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十章 选择
“你要回去了吗？”得知信的内容后，欣灵有些不舍地问陌漓。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不过非常难得地，陌漓竟然两次抚平了她内心的痛苦。她觉得即使不会再相见，也会希望能够再遇到一个像陌漓这样的人。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嗯，”少年点点头，“但我只是回去和父母交涉，并不是就此不再回来了。我还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有你们，有大家，有我热爱的事物。我是不会走的。”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明白了，自己是有多么喜欢这里。以至于他会在写日记的时候数度哽咽，还常常停下来敲笔头。既然没有那样的情感，那又怎能写出那样的文字呢？
“回去要好几天吧？”少女担心地问少年。
“不会的，”陌漓笑道，“我是步行来到这里的，花的时间肯定要多些。这次是坐火车回去，很快就能回来的。”从另一只手握着的信封里，他翻出一张单程的火车票。一边高兴一边不禁感叹，父母的准备还真是周到，连回去的车票也准备好了。但是，他多希望这是张回程票——那间看上去不起眼的小茶馆里，有他迄今为止最快乐的暑假的记忆。
“等你……回来。”或许欣灵觉得他很快就会回来，但爷爷可不这么想。经营茶馆三十余年，曾经有许多人和他一起写信。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则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原本事情的发展非常顺利，但是时间一久，有人开始觉得工作量太大，也有人觉得这样是徒劳无功的。慢慢地，仍然打算写信的就只有金爷爷自己。当他坐在茶馆里写信的时候，会有小孩子跑过来围观，其中一些孩子会对写信这个过程非常感兴趣。但是任由他们在爷爷周围吵吵闹闹，他都不打算和他们说话——万一，这里面会有想写信的孩子呢？到了茶馆关门的时候，孩子们很自觉地就回家去了，但是偶尔也会有孩子来问写信的事。爷爷不想理会他们，但一天又一天的坚持、执着以及小孩子特有的那份倔强让他们最后赢得了爷爷的认可。大概从那天起，爷爷的身旁又开始有了志同道合的人，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孩子。
但是孩子也不会永远都是孩子。他们也会长大，也会由孩童变成少年，再由少年变为青年，然后踏上和成年人一样的道路。因为各自的理想和目标，这些长大的孩子们选择离开爷爷这里。爷爷也不多说什么，也不会露出挽留的神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了很多次，面对陌漓的离开，爷爷才会忽然沉默。
收拾好要带的东西，陌漓深情地回头看了一眼欣灵和爷爷，踌躇满志地跨出茶馆，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对于如何与父母交涉，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不过，交涉的结果仍然充满变数。一方面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回家，不知道父母会对他有什么反应；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学校一侧的压力。本应该在学校里上学的他却跑到偏远的镇子去打工，他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完全就是一个问题少年的所作所为。他要想办法改变这种印象。
车轮碰撞铁轨的声音在陌漓的耳畔不停地回荡着。这辆开往家乡的列车上旅客稀少，他也得以有了一个人坐四个人位置的机会。通常来说，若是在拥挤的火车上有这样一处座位，他一定是满心欢喜的，但现在他的心里只有落寞。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在忘忧镇热闹的日子，或许是厌倦回到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又或者是对自己未来的去向感到十分迷茫，他痴痴地看着窗外，看着一片片金黄的庄稼地，他的思绪似乎也被这片金色带走了。
“来呀，来呀，”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对他说，“快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别害怕，伸出手，”另一个声音说，“我带你去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世界。”陌漓的身体就像牵线人偶，毫无意识地就举起右手。那只手一点点伸向窗外，仿佛马上就能触及到不远处的那片田野……突然，那只手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是玻璃。陌漓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缩回手，似乎是因为烦闷和疲惫，竟让他一时间产生了幻觉。“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即将到达……”广播的声音忽然插入他的思绪中，提醒他快要到站该准备下车了。少年长舒一口气，紧紧握住他随身携带的提包。
陌漓的家在距离忘忧镇三个小时火车的城市里。就规模来说也不算大，但十层往上的高层住宅楼还是有的。街道上奔驰的都是汽车，行人和自行车很少见；两旁的人行道上也是泾渭分明，盲人走的盲道和普通的道路挨在一起，偶尔会看到有拄着拐杖的老爷爷老奶奶走在这条路上。他们倒也不是失明，只是觉得那条路走起来更安心；路过的行人会随手拿着手机，从他身边走过的孩子们也会不时地讨论起游戏的事情，种种现代事物交织在眼前的城市一时间竟给在忘忧镇生活的陌漓带来强烈的违和感。一方面他在想为什么眼前的变化这么大，另一方面则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事物在忘忧镇根本见不到。就是爷爷那么大的茶馆，似乎也连一台固定电话都没有。本该生活在现代城市中的他像是被放逐一样来到忘忧镇，如今却仿佛已经被那座古朴的镇子同化了一样。这并非他一开始所期待的，但却是确确实实发生在眼前的。
即使阔别一个月，他也仍然记得自己家的住址。熟门熟路地走回自己居住的小区，站在大门前，突然袭来的压迫感和负重感让他在大门前犹豫不决。是自己主动进去吗？还是等着父母给他开门呢？今天不是周末，按理说他们是要去上班的。他们是临时请了假在等他呢，还是一如往常地生活着呢？没有自己，他们会寂寞吗？会觉得他再也回不来吗？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海中缠绵，对于开门进屋，陌漓是又想又怕。
但这里是他的家啊。是他十几年来成长的地方。若是因为久别就这样见外，那这个家和没有了有什么区别。更何况，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还特意随身带了家门的钥匙。少年不再多想，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拧开门，走进那个已经分别一月之久的家。屋子里一切照旧，地板也是干干净净的。陌漓把提包放在沙发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这段时间他不在家，但父母还是在有为他打扫，似乎是明白他可能随时会回来。而他们为了不在这件事情上花太多心思，便继续了平常的生活，可以说是十分用心了。陌漓一边想着，一边躺在床上睡着了。三四个小时的奔波很是消耗体力，他决定在父母回来之前睡一会儿。
