着一棵灿金的巨树,它的树冠连接星辰,它的根系深植地狱,它像神祇那样发出灿金的光芒,劈开黑泥,引导梦里的行人。她又靠近一些,接着,她终于看到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他的半个身子陷进树里,皮肉皲裂,如同风化的石片从身上剥离下来,化作金色的碎片。兰廷又唤了一声,古铭缓缓抬起头来,他像一尊上古的雕像,每动一下,就抖落一层破碎的皮肉。他眼皮半张,勉强在残缺的脸上扯出一抹微笑。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沉闷,像是被热油灌进了嗓子,听得人身上发毛。 “你怎么来了。”兰廷问。 “想再看看你。”古铭直截了当的说,他爱兰廷,也爱自己的理想,这二者对他而言并不冲突,以至于他能这样大剌剌地进入别人的梦境。 “见我。就这幅样子?” 古铭难为情地笑笑,扯动嘴角的皮肤裂成几片落在地上。 “为了什么乐土,你就把自己搞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古铭收起笑容,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乐土怎么样?”他问。 “糟透了。” “它消灭了苦难。” “也滋生了虚无。” “那只是视角偏移的诡辩,你该遵从结果。” “我只遵从自己。”兰廷说。“在你的乐土里我看不到自己。” “可……” “好了。”兰廷打断他。“这里不是争辩的地方。我该醒了,期待现实中的再会。” “保重。” “不送。” 醒来,兰廷定下了行动时间,就在今晚。唐婧说的对,赶死线不是她的风格,更何况她刚获得了关键情报。她知道古铭又放水了,他刻意来自己梦里,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实际只是想给她传递讯息,扩大最后的赢面。她开始怀疑古铭到底想不想赢,他的行径充满了矛盾,离开却留下线索,决绝却还依依不舍,像个耍赖的小孩,又想天下太平,又不想流血牺牲。 幼稚。兰廷心想,如果真有这种好事她也不用费力去办什么学校了。 但救还是要救的,她不能容许古铭的电车难题挟持自己的意愿,也不能允许他像个胜利者一样带着骄傲死去。营救行动定在今晚的十点,根据梦中的信息,兰廷调整了营救方针,她从军方借调了一副仿生外骨骼装甲,用来抵御那些诡异黑泥的侵害,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把原本的四人任务调整成了单人任务,原本的三个人会和医疗队一起在外面提供场外援助。 古铭的藏身所在公园角落一个滑梯洞里,他挖空了这里的空间,让它与世界的夹缝联通。夜幕降临,十几辆军用防爆车守住各个出口,用探照灯把整个公园照得恍如白昼,对于周边的居民,官方对其解释是一次军事演习,而在乐土的影响下,人们都轻易相信了这个说辞,拿着官方的补贴,自觉找其他地方过夜。这些都是兰廷卖人情换来的,说是卖人情,但同样被乐土影响,她不过是打了个招呼,一切需求就都顺风顺水的被满足了。 士兵们给兰廷装上外骨骼和氧气面罩,要她活动身子简单适应一下。兰廷回过头,向着朋友们微微颔首。白露急切地挥了挥手,海隐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头,唐婧则用手语告诉她她要回去睡觉了。 兰廷放心地转过头,现在,她要去打完她那应打的一仗了。 计划很顺利,兰廷进入滑梯洞,连接夹缝的入口便自动打开,像是一直在等她到来。她打开头灯,踏入那个向下延伸的深洞,深洞黑不见底,边缘处隐约看得见透着微光的阶梯,兰廷踩上去,阶梯便亮起来,每走一步,阶梯就向下延伸一节,像发光的螺壳,旋转着蜿蜒到洞底。 洞底不若梦中那样泥泞,是一片大泽,大泽头顶着星空,浅滩上摇着几根芦苇,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丁香花味。兰廷沿着滩涂行走,身上的外骨骼发出吱嘎的声响,在这种静谧中格外不合时宜。她走着,经过一座废弃的码头,乱草丛生的破船生了锈,半个船身浸在水里。破船那头,滩涂边上,是一大片凌乱的坟头,星光烁烁,却照不出碑上的字迹,无字碑,和兰廷的那块很像。走过大泽,滩涂尽头,兰廷看见一个木牌插在地上,她走过去,上面是鲜红的漆字: “这里是乌托邦。” 字迹滴里搭拉,像血淌下来。 