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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誉镠丨南海十三郎】寒江御流(篇二·下)

2023-06-04 09:27 作者:少爷白衬衫  | 我要投稿

前言:本文以谢君豪先生饰演的电影版《南海十三郎》为创作蓝本,辅助参考舞台剧版。本篇文章涉及的参考书籍有:《小兰斋杂记》(南海十三郎著);《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戏曲片羽》(南海十三郎著);《南海十三郎原剧本》(杜国威著);《兰斋旧事》(南海十三郎侄女江献珠著);《唐涤生戏曲欣赏》(叶绍德著) 本文是知音篇的终章,内容主要涉及江(誉镠)薛(觉先)知己情。 本篇文章原本是预计在五月二十几号发布的,但期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险些令我心灰意冷,所以我是担负着万分复杂的情绪投稿了本篇文章。 事情起因是

某万粉up在未给我发私信问询、未经我同意、也未给我署名的情况下,擅自搬运我的文章内容做成视频并且配以万字解读的标签

,尽管在与之沟通后,该up向我道歉,并且应我要求删除了该视频,但仍给我的心态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 我在此特别申明,本系列文章的本质仍是小说,存在大量的含有我个人主观意愿的艺术加工,电影舞台剧以及我所列出来的书籍都是我灵感的来源,而我笔下的每一个文字都是我先写下草稿后反复推敲润色而成的,尽管上一篇江唐初见是为了庆贺豪叔六十生辰而赶工出来的作品,部分地方我也并不满意,但其中多处细节我是反复批删斟酌的,是我心血之作,我很遗憾被人不问自取,同时我也十分痛恨这样的行为,若不是大数据推送,若不是我阴差阳错下点入,我可能到现在仍被蒙在鼓里。我并不想刻意将这样的行为上升为严重的“学术剽窃”,我也愿意保有一颗宽容之心去相信这种行为只是“一时糊涂”,但当我身边人对我加以受害者有罪的言论时,我夜不能寐,因为他们说不发表就永远不会被抄袭,既如此,我的罪愆就是我发表了文章,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人盗用,他们甚至劝诫我不要再公开发表任何作品。我只是一个默默写作的小透明,说不定哪天我受不了这些纷扰真的退网了,那也是净土不再,文学当死。

我意非鬻字,文章酬知音。那堪雪霜劲,憔悴不胜情。望周知。

本文特别说明附步韵和诗一首,也是草蛇灰线伏在上一篇的一个小心思的说明。 另外,

本文篇末附题外话:对于粤剧版《南海十三郎》的评述(其实是对于各版本的《南》剧进行统一评述,2k余字)

以下正文: 02【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别来相忆,知是何人】(知音篇·下) 1956年11月,由唐涤生编撰的《牡丹亭惊梦》于香港利舞台首演,剧本改编自明代戏曲大家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的《还魂记》,唐涤生这一部焚膏继晷挥洒而成的心血之作,曲词隽雅绮秀,古韵悠深,观众一时无法接受,以致剧团亏损惨重,但仙凤鸣班主白雪仙力排众议,力挺唐涤生继续改编元明戏曲,由此开启了一个辉煌的“任白唐”粤剧新时代。 而同年10月底,一代“粤剧伶王”薛觉先在演出首本戏之《花染状元红》时,因脑溢血突发而摔倒台上,但他坚持演完全剧,散场后送医,已然不治,最终于广州病逝。兴许,命运的迭代更替就是这样的冥冥天意。一个曾经璀璨的粤剧旧时代,也随着薛觉先的逝世而故去。 在湾仔的柯布连道和菲林明道间有一条沉寂空阔的大街,名叫轩尼诗道,道旁两边全是四层高的旧式骑楼。