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三十年甲辰科(1904)末代狀元劉春霖殿試策文
光緒三十年甲辰,五月己卯朔。己亥,策試天下貢士譚延闓等二百七十四人於保和殿。
〇制曰:朕誕膺大寶,今三十年,仰承列聖之詒謀,恪秉慈闈之懿訓,宵旰憂勤,無時不以民事艱難為念。本年恭值皇太后七旬萬壽,慶榜特開,冀求時彥,集思廣益,以沃朕心,爾多士其揚搉陳之。
君人之道,子育為心,雖深居九重,而慮周億兆。民閒疾苦,惟守令知之最真。漢以六條察二千石,而以察令之權寄之於守,此與今制用意無殊。而循良之績,今不如古,粉飾欺蔽之習,何以杜之?世局日變,任事需才,學堂、警察、交涉、工藝諸政,皆非不學之人所能董理。將欲任以繁劇,心先擴其聞見,陶成之責,是在長官。顧各省設館課吏,多屬具文,上以誠求,下以偽應,宜籌良法以振策之。
漢制,縣邑丞尉,多以本郡人為之,猶有《周官》遺意,其法尚可行否?三代之制,寓兵於農。自井田溝洫之法廢,遂專用徵兵。豈因時而變,各得其宜歟?漢高祖設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常以秋後講肄課試,三者各隨其地之所宜,盍析言之?唐初置府兵,中葉府兵制壞,專用徵兵,能詳陳其得失利弊歟?宋韓琦之議養兵,蘇軾之言定軍制、練軍實,最為深切著明,能以今日情勢互證之歟?兵強於學,學興於教。環球列邦,多以尚武立國。知兵之選,徧於士夫;體育之規;基諸童稚,師人長技,可不深究其原歟?
《周禮》太宰以九式均節財用,注云:“式謂用財之節度”。職內掌邦之賦入,職歲掌邦之賦出,此與各國之豫算、決算,有異同否?蘇軾之策理財,謂:“天下之費,有去之甚易而無損,存之甚難而無益。”曾鞏之議經費,謂:“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約者必本其所以約之由而從之。”皆扼要之論,能引申其旨歟?節流不外省冗費,裁冗官,施行之序,能籌其輕重緩急歟?開源之法,以農工商該之,今特設專部,悉心區畫,整齊利導之方,能縷陳歟?
士習之邪正,視乎教育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禮教,以選士、俊士、造士為任官之法。漢重明經,復設孝廉、賢良諸科。其時賈董之徒,最稱淵茂。東漢之士,以節義相高,論者或病其清議標榜,果定評歟?唐初文學最盛,中葉而後,干進者至有“求知己”與“溫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試探其原。宋世名儒輩出,各有師承。至於崇廉恥,敦氣節,流風所被,迄有明而未衰。果人能自樹立歟?抑師道立而善人多歟?今欲使四海之內,邪慝不興,正學日著,其何道之從?
凡此皆體國之宏綱,濟時之要政也。多士博覽古今,通經致用,其各直言無隱,朕將親覽焉。
〇應殿試舉人臣劉春霖,年三十歲,直隸河間府肅甯縣人,由拔貢生應光緒二十八年順天鄉試中式,由舉人應光緒三十年會試中式,恭應殿試,謹將三代腳色開具於後。
曾祖永生,未仕,故。
祖昆儀,未仕,故。
父魁書,未仕,故。
臣對:臣聞王者不吝改過,故盛世有直言極諫之科,學者義取匡時,故貞士有盡忠竭愚之志。昔漢文帝除誹謗之法,而後賈山、賈誼爭致其忠讜之謨;武帝崇尚儒術、詔舉賢良,而後董仲舒、嚴安、徐樂之徒羣集於闕下;宋仁宗復制舉諸科,除越職言事之禁,而後蘇軾、蘇轍對策,極言時政闕失。其於任官治兵之要,裕財正俗之方,類能指陳利害,上廣人主聰聽,下繫四海安危,非僅在詞章之末也。夫殷憂所以啟聖,多難所以興邦,勢有必然,理無或爽。欽惟皇帝陛下踐阼以來,勤求治道,惟日孜孜者,三十年矣,然而治效未彰,外患日亟,意者因時制宜之道或有未盡歟。迺者臨軒試士,冀得嘉謨,舉察吏、治軍、理財、勵士諸大政,進臣等於廷而策之。臣愚陋何能與此,顧自幼學以來,亦嘗究心於治忽之原,攷求乎中外之故,懷欲陳之,而未有路。茲承大對,諭旨勉以直言無隱,何敢飾辭頌美,而不竭其款款之愚。
