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叫妙玉的朋友
我是薛宝钗。
我和妙玉的故事,要从一个炎夏濡热的日子说起。
这一日,我觉得心烦气燥。我想得一些清净。所以,决定到栊翠庵去,找妙玉聊天。
不知为什么,一经踏入这栊翠庵,我的心境,就从这难挨的燥热,转入了无欲的清凉。
看来,一间屋子总会染上主人的性子。妙玉是无欲而冷清的,这栊翠庵被熏染了她的气味。那是一种薄荷味,凉凉的,有一丝丝不易微妙的辛辣。终于,我脱离了污浊的空气。终于,我可以畅快的呼吸。
妙玉是一个仙一般的生命。我来了也没个好脸色。要换作是旁人怕是连见都懒得见的。纵然是她肯见我,也必须让我等着。待她做完了功课,这才翩翩到我眼前,赏我几句冷言语,让我觉得心安。
这超然凌世的妙玉,径直的赏了我一句话:
你受腻了红尘的福分,竟跑到我这里来吃几滴苦寒的酸泪,也好知了苦为何物,也便懂了福分为何?乃如是乎?
我心里想:这个妙玉也真是怪。给我这怪话听着,她也真是的……要换作旁人说的,我自然是不悦。不过,这毕竟是妙玉……哈哈,仙子说的话无论如何也是对的。她说什么,我都爱听。
我笑着回道:
半爱红尘亦求道,享腻人形去修仙。
妙玉递给我一杯苦茶,也送来了教训。
贪心不足。人间的苦还没吃透,就想着去修仙?你这俗欲填满的身子,究竟还能有什么追求?
说着,妙玉坐到我身边,用一种天降垂怜的眼光看着我。我觉得很奇怪。据我所知,在这人世间,说话的底气全在身份。真不知道,这妙玉说教我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所以,我就说道:我还能有俗欲呢,你却有不得。想吃却说不得饿,可怜!
我偷看妙玉的颜色。她并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黛玉又与宝玉亲近了?你憋了一肚子气却发泄不得,就跑到我这儿来放屁了?
万没想到,这妙玉说出话来,竟然也这么直接。
这该死的林黛玉……啊,算了。我没有必要在这里想那让我心生嫉恨的东西。
我说:没错。我就是个醋坛子。那又怎么样?轮得到你来说我?你一个尼姑,不知道修身养性,精研佛法,反倒是热衷起这凡人的俗事,真不知羞!
妙玉一脸的不在乎。她对我说道:。你当我愿意作这尼姑?那不过是没法子罢了。人生来不同命,这可不是靠自己修行就能扳回来的。你这俗物是天生的,纵然再怎么装还是会露出马脚的。只是你小姐的身份遮掩着,纵然是俗物也有人吹嘘你这是雅。我妙玉其实也是一个俗人,却被这尼姑的身份遮掩着,竟然必须要装着无心无欲,真是既可笑又无聊。宝钗,你扪心自问,你难道真的觉得自己配得上贾宝玉?宝玉的眼里只有妹妹,而你却是个姐姐。你生早了,他生晚了,这就是没缘分。断了痴心妄想罢,既然是一厢情愿又有何必要苦苦地追求?
妙玉这话听得我好生的恼怒。可是,我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却是真的。然而,我嘴上不服输,却反唇相讥道:没想到,你这尼姑懂得还真是不少!既然这么懂感情,又何必当这尼姑,何不还俗算了!
妙玉不恼不急,悠悠地说道:你这小姐何曾体谅过我的苦处?我是个尼姑,所以得以容身在这栊翠庵,暂且吃喝不愁。如果我还俗,又能去哪里?何人供养我?我又能在哪里寻觅吃喝?你这小姐自然觉得活着是理所应当的,却不知道,这活着,究竟有多么的奢侈!而今,你们都活在梦里。你们这悠然富贵的生活,距离真实的世界实在是太遥远了。你想过没有,如果哪一天贾府败了,你又能去何处容身活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人在,情在。人不在,情不在。你觉得娘娘能永远护着你们么?依我看,贾府败落是早晚的事,须做一些准备才好。你说呢?
这个妙玉真是疯狂。无来由的,竟然把本性暴露了。原来,她竟然是这等狂妄的东西!
我自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敢咒我们?你……竟然还敢诅咒起娘娘来了!怎的?你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妙玉却说道:你说呢?
一下子,我的脑子被一种冰冷的恐惧支配了。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只是,出于恐惧,所以忌讳。终究是不敢面对罢了!
