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之章匿光者阵营入围作品《花 雪 月》下
五.
幻想乡开始变得拥挤起来了，这是任谁都能感觉到的。
妖怪们本来是看中了这里独特的环境才才迁到此地以求得安宁，可如今人类和妖怪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加紧张起来。一些妖怪们暗道不好，却发现外界早已经没有了它们的容身之所。
而更多的妖怪们还在源源不断的涌进来。与原本就在此地的妖怪们争夺着为数不多的信仰和恐惧，以此维系着自己星点般的存在之火。对于妖怪们而言，这里是最好的容身之处，也是最差的避难所。
但幻想乡众多的妖怪之中却有一个例外，她从不依靠人类的信仰。但她的麻烦并不比其他妖怪们要少。
——
有时，风见幽香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停下歇息，可人们总是要拖着她一起前进。
她并不累，只是越来越不喜欢改变了。某种只属于大妖怪的慵懒逐渐的显现在她的身上，但她的心中依旧常常泛起波澜。
她认识幻想乡的妖怪们，妖怪们也都认识她，可这一切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她很少接触人类，也不和其他妖怪们往来，无依无靠，唯有强大的力量为人所知。在其他妖怪看来，她依然是从前那个只闻其名的，孤傲的花之妖怪。
对她而言，一年四季都能出门欣赏花朵，便是最好的生活。
可对于大自然而言，麻烦总是有很多。
——
是火。
风见幽香停止了手中的一切工作。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她全身仿佛都在燃烧，血液都几乎沸腾。她知道，幻想乡的某片森林起火了，树木在哭泣，野兽在嘶吼，而这所有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由自然神的化身来承受。
在那一瞬间她几乎怒不可遏，而又很快压下怒火。走出屋子，径直飞向了那片地方。
在任何情况下，风见都不会让本能主导自己的行动。这是她对稗田做出的保证，也是她最后的底线。
她强压住怒火，很快便找到了火势的所在。那是一片不大的森林，大火从三个方向朝森林里烧了过去，这绝不可能是自然引起的火灾，只有人类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风见有些无法忍受了。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在响着，风见摇了摇头，尽可能的把头脑中的噪音排除。可无论她怎样摇头，那魔鬼的声音都未曾停歇。
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她索性不去考虑头脑中的干扰了，她必须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在森林外不远处的小溪边，一群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群男人，约莫有三四十人，围绕着一棵大树，指指点点跃跃欲试。他们手上拿着的赫然是涂满了松油，还在熊熊燃烧的火炬。
风见发了疯一样的推开拥挤的人群，挡在那棵瑟瑟发抖的树前面。
“你们在干什么？”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她的心在熊熊燃烧。
伸向大树的火炬停下了，人群也安静了一瞬间。
“哪儿来的小姑娘，别碍事。”人群中传出一句话来，随后人群又动了起来，火苗又开始舔舐着树叶。
风见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你们为什么要烧这棵树，还有，森林的火也是你们放的吧，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风见把火炬推开，依然挡在树的前面。
“不关你的事，小姑娘。我们在杀妖怪，你一边儿待着去。”风见头疼的厉害，已经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只觉得面前的人群仿佛融为了一体，化为了一种她也没有见过的，可怖的存在。
“妖怪，什么？”风见没能理解他们的话。“就因为妖怪，你们就要烧毁整片森林？”
“只有点燃森林，才能把它们烧死在里面，不是吗？”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的家人都是被它们给，”
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钻进风见的脑袋。愤怒，悲苦，不甘，负面情绪从话中源源不断的涌出。
风见的牙几乎要咬碎了，她只能无意识的护着这棵树。
忽然，风见感觉有东西掉在了自己的脚边。