大泽之后是荒原,只有地上的沙砾和天上的繁星遥相辉映。她吱嘎吱嘎地走着,外骨骼偶尔呲出一股热气,让她看起来像一节老旧的火车头。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远望见了那棵梦中的巨树,但她没再向前走,她向后坐下,身后竟凭空出现一条长椅。她合上眼睛,对着虚空说道: “我看到了,但我累了,还是你过来吧。” “抱歉。” 古铭说。那棵灿金的巨树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 “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兰廷没有去问,她张开眼,看到曾经的男伴正张开双臂朝自己微笑。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敢面对我?”兰廷说。 古铭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随即他挥了挥手,笑容可掬的苦命老师化成一股白烟,烟雾后面,是肢体残缺不全,皮肉如熔岩般皲裂,已然不成人形的古铭。 他已然比梦中更深陷于那棵树。兰廷看着他,踱步向他靠近,走到他面前,突然抡起拳头向他脸上砸去。 外骨骼包裹的拳头卷着风声轰然砸在古铭面前,却被一道屏障挡住,装甲发出一阵爆响,像是钢铁碰撞的声音。偷袭不成,兰廷悻悻收回了拳头,她盯着眼前残缺的神明开口道: “我答应老糖和老海,要打得你嘴角流血。” 古铭苦笑一声,他双手都被藤蔓束缚,下半身和半个后背都融进树里,动弹不得,于是扬了扬下巴说道: “手下留情,我没几天好活了……” “不会的。”兰廷打断他。“你现在就要和我回去。” “不。”古铭摇头。“你只能选择接受乐土,或者,杀了我,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你可以自杀,没必要把所有人都拖进你的故事。” “我给了人类一个获得净土的机会。”他抬高了声音,让沙哑又低沉的嗓音在整个空间回响。“我在这看到了世界的变化,人们都很幸福,我看到的。” “人们都很幸福,除了你。”兰廷指着他。“如果你的乐土真的那么完美,那请告诉我,为什么它的造主现在会是这幅德性?” “这是必然的代价,就像圣子戴上荆棘的头冠,乐土也需要我作为基石。” 兰廷嗤笑一声,眼睛上下扫过古铭残破的身子。 “所以你之前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补偿今天。” 古铭怔了一下,兰廷看到他眼角微微抽动,金色的血液从他骇人的创口处汩汩涌出。他在压抑自己的痛苦,即使知道兰廷是在演戏,只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他依旧感到凌迟一般的疼痛在五脏六腑扩散开来。 “不是的。”古铭放缓了语调。“如果你愿意,乐土可以解开你循环的诅咒,你会忘了我,安稳的过完一生。” “忘了你,找个新男友,这对我确实不难,你确实也不是他们里最优秀的一个。” “攻心的话就到这吧。”古铭扯着嘴角苦笑一声。“你打算怎么阻止我呢?” “乐土展开根本不需要十五天。”兰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是战斗,她不会让对手掌握战斗的主导权。“你放慢了乐土扩张的速度,是想在这个城市试点,给我开了后门,是想让我帮你试错,找到凭你自己找不到的漏洞,如果那个漏洞不可挽回,你就马上自我了断让乐土消失,把自己包装成殉道者卖我一个顺水人情,我说的对吗?” 古铭合上双眼,没有回答。 “说话!”兰廷喝道。 “对。”古铭敛起方才病恹恹的姿态,目光如炬的盯住兰廷。 “那我们就用你的方法来。”兰廷向后坐下,古铭就又变出一张椅子供她就坐。“你喜欢论道,我们今天就来论道,我告诉你这几天我看到的,你来决定乐土的结局。” 古铭点点头,身体松弛下来靠在树干上。 “请。” “人们幸福,是因为乐土抹去了他们关于苦难的概念,他们的生活里不再有苦难,甚至不再有挫折,无条件的欢乐会令人们对幸福的概念逐渐模糊,对快乐的感受日渐麻木,等到阈值提升到一个乐土达不到的水平,乐土就会变成废土,把人类变成一群麻木的牲畜。” “没有乐土人们就不是牲畜了吗?”古铭沉声说。“支配关系从来贯穿人类的历史。君主支配人民,资本支配工人,父母支配子女,被支配的一方只能仰人鼻息,委曲求全。