伏讀制策有曰:君人之道,子育為心,而因求簡賢輔治之法,此誠安民之急務也。臣惟民間疾苦,惟守令知之最真,故欲平治天下,必自重守令始。昔漢以六條察二千石,而以察令之權寄之於守,此與今制用意相同。然漢代循良之吏後先相望,而今治效不古若者,豈非粉飾欺蔽之習有所未除乎?欲杜粉飾欺蔽之習,在通上下之情。長官勤求民隱,不敢自尊,則屬吏清慎自持,不敢作偽,自然之理也。且夫今之守令,其任較前世為尤重,其事較古時為更繁,何也?世局日變,萬政待興。舉凡學堂、警察、交涉、工藝諸政,皆非不學之人所能董理。將欲任以繁劇,必先擴其見聞,是在長官加意陶成,俾咸具溥通之知識,而後委之以任而不惑,責之以事而不迷,綱舉目張,不勞而理。今各省雖設館課吏,多屬具文,歲月一試,不過較文字之工而已,政績何由而成,循聲何由而著耶?漢制,縣邑丞尉多以本郡人為之,利弊其所夙悉,故治效易彰,此周官遺意,其法似可仿行。果能博采公論,慎選賢紳,於治必有裨補,不必過為疑也。皇上澄清吏治,必先通上下之情,此不得不因時制宜者一也。
制策又以三代之制寓兵於農,因詳究歷代兵制之得失。臣謹案:井田溝洫之法廢,遂專用徵兵。漢高祖設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常以秋後講肄,課試各隨其地之所宜;唐初置府兵,中葉以後專用徵兵;宋韓琦之議養兵,蘇軾之言定軍制練軍,實皆深切著明。今日環球列邦多以尚武立國,知兵之選徧於士夫,體育之規基諸童稚。夫兵凶戰危,自古為戒,故孔子以軍旅未學辭衛靈公,誠以窮兵不已,終至於亂。左氏亦言: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然自有國家以來,必不可一日去兵,此非第羽翼爪牙之說也,如人身然,血肉既具,必有氣力以貫注之,而後足以發揮其精神,以生存於萬類競爭之世。人身之氣力不足,則血肉有壅滯潰敗之憂,而精神亦無所附麗,是以由唐虞三代以至於宋明,數千年來無不以兵制為急務,乃世之論者動是古而非今,輒謂人民歲輸數千萬之資財,以養此坐食驕惰之兵,固不如古者寓兵於農之善。不知天下之事皆日趨於變,況以今日,羣雄角逐,戰術之變幻、器械之精利,雖日召其兵而教練之,猶未必勝人,而謂集氓隸於行間,驅之以臨戰陣,庸有幸乎?然則兵者固必教之於平時,而又既精且多,然後可並立於羣雄之間,所謂氣力充而精神煥矣。皇上整軍經武,士卒以知學為先,此不得不因時制宜者二也。
制策又曰:《周禮》太宰以九式均節財用,而因求節流之法。臣謹案:職內掌邦之賦入,職歲掌邦之賦出,此即近世各國所謂豫算、決算也。昔蘇軾之策理財,謂天下之費,有去之甚易而無損,存之甚難而無益;曾鞏之議經費,謂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約者必本其所以約之由而從之,皆扼要之論。然臣謂理財於今日,節流不如開源之尤要。蓋自通商以來,利源外溢,雖百計節省而無救於貧。開源之道,在振興實業。中國神皋沃壤,幅員縱橫寥廓,且地處溫帶之下,百物皆宜,則當講求農事。人民四百兆,善耐勞苦,而且心思聰敏,中外交通以後,閩粵瀕海之人類能仿造洋貨,果其加意提倡,不難日出新製,則宜振興工藝。歐西以商業之勝衰為國力之強弱,輪帆交錯,以爭海外利權。中國商業不興,漏卮日鉅,欲圖抵制之道,則宜擴充商務,如此則野無曠土,市無游民,精華日呈,然後利權可挽。皇上慎乃儉德,而尤必廣闢利源,此不得不因時制宜者三也。
制策又以士習之邪正,視乎教育之得失,因欲範圍多士,使四海之內,邪慝不興,此今日學界之要圖也。臣惟古者司徒修明理教,以選士、俊士、造士為任官之法。漢重明經,復設孝廉、賢良諸科,其時賈、董之徒,最稱淵茂;東漢之士,以節義相高,而不免清議標榜之病;唐初文字最盛,中葉而後,干進者至有求知己與溫卷之名,而士習大壞;宋世名儒輩出,各有師承,至於崇廉恥、敦氣節,流風所被,迄有明而未衰。雖其人能自樹立,亦以教學相勉,師道立而善人多也。夫大道載於六經,而倫理先乎百行。今日浮蕩之士,未窺西學,已先有毀裂名教之心。故欲正人心、端士習,必以明倫為先,欲明倫理,必以尊經為首,此即國粹保存之義。皇上倡明文教,必以經學正其趨,此不得不因時制宜者四也。
凡此四者,皆保世之閎規,救時之要務。荀子曰:“法後王。”董仲舒曰:“為政不調,甚者更張,乃可為理。”夫使時移勢異,而猶拘守成法,此《呂氏春秋》所譏病變而藥不變者也。自古有治人,無治法,故孔子曰:“為政在人,取人以身。”臣尤伏願皇上懋學修身,以為出治之原,然後用人行政,天下可以安坐而理也。故有湯武而後有伊呂之臣;有堯舜而後有勳華之業。由是以課官,而官無不職,以治兵,而兵無不精,以理財,而度支無匱乏之憂,以勵學,而士林作忠貞之氣,則我國家億萬年有道之長基此矣。
臣末學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慄隕越之至。臣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