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
我正在公园里。远处,紧贴着公园,有一座楼,一座精妙绝伦的建筑,似乎尚未竣工,但已经足够高大。阳光以45度把它影子的长度投射得与实际高度相等。影子极端黑暗,正好严丝合缝地覆盖住整个公园,如果此刻它倒下来,废墟就会把后者彻底埋葬。随着太阳的升高,影子本该缩短,无法吞噬公园,然而施工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光线的角度一面逐渐地倾斜,楼一面同步地增高,因此影子总是拍案叫绝地覆盖住整个公园,无论何时它倒下来,废墟都会把后者彻底埋葬,只是堆积物会更多,废墟层会更厚一些。公园里的灯倨傲地亮着,向三五成群缓缓游移的旅客们提示,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夜晚,一段肆无忌惮的时间,一片黑暗洒透时空的凉爽。玫瑰、露珠、铁锈、蛛网、鞋跟、垃圾……夜色是清澈的,一切事物都那么确凿分明,不容置疑,并未因为缺光而含混不清。我向对面楼顶层的一个窗口振臂呐喊,因为我确信自己看见那儿正有一个向我夺命狂呼的神经质的身影。我心急如焚地呐喊:“嘿!别着急,我马上去帮你!”片刻,我新鲜的脸颊像苹果的表皮被干净洁白的牙齿磕碰着似的,无比性感,因为正有一小群极富质感的颗粒撞在上面,是作为媒质的夜色向我传递着来自对面的回答。我的脸麻酥酥的,仿佛被革命者掴了一个轻蔑的耳光。我得准备出发了。公园里缄默的旅客们阴郁着脸,徜徉梦境一般兀自低徊,他们破旧的草帽和脱线的行李明泯在灯光闪灭的频率间,他们就像一群悄无声息的云。这时候一块血红的泥巴被不知从哪个老谋深算的角落里丢出来,多年的隐居与虔诚培养着我对于运动游刃有余的揣摩以及对于数字胸有成竹的组织,我迅速判断出该泥巴飞行的初速度、加速度、出射角度,分别在极坐标与平面直角坐标系下各用标准方程和参数方程解出了击打部位,两次运算结果误差不超过0.5%,我还可以估算该部位的受损情况、以本市通涨幅度和医院收费标准预计的近五年内的医药费以及鉴于现任法官智力水平可能胜诉的概率。而事实上我要做的很简单,只是从提供的四种躲避方式中任选其一:A、嘬腮,怒睁右眼至双眼皮消失,咧嘴并发“呜噜哭嘟扑”之声,右手肘成15度向北,指若灿莲,脚如食蚁兽;凶器将被咒语恐吓,擦过我配合默契、大惊小怪的五官,打中丛林另一侧的喷泉之畔一对朦胧拥抱的情侣之一的鼻梁,手脚的造型体现了穷寇莫追的高风亮节。B、下蹲,膝抵锁骨,埋头,出舌,沿腿缝伸向力所能及之最深处,深呼吸两次,双手撑地作后滚翻至墨绿色长椅下方,同时高唱国歌,在第一小节结束时从椅子上第三根与第四根长木的缝隙中掷出一枚硬币;凶器将即刻被轰击四碎,飞溅的烂泥依次粘贴于长椅背、座、腿、扶手各一,危险系数降低93个百分点。C、凌空跃起,在重力势能最大的瞬间尽量保持身体水平(这不难达到。透过锈迹斑驳枝缠藤绕的公园围栏,我们可以看到13街区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十字街头,一位表情肃穆、姿势僵硬的人民警察的左臂正保持在水平线上),翻眼睛,眼白保持在80%与90%之间(一对绕树三匝无处可依的鸿鹄正穿过赤野千里、饿殍遍地的历史,恐吓着嬴政的强弓,衔着聒噪的青蛙。此时此刻,它们安详地飞过,它们沮丧地飞过,它们欣欣向荣地飞过,它们一发不可收拾地恰巧飞过我的头顶,我竭力去看它们就是了),张嘴,展舌;凶器将以无与伦比的精确直捣喉管,穿透雷厉风行的食道、大而无当的胃、惊心动魄的十二指肠……掠过离离纤毛、岩岩褶皱、病变的胎记与唐突的体液张力,悠然自得地滑行,在上述阻力作用下减速并增温,使其速度在穿过阳痿的大肠,企图从肛门夺路而逃时骤降至零,于是恰当的肛压与直肠温将使泥巴变为一剂温润滋补的良药,捂在我疼得丝缕分明的痔疮上面,瞬间就洋溢起化敌为友、变废为宝的团结气氛。