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迪斯科】《神圣而可怖的空气》第二章 个人翻译

2
同学聚会
印纳雅·可汗给自己倒了一杯莫尔斯[1]。一滴粉红色液体从下巴落到领带上。这套西装根本不适合他,扣子被扯松了。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白痴。
“打着亮蓝领带的臃肿白痴,”他想道,“我压根不该过来。”
“继续说,看看你的朋友们!他们是谁来着?那个冯·菲尔森,他是个挺好的人而且……”
“他才不是我朋友,他就是个神经病加恐怖分子。我鄙视他,那个傲慢的小暴发户。”
“……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孩子了,他长大了,成了个受尊敬的人……”
“他长大了,成了个冷酷的野心家,一个卑鄙小人,还是个种族主义者。我还记得他那时怎么叫我的。想知道他那时候怎么叫我的吗,想不想,妈妈?”
“……还有特雷兹和贾斯珀!贾斯珀现在可有名了……”
“骆驼屎。妈,他那时叫我骆驼屎。”
可汗看着磁带滑进磁带机。塑料磁带轮在机器中令人着迷地不停打转,交变磁场织成一首慢歌,刹那间光点再度穿越观众席的墙壁和地板爬行,仿佛星辰宇宙或水下水母成群。光电跃入茉琳·朗德的白裙上,而他轻扶在女孩腰际的手掌开始流汗。你能说什么呢?时光屹立不动,音乐褪痕而茉琳·朗德的暗绿色瞳眸则倒映在可汗的厚框人造材料眼镜上。
Hålla mig här…[2]
“额……”一个大约和他同届的女孩站在男人身旁。她想说些什么却假装伸手去拿零食。他们谁也没来。可汗孤身一人……而那穿着裤套装的女人在一件裤套装下。也不能在这里傻站着,得做点什么[3]。
他从口袋中掏出那支魔术笔。在玻璃笔杆上透出萨马拉人民共和国常务委员会主席萨普玛特·科内金斯基的笑容,正是那对着摄像机留下的历史性的黑白色热情微笑。在他左侧,一个身穿秘密警察制服,长着老鼠脸的男人松垮地斜靠在船的栏杆上。“看那,这神出鬼没的专员!”可汗说着便转了下笔。老鼠脸男人正是如此消失在了玻璃笔杆之下,留下常委会主席萨普玛特·科内金斯基原封不动的笑容和乌霍托姆斯基,一个善于提出难堪提案的卑躬屈膝者。片刻之前专员还靠着的地方,片刻之后只剩空荡荡的栏杆,你还能从专员先前挡住地方看见通往驾驶室的舰桥的些许。
“有点意思,”穿着裤套装的女人从她的肩头透过寻觅的目光。可汗理了理刘海,看着那支笔露出得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这儿有位专员;这儿有过一位专员。”
飘忽不定的笑容摇曳一阵,从挤着双下巴的脸庞消失。可汗是个大块头,悲伤的眼飘忽不定地凝视着房间里推搡喧闹的人们。五六届的学生们呼朋引伴,各人握着手,各人从钱包里拿出孩子的照片互相展示。
专员来了,专员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一间宽敞房间的拼花地板上,地板刚上过漆。这位室内设计师的金发垂过眉毛,盘腿而坐,修长白净的手指扣在一起。当他抬头时,落地窗倒映出室内的装潢。在他身后,沉郁的灯光,只剩骨架的极简主义家具;石头台面包围的小厨房,两个如黑色方尖碑般矗立着的模拟扬声器……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在房内显灵。一件米黄色珀尔修斯牌大衣吊在衣架上,一双至少价值三千雷亚尔的麂皮皮鞋躺在鞋架间。
他的手搭在调光器上,灯光渐暗。落地窗的映像消失不见,露出窗外一片蕨类的海洋。在冷杉树下,大片暗绿的色痕隐在黑暗中。他通常会坐在此处听音乐,但今夜如此寂静,能轻易听见雨滴拍打蕨叶的轻柔声响。
贾斯珀·德·拉·加迪在二十多岁时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开创了世界闻名的伊利达极简主义设计语言,还创造了许多鼻糖[4]。他们风雨飘摇穿梭于建筑师协会的咖啡厅和各个著名室内设计工作室的洗手间,互相道贺创造了未来,啜饮着瓶装水说出“贺酒词”:“通过全新的视觉语言,我们的项目将重塑下个世纪人类的视觉认知”或者是“将来有一天我得出本书谈谈它!缺乏品味者即罪人,一切罪恶之根源就是缺乏品味。让没品的俗人相信这简约、干练的室内设计能使世界焕然一新很难吗?”
