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获麟 第七章【遗扇番外】
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小龙时常陪着红霞下山转转，有时是下山寻觅一些师父要找的材料，有时则是找些山上没有的食材。红霞的厨艺也日渐提高，把偶尔上山的绿竹都惊艳到了，毕竟他知道红叶虽然酿酒技术高超，但做吃的总是千篇一律，可见红霞在这方面悟性颇高。如今山上不仅有了仙酿，还有了佳肴，绿竹每次离开时都显得更舍不得了。
而其余的时间，两个人一起修炼的时间更多了。小龙自从上次的突变后，实力大增，修行凭空高出一大截，这也令红霞有了努力的目标与动力，毕竟自己是师姐，师姐被师弟超过了，虽然不至于不服气，但多少还是令她有了点追赶的念头，而且上次渡劫时的遭遇，也令她倍加认真。
小龙对此也有所担心，也将自己的在修炼中的所得倾囊相授，虽然每天都能看到红霞的进步，但是初次的雷劫和规模不大寻常的天劫，都令他担心着红霞下一次的地劫。他也尝试着学了师姐的分神术，但是每每运起，都会从灵魂深处产生一种仿佛撕裂一般的痛苦，只得停下，或许，他不适合这个术法吧。
三十个寒暑就在这看似单调但又无比充实的日子中过去了。
红霞在一片群山中，寻了一出安静的地方，开辟了一座法台，她端坐其中，静静等待这被称为衰劫的劫数来到。
她没带任何法宝，也没让任何人跟来，因为地劫本身是发自内在的，外部的帮助用处并不大，对环境最大的需求，就是安静，空荡，最好连灵脉都不是的地方。
只不过以防万一，这次她留下了一枚千里符在师父手上，自己则佩戴一枚，如果碰到特殊状况，只要捏碎手中这枚，师父那的那一枚也会跟着碎裂。
只是以红霞的脾性，恐怕真的遇到突发情况，她也会先试着自己解决吧。她实在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陷入险境了。
一天、两天、三天，红霞在法台上静静地坐着，突然，天地一瞬间从红霞的意识中消失了。她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伸出手，什么也摸不到，想站起，却感觉自己无法控制，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存在。
“这就是衰劫么？好厉害！”
散乱的意识中，不知是哪一个意识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你是谁？”
一个意识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啊。我是谁？”
另一个意识迷茫地答。
空。无尽的空虚。
没有目标、没有未来，没有过去，仿佛亘古永恒的唯有不存。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不在了。
暗。冷。饥饿。
“我们放弃吧。”
一个声音说。
“放弃什么？”
“什么是我们？”
失败。挫折。求不得。
一切存在的概念都在消失。
一刀子土白木心者土水人。
暗。在无尽的暗中冷却。在冷却中逐渐凝结。
困了。倦了。累了。
像一粒沙落入了沙漠。
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就这样消失吧如何？
就这样消失吧如何？
就这样消失吧如何？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为什么要让自己痛苦下去呢？
投入虚空有什么不好么？
变成无知、无形、无貌、无生的虚无，追求什么天道长生呢？
在快要结束的一瞬。
“我不要，我还有事要做！”
“是的，我也不要，虽然不记得是什么了，但是我不能现在消失！”
“我也是，虽然不知道我是什么！”
“别想骗我们！”
星星点点的红光在无尽的虚空之中闪烁，微弱但又明显。
红光抗拒着不停逸散的阻力，逆流而来，逐渐汇聚成更亮的光点。
概念在重组，认知在复生。
本已几乎透明的冉红霞逐渐清晰起来，身体的红光也逐渐汇聚在丹田。
她睁开了眼。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
她长舒一口气。
“好险……”红霞有些后怕地想。
地劫跟天劫最大的不同是它是从内部瓦解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如果心智不坚定，恐怕一瞬间就会被夺取一切。
虽然她曾听师父和绿竹爷爷说过大致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亲身经历之后，才能真正的认识到它的可怕。
幸好自己的分神术恰巧可以一定程度上克制这种力量。否则刚才就彻底消失了。
她正想站起来打算施法回去。
但是视野一晃，她倒在了地上。
“诶？”红霞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知觉了。
无法控制身体，无法凝聚法力，整个身体里空荡荡的。
只有意识是清醒的。
这一切令她无比惊骇。
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明明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修炼。
明明还有人在等她回去。