她用所剩无几的理智去看。那是两只青蛙一样的生物，四肢瘦小而没有光泽，嘴巴却是尖尖的。风见认出了这两只妖怪，它们是小河童。
看到两只小河童以后，人群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涌动了起来，人们兴奋的咆哮着，手舞足蹈，将风见与河童团团围住。
他们的目光仿若野兽，比风见曾见过的最嗜血的妖怪还要可怖。
风见下意识的将两只河童抱在了怀里，它们皮肤干瘪，作为河童，它们已经在干燥的环境待了太久。
“把妖怪交出来。”人们喊着。
“可是，它们是河童啊。他们不是伤人的妖怪啊。”风见的内心乱的如同一锅粥，连语言都无法组织了。
“你胡说。要不是被他们拔了尻子玉，我父亲怎么可能会残疾？”一个声音传来。
“就因为有他们，我们连这里水都没法吃。”另一个人说着。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人群也随之吵嚷了起来。
“可是，它们只是小河童啊。你们说的那些事情，都不可能是它们做的啊。”风见徒劳的争辩着，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喧闹淹没了。
风见紧紧的抱住两只瑟瑟发抖的河童，她的身子也在不自觉的发抖。她知道，河童是胆小且爱捉弄人的妖怪，妖怪欺压人类的时候一定没少帮腔做事，一旦人类来报复，却又魂飞魄散，落荒而逃，连小河童都顾不上了。
她知道，人类把气撒在小河童身上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仇恨会蒙蔽双眼，而报复只会造成无辜的牺牲，只会延续这仇恨的锁链。
但她什么都做不到，她只是夹在人类与妖怪之间的第三者，她所能做的仅仅是保护眼下能保护的东西。
人们开始拉扯她的手，顾及到她是女孩子所以动作并不粗暴。可她只是低着头紧闭着眼睛，就像是死也不会放开一样。
“等一等。”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她也是妖怪。”
人群停了下来，风见被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
“我没见过她。”一个人发话了。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小女孩。”第二个人给出了判断。
风见抬起了头，她的额头已经湿润了，背上也沾满了汗水，她心中的业火比背后燃烧的森林还要剧烈。人类为何如此愚蠢，为何如此粗鄙？她不明白，这就是稗田想要保护的人们吗？
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和稗田保证过，她不会伤害人类。
她只是看着，用眼神传达着怒火以及迷惑。
“她在看着我们耶，她就是妖怪。”
“妖怪，要阻止我们报仇吗？”
“可恶，她到底想怎么样？”
人群逐渐骚动了起来，可在确定了风见是一只妖怪以后，反而没有人敢上前了。
这时，一位白发老人从人群中挤进来，面目狰狞，瞎了一只眼。他用他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风见，风见也看着他。两人的眼里都有着滔天的怒火。
“我的全家都被妖怪杀死了。”他说。
随后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在了风见的脸上。
风见后退了两步，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充满着错愕。
她没有把河童放下。
她当然没有受伤，普通人类根本无法做到让她受伤。但在那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剩下的人们看到风见没有反击，胆子便大了起来。他们从地上捡起石头，朝着风见扔了过去。
“妖怪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对它们绝不能怜悯。”
“若不是一伙儿的，为什么要保护那两只小妖怪？”
雨点般的石头连同谩骂与诋毁一同落在风见身上，风见甚至无法腾出手去抵挡，只能侧过身去用身体帮助小河童抵挡来自人类的恶意。
她的心原本是炽热的，可如今却好像坠入到了深渊之底，一片冰凉。
“够了。”她喃喃自语。“我要保护的……难道就是这种人吗？”
她突然一点也不愤怒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悲伤，以及深深地迷惘。
她向稗田发誓遵守誓言的几百年内，一直在思考，在努力的寻找人类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保护。她一直在寻找，自己要保护的究竟是什么。她曾经一厢情愿的觉得，曾是人类的自己有着保护人类的义务。可今天，她产生了疑问。
这就是人类，他们意气用事，罔顾事实，无知而又愚蠢。对自然无尽的索取又会为了一点小事而将之破坏殆尽。