鼻糖过时了,但瓶装水还在。贾斯珀抿了一口然后站起来,整了下领带和他的V字领毛衣,取下电话叫了辆车。
随着那台机器承载贾斯珀穿越黑森林,他的那座隐在冷杉树下的混凝土方块型住宅逐渐在光线的失散中失去其形体;内有能量起伏燃烧的铁兽留下一团汽油的烟,久久弥留在这片墨绿色的世界。空房间里,电话在玻璃墙间悲鸣。这木方桌之上的雪白装置有着独特的美丽外观。
天色黯淡。
国际联合警署探员特雷兹·玛基耶克在镁合金车站下了磁悬浮列车。硕大的钢铁车厢在越发猛烈的暴雨中闪耀,月台被其上条条绳索吊在半空;车厢之下炽热的磁铁喘息着,云间的柏油站台之上蒸气升腾。玛基耶克从引导员手中接下几个行李箱,与人群一起进入车站大厅。
一枚硬币落入公共电话的铁槽里。当拨通回音响起时,国际联合警署探员练习着如何像正常人般说句“你好”,随后满意地等待电话接通。多年间,他脸上的雀斑和高耸的鼻梁消失不见,如今他老是皱着眉头。没人接电话,于是他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写有地址和方位的纸片,决定叫一辆轨道马车。
镁合金车站漆黑的轮廓屹立在城市之上,闪烁着光芒的电梯仿佛蒲公英伞,从其肚腹飘落瓦萨。在其中一架电梯上,玛基耶克探员凝望着脚下灯火通明的都市。这是卡特拉洲[5]唯一一座大城市。电梯窗上携带雨点零星,不远处,低矮平坦的北海城市化为数座如星辰般明亮耀眼的群岛。德律风根[6]的信号塔在一片高饱和绿色建筑间独自升起,瘦削而高挑。摩托车蜿蜒而行,金光流淌,自行车流如梦般畅通无阻。这里是商业中心科尼斯茅姆[7],萨勒姆[8]位于它的正下方,来自移民区的五彩灯光在柏油路上流动。轨道马车自驿站顶棚下出现,爬上斜坡,随清脆的蹄声阵阵消失在翠绿的栗树下。轨道分散在洛维萨[9]的数百座公园,连接着大学岛和社会住宅区,城市悄然让渡给大片针叶林。更远处的郊区隐在黑暗里,玛基耶克这才感受到旧日的避暑胜地……空旷的沙滩,松树林在雨中打颤;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的卡特拉,越过北方的黑暗山脊、空旷的荒原和山谷之巅,寒风早在九月底便从冬季轨道[10]更远方的无人之境步步紧逼。
栗树的叶子在驿站顶棚之上盘旋,飘入候车室。一个扩音器中娃娃音女声在通知路线编号和延误班次,回声游至原点。腐烂的落叶粘在候车室的窗上,也粘在轨道马车的窗上,空气中弥漫着它们的气味。国际联合警署探员带着手提箱挤进马车,箱上勾勒着一只翱翔的猛禽,那是联合警署的标志。
“私人侦探,”可汗撒谎道。私家侦探的名头是两重幻想的杂糅,一重来源于自身职业经历,即在父母家地下室收集那场失踪案的纪念品并由此成了个头发油腻的肥猪一事,一重来源于他更成功的同学特雷兹·玛基耶克,一名国际联合警署失踪人口调查部的探员。这个名头已多次助他一臂之力,但不是这次。
“对不起,我没听清。”穿裤套装的女人心不在焉。
“私家侦探,更确切地说,我专门寻找失踪者。当警察和执法部门在调查无果后选择草草结案,失踪者的朋友或亲属——大多都是亲属——回来找我。然后我……我会尽最大努力去……” 斯万·冯·菲尔森向曾经的班主任赠送了他那本风趣幽默的管理学文集。现在的他看起来见多识广,你想象不到那样一个姓名带点异域色彩的黄种人会喜欢叫别人“骆驼屎”。
“哦……”他转过身对可汗说,“所以你在——你还在找她们呢。”
“对,是的,是这样一回事,确实是。我也知道这样下去……老是从一个线索又不知怎得跳到下一条消息。”打着亮蓝领带的男人开始冒汗,他正在失去耐心。“除此之外——有这么多困难根本不算事!听着,听我说,外面有一半话题都是这个,别告诉我你对她们没兴趣。”
“第一,多半人压根不谈这事。你以为朗德女孩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但事实并不如此。其次,当然,我很在意,我觉得这整件事都很……都很可悲。”
“可悲?”