但乐土消除了特权,消除了支配,让所有人都能平等的生活在一起,如果这样的世界里人类被称作牲畜,那过去的人类又是什么?” “是你的朋友和同胞。”兰廷干脆的答道。“你们曾经并肩作战,为了理想和正义,但现在他们都被乐土变成了千篇一律只会傻笑的人偶。” 古铭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沉默片刻,略显迟疑的问道: “他们怎么了……” “老糖上班不摸鱼了,老海也不捉弄人了,可她俩都想不出以前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了。还有白露,你应该记得她,就是以前你班上那个被霸凌的女孩,她给学校投了简历,说以后想和你一样当个老师,把你教她的道理教给更多孩子,但现在,她觉得生活已经够好了,要回家去和她爸妈种苹果梨。” 兰廷一口气说完,用那双深邃的蓝眼凝视对面的神明。古铭垂着头,把眼睛藏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他没有语塞,他在权衡,权衡美好的结局与个人的特质究竟孰轻孰重。 “我很遗憾。”他抬起头,以同样坚毅的眼神回望面前的人类。“但那是必要的代价,你总会习惯她们的改变,可如果没有乐土,世上就依旧会有贫困,有战争,有歧视,有压迫,依旧会有被拐骗的孩子和被家暴的姑娘,会有被绝症拆散的情侣,会有见义勇为却不得善终的同志。我听够了他们的嚎啕,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们本可以不付出这些代价,人类在未来依旧可以克服这些问题。” “但那中间会还死多少人?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就要救他们。” “意气用事,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现有的生产力能不能跟得上你带他们走的这条捷径。” “乐土会在因果律层面禁止悲剧出现,无论出现多少变量,人类都将安稳地存续下去。” “安稳,哈。”兰廷昂起头冷笑了一声。“真不知道你这些天都看了些什么。那我就再讲点你不知道的事。那天广场上向你祈祷的人,你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吗?” 古铭点点头,又摇摇头。 “丧子的那个老人一夜之间放下了儿子,没有任何过渡,说放下就放下了。宠物被拐的那个男的,第二天被狗贩子找上门,还了一盒狗骨头,他眼皮都没眨就原谅了狗贩子,因为他已经养了一条新的狗。还有被家暴的那个孩子,父亲去自首被他们拦下,三个人一笑泯恩仇,和和美美过日子去了。” 说完,兰廷捂着眼睛呵呵乐起来,她这辈子都没讲过这样滑稽的故事。 “怎么样,是你喜欢的大团圆吗?”兰廷反问。“我时常在想,你到底是真的想让大家幸福,还是只想让自己心里好过点。” 古铭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血和背后的树一样,都是灿金灿金的,像带亮片的油漆汩汩地往外涌,顺着身体淌在树干上,一瞬间就被树干吸干。 他开口,第一个音节就哽在了嗓子里,他的眼睛也开始流血,在脸上犁出两道金黄的河谷,他用力抽了下鼻子,哑着嗓子说道: “我承认这是乐土不完美的地方,但哪有完美的变革呢,这些荒唐事只是改革的阵痛,我们需要时间去清算旧世界的罪恶。你说得对,我做的每件好事都是为了让自己好过,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但论迹不论心,你不能否定乐土的功绩。” 他说完,又狠狠抽了下鼻子,把手从藤蔓中撕扯出来,抹净了脸上的血。 兰廷收起了眼中的讥讽,她感到世界一阵翻覆,大气像满拧的钢丝纠缠在一起,坚硬,扭曲,堵得她喘不过气。 扭曲来自古铭,在这一刻,兰廷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始终以为古铭是一个坚定的殉道者,做出了取舍,就会坚定的朝着目标进发。可她想错了,古铭的坚定建立在动摇和挣扎之上。他留下线索,留下转机,一次次在乐土面前踟蹰,忍着恶心劝说自己坚持再坚持一下,最后的结局一定瑕不掩瑜。他像个投海的人,一心求死,却一次次把手伸出水面,不等别人救他,又兀自沉得更深。