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还没有以后那些迅速扩建出来的绮靡广厦,地皮也还算不上尺土寸金,只是由于经济上还处于银根短绌时期,所以骑楼的优势还在继续发挥,人们在楼下开铺、楼上寓居,开的铺子有卖水果的、卖粥粉面饭的、还有卖炭火的,往来照顾生意的也全都是街坊邻里。 沉静苍阔的街道是小孩子们结伴游戏的天堂,他们成日里都会看到一个鹑衣百结的男人,言行举止癫癫疿疿的,他身上总裹一件破烂不堪的厚呢大衣,腋下挟一卷肮脏到连字迹都快辨不清的破报纸,浑身臭气熏天。若要说他是乞儿么,又不完全是,因为他从不低声下气问人讨要东西,小孩子们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只是偶尔在大人们的闲谈里听到过零星几句,说他是个才子,但小孩子哪能明白才子是个什么意思,当然他们也并不关心,能让他们刻进印象里的,也就是大人们对待他的态度总是那样的宽容,可以经常看到他在梁秋祺水果店门口吃橙,或者在太平馆门前吃西饼的样子。 江誉镠搔了搔乱蓬蓬的灰白鬓发,抬头看一眼香港的天,一整片雾蒙蒙的灰,绵延无尽,一看就是狂风暴雨到临前的征兆。他一摇三摆地晃过福安堂门前,里面问诊抓药的人只有一两个,二柜(掌柜)双手支在账台上,正在捣弄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面发出的兹拉杂音不断捶击着耳鼓,也教人愈发心烦意乱,但倘如凝神摈除这些嘈乱的干扰声,可以隐约听到是一则天文台的气象播报:本台讯,十号飓风信号悬挂警告,台风“姬罗莉亚”正面吹袭香港,当前风速115km/h,嗞嗞嗞,请市民避免外出!嗞嗞嗞...二柜双眉深皱,忍不住大力拍打着老破陈旧的收音机,低声咒骂了一句二十分钟前悬挂的还是八号东南暴风信号,一阵就改挂十号风球。 风云瞬息变,福祸旦夕间,怨天又何必呢,江誉镠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就要迈步离去,忽地风扫如旋,将一张残留着烧鹅香气、满是油渍的报纸,打着卷儿送到了他脚边。 江誉镠略略扫了眼刊名,是一份自诩客观评论实时新闻的日报,以文章见刊迅速为主要卖点,且已发行多期,小有名气,但上面刊载的文章水平参差不一,大多数的内容里存有颇为严重的主观臆想成分,捕风捉影、穿凿附会,更是比比皆是。 江誉镠白眼一翻,他心里是一千万个瞧不上这样的报刊,他忍不住痛惜起战火硝尘对文化的毁坏和损害,频年日寇扰攘,身逢世乱里,曾经屋中四壁满架,数千卷藏书,或已水侵虫蠹,或已流散殆尽,驹窗时易,人事栗六,文化竟成无依飘萍,无处可托,于是才会在1945年香港重光后,涌现出那么多离奇甚至是离谱的剧本,诸如《甘地会西施》、《希特拉梦会蔺相如》,不中不西,不古不今,在错位的时间与空间里,勾挑起一场场迷乱的狂欢。就拿《甘地会西施》来说,故事讲的是被印度人奉为“圣雄”的甘地,在梦中遨游中国,上至天宫,下到海底,见到我国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这本来只是个荒诞闹剧,但它卖座异常,究其根本,竟是其中有这样一幕情景,演的是甘地在海殿之中见到数个身材玲珑曼妙且穿着透明纱衣的海蚌美女,在若隐若现的灯光变幻下舞蹈,光是这般露骨的场面,何止台上甘地丑态毕露,台下观众都免不得耳赤面红!那么这又与任惜花劳军时点演的《玉山藏妲己》有什么分别!企图利用低俗和淫邪来蛊惑人心,粤剧本有良好的传统艺术,点演淫剧是可以卖座空前,但这非但不能吸引更多人爱好粤剧,反而更容易加速粤剧的灭亡! 江誉镠下意识伸脚去踢开这讨人嫌的报纸刊物,风却不肯教他如意,报纸扑一下挂到他脏兮兮的裤腿上,他只好伸手扯下来,就在被他捏皱的纸隙里,有几个扭曲的字黏住了他的目光,他摊开看,文章的篇幅不长,标题的字体也不大,排版位置还在不显眼的角落,可谁能想到,这竟是与他切身有关的一篇报道,标题油墨冰冷,题目作“南海十三郎黄粱梦醒”,他险些哑然失笑。