D、蹬上长椅,掏出那话儿,迎风晃一晃碗口余粗,大喝一声“去你妈的”,同时以棒击去,稳、准、狠;凶器将以2倍于原来的速度逆向直取偷袭者心窝,精液尚温,命赴黄泉。可我没有遵从任何一种选择,因为那块泥巴飞得歪歪仄仄,掉在了离我有尺把远的草丛里,根本犯不上搔姿弄首地去躲避。不过,须臾间另一块泥巴已经回击了,这你来我往的几个回合下来,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叫好声此起彼伏。旅客们似乎都蹲下了。叶隙树间山脚池畔可以看见一片压低的全神贯注的帽檐,它们使地面抬高。不过黑暗依旧强烈、犀利、微颤,我的脸依旧麻酥酥的,这说明对面楼上那个人的呼救仍未停止。“我就过去!等着我!坚持住!”我要开始跋涉了。我勒紧灰布绑腿,拴好结满水垢的搪瓷水杯,我不知道茫茫大地上是否还有炮灰,也不知道上级有没有给我配备炸药包。我假设二者都存在,以便把前者抹上额头与唇角,使我在牺牲时显得英勇壮烈、大义凛然。我把后者扛上肩头,像背负了一个沉重的幻想。我假设的第三者是枪林弹雨,旌旗猎猎、号角铮铮的战争场面。它的本体已经有了,暗藏微笑的蹲着的旅客们正陶醉于愈演愈烈的互掷泥巴的游戏里。啊哈!夜色森郁,作为掩护,正是我冲过去的好时机,千钧一发呀。我踩着与青砖小径平行的一溜下水道篦子猫腰前进,以免低垂的枝叶像阅读文字的目光一样沙沙作响。被装在烂叶、泥土和腐殖质上面的铁箅子发出呱叽呱叽的声音,恰好使我的长途奔袭混同于作为喻体的枪林弹雨的呼啸。疾行未几,前方昏暗处隐约可辨乃是一个三岔口。中央巍峨的假山掩映间,狰狞着一株傲骨霜节的雪松。正待我一跃窜入山中匍匐前进,一声凄号破空而出:“孩子啊!小心!”猛可间一条干巴瘦腿横空出世,腾空而起的我被生生截下,嘴啃泥戳在泥泞之中,呈极衰之相,如同被人抽冷子从脑后打了一闷棍。蹩脸看去,绊我的是个一脸苦相臊眉搭眼的老太太,她正瑟缩在阴冷的草丛里,用钻木燧石的方法取火,烧她的濡湿的鞋和鞋垫。它们沤着汗、眼泪、口水和经血,在兵荒马乱、物资短缺的战时,后者被用作毛巾、手绢、餐纸和卫生带可以理解。但不能容忍的是火微烟盛,臭气熏天,虽然这多少给这一片冰冷彻骨、空旷碜人的黑暗增添了一点充实感。“孩子啊,你不容易,我知道。”她搓着脚趾缝里的泥,语重心长地说,同时把那些修长酸臭的泥拎着丢进火堆里。“流年不利,大家都难,谁也没辙呀。”她说,“我理解你,如今相信还有指望的人真是不多啦,谁都抱着观望态度,像墙头草似的打摆子。毕竟这是我们大家,而不是我们每个人的事儿嘛。不过,我理解你,为什么不呢?来!”她拨拉着漆黑一片中洇渍泥泞的火苗与灰烬,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摸出了几个半生不熟的鹌鹑蛋,带着那一股气焰嚣张的恶臭,硬是要塞给我。我说:“算了吧,您也不容易呀。”她急了,提高嗓门质问道:“看不起我吗?我也是有儿子的人!我是三个棒小伙子的妈!你还敢小瞧我不成?!”说着再次把鹌鹑蛋塞给我。推让间,我从她宽敞的兜里瞥见一个闪烁不定的金属物滚出来,无声地落在草丛里,一个琥珀凝铸的环形勋章,幽晦的色泽,我再次把鹌鹑蛋推回给她,说:“老妈妈,您保重,我们都是您的亲儿子。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不然,我就是您孙子!”并偷偷把那枚勋章揣到怀里。她几乎嚷起来,发出了像撕书一样刺耳的响动,我真怕她把这一个个铅字都震掉了:“你以为我老不中用了吗?我的三个儿子在外面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为社会培养了栋梁之材,这是我的荣誉,更是我的福分。我大儿子汤米,他是发明家,他在磨房里憋了三天,就发明出了谎话、回声和警句。他是个内向的孩子,不但心地善良,而且热情。他教给邻居们怎么使用他的发明,为他们编写注意事项和使用手册,使他们掌握维修方法并明确折旧的公道价格。为了推广他的发明,使更多的人受益终身,他离开了我们,背井离乡,远赴异域。现在他一定已经腰缠万贯,富贾一方,但他永远是个善良的孩子,人们会选他作市长,他会为拥戴他的人们奋斗一生的。