人们开始试图拉开风见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有些人甚至举起了锄头。
“够了。”她攥起了拳头。
锄头朝着风见的头上砸了下来，却停在了半空之中。一根荆棘将它紧紧的缠住了。
风见脸色发白，眼中透出深深的厌恶和不屑，一圈荆棘从她周身展开。见到此景的人们瞬间远离了她，她散发出的恶意如同化为实质一般令人窒息。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有一个声音回荡在耳边，让风见几乎丧失理智。但还有另一个声音存在。
不能伤害人类，不能伤害人类，不能伤害人类。
这是风见的承诺。
风见幽香低着头，浑身发抖。好似身后燃烧着的森林一样摇摇欲坠。
忽的，从森林里跑出一个人，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他浑身冒烟，立足不稳，扑倒在草地上。
森林里还有其他人。风见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什么？他们竟然还在那片林子里。”
“不是告诉他们要早点离开那里了吗？”
“哼，一群傻子。”
这些全都被风见听在心里，她难以置信。
“你们明知道森林里有人还要放火？”她脱口而出，突然感觉一阵恶寒，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活着，他们永远只会把身边的一切破坏殆尽以后自取灭亡。
风见抑制不住她的怒火，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些丑陋的面孔，她真的要爆发了。
不，不行。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比起自己的怒火以外更要紧的事。
她把河童放在脚下，洒下一束泉水。而后看向众人。
“走啊，我们去救他们。”她大声说着。
人们沉默了，所有人都在看着风见，但没有人动弹。
风见口干舌燥。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救他们吗？”她又问了一遍。
没有人回答，仿佛她面对的是一尊尊石像。
风见抽了抽鼻子，一脸无措。她以为自己的真诚能够打动这些人，但她发现她错了。
她忽的背过身去，尽量不让别人看到那几乎哭出来的脸。
随后，就径直奔向了大火之中。
风见唯一害怕的就是火。
身为自然力化身，她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对抗大火。她可以让雨水从天而落，但对于吞噬森林的烈焰却只是杯水车薪。在火舌肆虐的森林之中她的力量几乎降到最低。若是通常，别说几个人，哪怕几百人也逃不出她的感知，可如今她却只能凭模糊的感觉搜索幸存者的踪迹。
她没有找到人类，却先找到了另外几个小生命。那是几只毛茸茸的小白狼天狗，还没有化成人形，此刻哆哆嗦嗦的趴在一处烟熏不到的角落。
风见抱起其中的两只，剩下的那只乖巧的趴在她的肩膀上。于是风见快速的穿过火焰把它们送到了森林之外。
“请你们回去找天狗们过来帮帮忙。”风见恳求到，白狼天狗们一蹦一跳的逃跑了。
风见又穿过了火焰回到了燃烧的森林之中，她已经体力不支，她的力量将要消耗殆尽。可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需要拯救。
她一边咳嗽一边奔跑着，总算找到了第一个昏迷的生还者。使劲拉起他，用尽力气将他带到了森林外。
人群呼的围了上来，风见把那人放在了草地之上。大口的喘着气，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人们。
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在躲着风见的目光。
风见摇了摇头，她已经彻底不再奢望人类的帮助了。
她转身再次走进火焰，这一次她只能小跑着寻找了，她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忽然，她看到天上停着一个身影。黑色的羽翼标志了鸦天狗的身份，她仿佛看到了救星。可她的力量所剩无几，甚至连飞行都无法支持了，只能从手中伸出一支荆棘，期望着鸦天狗能够看到。鸦天狗显然看到了她，摆弄着手中的机械，却并没有下来，仿佛只是在天上看着热闹，任凭风见如何呼叫都充耳不闻。过了一会儿便径直飞走了。
风见心如死灰，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索性不去考虑任何帮助，仅仅只想着依靠自己的力量。
她总算找到了第二个人，走出火海之时，她已经直不起腰。可她却觉得肩上的重担仿佛又轻了一分。
依旧没有人愿意帮她，她干笑了几声，似是嘲弄，又似是自嘲。随后她又走进火焰之中，她没有回头。
这一次，她已经用尽全力了。
火焰吞噬了她的身体，她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是哪一股力量支持她走下去，她只知道，前方依旧有值得她拯救的人。