“这个话题本身,以及那些还依依不饶在谈论它的人,也就是那些在报纸专栏上说他们在某处看见有人长得像茉琳或安妮之流。”
“操你妈的!”
点心桌旁的人们一片寂静,望向可汗和冯·菲尔森。穿裤套装的女人有些尴尬地看向别处。汗流浃背的男人把剩下一半椒盐卷饼塞进嘴里,径自走向更衣间。
体育馆前栗树随风摇曳。以腐烂为使命的树叶飞入楼梯,落到人行道上和水洼粼粼,的士一个急刹车停在此处。门开了又关上,一双价值三千雷亚尔的白皮鞋踩进泥中;室内设计师暗自咒骂,迅速跳脱水洼三步之遥。愤怒而默然,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将手提箱夹在腋下走上楼梯。
体育馆内很暖和,有股胶水的味道。贾斯珀穿过大厅,破旧的拼花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他从微笑的志愿者手中接过名牌放入后裤兜。
“你该把它放在胸前,大家都多久没见了。”
“嗯。”贾斯珀说,任由它躺在原处。
VIII B班年鉴里的个人半身照和班级照列成一排。一个头大得与肩膀不成比例的矮小男孩,耳后梳着一缕金发。他左边是个超重的伊尔玛裔男孩,系着不合身的领带。在镜头前小可汗的眼神飘忽不定。站在后排,身后只有细栏杆[11]防护的高个雀斑男孩建议他摘下眼镜,好看起来不像个呆子。
不由自主地,男人目光在照片上缓缓移动,急躁在心中升起。他心中的直觉先于理性;就在女生那排的某处,一个巨大的氢聚变反应集群,一个遥远的物质星座光芒四射。
八年前,贾斯珀第一次上了本设计小册子的封面。诚然他还要与其他两位可卡因成瘾的幻想家共享尊荣,三人同框坐在他们的旗舰款沙发上。柔光箱内光线弥漫,法肯加夫在镜头前塑造好自己的形象,而在照片之下则写有“先驱”、“未来”、“先进”和其他更多,这一切他都记忆深刻。两小时后贾斯珀独自坐在他那撕扯黑夜的立方体型大宅里,手中握着发带,身处病态般堆在周围的班级合照和报纸简报间。他看了一眼随风摇曳的云杉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确定那气味是否已经消散到可以克服的程度。把发带扔在“生活垃圾”中,而女孩们的文件夹则收回包里。贾斯珀站在同学聚会的大厅中央,深深大喘一口气。够了,已经结束了。
但她们到底在哪里?她们为什么不在这儿?为什么一个都不在?失望透顶,贾斯珀已经做好准备把所有这些照片全仔细看一遍,直到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在大厅中央停下脚步。
这个男人还和母亲住在一起。
二十年前的早春。
小印纳雅·可汗一头栽入覆着一层薄冰的泥坑里。泥泞趴在羊毛衣上,毛衣上印有一头红鼻麋鹿,而后暗红的血一滴一滴从他鼻中逃出。尽管周围不断传来恐吓和担忧,叫他就这样呆在原地,但可汗还是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又一次摔倒。终于,他面对面立在了斯万·冯·菲尔森几米远的地方。可汗脸上的泥水干了,他摆出一副叫人看了尴尬的攻击姿势,双拳酝酿在愤怒与屈辱中颤抖。
“嘿,哥们,知道他刚说了什么吗?”冯·菲尔森又开始了。
他的狗腿子明明知道可汗说了什么才招来这番欺凌,但是问道,“说吧斯万,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斯万毫不吝惜再度侮辱可汗的机会:“他和茉琳一起回家然后亲了她。鬼才信啊,水蛭可汗[12]陪她回家,水蛭可汗亲了她!”