文章在开头处就言语刻薄,甚至充斥着宵小得志的窃喜,“南海十三郎曾为万能泰斗薛觉先开戏,如今薛伶已死,南海十三郎黄粱迷梦彻底清醒,再无翻身之期,在此奉劝其认清现实,千祁唔要空生再作冯妇之念,才尽江郎,贻笑大方...” 印刷字体横折如刃,江誉镠拽着报纸的力愈来愈重,毁誉口笔由人,他根本不在乎,只是“今薛伶已死”几字却如蒙头一击,他只觉得有一把匕刃深深剜进了他心里,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自他从“觉庐”走遁后,算起来是有好两年没见过揸哥了,前段时间在中环时还听人说起揸哥返穗了,难道真的是,香江老身几度病,羊城夜台挂魂旌?!他急于确认消息的准确性,不管不顾地闯进福安堂里,福安堂的老板是个琴棋书画皆摆弄过的人,平时也爱好粤剧和读报,江誉镠在心情较好时甚至还会跟他高谈阔论,正因如此,这时情绪震动的江誉镠就更为不客气地径直抓起了柜台上面的《文汇报》、《工商日报》,上面全部刊载了有关薛觉先病亡的讣告。 罡风似妖,摧折一切,卷地幽咽。粥粉面饭铺子支在门前作招牌的麻布片,响声猎猎,真是像极了呀,多像一片招魂引魄、呜呼尚飨的符箓幡子。 “绑架啦!救命啊!”江誉镠死死扒住楼梯的扶手,拼命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十三叔,师父一直在四处揾你,都到门口了,你就进去见见师父吧!”陈锦棠有武状元的美名,身手气力自是不容小觑,他生拉硬拽拖着江誉镠进到觉庐里。 觉庐是薛觉先养静之所,是一幢位处尖沙咀加连威老道的花园小洋楼。环境布置雅净清幽,墙壁上悬挂的是薛觉先不同时期得意作品的影像留念,有他拍摄第一部粤语有声电影《白金龙》时期的剧照,也有他反串出演《女儿香》时期的照片,或俊秀、或俏美的扮相,真实记录着粤剧万能伶官一生璀璨绚烂的艺术成就。 留声机铜色熠熠,唱针压在一张七十八转的黑胶唱片上,满屋里飘荡着如缕法曲,“可叹两情牵,相思遍、憔悴容光、消磨壮志因为久不遭时...”留声机里播放的正是《寒江钓雪》的二王慢板下句。 薛觉先阖着眼,间或以绢帕掩口咳嗽几声,就听门口嘈声一片,最清楚的一句是陈锦棠略带激动的喊声,“师父!我揾到十三叔了!” 薛觉先忙忙从藤椅里起身,戴上老花镜,一个鬓发灰白、破衣烂衫的男人就撞进了他的眼帘,薛觉先声音沙哑,话不成句,“十三...听人说你...竟真...你怎搞成这样?”破碎的话尾音消失在无尽的叹息里。 江誉镠盯着薛觉先看了一会,忽地抬起袖子一挥,嗤笑一声,“啋!我哋(们)很熟?” 他很清楚就凭自己的气力是挣脱不了那个强拽他过来的人的,那么索性既来之则安之,他边说边就自顾自席地坐下,并且将腋下夹着的一卷破报纸也搁在身旁。 薛觉先跟着蹲下身来,他自南洋登台归来后,就染了病症,以致声带受损,平时就经常咳喘不止,一直将养了多年也不见有转好的迹象。这时,薛觉先忍不住又捂住绢帕剧烈咳嗽起来。 江誉镠挪了挪身子,靠到薛觉先跟前,他看着薛觉先咳嗽时的痛苦模样,不由地眉峰紧蹙,语气认真又诚恳,“老嘢!你有病!”“我不是老嘢,我是老揸,薛老揸,记得吗?”薛觉先的咳喘并没有减轻,他艰难吐出这句话来,仿如游丝一气。江誉镠的眉峰皱得更深了,他万分疑惑,“点解取这样的名?”“我是薛觉先,排行第五,戏行里人人都喊我五哥揸哥,薛老揸,揸住的揸,你记得吗?”薛觉先边说边伸出右手,收拢五指虚虚一握,在粤语里,“揸”这个动作就是用手掌五指去握住事物,所以才会用揸去代指五,并且在粤剧旧时期里,正印文武生往往是吸引观众上座的最关键因素,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剧团的擎天柱石,掌握着剧团的存亡命脉。更何况薛觉先还是万能伶王,正印文武生、正印花旦、网巾边丑生,统统不在话下,所以戏行众人尊称他为揸哥,一方面是遵从他的实际排行,另一方面也蕴含着对他无尽的敬重之情。 “哦!揸住的揸!”江誉镠双眉舒展,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用脏污不堪的手一把抓住了薛觉先柔软洁白的衣袖,薛觉先就任他拽着,哑着声音继续解释着,希冀能有哪个字眼可以成功唤起江誉镠的记忆,“你排行十三,你是南海十三郎,大家都叫你十三哥,你记得吗?”