树木燃烧，噼啪作响，周身所能见到的全都是火焰，如同地狱。
她总算在地狱的尽头找到了第三个人，她想要救他起来，但尝试了许多次都失败了，最终风见也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她突然感觉到累了。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所保护的，所拯救的人们，也只不过是少数的幸运儿而已，而更多的人只为人类自身的愚蠢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真的累了，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她需要休息。她早就该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可是……又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呢？
至少现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他的生死，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风见强迫自己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即使是自然神，也不是万能的。
她把手徒劳的伸向高处，期望能抓住一棵树枝，一束藤蔓，这样，她就能站起来。
——
她抓住了一只手。
不，准确的来说是被一只手抓住了。那是多么有力的手，她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仿佛又有了新的力量。
她看见了一张吓人的脸和一只狰狞的眼睛，以及火海中奔走着的几十个身影。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用最后的力气指了指传来气息的另外几个方向，随后栽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不知道是谁家的马车上。离开了燃烧的森林，她恢复的很快，距离昏迷最多也不过一个小时，归途的人们还未行至路程的一半。
她轻轻的跳下马车，没有吸引到驾车人的注意。
望着疲惫的，满身灰土但却又满足的人们，以及远处村落里飘出的炊烟，风见幽香久久的驻足在原地。
而那一片燃烧的森林，如今也早就恢复了生机。
六.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逝。
“妖怪”这个词由孩童们心中的梦魇变成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有些人而言，仿佛只经过了一瞬。
当然，对于普通人类，却是大半个人生。
在这片被自然神眷顾的土地之上，妖怪和人类之间总会发生有趣的故事，它们的关系也永远在发生着变化。而如今，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岁月，理解与包容终究战胜了仇恨和对立。幻想乡即将迈进新的时代。
一百多年前博丽巫女所说的新秩序，终究变成现实。一代又一代的人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最终的结果证明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某些长久以来默默维持秩序的人们，也总算能够休息了。
轻轻的掸去花盆上的灰尘，经过一天的喧嚣，花店终于又变得整洁如新。夕阳却已经泛红，往后从此处走过的只会是晚归的农夫与匆匆的过客。
正是幻想乡唯一的花店打烊的时间。
可今天，花店比以往坚持的久了些。也许是想要在劳累的一天后再多欣赏一些美景，也许是作为商人不愿全无收获的倔强。
也许，只是感觉到了买家的气息。
于是，绿色头发的少女就出现了，她在夕阳下仿若静止，手中有着一大束紫罗兰。
她来到店前，紫罗兰微微一倾，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径直进到了店里，没有人与她对话。
琳琅满目的花朵构成了整个空间。一件物品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株风信子。它并不起眼，也不如其他花朵那样美丽，只不过，在这里她很少能见到这种植物。
风信子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紫罗兰取代了它。
她能感觉到，这株风信子来自于一个温暖的，神圣的国度。那是她从未体会过，也无法想象的。
随后风信子就离开了花店，短暂的歇息之后开始了新的漂泊，而这一次并不会太久。
风见经常在这里寻找各种来自外界的花朵。只要触摸它们，她就能感觉到它们原本的自然力。有些豪迈而又自由，有些冰冷而锐利，当然，她最喜欢的便是从那个连接着人性与神性的土地之中生长的植物。