笑声回响,紧接着斯万的狗腿子便奏起了双簧:“你干嘛扯这些谎?这是你活该!谁叫你连说谎话都说不好,就是活该挨打。你觉得茉琳听了这么恶心的谎话会怎么想?你觉得她听了会高兴?啊?你就是在让她没面子,让她难堪!”
愤怒的泪水在驼鹿毛衣男孩的脸颊上划出两道直线。昨天放学后,可汗任由幻想脱缰奔腾。他不该说这些话的。太阳在云中探头;拥挤人群的数十米开外他已然看见茉琳·朗德的金发如光环般闪耀。她羞得脸红了。老大夏洛蒂把手搭在茉琳的肩上,她们一同转过身去背对人群。
“不觉得你这破毛衣上应该有个什么,我不知道——骆驼?”一声叫嚷如利剑冲过广场。可汗正要扑向冯·菲尔森,脚下有些打滑;他看到亚米斯托德史诗英雄拉蒙特·卡扎尔伊的长矛刺穿敌人的胸膛[13]。
距离在缩小,一场野兽般的撕斗不可避免。突然间,从视野的角落里闪现出一个未知的身影,一手拦住可汗,另一只手挡在冯·菲尔森胸前。
一缕金发垂下额头,贾斯珀尽力展开双臂,吐出嘴里的口香糖便爆发接二连三的,诸如“斯万,没人把他说的话当真,别他妈在这挑事”的指责。可汗狠命挣脱这位同桌的怀抱,伤痕累累的脸颊和血淋淋的鼻子蹭上贾斯珀的肩头。
时间正是这样僵持着,直到大课间结束,上课铃打响,院里空无一人。贾斯珀用手帕擦拭肩膀。“你亲茉琳了吗?”他问。
“没,我只是送她回家。那挺不错的,我们相处的很好。”
“只是没有那么好。”
“是啊。”
“这是同一件毛衣!可汗,别告诉我它不是!”
“贾斯珀!”
两个成年人站在更衣室里,这是他们长大后的多年来第一次握手。贾斯珀闪烁的笑容带来一丝暖意。他开始说:“我想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是有点粗鲁。我现在想通了——那是一场误会。”
可汗只是笑着回应,他两天没刮过的胡子伴随双下巴摇晃。
“我给你留下了一个粗鲁的印象。”音节脱离口齿后,贾斯珀停顿了一会想想他该怎么继续说。“我有些线索。新线索。” 他指了指自己的文件夹,问询般地看向可汗。“哦对了,我想想看……你的主业是厨师对吧?你当上了主厨。”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硬核。”
同学重聚的寒暄之外,可汗从更衣室里拿上夹克。他二人一同走到门口。
“看,专员消失了。”
“这也没那么无聊嘛。”
“我还给特雷兹做过一支。这是特别版。是同一张照片,但猜猜看如果你再多转一点会怎样?”
“嗯?”