江誉镠双目凝滞,不停嗫嚅着嘴唇,似是跟着薛觉先说话的节奏,也在碎碎念叨着,并且频频点头犹如捣蒜,突然他抬眸嘻嘻一笑,“记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他迅速掰着十个手指,数着还不够,他蓦地膝盖一屈,脚上趿拉的破洞鞋就被甩到了一旁,“十一十二十三”,他点着脚趾数够了数,异常愉悦般摆了个锣边花的手势,拉着板腔道,“十三——啊哥!”薛觉先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神色黯然不已。 这时,陈锦棠弯腰执起那卷破报纸,“这么脏,丢了吧!”“打劫啊!”江誉镠一下跳着爬起来,劈手就去夺回自己的宝贝。“十三叔,一堆废纸而已的嘛...”“你识乜嘢!我一纸能知天下事,如今我携天下而行,威风八面,重威过港督!”江誉镠一边说着一边整个人也真的耍起威风来,他大开大合地伸了个懒腰,一头窝进了薛觉先的藤椅里,闭上眼假寐起来。留声机里好笙歌无限低徊,仍是旧时的风范。 “十三,你仔细听听。”薛觉先走到江誉镠身旁,江誉镠倏地睁开眼,神色认真万分,脱口道,“这家伙唱得不错哦!”“寒江钓雪,记得吗?”“哈!啊你个坏老嘢坏的很,想考我唐诗?”江誉镠笑眉弯弯,呲牙得意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边抑扬顿挫地念,边抓着抢回来的破报纸卷作渔翁垂钓的动作,“记得啊,你个坏老嘢,还想考我,呵呵!”“这首曲是你作的,当年这出戏这首曲我们做遍省港澳,你一举成名,你记得吗?”薛觉先的手撑在摆放留声机的楠木桌上,看着故人境况如此,他心里自是凄然不已。“我作的?”江誉镠痛苦地扶住耷拉下来的头,神情也有几分扭曲,慢慢地,他苦笑一声,抬眼握住了薛觉先的手臂,“你近来点样啊,揸。”薛觉先听到他这一声终于有了正常人清醒逻辑的话,心里又是欣慰又是苦涩,“十三,看到你这样,我的心真的很不舒服。” 自从在九广铁路上坠下火车后,他的大脑受到了猛烈的震荡,而且精神亦受重创。人皆望聪明,我被聪明误。既是如此,他干脆将所有的巧思收起,放空一切,不论他人说什么,他总跟着他人说话的节奏点头如捣,间或还嬉笑怒骂几声,只是再不愿去动脑,聪明太盛,怎又不是被聪明牵累终身。现在揸哥逼得他还是动了脑,一动脑,往昔管弦金缕,言笑历历,拉洋片似的飞闪流逝,到如今,故旧睽离,两非人事,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说给揸哥听,也似是在说给自己听,“做人又何必恁执着呢?”探花旧梦,词笔春风,少年心性,壮怀拿云,曾以为诸事皆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年纪愈长才发觉人生处处充塞着力有不逮、与愿相违之事。一抹落寂的苦笑在江誉镠的嘴角倏然而逝,他也曾奉信眼见为实,也曾自诩耳目聪颖,可当他在街头浪迹,在真正体味百态冷暖、洞察世事时,他才发觉人又何必太过依赖自己的这一对眼呢,“你双眼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有时瞽盲之人,看得反要更真。 “我说你看不到才是真的,你的眼镜都没有镜片玻璃的,取下来,我叫人去给你重新配一副。”薛觉先看着江誉镠一身褴褛,满脸污浊,心下感伤不已,颤着手就想去摘下他破烂的眼镜。 “我故意的!做人又何必看得那么清楚呢!过得去就算啦!”江誉镠如临大敌,一偏头,避开了薛觉先的手,他自己将摔烂了的破眼镜取下来,戳了戳有镜片玻璃的一边,“至于你想看清楚点呢,就用这一边喽,”他嘻嘻笑着,又将手指套进没有玻璃的一边镜框里,摇动手腕转了好几个圈,“如果你看不下去了,就用这一边喽。样样看得太真,好痛苦的!”薛觉先剧烈的咳嗽声给江誉镠似疯似真的话添上了几分悲凉的底色,江誉镠一下跳起来,“你看你就几痛苦!来来来,让我把你的眼镜也打碎,百病包治!”