他在这条路上动摇又动摇,是为了延缓痛苦,是为了确保自己最后的胜利。 这才是他,很平凡很软弱很自私很犹豫…… 很“人”。 “别这么难为自己。”兰廷的语气柔和下来。“和我回去,我们能一起做更多事。” “不。”古铭痛苦地晃着脑袋。“兰总,你可以循环,每一次轮回都是新的你,所以你永远年轻,永远充满希望。可我不行。我可以去杀军阀,杀人贩,杀毒枭,但那只是一时的解脱,每当我闭上眼睛,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就开始嘶喊,它问我,杀了这么多坏人,世界为什么还没变好?乐土不完美,我早就知道,但我真的撑不住了,坏人越杀越多,军统区的孤儿成了军阀,被拐卖的孩子给养父母辩护,好人成了坏人,好人又迫害好人,我到底要怎么做世界才能好起来!”他两手忽然扣住胸口的裂痕左右一扒,将整个胸腔撕开在兰廷面前,腔中那颗干瘪的心脏被金色的根须缠绕,奄奄一息地跳动着。“我累了,没力气再等了,在彻底崩溃之前,乐土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兰廷探出手,想要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可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古铭风化的皮肤时,那道无形的屏障再度将她拒之门外。 “说出来好点了吗。”兰廷问。 “没事。”古铭说。“我们已经说得够久了,你还没有找到说服我的理由。现在该下决断了,是接受,还是杀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兰廷说。“你不过剩下四十年寿命,等你死了,乐土还会存在吗。” 古铭轻轻扬手,荒原消失了,星空消失了,一阵强光后,他和兰廷并肩站在树下,眼前是一派清明的世界。 这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这是我用神迹推算模拟出的未来,很完美,和现在一样。我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即使寿命耗尽乐土也不会消失,确保人类能一直这样和平的存续下去。” 兰廷低着头,走进那群泛着白光的幻影。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感到满足,每个人都善良,每个人都做正确的事。兰廷端详着它们,像只觅食的狐狸一样四处逡巡,最终她停在一块墓碑前。是块无字碑,她知道这是古铭用来诱惑的幻影,古铭想用死亡的解脱诱使她接受乐土,但她停下不是为了墓,而是墓旁一株花,那花将开未开,却已然枯萎,褶皱的花苞缩成一团,直挺挺地僵在花茎上。 它害怕凋谢,于是放弃盛开。 原来如此。 兰廷脑中有如石破天惊的一响,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破了这个拧巴的神,他和这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不过是又一个被命运操弄到绝望的受害者。他的理想永存于脑海,却只能靠对人类的绝望来驱使。多讽刺的一件事,号称乌托邦的乐土,源头竟是其造主的绝望。 兰廷回头凝视古铭,古铭同样温柔地回望着她,不舍又决绝地开口: “你不能向我证明乐土理念的错误,回去吧,那边的世界更需要你。” “如果,我能呢?” 兰廷昂起头,两眼迸射出摄人心魄的精光,她曾经以如此的姿态踏过战场,亦是如此攀上顶峰,而今她将以相同的姿态去把这个绝望的神明拉回正途,纠正这个扭曲的世界。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在你推演的上千年未来之中,可曾出现过一个和白露一样完成身份蜕变获得精神解脱的开悟者!” “……” 古铭的脸上瞬间划过恐慌的神情,模拟的幻影随之无影无踪,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眼睛越过兰廷,死死盯住远处那片虚空。 “古铭,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古铭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乐土千年,除了身为造主的你之外,再没一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开悟。