噢,不管他还记不记得我们,我永远都会感到幸福的,我为我的儿子感到骄傲。”我按捺不住,不禁跳起来厉声喝道:“呸!狗屁!汤米他是个穷酸的拐子,我刚还看见他,撑着把疯兮兮的红雨伞,拎着个十恶不赦的破抽屉满街跑,脖子上吊根烂麻绳,一头挂着条青鱼,一头挂着串辣椒,走起路来一晃一晃,还非要说那是天平,买他一条鱼他就能从辣椒倾斜的角度和辣味的升高推导出买鱼人的身高体重政府救济证号码,不过辣味的升高还得要他从买鱼人尝过以后的脸色变化上来下结论,完后他就也不管自己说的对不对,死乞白赖地要人家连辣椒的钱一起付了。这种老油条,我当时要不是着急赶路,真应该上去给他几下子,起码劝他正经开个水煮鱼馆子,踏踏实实有模有样的骗钱。得啦!我没工夫跟你絮叨了。”我把鹌鹑蛋们劈头盖脸地朝她拽过去,转身冲入茫茫黑暗,小心地避闪着橙红雪白的公园路灯探照灯般规律森严的搜捕,把臭哄哄的老太婆恶狠狠地丢在脑后。战争仍在继续,楼的阴影中泥巴犹如迟滞的鳞甲,被扔在千奇百怪的事物的表面。旅客们正残暴地发展着新的游戏规则,也就是战争规律。他们融合了赌博性质的纸牌、轮流坐庄的麻将、不着四六的酒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最后还引进了流水线作业和标准化认证体系,并以系统论与模糊概念为原理,使每一次投掷更趋规范、完善、立意阴险,极尽古怪刁钻之能事。在生产工具,即武器,和生产者素质,即作战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之后,他们逐渐用泥巴打出了阴影世界里的爱情故事和英雄史诗,打出了阴影世界里的冰激淋和火腿肠,电风扇和避孕套。在阴影中他们无需看清对手,也无视自己手中是泥巴还是鼻妞、羽毛、豪猪刺、鸡冠子什么的,他们更不用在乎是把它们扔了出去还是吞了下去,塞了进去,舔了过去,嘬了回去,他们最不必做的就是打中对手,因为他们已经在阴影里打中了,在空想中打中了,就像在语意和语音上打中了似的,而且弹无虚发,百步穿杨。他们每次发弹的姿势都凶险彪悍,漂亮无比,同时大喝一声:“鹌鹑蛋!”同时就会有鹌鹑蛋从泥巴划出的抛物线最含蓄的那个切点上凭空掉下来,掉在阴影中他们的幻觉里。这幻觉是属于我们大家的。现在公园的地面上已经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踩上去脚感各异,但都令人恶心。我可以推断出一些是食物,不过经常混杂着油腻腻的鸡屁股和滑溜溜的螃蟹鳍,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嗜此如命。还有一些是日常用品,但总是有粘满头发的梳子和倾覆在地的痰盂弄脏我的裤脚,或被我痛不欲生地踩到,不得不放慢了行进速度。最可怕的是,有人在扔泥巴,即浴血奋战的过程中,满脑子都是女人和男色,于是时不时天上就会掉下来肉乎乎肥嘟嘟的男人女人,他们赤身裸体、赤手空拳、千姿百态、千娇百媚地在阴影中在公园错综复杂的小路上蠕动。我的脚不时陷在肉里,或是被绊倒掉进一个肉的陷阱,最惨的是被掉下来的人拦腰砸倒在地,春情荡漾的他们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钳子般地抓住我,很难挣脱。对面的楼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但我坚信那个人还在呼救,因为我的脸颊上仍然麻酥酥的,就像一个字被关在一个成语里,就像被人用手指摁着,就像是冬天眼泪淌干被冻住的感觉。我精心挑选的这条偏僻小路如今已是形影交叠,人满为患。蹲着的,戴草帽的,面容忧郁的,云一样的旅客们,他们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原来很早的时候就相互起了爱慕之心,于是他们开始狂躁地投掷着泥巴呼喊着自己爱人的名字,于是他们彼此被扒光的欲望的对象就会从半空中掉下来,从各自隐匿的角落被丢到了这条小路上,只有沾满泥巴的衣裤留在原地。