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星-泪-- ③
|直线尽头|
吴言很快明白了戴维斯口中的“出去走走”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正站在国家大剧院北门外，从这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天安门城楼。今天天很晴朗，天安门淡橙色的楼顶在阳光照射下似乎闪着金光，可是吴言眼前这些身着城管制服的工作者们明显心情灰暗。吴言没弄明白戴维斯叫他来这的目的，不过他很快就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都是‘直线尽头’的参与者，这次他们要在长安大道上用油漆画线。他们还分成三组，一组从西边金安路那边就开始画起了，二组从东边建国路那边画过来，三组就在这里等着把两边连起来。”一个年轻的城管对吴言解释道。
“直线尽头”是这个月初才流行起来的，不过一出现就风靡全球。这也是由轨道社会权威人物言论内传引起的社会事件之一。吴言以前就听说过“直线尽头”，不过他没有想到规模已经如此庞大。长安大道，就是公元时期的长安街加上其两端延伸道路组成的，长安街在公元时期的中国北京是极其重要的存在，如今在联邦时期的北京城也是中心道路，这些人竟然敢在这条路上画线？！
可是眼前这些等着连接长线的人貌似没有什么顾忌，反倒一个个都很兴奋，只派出两个人与到来的城管们交谈。那些城管也很奇怪，别看他们人一大堆，但似乎没几个在管事，除了几个在与画线者交涉的，剩下的城管基本都持观望态度，抱着膀子不知道在等什么。
年轻的城管又解释道:“难管啊。这些人不仅人多，而且分工明确，还很文明很有礼貌，没给路人带来半点麻烦。看那边，他们还有人专门驱散围观的路人以免造成交通堵塞。不仅如此，这群人的组成很复杂，像是高校大学生、公司高管、知名学者之类的，无一例外都是文化程度很高的人。你来之前甚至有个大歌星也参与了，但因为他的粉丝认出他后在这里越聚越多，活动的组织者和他商议后他就先离开了……看吧，我们唯一的把柄也没了，上报到交通总局那里他们也没理我们，现在这些弟兄基本都是在凑热闹，其中还有不少人支持那些人画线。”
“我看他们也没错什么事对不?”另一个年长些的城管掏出一包烟接过了话，“不也是替咱地面的出口气嘛，你看上面那些狗养的，呸！天天不把咱当人看！”
“是啊，现在生活越来越难了，我们在这好点的地方不知道。我老家可是在南边，你现在去看看那边几座山上，树早就没了！大动荡前哪有这事？满山都是绿的！”
“都枯死了？”吴言感到惊异。据他所知，现在的生态恶化虽然已经很严重，但应该没有到这种地步。
“怎么可能？那边的树能活很久，没那么容易死，受生态恶化影响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全是让远近几个村子的人砍走的！从大动荡那年就开始了。一开始只是我老家那个村子囤家里当柴用，后来规模越来越大，有的要修房，有的要盖房，还有的想做棺材……到后来谁都没有理由了，都想自己砍到的多一点，至少比别人多！无主的山抢空了就冲到人家圈起来的果园里去，这下不仅抢树，还抢果子和树苗！”
“可不是嘛，我老家那边也这样，几个村子上千号人疯抢，天天打群架。他们何止砍啊，都是整家人整家人来把树连根带走，就是不让别人抢走！没有树根扎固的土多松啊，就前几年，几百号人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上，全踩在松土上，前面土往下滑，整坡的人全往下倒，几百条人命啊！活下来的也都在床上躺了个把月！我要不是看新闻都不知道这件事，老家都多久没有消息来了……”
《永恒的泪光》（节选）
事实证明，大动荡的余波并没有那么快平息，或许在这一代人的心中，大动荡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大动荡后三十年间，地面社会发生过许多起大规模社会事件，因外层社会权威人士的言行内传导致的社会事件占大多数，其中一些曾具有全球规模，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资源争夺”“旅鼠事件”“直线尽头”和“智猿事件”四起事件，后文中将分别叙述。
……
“直线尽头”事件是典型的外事内传事件，即外层社会权威人士言行内传引发的社会事件。轨道纪元21年，查尔斯·约翰逊大学物理学教授迈克尔·米勒在一次接受《四维观察》节目采访时曾称：“轨道社会的人类将会不间断地迎来科学进步，现在已经有了这种预兆。但对于地球表面那些勉强存活的人类，我只能说对不起，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的科学进步已经要停止了，彻底停止。而我们的科学将会是一条完美的直线，永远没有尽头，永远发展下去。”这段采访传播到内层社会后引发极大争议，世界各地都有人发出“寻找直线尽头”的挑战，具体方式是用任何可以留下痕迹的物品在任意地方画直线（后来也演变成任意线条），距离越长挑战越成功。“直线尽头”很快风靡全球，并且规模越来越大，世界各地都组成了许多民间的甚至官方的划线团队，规模最大的有十二万人，这个团队也画出了“直线尽头”事件中最长的线——沿西伯利亚公路画出的全长8761千米长的“西伯利亚线”。
“直线尽头”事件意欲寻找到外层人类科学发展的尽头，这种没有丝毫科学依据和实际效果的全球性行为艺术被认为是内层社会对外层社会愤恨不满情绪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宣泄……
吴言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座不剩丝毫绿色的山，这座山可能不高，但在疯狂的肉体瀑布从坡上滚落时，它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犹如神明。