而原本的世界虽然苦难横行,却在不出十年的时间里孕育出白露这样跨越了苦难,却仍愿意向世界布施善意的人。告诉我,为什么你口中终结罪业的乐土,竟还抵不过人间区区十年的岁月?” “你在歌颂苦难!”古铭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没有歌颂苦难,我是在歌颂人类战胜苦难的壮举。”兰廷声音洪亮,一步一步朝古铭逼近。“苦难不可避免,弱小的人类要豁出性命才能与之抗衡,但劫难之后,人类从未失去他们的锐气,他们静默着燃烧,把悲恸化为希望,登上一个又一个高峰,把曾经令他们痛苦的踩在脚下。而乐土却把世界变得完美,变得一成不变,人类失去了一切转机,像家畜一样被你豢养了千年。或者,乐土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圣地,而是一个泯灭人性的修罗场!” 她踏出最后一步,铿锵的声音随着气流激昂着飞进古铭的耳朵,将他最后的迷梦也彻底击碎。 他昂首,对着树冠上高远的星空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悠长地呼出。 “我,错了。”他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向着深空,向着兰廷,也向着自己。他一声声地重复,如叹如泣,像飓风中的水鸟,烈火中的信徒,他周遭的世界开始颤抖,崩塌,化作灿金的碎片漫天飘扬。 “动手吧。”古铭的声音似哭似笑,他张开双臂,向兰廷露出胸膛的创口。“乐土已经开始瓦解,神力马上就会开始反噬,你不杀我我也只会死得更惨,求求你,动手吧。” 兰廷向他慢步走来,面孔被阴影笼罩,看不见此刻的表情。崩塌的心相宛若天劫地难,将那荒原大泽尽数吞没,却只那一声声脚步,像深夜的木鱼,平和,笃定。她终于回到古铭身边,那个枯萎的心脏离她不过咫尺,她只要轻轻一握就能把它捏碎。 “我从来都相信你能成功,可是……”古铭哽咽着。“人类,我恐怕没机会再相信他们了。再见了,兰总……” 「闭嘴」 兰廷贴近他的脸庞耳语道,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古铭不由感到一阵安心,他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兰总,胜过每一次接吻和交媾,直到兰廷将覆盖着外骨骼的手臂刺进他的胸膛。泪水从他皲裂的皮肤上滚落,在布满血污的脸上开出一条运河,但他没有注意到,这次他眸中滚落的并不是金色的液体。 兰廷的手臂向前发力,刺穿筋肉拗断胸骨,迸裂的声音振聋发聩,如同铁锤敲打世界的根脉,古铭感受不到疼痛,在铮铮巨响中,他头顶那片璀璨的夜空中燃起新星诞生的钻石光辉。 那光芒温柔,纯净,如同白银般皎洁。 「绝望铸造的,将由希望拆散!」 兰廷怒吼道,如柱的银白火瀑自夜空刺向地面,将那棵庄严巨树的光芒尽数吞没,皎洁的白焰升腾炸裂,焚烧着神树古铜一般的枝蔓,将绑缚着古铭的根须烧成灰烬。古铭感到造就了自己的那股神力正在离他而去,自他的心脏飞速地流向另一个宿主。兰廷猛烈地颤抖,剧痛已然蔓延到她的全身,几乎让她无法承受,她吞咽着口水,喉咙感受到沙砾的摩擦,皮屑混着结晶的血肉从她脸上崩裂落下,每一刻,都像是碎玻璃在她的关节处研磨。这是神力到来的证明,可这神力不是理想的结晶,而是无比恶毒的诅咒,她感到一阵心酸,强忍住身体的痉挛,紧紧握住古铭的心脏,将那剩余的根须也焚烧殆尽…… 古铭在黑暗中飘浮,感觉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他安心地将身体沉进黑暗,全身的细胞都松弛下来。他感到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安宁,因为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醒来了。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厚重的靴子踩过焦脆的瓦砾,充满生机的声音把他从梦中唤醒,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雪松木香掺杂着血汗腐败的味道。