他们像上帝造人一样凭空掉在地上,又收敛起骨子里的放纵,道貌岸然地继续扔泥巴,把战争转移到我的征途上来,虽然战争也可以被称为游戏、阿拉丁神灯、瞬间移动和月光宝盒。所幸黑暗的规模盛大,气势恢弘,他们只是自顾自的打,还没有发现我。我重新扎紧鞋带,绑牢炸药包,用新鲜的炮灰也就是泥巴敷住挂彩的伤口也就是流淌的汗水,奋勇向前。“想跑吗?没门!你刚才竟敢污蔑他,你不得好死!”是那个被我丢在阴影里的婆娘,真没想到老么喀哧眼了居然还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家伙,“你不听我的劝告,不接受我的好意,也就罢了,没人上赶着贴你的冷屁股。可你居然还推搡我,还殴打我!造孽呀!造孽呀!”她那让书页都簌簌抖动的凶残的嘶鸣引起了那些酣战中的士兵们注意,能感到有几个阴冷的枪口正不经意地瞄准我。我从一个雪白的肉体下面抠起一快泥巴,作为防身武器,以备不测。“但是我要你听完,再要你死!你必得知道我是个伟大的母亲才能瞑目!”“嗖嗖嗖”,几颗滚烫的子弹擦过我的发梢和耳廓,打碎了从天上掉下来挂在枝条上的肥皂盒、洗发香波什么的。我果然被盯上了。我感到那个丑陋的婆娘翻沟越壑、如履云端的凉意,她肯定会透过比喻,穿插在字里行间用鹌鹑蛋攻击我。我冷静地环顾了一下当前的局势,然后白马戎猿般地闪过几个路口,掩身在涔流不息的喷泉之畔。这里不见人踪,杂物也少了很多,阴影更趋本色,显得纯粹而合理。但那个锲而不舍的肆虐的声音似乎无所不在,如同这些确凿的文字无比醒目地映入你的眼帘一般响彻阴影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我的二儿子古菲,是大名鼎鼎的饲养员,连续五年‘最受欢迎驯兽师’光荣称号的获得者。他饲养的处女、鞭子、感冒和政府各个俯首帖耳,恭顺有嘉。他的老板信赖他,把马戏团整个承包给他。他果然不孚众望。谁让他总是那么机灵老练呢?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在他的指导和调教下,马戏团的排练有条不紊、津津有味,滚的滚,钻的钻,抽的抽,爬的爬,演出更是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他不辞劳苦,带着团游历四方,再次成为了老板的滚滚财源。可他突然就要放弃了,他决定要开拓一个新天地,干一番新事业了,他用杠杆、链条、螺丝钉和烙铁把处女、鞭子、感冒和政府装到一起,该焊的焊了,该拧的拧了,该咬合的地方也上了油,他做了个惊世骇俗的大家伙,一个旷世奇才才能搞出来的艺术品,并把它捐给博物馆永远地珍藏了起来。现在他又是白手起家了,可这才是我的儿子,有胆识,有魄力,还不乏温情脉脉和优雅气质……”“呸!狗屁!消停会儿吧!”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借着瓷制墙围,一举滚向了另一个路口,伴以一串犀利狠毒尘嚣四起的子弹。我躲过了,这是通向大楼的最近途径:“我认识你的二儿子,他是个烂醉如泥,又穷困潦倒的酒鬼。什么驯兽师呀,饲养员的!他不就是那个蒙事的魔术师吗?这还是抬举他,他除了会变虱子还会干吗?可满大街的流浪汉哪个身上没几只虱子。起先有人同情他,可他居然当了真,神气活现的,谁真稀罕他似的!他后来彻底垮了,把眉毛卖了换酒喝,把肾卖了换酒喝,把睾丸卖了换酒喝,把身上所有对称器官都卖了一半换酒喝,因为他说他母亲疼他,他要留下这一半。不过酒量也因此少了一半,倒有可能真的攒下几个小钱来,加上他那份发了霉的孝心,你去找他,没准倒可以接济接济!妈的!你这个老不死的!”我一回头,借着一闪而过的灯光发现那个毛骨悚然的疯婆子正披散着头发,像恶鬼一样就紧紧跟在我身后,脸上布满了运筹帷幄的阴险,手已经瘦骨嶙峋地一路摸上我的脊梁来了。我挥手把那块已经揉成一枚坚不可摧的弹丸的泥巴向她掷去,本想打得她偏旁零落、部首飞散,横竖撇捺竖折弯勾挂满树梢,没料到和她向我扔来的一枚鹌鹑蛋撞在一起,不过泥汤浑水稠黄稀清还是溅了她一脸。