“陌漓，陌漓？”正半梦半醒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女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半睁开眼，他看到的是母亲的形象。当然，一向很少进他的房间的父亲也站在面前。无需多言，只要看到那只提包和那双鞋，他们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没有想象中的拥抱和号哭，没有猜测中的冷漠和厌弃，一切都像是平常，仿佛是他生病睡醒后得到父母的关照一样。
“你回来了。”父亲的语气虽然平淡，但他脸上的笑意表明他很高兴儿子回来。
“你们……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少年睁开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父母。
“当然，”母亲说，“不过，担心你也是真的。”陌漓担心的是，短暂的平静之后马上就会迎来激烈的暴风雨——关于他去留的暴风雨。若是谈到这点，他们的关系或许又会回到从前。
和相会时的温馨不同，饭桌上的氛围静的可怕。无论是陌漓还是他的父母，三个人都只是默默地吃饭，谁也不希望说些什么，谁也不希望对方会在这个时候多嘴。就像堆满积雪的静谧的山峦，若是再添上哪怕一片雪花，都会有引发雪崩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陌漓还是要开口。若是他不开口，就相当于他主动放弃了所有的机会。然后，生活一切照旧，而他则会被父母勒令背上书包，重新回到学校去上学。按照他们的思维去考虑，现在怕是已经落下了差不多一周的课程。而少年并不想就此接受命运的安排，他满脑袋想的都是和茶馆里的人们相处的点滴瞬间：爷爷的早饭，欣灵读书的身影，举止宛如绅士的西装先生，身材高大且非常健谈的山松，十分卖力而且又小又可爱的小曦和郗梓……多希望能够继续和他们在一起，继续在茶馆里创造温馨美好的回忆。
“赶快开口呀，”一个声音催促他，“你不是想继续和他们在一起吗？”
“赶快开口呀，”另一个声音接道，“你不想停留在这里止步不前吧？”
“快开口，快开口，快开口……”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着这句话，一时间让陌漓的思绪又乱了起来。总是瞻前顾后可不是他的特点，现在的他多么希望能够拥有离家出走时的胆量和觉悟，好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下子都讲出来。
“我……我现在还不打算回来。”终于在吃完一碗饭的间隙，陌漓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的父母并没有露出诧异的事情，只是将目光转向他，似乎在期待他继续说下去。少年明知道会收到这样的回应，却也只能不甘地攥紧拳头，继续组织语言。是的，他讨厌的正是现在这副模样的父母。从上高中起，他们就一直表露出对自己漠不关心的样子。而在重要的考试前后，他们又会突然出现非常大的情绪波动，就好像是考卷比他自己还重要。这次暑假也是，因为一张错的有点多但很多都是重点内容的试卷，他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你能不能用点心，都说了重要的卷子结果你还是错了这么多？！”这是母亲责备的声音。
“这才不过四、五个题，只是这些题分值很大，”陌漓解释道，“而且正因为是练习卷子，错的多些才有参考的意义。”在学习上，他和父母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在他眼里的白就是父母眼中的黑，反之亦然。而无论怎样辩解，每次的输家都只会是他。
“你这就错了，”父亲驳斥道，“高考只有一次机会。不努力去争取更高的正确率，对待练习也漫不经心，高考的时候怎么办？坐在考场里一边哭一边后悔吗？”
“你们根本就不理解我，”陌漓愤怒地喊道，“平常除了生病一概不关心，考试前后却像是拍马屁一样主动凑过来。在你们的眼里，我考的分数难道比我自己还重要吗？！”面对他撕心裂肺的抱怨和把精神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烦恼，父母却选择直接无视。
“你马上就要成为成年人了，说话做事之前应该多考虑考虑，”母亲又批评他，“以后的你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意地宣泄情绪，所以控制好你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话音未落，父母便双双离开房间，只剩下快要疯掉的陌漓。若是那时有人会读心术的话，他的心里一定全是对父母的咒骂。作为赌气的赌注，他要逃离这个监狱一般的地方，逃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来。擦干眼泪，收拾好自己认为的生活必需品，悄悄地避开父母，陌漓便踏上这条一去不回头的道路，直到他来到忘忧镇。这一次，一定要成功说服他们。
“我路过一个很美的小镇，想要定居在那里，我还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大概……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在那里我觉得很快乐，甚至比在家里的时候还要快乐。果然我还是觉得家里太压抑了，这样的生活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当然，我也不打算逃避。这次回来，只是想和你们说一说我的想法……”
“果然，你对我们的管教方式颇有微词呢，”父亲放下碗开口道，“不过，现在你已经长大了，面对自己的选择，你应该学会去负责。”父亲似乎并不反对他留在那边。
“那怎么行，”但是母亲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你还是个学生，还是个孩子，打工赚钱对你来说还有些距离。现在的你应该是读书学习的大好时光，怎么能把经历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陌漓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讨厌这个家：功利心很强且固执的母亲和很多事情都毫无作为的父亲，两个人一起在家里压榨着他，加上因为在学校的孤僻而没有朋友，那颗明明还年轻的心脏早已经不堪重负。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想要离开这里。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的！”撂下这句话，陌漓便从饭桌上站起身，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他们还是这样冥顽不化，那不如今晚就回去，从此和他们一刀两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