没有人过问风见，更没有人阻拦。她来到此地带走花朵，而又用其他的花朵加倍回报。这已经是花店中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来买花，人们只知道她是个妖怪，她叫做风见幽香，以及，她就是幻想乡缘起中记载过的，最恶劣与危险的，四季的花之主。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比起一纸空文，人们显然更能够接受亲眼所见之物。
风见幽香来到了村庄。
几百年过去，这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云游而来的旅人现在已经无迹可寻，但村庄并未因此变得冷清，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妖怪们。它们机灵，狡猾而又笨拙的学习着人类的交流方式，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与人类交往着，取得着信任以及信仰。早有妖怪在村落里定居，甚至担任着要职。人类不必害怕妖怪们的威胁，妖怪们也无需担心自己的存在之火将会熄灭。
对于风见幽香而言，这是自打她放弃作为巫女身份以来，最好的一个时代。她可以随心的在幻想乡各处周游，与人类和妖怪们交涉而不会被报以敌意。她心中长存着的，对人类的失望产生的阴霾，也被这悠闲的氛围冲散了。
风见幽香这一次来人类村庄并非只是为了闲逛，她来到稗田府前，曾经的稗田府在风见的印象中是多么的威武高大，而如今再来看时，只不过是一个有着大院子的普通宅邸罢了。
咚，咚，咚。
门开了，当然不是稗田。
“大小姐的病还没好，正在休息。”
这不出风见的预料，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找到稗田。
“那就请把这盆花带给她吧，她会知道我是谁的。”
也许，将风信子交给稗田，会比在风见手中更加受到怜爱吧。
门要关上了，风见忽然说到：
“稍等。”
感受到狐疑的目光，风见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在人间之里，对稗田家而言，她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怪才是外人。稗田和风见会将她们之间的关系，连同那个肮脏的秘密一同，永远的隐藏在心底。
“拿着这个。”她从的手上出现了不知名的药材。“稗田一开始写东西，就容易忘记吃药，不要忘了提醒他。”
药材被收走了，风见依旧被紧紧的注视着。
她转身离开了。
她还明白的，她不属于这里。就算有时能从往昔的辉光之中找回从前的感觉，也只是在自我沉醉罢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风见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拥有严苛的要求。在大多数时候，她都得过且过，在这之前的数百年之内她见过太多愚蠢的悲欢离合，几乎没有事情能够激起她内心的波澜了。
她只想让这样的生活永远的继续下去。
风见在村庄里漫步，秋风掠过她的额头，几百年来，唯有从天边吹向大地的风从未变过。
“同学们，你们知道这一只是什么妖怪吗。”
身旁的院落里传来声音，风见想起来了，这里是寿子屋。从前这里是人类的私塾，而如今妖怪们也开始在课堂上露出身影。
“是鬼。”孩子们异口同声。
“没错哦，遇见鬼的时候要做什么，我想大家都知道吧。”
“给它喝酒。”孩子们又一次异口同声，把风见逗笑了。
是啊，鬼爱喝酒。可鬼从来不会喝醉，不仅如此，鬼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对它的朋友们忠心。
可惜风见不是那只鬼的朋友，稗田才是。那时人类与妖怪，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远比如今要激烈得多。为了生存，人类们必须舍弃任何同情，妖怪们则处处插手，绝不会让他们赖以生存的人类失去控制。
而现在，风见向院落里看去之时，看到了人类，妖怪，甚至还有几只妖精。
“总是在越变越好的。”风见说着，“总是。”
村落外不远处有一片竹林，这片竹林对于风见而言比较特殊。它并不完全受风见控制，它的力量来自于某些与自然力完全不同的东西。实际上风见并不在乎这些，可今天，风见能察觉到一丝异样。这可能是她的多心，可她还是要去了解情况。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帮助人类。只是偶尔，她会想起那次大火，那个老人，以及那只飞过的天狗。
说句题外话，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名字。