我来不及笑,一个侧翻离开小路,滚下一道铺满腐叶的草坂,阴影中,坡脚一际与之平行的幽暗河水。跳进我认为存在的桦皮小舟,脱锚启程,顺流直下,一苇可航,我终于有个喘息的机会,可以幸灾乐祸地观望那个疯婆娘抠着眼睛上的泥点和鸡蛋壳气急败坏地追到岸边却望尘莫及,因为我早就看好,前面有座嵌在河上的仿宋石桥,婉约清秀,民风淳朴。我只要在经过桥底之前巧妙地翻身上去,大楼就近在眼前了。我振奋人心地用油纸裹好炸药包,防止它受潮,就像用引号把形容词限定为专有名词那样谨小慎微。我一面目测着与目的地的距离,一面回头嬉皮笑脸地嘲弄我的对手,我离她和他们已经有好几句话之遥了。可是她的声音就像阴影一样,对我来说,是无穷无尽的:“哈哈哈哈,我知道你的名字,Z,我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做梦!现在我要说到我的三儿子了,我的三儿子叫门兴格拉德巴赫。”我划桨。“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家。几个小时前,他说‘要有公园’,于是就修了一座公园,他觉得少了点什么,又说‘要有喷泉、植物、路灯和时间’,于是他又在公园里放上了喷泉、植物、路灯,还规定了时间的合理性,可他还是不满意。”我为自己喊号子。“他又为花园请来了一批神秘莫测的旅客。这时候他觉得花园太美了,他就把我搀进来,要我在这儿安心养老,以享天年。”我再次目测距离,计算时间。“可千不该,万不该,他还弄了个你进来,还让你坐在长椅上,还让你想。在这一点上,他肯定是追悔莫及,痛苦万分,当妈的最知道孩子的心里想些什么。”我继续划桨。“他发现公园太明显了,他怕人物们都不满现状,全跳出围栏跑到外面去玩,他更怕你会看透他,识破他的把戏,所以他冥思苦想,最终盖了一座大楼,与公园的平面成直角,按照太阳增高的速度兴建,使影子永远刚好把公园遮蔽住。我们都在阴影里,谁也不敢有非分之想,谁敢想到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些笔划和读音,我们的灵魂只是文字的意义呢?谁敢说破这日复一日的阴影只是印刷机油墨的颜色呢?如果想到了,当然也要矢口否认,如果说出来,就必须杀人灭迹,继续守口如瓶。”我翻身上桥,重整戎装。“可我儿子他犯了一个最重大的错误,这绝对是不可饶恕的败笔:他把我忘在了这里,自顾自地就跑了出去。”我像个符号那样朝着大楼奔去,我要竭力忘记那个老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不是因为忙碌和粗心大意,而是因为敬畏和源自胃之深处的恐惧。“哦,我伟大的儿子呀,他怕我们不尊重他,可谁会不尊重他呢?”她说得没错。我的脸上依旧麻酥酥的,我的身体感到被抽离的温暖。召唤我的人现在就在我的正上方,但我不敢抬头直视,因为那意味着亵渎与冒犯,我只需要在心头默颂他的名字千次。然而正午就要来临,太阳公正的光即将垂直地射向这座建筑,虽然在那个时刻以前,这座楼已经在以正切函数石破天惊的速度向着无限增长,但只有在正午,它的阴影将永远不得伸展,而是彻底消逝。来自正上方的庞大召唤一轮一轮地碾过,我不再犹豫,把炸药包安置在这座意志之塔的脚下,引燃了导线。阴影之源的废墟坍塌在阴影恩典的土壤上面,故事结束了,剩下的是白纸。黑暗的环形勋章必然地滚动着,作为空白的开端停下来,三维地立着,在你看来,只是一个二维的句号。
the apple falls
destiny calls
I follow you
the river flows
the wise man knows
I follow you
the sun will shine
the bottom line
I follow you
——<the bottom line>
2001.11.25.—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