“乌霍托姆斯基也消失了!还有一只鸽子,它一半遮在乌霍托姆斯基基身后。”
“要不然就只剩半只鸽子悬在空中了。”
“哈哈,是啊。”
雨点自马基耶克探员的伞上滑落。伞朦胧成轮廓,在其周围烟雾弥漫,而在风中烟雾消散。他叼着一根“阿斯特拉”,身着灰色鱼骨纹外套,折起地图放回手提箱里。身前是高中校园的草坪,两个男人穿过银色夜雨奔来,他后退一步。雨伞足够大,他给二人腾了空间,这是联合警署探员的标准配置。
“他道歉了吗?”
“他道歉了。”可汗对贾斯珀回复道。
“这里……还好吗?”马基耶克指了指教学楼。
可汗摇摇头,贾斯珀配合道:“我们还是去城里吧。我知道一个地儿。一个新开的地方。”
大伞下的三人这样走着消失在夜色中。远处钟声荡漾,银色的雨幕在三个朋友身后闭合……
八年前。
……直到八型立体声磁带在磁带机里发出“咔哒”一声,指示灯下的针头指向十二分贝。节奏顺滑得令人无法忍受,这比鼻糖新潮;谁知道呢,挺难说的。音乐正是出自这里,这个世界著名的瓦萨录音室,由一位半神话人物法肯加夫,一位也许是奥兰治[14]移民的DJ,音乐制作人,也可能是一群人或一台空中的机器。不过鼻糖确实来自一艘不为人知的灰域中的海盗船,它源于一个渴望革命的奴隶和一个手持步枪的监工。法肯加夫打起节拍,好让女孩们开始跳舞,男孩们有好戏看。拿着砍刀的奴隶做了些鼻糖,好让拉·普特·玛德雷不叫他的家人面对行刑队。六个月中,鼻糖在伊尔玛拉高原高山之巅的金色阳光下暴晒成熟。世界之鹰以其千里翼托起蓝绿色天空映衬下的太阳。音乐浸入阴冷的水底,半分钟后上浮——比它听起来还惊人!法肯加夫向酒神低语,身披天使般的白翼,但在蹲伏于混音台后的DJ耳畔的喘息却炽热而凝重,带有肉桂味和原初之恶。
天哪,鼻腔内欢愉的麻木!我主啊,浮出水面之上那段音乐甚至比一开始还猛。我他妈得有多酷啊?!!我就在那边的封面上知道不,我在封面上真他妈酷。这就是个操蛋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而我呢,我是直冲云霄的火柱!就这样一回事,明白不?就这样一回事。
贾斯珀的白色立方体型沙发上和多功能台桌后的客人们谈论着世界博览会。香槟酒,社会主义的琼浆玉液在高脚杯中敲得醉态百出。贾斯珀独自一人跳舞,像只稀有的、患了白化病的公鸡,他右手上的瓶装水洒出珍珠似的粒粒水滴,飞向窗子穿过窗棂。
的士车窗映出的瓦萨街景随雨水划过,宛如时光流水潺潺,留下影迹再度奔逃。一匹大黑马牙齿一磕,鼻孔窜出的气息随之上腾。甜蜜的回忆渗入联合警署探员破碎的心中。大雨成点滴,黑暗中的年轻男女缓缓收起雨伞。地铁入口,熟悉的地名。自行车上的女孩转向街道一侧,黄色街灯热气腾腾。车流映在楼房和打烊店铺的窗上,直到高速公路冲出人行道。飞驰的城市在石头路边缘的裂缝中闪过,一辆过路车中的小男孩冲着马基耶克挥手。
科尼斯茅姆桥上,驶过的街灯成一条虚线。著名居民区的灰色影迹矗立在水面上,特雷兹儿时的家就在这里。挡风玻璃前即是二十年前尚且名声欠佳的群岛区,贾斯珀解释说现如今行事更稳重的开发商和先锋画廊已让它成了奥斯特茅后的下一块宝地。
“你的意思是布尔乔亚-波西米亚人[15]?”