是的。我害怕,我恐惧。我没有勇气面对分离。
我说:你不怕我检举你?
妙玉却说道:不怕。因为我知道你是好人,绝不会卖我的。若非是喜欢你 ,也没必要你说这无聊的实话。
我保持沉默。
妙玉却继续说道:
她们都叫你姐姐。可是,在我眼里,你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你觉得你有本事?你觉得你有才华?告诉你,你的那一点点才华,对于求生活命,真是毫无用处!我觉得,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得赶紧准备。省得到时候,搞得不知所措,岂不是更加可怜?
我说:谢谢您的好意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日,我薛宝衩若是真的沦落到那一步,也不过就是认倒霉罢了。如果将来还能再见,就算有缘。现在,我回红尘里快活去了,您就留在这儿,接着享受您的青灯古佛吧!
说罢,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这一次聚会,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栊翠庵。
往昔历历在目。似乎,就在昨天。
北风刚刚停住。我从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子里爬了出来。
寒冷。无助。恐惧。饥饿。
贾府已经是极其遥远的回忆。
现在,是一个寒冷无情的冬天。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原来,活着是那么的艰难。
为了活着,我卖过艺,也卖过身。现在,即使卖身也做不得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人,对于人肉的需要其实与猪肉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必须躲开那些饥民,他们,会吃掉我的!
现在的我暂时是清醒的。在沉沉入睡的时候,我梦见了妙玉。妙玉……这是一个让我想哭的名字。自从与她分别,我竟然开始无来由的学起了弹琴。正是这一门手艺让我有了容身妓院的能力,才勉强度过了贾府败落之后的一段时光。啊……如果她是我的姐姐,那该有多好啊。
现在的我,流不出眼泪。饥饿,早已让我泪水流干。
我曾经以为这妓院的日子是地狱。而现在看却是天堂了。
鞑子来了。
我们的生意断了。大家各奔东西。姐妹们沦为野娼,只能靠卖身度日。我也是这样。我一路卖身,一路南下,只为了换一口吃的。而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用粮食来买我的身子了。甚至,我自己就是一身活动的口粮。
饥饿。昼伏夜出的生活,让我越发的像一只动物了。我很幸运。我竟然躲开了那些如僵尸一般的饥民。我的最后一次,卖了几个馒头,眼看要吃光了。我找不到树皮和野菜了。我觉得,我快死了。
我醒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一个……一个女的在我眼前,可是她却穿着男装。
她看着我,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我觉得她要吃我。我挣扎着,要爬起来逃命。然而,饥饿带来的虚弱却让我动弹不得。
她握住我的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温暖的感觉。
她对我说道:宝钗,你还记得我吗?
我睁大了眼睛,奋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终于,我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妙玉。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妙玉却一把将我从怀里推出去。她说道:别急着哭。你先吃一些粥。再洗个澡,咱们慢慢聊。
我恨不得将这一身的污秽全部洗掉。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从前。
原来,这里是义军的营地。妙玉凭着能恰会算的本事,成为了义军的军师。
我看着妙玉,一脸的羞惭。
妙玉说:真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佛祖保佑。缘灭缘生。
我说道:当时没听懂你的意思。现在,我全明白了!谢谢你!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
妙玉微笑着对我说道:无碍的。你我皆是生在这人世间的凡人。能帮到你也是我的福分。当时,你还年轻,不能理解我的话,真是再正常不过的。哎,人间的事情,总是这样。不懂时词费滔滔,待到懂了,反倒静默无言。现在的我,也能发觉当时的我有多么的幼稚。我也是一路颠沛,辛苦自知。
我和她对视着。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样,我们彼此面对,却不觉得尴尬。
终于,我鼓起勇气,对她说道:现在天冷,我能留下来为你暖床吗?
妙玉微笑着说:当然都是女孩子,睡在一起也是无妨。
我说:我不干净,你会嫌弃我吗?
妙玉微笑着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人嘛,终究还是那样。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我说:好吧。
有妙玉的地方,哪里都是如此的洁净。纵然是行军帐篷也不例外。
我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这一次,我终于可以沉浸在梦里。
命运的无常,让我体会了沧桑和苦难。
无形的缘分,牵引着我们的际遇。
我仍然幻想着幸福,哪怕只有一霎。
我终于明白,牵绊是何等的宝贵。
然而,我却不再幼稚。
所以,我消弭了对于分离的恐惧。
因为,我终于知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