有欢呼声传来，是那些等待连接长线的人发出的，其中一些惊喜满面地望向东边，另一些欣喜若狂地指着西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吴言明白了欢呼的原因——那所谓“一组”和“二组”的活动参与者已经将线画到了不远处。“三组”的人们立刻散开，一个个提上油漆桶拿上刷子都去帮忙。大多数城管似乎也有些兴奋，有几个跟着欢呼的，也有几个鼓掌的。
几分钟后，东西两边画线的人群聚到了一起，他们都放下了一切工具，围绕着那个即将出现的交汇点围成好几层的同心圆，同心圆中也有不少城管，他们脸上也洋溢着与画线者相同的笑容。一个年轻的男人被围在同心圆的正中，只有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刷子，年轻的城管告诉吴言，这就是这次活动的领导者，是北京大学的知名学霸。这位领导者蹲下身，用手中沾了白漆的刷子慢慢地将东西两条线连接，彻底连接的那一刻，全场寂静，然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先前没有一同参与的城管们也跟着欢呼起来，吴言身边那个年长的城管也把手中的烟往地上一扔，高声叫好。
“看啊！这就是他们的科学发展！”有人喊道。
“你们看啊！看啊！！你们的不屑于低头有多愚蠢！！！”有人指着天空，对着高空大吼。
“飞上高空的人回头嘲笑地面上的人时，忘记了他自己以前也是那样的！”
“会飞的猪还是一头猪！”这句话引发了一阵哄笑。
参与者文化程度都很高，无疑都很文明，但那些参与其中的城管就不一定了，吴言清楚的听到人们的七嘴八舌中混进了许多粗鄙之语。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很解气。
人群开始变化形状，变成一股人流，沿着长线向西边涌去，吴言刚才一直置身事外，但现在也加入了进去，一路上也有许多行人纷纷加入。人流越来越长，就像在这自古以来的天子脚下游过的一只长龙，这长龙一路向西，穿过西护城河，经过军事博物馆和公主坟，还有新首钢大桥……不知过了多久，人流的前方停了下来，后面的人继续向前，长条形的人流又重新汇聚成一个大人群，这个人群的中心就是墨黑的柏油路上那条白色长线的尽头，它就像一道笔直的光线没入了黑暗。
骚动开始出现，所有的人向着那白线的尽头一拥而上。人群最里面的人们已经站在了那尽头边，他们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踩下去，再抬，再踩……一边重复着这个动作一边高喊着。外圈的人拼命地往里挤，一边挤也一边高喊着。
“踩死你！踩死你！”
“这就是你们的尽头！”
“一群他妈欺师灭祖的东西！”
“凭什么！”
“你们的科学也只能进步到这了！”
“看吧！你们的科学也要停止了！也要毁灭了！”
“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
“狗东西！迟早把你们给打下来！”
……
与大剧院门前那次不同，这次人们彻底疯狂了！那些文化程度很高的参与者们也露出了凶残的神情！吴言清楚的明白自己现在要干什么——逃出去，如果自己站在原地不动迟早会被睬成烂泥，此时他很庆幸自己处于人群的外圈。吴言在疯狂而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几乎所有的人都与他反向而行，他就像一个在洪水之中拼命向岸边游去的人。他看到那些人眼中恶狼般的眼神，听到他们口中诅咒般的怒吼……
夕阳燃烧在地平线上，已经是黄昏了。
吴言不记得那疯狂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从那疯狂之中逃出，他只记得长线刺眼的白色，疯狂中脑海莫名浮现的腥红，警车和救护车闪动的红色和蓝色，还有就是此刻夕阳的金色……疯狂的人群早已散去，夕光之中只有道旁的行人在步履匆匆。
那条白线的尽头还在，只不过没了原来的形状——油漆还没干透就遭受到了人们的疯狂打击。不只是线的尽头，这一段的线上都留下了无数鞋印，无数沾了白漆的鞋在离开时也在四面八方的柏油路上留下了白色。
吴言不禁想到，这地面上应该还有红色吧，他在全力逃生时就亲眼见到不少人被绊倒在地，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再爬起来。
马路边坐着一个人，正抽着烟，吴言一看，竟是大剧院北门外抽着烟骂天上那些人的年长城管。现在在夕阳之下，他显得更苍老了。吴言记得这个城管当时也在人群里，“你也逃出来了？”吴言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突然。
“不用逃，我一开始就在人群外边跟着。”
“你知道会成这样？”
“知道。”年长的城管吐出一口烟来，指了指那凌乱的路面，“他们也知道。”
吴言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发现那个年长的城管不见了。他环顾四周，在人行道上发现了许多个苍老的背影，认不出哪个属于那个城管，也不确定他在不在那些背影之中……
看着这凌乱的地面，再向东望那看似无限延伸下去的白线。吴言想不明白，他们的疯狂是为了什么，这条白线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宣泄对轨道社会的不满和愤怒？或许每个人都会这样说，但这宣泄基于社会混乱之上，甚至伤害到了自己的同胞，而宣泄的对象，那些在三万多千米高空上的人们却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失去。
吴言突然想到疯狂之中人们最常喊出的那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他自语道。抬起头，在漫天的红霞之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漂浮的太空城市，还有轨道社会里可恨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