计价器叮叮作响,车内温暖且昏暗。贾斯珀甚至没注意到特雷兹的打趣。
“嘿,继续说你那个新线索啊,”可汗突然改变了原先关于城市开发与同学聚会的混搭话题。
“我需要一台投影仪——线索里还有一盘磁带,到‘电影院’里再说。”
“至少给我们看看发带,”特雷兹也跟着乞求。
“拜托别再这样了,它不在我这,已经扔了。总的来说是一段挺奇怪的时光……”
狡黠的笑容爬上可汗的脸:“贾斯珀,别说这些扫兴话了!”
“就是,别坏了咱们的兴致,给老同学们看看。”
贾斯珀看向窗外:“不要。”
众人沉默片刻,车轮在道路上嗡嗡作响,转向灯咔哒一声。可汗和特雷兹面面相觑,憋不住笑声,贾斯珀故作冷漠地看向窗外。只一会他便深感自己有义务继续这个话题。
“你对菲尔森说了什么?那套私家侦探的故事?”
“发带!贾斯珀,让我们看看发带!”
无可奈何地,室内设计师从珀尔修斯牌大衣里取出一个戒指盒。
一切尚好,现今如此悲哀。和窗下年轻地产商的摄影师妻子谈论放克、美学和未来主义,预感今后万物都将如此持续,常态永不复还。扩音器里的女人说我恋爱了我恋爱了我恋爱了……窗外,清早天空中沉郁的灰没入冷杉树下的大片蕨草。它们阴冷而潮湿。那种感觉不见了。这首歌本来是写给贾斯珀的。现在只是录音室里的一群歌手。也许我该再用点。已经用过了,没嗨起来……想想看,也许我要再来点。
一分钟后,乳白色光线淌入房间中央,刚刚二十六岁的贾斯珀·德·拉·加迪踏入其中。他的咖啡色衬衣未系扣,嘴角愤怒地冷笑着。
“派对结束了。回家去。”
没人听见,法肯加夫太吵了。指尖搭在八型立体声磁带机的停止按钮上,在乳白色亮光的映衬下,柱型光源回归寂静。人们转过头来。
“派对结束了,你们这群垃圾滚回家去。”
贾斯珀一双死鱼眼盯着客人们,嘴角顽固地耷拉着,而客人们则尴尬地找寻起地上散落的衣服或手包。幻想中的同伴拍拍他的肩膀,他向后看去,眼神足以摧毁人与人间最亲密的关系,最接近的间距,目光冷峻凝视着那用来填补不可逾越之距离的真空。
地产商的摄影师妻子略微落后于房前的人群,回到混凝土方块中。“脚链落下了!”她撒谎道。一双凉鞋之上的长腿,缠在一只脚踝上的银链;在厨房的角落,贾斯珀坐在周身一堆凌乱的垃圾间。后者是一幅悲伤的画面,与前者形成鲜明对比。他看向地产商妻子和善的面庞,现在她也身处于这些苹果核、空水瓶和手工纸袋中。雾蒙蒙的九月的沙滩映在他眼中,这是说他不在乎。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芦苇丛在海风中徘徊游荡,排排更衣室在雾霭中的影迹兀然耸立于灰白色天际之下。四个女孩跑过沙滩,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
在他右手边,室内设计师拿着一个亮粉色发带。可汗看向贾斯珀,把戒指盒放在鼻下,眉毛紧皱。他有些担忧。停车时略有摇晃,出租车司机转头去看后座几人的神情,随后又迅速转过头来。
“气味散了。”可汗说。
“我知道。”
“这不对劲。”
“我明白。”
注解
[1]
一种在俄罗斯和其他斯拉夫国家流行的水果饮料,由浆果制成,尤其是越橘和蔓越莓,有时还有越橘、草莓、树莓等。它是非碳酸饮料,将浆果与糖和柠檬汁混合,然后煮沸;它也可以通过将纯果汁与加糖的水混合制成。(出自英文译版原注释)
[2]
瑞典语,译为“让我留下”,可能是被当作是可汗家乡的语言放在这里。
[3]
斜体字用于表示角色的意识流,与客观描述区分。这句很明显的内心活动的前一句话在英文译版里是“The women in a pantsuit is in a pantsuit”,用意并不明显,我倾向于认为这句话属于可汗恍惚中的主观视角,因此用了斜体区分。
[4]