薛觉先一惊,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但江誉镠并没有真的打算去抢他的眼镜,他仰面一倒,窝进沙发里,薛觉先以为他疯症又发,吩咐陈锦棠给他烧水洗身,然后延请医生,江誉镠扯下沙发上遮尘的雪缎罩子裹在身上,大声嚷嚷道,“我不洗!要洗你自己洗!”薛觉先愈发咳得站不稳,江誉镠身上熏天的臭气更在进一步刺激着他的鼻腔,“你有多久没洗过身了?你浑身污糟烂臭的。”江誉镠在雪白尘罩里翻身打滚,嘴里哼哼唧唧唱起滚花,“男人臭,女儿香,男人唔臭点得女儿香!”他从尘罩里探出头,神色严肃认真,“更何况,我天天都洗,洗我的心,做人最重要就是心干净!” 他曾愁锁萦肠,一念求死,在坠车后却被人救起,送往了广州河南万国红十字会医院,他因摔断脊椎骨,在医院躺了数月,返回屋企后,他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病症也一直在以反复无常的方式折磨着他,当病灶发作至最严峻时,他非但神志不清,而且冷热不知,他会莫名其妙奔上神楼,几天不言不食蹲在那里,也会学大鹏展翅,从屋顶跳落欲图飞起,然后每次都跌得满身淤青,更甚者,倘若屋企人一不留神,他还会跑出家门,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来荡去,待他清醒过来时,身边人早就厌他避他如避蛇蝎,他是透彻玲珑、颖慧至极的人,他又怎会不明白,不过又是病症大作时发狂的癫态吓到了众人而已。 求死未死,求生何生,既死未成,奚复非生。你说人怎样活着又不是活呢?在他两度挥拳打向任惜花时,在他痛骂他们是一班宵小汉奸时,他就已经被扣上了精神失常的罪名。更何况,他还真的有过一段时间病症严重,所以只要当他说出的话不能被人理解时,大家自然而然会以为他是疯病复发、狂症未愈,并没有任何人会去把他说的任何话当真,大家只会简单蛮横地把他判作是一个语无伦次、举止癫丧的傻佬。既然这样,那么是真疯,抑或是假癫,区别又在哪里呢?又哪里值得去分辨呢? “算了,先叫桂姐开饭吧。”薛觉先的声音愈发沙哑,几近失声。 桂姐把饭菜端了上来,摆在沙发前的矮几上,菜色丰富,有蒸鸡,豆角炒蛋,还有白灼菜心。扑鼻的香气,不断刺激着江誉镠早已辘辘饥饿的胃囊。 他也不客气,拨开盖住身子的沙发遮尘罩子,坐起身来,一瞬间,整个房间都是碗筷相互敲击的声音,鸡骨头被吐得桌上地上全部都是,不消多时,矮几上已经是一片杯盘狼藉,江誉镠意犹未尽,不禁用肮脏的左手抓起最后一口菜心,仰面塞进嘴里。 陈锦棠按师父吩咐,取来了干净的毛巾,薛觉先接过,轻轻地替江誉镠揩拭挂油的嘴角,江誉镠也没有躲避,只是自顾自鼓着腮帮,大口大口咀嚼着还没吞咽下去的饭菜,薛觉先擦过油污,又去擦江誉镠脸上的泥渍,模样举止就好似一个老迈的父亲在照顾着自己的儿子,“菜好吃吗?好吃就住在我这里,我让锦棠等一下给你去成衣店买几身新的衫...” 薛觉先还没说完,江誉镠忽然神色一凝,倏一下站起身,一脸着急的表情,他大喊,“屎急!” 位于湾仔的杜老志道,南段连接着轩尼诗道,却与轩尼诗道的苍阔沉寂不同,杜老志道上酒楼舞厅林立,天还没暗,夜总会的灯牌就会提前亮起,五颜六色的灯珠闪烁交替,衣冠豪奢的客往来络绎,他们大多都会同时唤几个打扮秾艳的舞姝埋台坐钟,又开香酒,千金浪掷,沉湎着沦陷进纸醉金迷的幻渺快意里。 “姬罗莉亚”来势迅猛,摧枯拉朽般拗折一切,也把这条原本喧闹熙攘的大道席卷至喑哑失声,所有的店铺,全部门窗紧闭。 江誉镠蹲坐在一家服装店专门辟出来抬高地势防潮用的梯间里,梯间矮窄狭小,仅够一人容身,而且久无洒扫,遍布蛛网。 江誉镠呆呆望着如倾骤雨猛烈地撞到石板路上。他想,面对揸哥,他从来不是怕见,或是羞见故人,只是久病难医,长贫难顾,对于寄人篱下,这才是他最怕的,这关乎一点清傲自尊,但更关乎的,是他心知肚明,身逢变迁,履世维艰,他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负累。更何况,己身、朋俦,两副支离病体。