他认得这味道,她曾是他的同志,爱人,救主,而现在她又是什么,自己该以何种立场去面对她。 即便如此,他依旧下意识地伸出手,寻求着另一个生灵的触碰。 但,没有人接过。 “兰总……是你吗?”他呢喃着,挣扎着身体想要起身。却被什么东西抵住胸口,生生按了回去。他张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满身残破的兰总,一只脚踏在他胸口,正黑着脸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 他从没看过如此狼狈的兰总,她满脸血污,浑身的外骨骼已然残破了九成,原本精干整齐的头发也被烧焦大半,在她脸上,赫然斜着一道骇人的创口,结晶的皮肉还未恢复,如先前古铭那样皲裂崩解出一道漆黑的缺口。她皱着眉,强行将呼吸的频率压得平稳,却掩盖不住她早已筋疲力尽的事实。 她一言不发,屈膝跨坐在古铭身上,扬起了伤痕累累的拳头。 拳头搅着风声砸下,除了避开了人体易断的门齿,每下都卯足了力气。沉默的拳头砸在古铭的侧脸和鼻梁,在他刚刚愈合的脸上留下血肿和淤青。他被打的头昏眼花,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是他应受的。 兰廷每一拳间留出了间隔,为了让每一下带来的疼痛都被充分的感受,她跨坐在古铭身上,用她布满伤痕的拳头肆意打了几十下,直到她看到他满嘴鲜血,眼角淌下泪滴。 古铭紧闭双眼,等待着新一轮惩罚落下,但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抽泣,随即感到某种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脸上。他慌忙睁开青肿的眼睛,只看到自己那个如神明一般坚毅的兰总正举着伤痕累累的拳头,梗着脖子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早该注意到的……对不起……” 她竟然向自己道歉?在自己做出这不可饶恕的一切后,她竟然向自己道歉? 古铭顿时如遭天雷殛顶,远超神力千万倍的疼痛在他脑中迸裂开来,他忍不住嚎啕出声,眼泪冲开他红肿的眼皮淌在尘土里,激起细微的烟尘。 他们被医护抬上车,送往医院,相互没再说一句话。 他伤的不重,在神力剥离的瞬间就被兰廷治好了大半伤势。住院期间,唐婧和海隐来看过他一次,她们告诉他兰总已经出院,不用担心,又说兰总告诉他出院后必须照常上班。他问起关于乐土的事,唐婧告诉他,兰总彻底销毁了乐土,但保留了它曾造成的客观影响,现在市内的监狱不堪重负,正在考虑向周边城市输送囚犯。他又问起兰总为何会有摧毁乐土的神力,海隐不耐烦地扔下一本册子,扯着唐婧离开了。古铭苦笑着翻开册子,看到的是那篇有关乐土的熟悉故事,他翻到末尾,发现故事的结局被人做了修改。 「神明的计划被魔女窥知,魔女说服它解开乐土,将自由还给人类,在它回心转意的时刻,体内的神力流向了魔女,让魔女得以将世界拉回正轨。」 “唉,心服口服。”古铭长叹一声,躺回了床上。 出院那天,市区下起了大雪,古铭叫不到车,又没脸请朋友们帮忙,只得顶着雪向车站的方向磨蹭。雪越下越大,站在路口甚至看不清信号灯的颜色。他正要过马路,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鸣笛声,吓得他差点一头栽进路旁的雪堆。他骂骂咧咧地回头看去,竟看见是自己的车支着远光停在面前。兰总推开车门,冷着脸坐到副驾上,海隐从车窗探出头叫着冷死了傻○快上车。他慌忙上了车,看着后座上横着的两个损友,又偷眼瞄着副驾上面若冰霜的兰总,一时不知道要往哪开。 “我饿了。”兰廷望着窗外嘀咕一声。 古铭如蒙大赦,终于松开了刹车。 “吃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火锅……”唐婧懒洋洋地举手。 “火锅!”海隐一拳砸在他的头枕上。 “那就火锅吧。”兰廷拍了板。 明亮的灯光穿透浓稠的风雪,车轮踩着厚厚的积雪向着远处无尽的雪白疾驰而去。 古铭决定写一篇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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