她想要去捏碎怀中的千里符，但连控制手指的力量都没有了。
阳光逐渐收拢了光，从山巅跌落。
红霞眼中的光芒也随之黯淡。
为什么？
难道自己真的不该以凡人之躯强行入道么？
难道一切都将在这里结束了么……
红霞欲哭无泪，因为她连哭都无法控制了。
也许，这就是终点了吧。
这时，一束碧绿的微光从她胸口飘出来，这弱小的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红霞认出了它，那正是木簪的元魂。
是趁着意识被命劫打散时逃出来的么？
红霞在心中猜测。
“你还在就好……快，快回到木簪上，你还能活下去。”
红霞在心中想着。
那绿光似乎听到了红霞的心声，微弱的它在红霞眼前漂浮着。
“对，回去吧，那是你自己的东西。对不起。”
红霞试图跟它交流，但她无法感受到绿光的思想。就跟第一次见它时一样。
那绿光停留了片刻后，向着红霞的胸口飞去。
红霞不能动，看不到胸口的情况，但她想，绿光一定是回到了木簪之中吧。曾经为了活下去夺去了它的一切，如今可以在消失之前还它，这样自己也可以好过一点，虽然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师父，爷爷，扇儿，小龙，对不起……
……
…………
………………
奇怪。那绿光竟然并没有消失在红霞的视野里，它不停地一会儿飘出，一会儿有飞入，仿佛在冲撞着什么东西，但是一次接一次，它都变得比前一次更虚弱，仿佛随时都会灭掉。
“你在干什么？”
红霞疑惑地想，难道它回不去木钗之中了？不会啊，那是它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没有施加什么咒法，它应该是能做到的才对。
那绿光不停地重复着，重复着。
一次， 两次，三次，十次。
最后，它仿佛聚拢了所有的力量，燃成了真正的火焰。
红霞突然明白它想要干什么了，但为时已晚。
那火焰向红霞胸口最后一次冲来，决绝，迅速，不留余地。
一道金芒扩散开来。
红霞知道，那是千里符被触发了的证明。
同时她也感受到，那个小小的亮光，消失了。
万籁俱寂，她躺在沉郁的黑夜中，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没有人能听到她心中的那声呜咽。
红叶很快找到了红霞，他迅速的处理掉了法台，然后背起红霞，一扭身消失在空气中。
观内，红霞被安放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她仍然无法移动，也无法发声，眼睛呆呆地盯着床顶。
她听不见声音，双眼也无法旋转，身体丝毫不受控制。
她能感觉到师父在施术救她，但是收效甚微，最多只是让她的一只手感受到了发麻的感觉，但随着术法结束，那感觉也消失了。
她想，也许此生就如此了吧。
无法转动的双眼感受着光线细微的明灭，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偶然看到他们的脸，也写满了担忧，而自己却连眨一下眼皮的力量都没有。
直到一天晚上，屋内没有点灯。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小龙还小时的嗓音。
“你，想重新站起来么？”
红霞心中一颤，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的神念中响起。她何尝不想，但是如今，她不明白自己的选择还会造成何种结果，她已经害怕再选择。
“放心，今天以后，你不会再受任何劫数的挂碍，也不在凝滞于物，不需修炼，亦可得长生。”
红霞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的法门，但她心中觉得这不可能。你是小龙么？你不会又在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吧？与其这样，自己倒不如这样躺着。
“她是这么说的哦？真的要继续么？”那声音仿佛在询问着谁。
“当然，你不会记得今晚的事情，你只是突然康复了而已。”
红霞想拒绝，但是如今这个状态，她毫无反抗之力。
两只手指，轻轻点在红霞的眉间，红霞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生命力从眉间灌进她的脑海。
那是一滴鲜红的血滴。
“好了，‘小龙’也应该离开了，希望你能够得偿所愿，他……或许也会开心一点。”
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她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僧衣的少年的背影，他脸上带着微笑，对自己点了点头，就消失在了一片金色的光华之中……
红霞醒来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法力，仿佛一夜之间衰劫带来的影响全都不见了。她很疑惑，但完全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事。
她去找师父，师父淡淡地给她搭脉，道：“你没事了。去好好休息吧。”
“可是师父……我感觉好奇怪。”红霞皱起眉头。