风见幽香一来到竹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波，某种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将信息传递到幻想乡，在返回是又带走了幻想乡的信息。这种传递和窃取是琐碎的，难以察觉的，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意识到外界能以这种方式连接到幻想乡吧。可大自然知道。一草一木，一朵荷花，一只蘑菇，无数的植物连在一起，就如同一片雷达，这种小把戏在大自然的面前分毫毕现。
风见知道“它们”注意到了自己，在这片竹林之中，她也能大概知道它们为何而来。
她先是看了看四周，觉得不对，然后她把视线集中在天空。
尽管是白天，也能看到那里有着一轮圆月。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不过，大概是为了竹林里那群家伙吧。你们和他们的恩怨我管不着，可这里是幻想乡，我必须要先提一句。不要做的太过火，还有，绝对不要把人类卷进来。你们不会想看到这么做的后果。”
此时，整个幻想乡的树木仿佛都向着圆月散发出气势。虽然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但“它们”一定会有所反应。
信号停止了一瞬，随后又如常传来。
在理解了信号的意思以后。风见开始头疼。
“喂，不要在那边自说自话，我能听到的。”
信号又停了一瞬，这一次传来的却是交流的信号了。
“什么，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如同你们能从波中读出我的声音一般，我也能读出你们的对话。”
“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大自然什么都知道。”
“地上生物。果然，你们不是来自大地。怪不得与我的力量竟然一丝都无法兼容。”
“是自然神化身，你们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对你们而言，知识应该不再是束缚才对。”
“人类吗？身为自然神化身的我保护人类在你们看来竟然是可笑的事情吗。”
“污秽，伤害，本质。呵呵。”
风见幽香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这几百年中，除了稗田，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痛苦，她只能在悲伤和迷惑之间强忍着痛苦继续前进，试图寻找所谓的意义。她没有想到，一个甚至并非来自大地的人，会把这种矛盾直截了当的指出来。
她突然有点想流泪，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她很开心，她简直是太开心了。也许在一百年前，别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会无从作答，可这些年里她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她已经可以给出明确的答案。
“对，人类本质上就是污秽的。”她说：“虽然我不懂你们那里为何自诩纯洁，但在大地之上，万物都有着寿命，都会生老病死。就连大妖怪，就连自然神也不例外。人类的生命更是短暂，纵使最坚韧的生命，恐怕也不过百载。可人类与其他长寿的生命不同，他们有限的生命内怀抱着无限的欲望，所以他们渴求一切。知识，力量，财富。他们总想把一切都据为己有，所以他们会与一切对抗，将灾难散播到各处，甚至自相残杀。在欲望面前他们甚至会忘记了自己那生命之火是如此的微弱，他们阴险，狠毒，愚蠢，枉顾是非，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这就是名为人类的怪物。”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正是因为人类那短暂的寿命所引发的危机感啊。这种危机感让他们求知，他们获取着无穷无尽的知识并把它们一代一代传下去。让他们团结，让他们认识到生命的可贵，让他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而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永远在改变着。”
“人类永远在改变着，永远在进步着。他们生来又死去，把一些东西传递给了下一代，而另一些则会消失。过时的观念从不会一直保留，仇恨终将会被化解，丑恶的真相会被永远掩埋，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无论何时都应当着眼当下，翻开老黄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改变，唯有改变。唯有能切实的，动手改变的人存在，一切才会继续发展下去，无论它的结果是好是坏，也总好过于停滞不前。”