尽管他不喜学医,甚至中途为寻爱而抛弃前途,但他看揸哥的面色,似是不大好,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不大好的程度居然已至末路穷途。 揸哥顾念昔年旧情,他又何尝不是呢,在他尚且籍籍无名之时,揸哥就对他青眼有加,着力提拔。在演出《心声泪影》之前,薛觉先曾在剧刊上买下整个版面以作宣传之用,薛氏慧眼识人,凭借着“寒江钓雪”这一首动人心魂的主题曲,江誉镠果然一炮而红,此后江誉镠每编一出剧,薛觉先都会投以整版广告,并将四寸阔的“南海十三郎编剧”摆在最醒目的位置,而他自己的名字则在下面,而且也只有十三郎名字四分之三的大小,当年的薛觉先早已是粤港澳最有名气的红伶,但他却对江誉镠这般提携照顾,如此深恩,何以相报!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江誉镠唯有更为勤力地为他度身编撰出更好的剧本,以谢知己隆情。 及后兵燹蔓延,亲朋星散,待到香港重光,他因怒打任惜花,更加受到了嫉妒他的人的排挤。当他的剧本被班政家狠狠甩在地上,曾傲唳尘流的孤鹤,慢慢地把头低下,在曲江前线时,多少次流弹就堪堪擦过他的鬓角,满天的血与火在眼前燃烧,都没能成功逼他折腰,但当蕴满了一腔心血的剧本被人如敝屣般丢弃在地上,他俯下身拾起,掸了掸剧本上沾染的尘灰,价贬文章,也不过形同废纸几张,可即便如此,这承载着他理想的剧本,他依然容不得任何人折辱践踏。 暴雨张牙舞爪飞溅着,狠狠砸到他的眼镜上,個一副眼镜啊。曾经投军粤北,组织劳军剧团时,有一次经过韶关,演出反响格外热烈,有人以为获益颇丰,央他请客做东,实则劳军一事,全无资费,甚至还要自行贴补,只是他也不推辞,就将周身衣物典当殆尽,请大伙乐也融融地饱餐了一顿,黄白身外物,挂齿何足,以至百战归来,他身上也就仅剩一件残破老旧的军服,还有就是这一副眼镜。 人生一世,大可以赤条条来去,繁华过眼,富贵云烟,可偏偏就是眷恋逝水,执迷未悔。浑身上下也就这一副眼镜,这副眼镜原本承载着一个幻邈迷离的梦,连接着的是他一生柔情缱绻处。磕碎了。一边的玻璃镜片碎裂,另一边却未。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透过空了的镜框,蒙蒙的,看着尘世,人和物都是灰扑扑的,究竟是人事万般丛生污垢,还是他的眼瞳被罩上了一层巨大的阴翳,被尘网一张,蒙在眼前。 他明明还不到半百的年纪,可这双眼呀,已然是浑浊不堪,这也难怪,这双目已遭太多腌臜附着过,又怎么还会有少年时的澄澈。 大雨如涝,水积在低洼的梯间,已经盖过了江誉镠的脚踝。他忽然狂症突发般一头冲了出去。 冷雨胜冰,鞭笞着他的躯体,在阴鸷台风的吹卷下,他如一片摇摇晃晃的落叶,一边呜呜吟哦,一边手舞足蹈。盲风如盖,妒雨似幕,怒啸着将他困在这香岛海隅,困在这一场催心折骨的鬼雨里。 此日谁怜破碎心,倦舒病眼自沉吟。依稀影幔当年事,回首伶官非始今。 他的瞳仁猛然骤缩,眼前空濛处,忽又漫出一座彩缎高悬的红氍毹。 玉梨魂,浩劫顿呀成,殉花借残身,空余千万恨。薛先生,今晚你嗰段中板呀似乎不太稳。 层叠虚影又芒茫,耳畔仍是流水铮淙的南音叮板在往复回荡。 台上正青襟一褂重彩登场,咿呀声韵悠婉绵长;台下就折扇一把跟住拉腔,打着旋儿开合摇漾。 你看呀!软红绡鬓影衣香,锦绣丛俊雅模样。 堪笑呐!曩昔醉月飞觞,顾曲江郎,就捱这俗流兜头棍棒,且由这尘灰塑成癫疯相,那么倒颠又何妨! 哦呵呵,啊哈哈,经岁里、尘梦笔花,文章倚马,是天才也好呀,是黐线也罢啦,就无拘无束的、去吧,絮柳风前浮家,谁怕,也不过雨笠烟蓑、平生泛槎。 就都散了吧!溢彩流光的文字还浮漾在跟前,他伸手凌空掸了掸,似驱散蚊蝇般将这些曾经的璀璨拨散。 寒蛩泣鸣,在劲风苦雨里竭亡。他仰起面来,主动承接着自云层凝结下坠的雨,这雨是净瓶杨枝泼向人间的无根甘霖吗?不不不,他拼命摇头,最纯净最素洁是雪!他高声大笑着,对对对,他要立即濡墨心魂,勾描出这一幅奇绝妙景!天地沆砀,雪拥关山,就埋身在这一片天赐的浩然白里,洁白纯白的白凤凰,就让素雪蒙住孤翼一羽。 