嗅用麻醉品,猜测会引起药物上瘾,也许贾斯珀这帮人的日常生活和安迪沃霍尔与54俱乐部成员们差不多。
[5]
极乐世界有着七个大洲,小说目前都发生在最北端卡特拉洲,这里生活着苏鲁人和乌胡人,相当于现实里的北欧地区,与当时世界其他地区相比较祥和。瓦萨是卡特拉唯一一座大都市,属于瓦萨人民共和国,位于卡特拉洲南部。《极乐迪斯科》中的神秘动物学家妻子莉娜告诉我们,卡特拉最北部的北风高原有着最小的神奇动物——冷凝细菌卡特兰西斯,还有一种神奇动物“恐怖骆驼”被目击出现于瓦萨。爱凡客告诉我们,卡特拉有一个被称为“冬日轨道”的地方,那里的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是苏鲁人的居住地。(以上皆出自B站UP主@影厂ShadowStudio的“极乐迪斯科地理”系列视频的第四期,视频号BV19S4y1S77u,在此推荐给各位)
[6]
德律风根(Telefunken),是一家现实中存在的德国广播电视设备公司(引用自机核网一朵瑾花《神圣而可怕的空气》第二章 注释[7])
[7]
爱沙尼亚语原文Königsmalm,König在德语里是国王的意思,smalm在爱沙尼亚语里是铸铁的意思。此外,Königsmalm与蒙迪洲的一个国家,柯尼希斯(Königstein)非常相像。(出自出自B站UP主影厂ShadowStudio第二章中篇注释[8])
[8]
爱沙尼亚语原文Saalem,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多元基督教社区,主要语言为芬兰语。(出自出自B站UP主影厂ShadowStudio第二章中篇注释[9])
[9]
本书第一章第五自然段“九点三十分,她们(失踪的四个女孩)在瓦萨的郊区洛维萨搭上了轨道马车”。
[10]
见注释[5]。
[11]
原文The tall freckled kojko in the back row of “lanklets” 其中kojko和lanklets都不确定。Lanklets在此拆成了lank和lets,再根据文本译成“纤细的栏杆”。
[12]
原文中此处写作Kann,既是对可汗(Khan)名字的误读,在爱沙尼亚语里也有水蛭的意思。(引用自机核网一朵瑾花《神圣而可怕的空气》第二章 注释[8])
[13]
“你感觉到古代的格拉德英雄——哈德拉姆特·卡赛尔的鬼魂,在你的身体里脉动。剩下的就是在你的脸涂上战争油彩。
“坚忍不拔【成功】 — 一阵剧痛,仿佛你的拳头砸在了铁板上。他比外表看上 去的样子更加强壮而且他长得很像雷姆特卡赛尔。”
拉穆特·卡尔扎伊(Ramout Karzai是小说原文,此处我选择保留影厂的翻译)是一名格拉德的英雄,并以在脸上涂抹战争图案而闻名。他的外观与哈迪兄弟中的提图斯很像。记忆中哈里警探在被诅咒的商业区中曾想在脸上涂上煤灰,应该也是效仿这名古代英雄。哈里这里游戏中轻语工作室或者ZA/UM可能翻译错了。(出自B站UP主影厂ShadowStudio第二章中篇注释[4])
[14]
奥兰治属于蒙迪洲,相当于现实世界的非洲,因此法肯加夫是非裔。
[15]
布尔乔亚-波西米亚人(Burgeois-Bohemia),“波西米亚人”代表着一群不受物质束缚的个人主义者形象,而“布尔乔亚”则是“中产阶级”的法语音译。“布尔乔亚-波西米亚人”是指将这两个群体的特点融合在一起的一类人,即“既收入丰厚、追求生活享受,又崇尚自由解放”。 (引用自机核网一朵瑾花《神圣而可怕的空气》第二章 注释[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