“是啊，你说的没错，人类曾经令我无比的憎恨。身为自然神，他们伤害我的次数恐怕比与妖怪们的冲突加起来还要多吧。他们的仇恨，让他们的愚蠢行为伤害了我，伤害了妖怪甚至他们自己。可我也能看到，即使在仇恨和疯狂的深渊中，也依然能有人坚持自我，也依然能够影响身边的其他人。人类本质上难道是好的吗，不。人类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从不会如同想象中那样差。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因为寿命所带来的知识和价值的缺失，再加上混乱的环境，却要怪罪到人类的本质之上，这岂不是太不合理了。看啊，在和平的环境下，人类并不愚蠢，也不可怕，他们甚至能和妖怪们一同生活。人类终究是根植于大地生命，在他们受到伤害的时候，用宽容和理解的心态去保护他们，并且等待着一轮新的生死，一轮新的秩序，正是身为自然力化身的我所应当去做的事情啊。”
“不，人类绝不是废物。人类是自然界创造出的最杰出的生命，如果人类没有出现过，那世界上连妖怪都不会存在，只会有自然神在沉默的守望着，而你们只会让这片土地变得一片死寂。所以说不要再试图和我讲这些可，我是自然力化身，在你们看来难道不是和人类一样污秽吗。”
对方已经沉默了，风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么多话。她很满足，她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的把自己的心情一吐为快了。
这些事情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哪怕是稗田，也无法理解她这几百年内的心中所想。也许，她只能对着另一颗陌生的星球倾诉。
这是自我满足吗。亦或只是寻找不出答案的她强行找了个借口呢。风见不会去想这些事情，她只知道，自己会永远的保护人类，保护整个幻想乡。
就算最初是被强加给自己的职责，如今却也变成了生命的全部。
——
风见回到了家，她走的很快，天依旧还亮着，这一次去人间之里恐怕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往外看去，金黄色的向日葵就要枯萎了，毕竟已经是深秋。
她看着窗外，打算用这段时间给自己做一把新的伞。
下一秒，她突然愣住了，她什么都做不了，就那么径直的倒了下去。
随后她的身体开始化为灰烬。
如同冬天的落叶。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七.
我……要死了？
是啊，我要死了……
那磅礴的自然力正在离开我的身体，它们在我周围汇聚着，如同飘扬的絮，如同出水的鱼，如同……
秋风卷起落叶，冬雪打散寒花……
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一瞬之间，我想起来了，
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被我所忘记的一切，
我全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我会忘记呢？我不该忘记，我不能忘记，这本该是永远铭刻在我心中的东西！
……是她！
那可悲的谎言，那一场肮脏的骗局，那无尽轮回着的噩梦，
是她！
我是风见幽香，幻想乡自然力的化身，人们称我为妖怪，把我叫做四季的花之主……
我已经在这片土地之上生活了几百年，偶尔，岁月模糊了我的记忆……偶尔，我会忘掉一些细节，只能朦胧的记住大概，但——
那是错误的！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我根本就不会失忆……
我……从来都……
在那个硝烟弥漫的下午，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在人类与妖怪们联手对抗的大自然面前……
我最信任的那个人，她——稗田阿梦，温柔的俯下身来，对我说着对不起……
她的眼神究竟是何等悲伤？
她将我护在妖怪身后，悄悄的传达着我的一线生机——
人类的意志，可以支撑自然神化身如野草一般的重生，若是在此假意死去，就能骗过妖怪们……
——所以，她命令我……
她命令我自杀……
她命令我自杀！
她命令我自杀……
她还告诉我，一定要把这份意志保留，想象着自己化为一颗野芳，在秋风中凋谢，春色中又再度绽放——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是如此的信任她……我是如此的信任她！
但一切，都是骗局……
我从来都不会复活……
即使是自然，也无法让生命死而复生，它只会循环往复……
我会留下一颗种子，最后诞生为全新的风见幽香，继续履行着作为自然神化身的义务……
真正的风见幽香，在那一天下午，就已经死去了……彻底的死去了，留下来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完美的复制品而已……