“在我印象中，自从我从盒中出来，山上只有我们师徒，还有偶尔上山的绿竹禅师，但是我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重要的人，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红叶收回手，道：“或许是你做了一场太真实的梦吧。”
红霞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依然摸不出什么头绪，只得别过师父，回去修炼了。
待红霞离开，红叶一伸手，一套月白的道袍出现在他手中，他想起昨夜的情形。
“你……真的决定如此？”
小道童点点头：“师父，我跟‘麒’做好了交易，我主动与他融合，以他为主，他便会给我三滴麒麟真血，这真血可以为物灵洗髓伐脉，从此超脱于三劫之外，当然，也仅有这种效果。我知道师父不需要，就让我把它赠给师姐吧。”
“傻孩子……可你知不知道，如果灵魂消散了，你会连轮回都不入，永远的失去自己。你真的想过这个后果么？”
小道童无力地笑了笑：“我早就考虑好了。师父，你其实一直很好奇我是什么吧，看上去好像麒麟，但血统又过于芜杂，连形貌都不大像。其实，我本来就不是的。‘麒’告诉了我一切。”
接着，小道童讲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有一只麒麟，躲在泰山之中修炼多年，为了飞升。它感受到了鲁国的国运衰颓，而一位圣人正在此地，于是，它带着好意去寻，没想到竟被鲁国的国君一箭射中。
幸好，那位圣人救了它，他告诉国君，它已经死了，并亲手埋葬了。实际上，他偷偷给麒麟养好了伤，放走了它。
麒麟想要拯救他的命运，但圣人拒绝了，他说，鲁国的消亡是历史的必经之路，大道不可逆转，世界只有按着它应循的轨迹，才能好好的发展下去。
麒麟只得挥别圣人，离开了那里。
自那以后，麒麟躲避人群，隐藏在山林之中，只是这种修行方式对于麒麟来说并无好处，所以一直也没能再进一步，化为天麟飞升。
数百年后，它还是被杀死了。是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干的，为首的一人，士兵们叫他孝王陛下。
它死后，灵魂没有被毁灭，反而被那人封在了一块石头之中，被雕成了一尊石麒麟，留在了梁园的门口。
它这才发现，它被当成了招揽贤士的工具，它的存在，让梁园一时灵气充盈无比，无数的贤人异士云集于此，竟然令梁园兴盛了数百年。
只不过孝王并没能实现自己的野心，景帝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传位给他，而是立了自己的儿子刘彻做太子，最终刘武获病而终。刘彻知道了孝王围猎麒麟的逸闻，也有样学样，找了只白色的麂子效仿，并作赋昭告天下，来证明自己的地位。这些，都是在梁园的学士们偷偷谈论的小话，只不过，都被这石麒麟听去了。
百年时光过去，封印的力量逐渐减弱，终有一天，一道天雷劈下，彻底毁坏了那尊石像，它终于自由了，可是天雷也损毁了它一部分天魂，它迷迷茫茫地，竟找到了一具刚死不久、灵魂还没有完全逸散的小牛尸体，附身了上去。
于是，便有了小龙。
小龙一边讲着，一边回忆起自己当初所见的那金色的光芒，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母亲，那只是一道在云中隐现的天雷罢了。
“所以，我压根并不是麒麟，我只是一头早已失去性命的牛罢了……既然如此，我早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了，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小龙惨然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把应该还的情，都还了，然后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说罢，一道白光飞向红叶，红叶伸手接过，正是那件月白道袍。
他抬头看向小龙，小龙身上已经穿回那件破旧的僧衣，只是过去显得过大的僧衣，如今已经显得有些小了。
红叶摇头长叹：“孩子，你真的觉得一切都只是误会么？你的存在并非你是不是麒麟而决定的，你是小龙，你拯救过绿竹，你拯救过红霞，你是我的徒儿，这些都从来不是误会。”
小龙也有些动容，他跪下来，给红叶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有你这句话，我此生值得了。只是我也快到最后的时间了，即使不这么选择，我也会化作麒麟，离开尘世，那么不如让我选择一个能让所有人更幸福的方式。请您不要阻拦我。”
一颗晶莹的血滴从小龙手中弹射而出，飞向那摆放在堂上的木盒。红光一闪，木盒吸取了这滴血液，发出柔和的红色。
红叶没有阻止，但他知道，小龙这是又用掉了一滴真血。小龙背过身，仰起头，声音中带着些颤抖：“另外，真血会让他们忘掉我的存在，请师父也保守秘密。不过也无所谓，只要灌注了真血，他们就不记得我了。师父，告辞。徒儿走了。您……保重……”
话音未落，便化作一道金光，一闪而没。
“他们……难道？”红叶想到小龙恐怕要把最后一滴真血……这个傻孩子啊。
“老叶！你听我说啊！我突然发现，我的魂伤昨天突然就好了。这是怎么回事啊！”门外，绿竹由远及近的声音打断了红叶的思绪，他收起手中的道袍，一如既往的负手走出了正堂，只不过背影之中，透着些苍凉与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