身上污浊是黑,眼中阴翳是灰,心底栖雪是白。“傻佬,你叫乜名?”“你唔识我你好打有限,我个名五个字嘅!——雪山白凤凰!” 旧梦前缘真影事,岩栖素雪我一人。 注释1:报纸题目[南海十三郎黄粱梦醒]为真事,是十三哥本人亲笔所述,而具体内容是我配合情节的杜撰。 注释2:对《甘地会西施》的评价,参考了十三哥本人的口述文章,源自《戏曲片羽》。 注释3:《玉山藏妲己》,真正的粤剧应该是《肉山藏妲己》,据十三哥说,也有透明衣服这样的情节。 注释4:“依稀影幔回首伶官”,是十三哥本人写给揸哥的,在正文里被我修改为“依稀影幔当年事,回首伶官非始今”。 注释5:“你唔识我你好打有限”取自杜sir原剧本,按照字幕注解=有眼不识泰山。 特别说明:江唐与江薛知己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在我理解中,揸哥并不是真正懂得十三的,所以他听十三对于报纸的一番说话,还以为他是疯言疯语,我在正文里写,直到十三问他近来怎样,他才觉得十三终于说了句有清晰逻辑的话(老友相逢,很自然会询问近况)。关于报纸的解读我放在《知音篇·上》里(该文也是我个人非常满意的一篇了,也可以回答为什么我能永远热爱江唐,毕竟阿唐才是唯一真真正正懂他的) 本篇结尾两句加上一篇结尾两句,其实是我写给十三哥的一首步韵和诗。原诗为“归来百战厌嚣尘,一路归程剩一身。只手耕耘天欲雪,壮怀如我更何人。”第一次看舞台剧版,听豪叔念出来时,我就非常喜欢这首诗。在写上一篇江唐车站分别时,写两人再重逢已是风霜频年遭逢过,忽然心下感伤不已,提笔就写了“霜侵旅鬓客倦尘”一句,写完又格外喜欢这一个倦字,然后突发奇想,就以此为首句作一首步韵和诗,借用唐生亲笔文章里的一句话“谅不致为识者所非吧”!全诗为: 霜侵旅鬓客倦尘,飘零法曲老此身。 旧梦前缘真影事,岩栖素雪我一人。 题外话:

对于粤剧版《南海十三郎》的评述

(其实是对于各版本的《南》剧进行统一评述,含很多废话...) 2023年4月21日,佛山粤剧院在上海演出粤剧版《南海十三郎》,我亦买飞(票),在座捧场。从电影到舞台剧(皆由谢君豪演出),再到电视剧(林韦辰演出),最后到如今现场观看的粤剧版(李江崊演出),从《兰斋旧事》到《小兰斋杂记》再到《戏曲片羽》以及杜sir原剧本,涉猎之广而深,看来竟真当得起自认的“十级学者”称号。我想,杜sir的这个剧本对我之所以“后劲那么大”,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我身为一个同样期待“知音客”的写作者,面对文章价贬,又怎么会不心生同情,进而生出那么点自伤之情呢。我曾说过,在我心中的十三哥只有谢君豪是,这话永不褪色,我自始至终这样以为。傲与痴,癫或狂,只有在谢君豪身上,在他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才挥洒得这般淋漓尽致。林李两版可以明显看到对于谢君豪的模仿。我以为林版最大的问题在于剧本本身,杜sir的剧本分明这般神仙,但ATV的编剧为了水够时长,乱加复杂纠葛的感情戏,自创糟粕,反而削弱了杜sir原本剧情的魅力,最重要的是改编后的江唐对手戏完全是灾难,初次见面的设定竟然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冤家”套路的错觉,戏说真的不是胡说哎喂,在这破烂发展里我竟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知己情深的意味,反而很儿戏,尤其车站分别时阿唐的情感表达真的太淡了,导致我以为完全没有烘托出江唐重逢时应该有的复杂的情感递进。然而最初看影版解说时打动我的就是那一场江唐重逢,这里不由再次夸一下豪叔不愧是“金马影帝”的演技,正是这样的演技才让我有了写下《知音篇·上》的冲动。说实话,林韦辰外形的确高大帅气,能将“十三少”时期的清贵气质把握住,但我也说不好到底是珠玉在前,还是剧情实在太烂太稀碎了,导致我实在不大能入戏共情。最后也说一点电视剧版的优点吧,我可太喜欢开头作弄老师那里了,很还原《兰斋旧事》里提到的,十三哥童年上课不认真听讲,老师罚他背书,用锥子重重戳在书上,戳到哪页背到哪页,结果十三哥直接展现神童必备技能之过目不忘,还有童年跟父亲相处时关于近视眼和远视眼的一段对话我都挺喜欢的,而且剧里有更长的篇幅更为具体展现十三哥与揸哥的相处(展现江薛知己情)。