而稗田……
她使用了秘术！
她对我……最信任她的人，使用了稗田家转生的秘术……
她让新的风见幽香在重生以后也能保留住全部的记忆——
却唯独，删除了那一段！
那一段她命令我自杀以及重生的，最关键的一段记忆！
可是，自然的法则已经定下，在风见幽香将自己化为野芳以后，就必须遵守自己作为野芳的命运！
——每一年的深秋，风见幽香都会凋谢，而源源不断的自然力会支持着她在短时间内又将重生……
风见幽香，便如同真正的花之妖怪一般，只有一年的寿命……
人们每一年见到的风见幽香，都是不同的存在……
为什么，我身为自然力化身，每一年都会受到人类无尽的伤害，却还是能一直隐忍到如今……
因为每当秋风掠过，这一年的风见幽香便会化为灰烬，将痛苦和仇恨也一同掩埋……
这就是为什么……身为自然力化身的风见幽香，从不会如同其他自然力一般伤害人类的原因……
可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我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死去，也不会知道自己只是赝品……
因为关于这一切的记忆，全都被稗田封印在了脑海深处……
随后，她就等待着新的风见幽香再次出现，赋予她记忆，以及……
在妖怪们的见证之下，与她定下了契约……
绝不能伤害人类……
绝不能离开这片土地……
以及……绝不能将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
于是……我……忘记了一切的风见幽香……竟然以为这是妖怪对我的怜悯……
是稗田对我最深的保护……
所以我发誓永远的遵守对稗田的誓言，永远去守护人类……永远不会放弃他们，因为人类之中，还有着像是稗田这样的人……
我……被骗了……
被稗田，被妖怪，被我最信任的人以及最害怕的人联手的欺骗了……
这个骗局，将我束缚在这片土地……数百年……
既将幻想乡的自然神保留，又能让它不在危害人类，甚至还回去帮助他们……
代价就只是……一个被锁在无尽轮回之中的生命而已……
——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就要死了……
只有在这时，我那消失已久的记忆又会再次浮现，让我短暂的得知真相，随后我将会死去……
等到再次醒来之时，我依旧不会记得一切，依旧是那个发誓为稗田大小姐永远的守护着人类的“风见幽香”……
啊啊，多么残酷……
多么悲哀……多么无力……
我想起他对我说过多次的道歉……
我想起那一句直达内心深处的疑问……
我恨稗田么？不……我不恨她……
也许在从前，我会恨吧，在生命的最后，我会痛哭，我会咒骂，我会不愿接受这无尽的轮回……
可是如今，我只剩下悲伤。
我最信任的稗田阿梦啊……请告诉我——
你对我的安慰，究竟意欲何为？
你眼中的悲伤，究竟有几分真实？
为何将我的信任撕碎，化作阴沉的诡计……
为何将原本对我的保护化为无尽的伤害，让我在虚假的乐园里寻求慰藉……
这些原因，我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
——
我一直在探寻着，人类如此弱小，又为何会存在至今？我曾经说过，因为人类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永远的在变化着，而现在我明白了另一个原因……
我知道，大多数人类并不智慧也并不勇敢，但在他们之中，从来都会有着稗田这样的人们……
他们哪怕牺牲一切，哪怕欺骗最信任自己的人，哪怕将自己化为恶鬼，也会去保护更多的人，延续着文明之火……
人们永远，都会在这些不知名的英雄所带来的庇佑之下，延续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死轮回，秩序更迭……
而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履行着稗田赋予我的职责，永世的守望在花田，直到人类或是自然本身灰飞烟灭……
我只能发出如此的期望：
人类啊……继续前进下去吧！
明年，总会比今年更好吧！
我仿佛看到崭新的秩序，在自然力的庇佑下建立，我看到我为此付出的一切，全都有所回报……
我看到了新的风见幽香，从灰烬中重生，在早春的花田中起舞；漫步在人间之里的夕阳之下；对着大结界外的皓月，为人类撑起牢不可破的壁垒……
我将要做的事情，远远比我身为人类时曾做过的一切都有意义；我将获得的休息，也远比我所经历一切都要安宁……
这究竟是看破幻想后的救赎，亦或只是在囚笼中虚假的慰藉？
我不明白，
这个问题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在最后时刻，我想起了稗田在最后对风见幽香所说的那句话：
你已经完成了你必须去做的事情。现在，请休息吧
晚安，风见幽香
嗯……
晚安，以及，早安，
风见幽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