说回粤剧版吧,

当时看完我还在微博发了一篇评论帖子,因为我发现原来还有很多路人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故事,第一次“认识十三哥”,我原本以为粤剧在江浙沪应当是非常不卖座的,去观看的应该都是原电影或者舞台剧的粉丝。粤剧版在沪演出共两天,我看的是周五场,上座率似乎是有点惨淡的。但毕竟杜sir的剧本根底在那里,有些第一次看完的观众是大受震撼,认为很绝,当然他们对剧情方面也是有点疑问,这是由于粤剧版删改和整合了一些情节,对此我只能表示,有遗憾,但也有惊喜。我觉得我还算是挺宽容的,有人会觉得粤剧版填词不大好,但我觉得选用的曲牌听得都挺悦耳的,填词也都还算及格吧,能表情达意就可以了,现代粤剧不必追求辞藻秾纤绮丽。我本身对于粤剧或者说戏曲,也就是入门学习的阶段,我是欣赏了唐生的泥印剧本才稍微懂一点曲牌。在十三哥跳火车前,独唱的一段是寄调《禅院钟声》,这一段看得我哭湿了两张纸巾,我当时好像是带入了写篇一情爱章时的情绪,突然就感受到了那种窘迫、无奈、心痛、绝望等等复杂的情感,当时就觉得李江崊这一段把握得挺好,我是真的恨不得冲上去拉住他,求他别跳下去。另外就是我本身最最喜欢的江唐了。在舞台剧中,十三哥始终与阿唐缘悭这最后一面,在电影中,阿唐最后睁眼望了十三哥一眼就再没醒来,而在粤剧版中,阿唐的手垂落,十三哥没有握住,我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写下的那一句“底事人间苦淹留”,整个人都哭到颤抖了。还有最后福来唱的一段《寡妇弹情》,唐生在《紫钗记·花前遇侠》里也有寄调填词,所以锣鼓一响,我真DNA动了。说起来,还有十三哥舞会初登场(不算开头失鞋报警的话),上场时的扬州二流我真的是太太太熟悉了。最后说一个我以为的惊喜(其实也是惊吓),就是在结尾处十三哥得知亲缘不在时,演员表演了一个“倒僵尸”,这是较有难度的一个戏曲动作,用于表示人物的惊厥或者猝死,在他突然直挺挺向后摔倒时,吓得我朝后缩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还是比较危险的,容易脑震荡,所以的确台下十年功呀。再说说遗憾,可能由于各方面原因吧,删除了一些戏份,改成旁白交代,也整合了一些剧情,导致我作为原版舞台剧和电影的资深拥趸,都有些疑惑,譬如结尾处,接在知音长逝后面的剧情音乐,是当当几声,我第一反应就是,难道直接“仙佛茫茫两未成”了吗?青山剧情直接不见了?梅仙就也不见了?所以,这也就是第一次观看的人会疑惑的,为什么梅仙会在宝莲寺前传教基督,其实就是剧情整合而已,还有很多地方就不赘述了。总之,在我心中粤剧版属于差强人意(是大体上使我感到满意的),这足以证明,一个好的剧本,永远会有懂得欣赏的观众,文章有价,一曲千金。 在看完粤剧版,坐地铁返程的路上,我忍不住想,对于十三哥来说,天才也好啊,黐线也罢啦,就任人指摘罢,也不需要怜悯,就一任芒鞋竹杖轻胜马,烟蓑雨笠卷单行,就无拘无束,去吧,就算平生逐嚣尘,也将暖酒听炎凉,冷眼参风月,也不说倦客呀,可这泪珠儿,怎么仍涓涓。于是万千慨叹下,不由于申城地铁上凑成四句,诗以记之: 燕翦春去总匆匆,客次流光尽日同。 绿琴新弦犹遗响,涕笑无端入晚风。 (全文赠知音,强烈抵制盗用!)

【江誉镠丨南海十三郎】寒江御流(篇二·下)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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