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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皈依

2022-01-11 23:53 作者:旋转纺车  | 我要投稿

  火鹰的光辉将我唤醒,慢慢睁开眼,身处的环境令我困惑,在床榻上思索一阵,这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伟大帝国的皇帝不过是一群外国人的阶下囚罢了。这里不是我的宫殿或者大帐,只是一座小城的太阳神庙,这几个月来我就被关在这里,几乎每天睡醒都会重复方才的疑惑。我坐起身,又一次陷入回忆......


  “陛下,军营外几个黄胡子的人要见您。”内务官以近乎趴在地上的姿态向我汇报这件事,我坐在凳上看见他俯着的身体微微颤抖,低眉顺眼地望着我脚下的地面,我对他的礼仪感到满意,含糊着示意他让这些外国人进来。


  我早就知道有这么拨人的存在,不到两百人,约一百七十号人携带武器,他们从帝国西南海岸登陆,一路烧杀抢掠向北而来,几个效忠我的首领被当众烧死。要不是我当时正在收拾我那愚蠢的兄弟,不然我定把他们抓来丢到海里溺死。信使汇报说这些人都拿着一根可以发出炸雷一样声音和巨大烟雾的棍子,骑着和驼子类似但更加高大强壮的生物,现在他们胆敢到我的军营里来,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名堂。


  那些黄胡子很快被带到近前,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高大的坐骑,形态确实和驼子很像,都是四足着地,较长的脖子,但眼前这种生物比驼子更高,脸窄而长,脖颈后面连着长长的鬃毛,身体、尤其联结四肢的地方能看到明显的隆起的肌肉。我即刻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不在于食肉或者皮毛,而在于它的脚力,我现在还不知道它可以跑多快多远,但能够粗略估计,至少一匹可以取代十个接力信使;如果让士兵像这些黄胡子一样骑着这种生物战斗,我的军队在任何平坦开阔的地方将再无敌手——一定要把他们骑的这玩意儿抓来繁育,武装伟大帝国。


  我没有将心里的震惊显露出来,也暂时收起要抢夺这些坐骑的打算,这群无礼的家伙竟然就这么骑着坐骑来到近前,为首一人在我前面两步左右停下,我甚至能闻到那玩意儿的鼻息,一股牲口的味道!这些黄胡子浅皮肤的家伙和丛林里野人有什么区别?一群无礼的畜生!


  我眼睛瞥向一边的草地,没有抬头看面前的人,虽然他胯下的坐骑非常高大,但除了太阳神因蒂和月亮女神玛玛基利亚,没有任何人能让印加的君主仰视。为首的人却自顾自地大声说着什么,他们的语言也像是未开化的野人,我想他念着念着是不是要把舌头吞下去。等他念完以后,队伍后方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队伍里也有没骑着坐骑的人,比如这个男孩。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我们印加的小孩,更像是原来奇穆的人,一幅西海岸的长相,竟跟了这些外国人做翻译,看来父皇对他们还是太仁慈了,等我到库斯科,一定把这些归顺的民族再清理一遍。


  那男孩的鲁纳斯密语烂极了,我只听明白这群人是三个人给派来的,一个叫“上帝”一个叫“教皇”,还有个国王,能派出这样一支“军队”的人只怕也是什么弹丸小国之主吧。然后他还说什么我的帝国从他们登陆起就是他们国王的领地,人民应该改信他们的宗教。另外此刻立在我面前的人,甚至不是他们那一百来号人的领袖——果真如我判断的一样,在狂傲自大方面,这些人和丛林里的野蛮人部落没什么两样。


  接着又进来几人,同样没规矩地骑在坐骑上进来,停在浴室的空地上,那个负责翻译的男孩介绍说其中一个是队伍领袖的弟弟,我抬眼看了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来他们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他们只有一百多士兵,而光我现在所在的军营就有四万印第安勇士,都是我跟父皇在北方训练的精锐,先行出发的基斯基斯将军手下还有近四万,加上周围的城防和驻军,目前我几日之内能调度的就有近十万大军,如果用绳结按人头记录,那绳子可以长到至少环绕我的宫殿一圈。


  我决定吓吓他们,于是说:“我在苏黎卡拉河安排的首领玛依扎比利卡,给我送信说你们折磨死了另外几个首领,套着铁链在他们领民面前。”


  等待翻译转述完,那个领袖的弟弟开口,同样说着吞舌头一样的语言,接着我就从翻译那儿听明白他说了什么,这次似乎简单许多:“包括总督在内的我们这些‘基督徒’都没有折磨过任何一个首领,对于协助我们的,我们都是以礼相待,除非先对我们不友好。你的那些首领对你是否忠心你得保有疑问,那位玛依扎比利卡,我敢肯定他对你说的是谎话。”


  话中听到“基督徒”几个字我楞了一下,很快意识到是他们信仰中自称的词汇,我们印加人乃是太阳神的后裔,有什么还能超越太阳的存在而信仰的呢?


  那伙人领袖的弟弟注意到我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坐骑,于是提议进行“马术表演”,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称这种坐骑为“马”。得到我的同意后,他一手擒着锁住马头的绳子,胯下的马立刻嘶鸣起来然后将前腿抬起,它的腹部一览无余,这匹马就靠后肢直立,随后重重一声落在地上,我在凳子上都能感觉到他身躯砸在地面的震动。他用双腿夹紧马的腹部,马便向前一跃,冲刺起来,我发现他们每人的鞋子根部都有一个金属刺片。


  我分神看看周围的侍卫,霎时怒气上涌,这些所谓印第安勇士中的精锐,此刻已经吓得失神,站得颤颤巍巍,离了原来站定的位置,黄胡子骑着马朝一人冲去,在他面前停住,那个侍卫竟然把武器丢在地上,跌坐在地。


  作为一国之君,见此场面,我吩咐下去赠与这些黄胡子几壶玉米酒。他们饮下之后向我申请,许可他们离开军营,回到卡哈马卡城的驻地。提到卡哈马卡城我又是一阵怒气,那里虽然是个小城,但他们竟敢擅自驻扎在广场上,还驱赶了周围的居民。我差点下令立即将来面见我的这群人抓起来处死,但最终还是恢复理智,决定明天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回复道明天会亲自进城接见他们的领袖。


  待这些黄胡子离开后,我暗中对他们的命运做了决断,这是我作为萨帕·印卡的权力——大部分人直接杀掉,把他们的领袖、和今天在御前无礼的这些人阉割,当做后宫的奴隶使唤,那些被叫作“马”的坐骑,抓来繁殖。


  最后我唤来近卫的军官,令他把今天的侍卫投入水里淹死,尸体丢到郊外让野兽蚕食,他们坏了帝国的脸面,灵魂没有资格被太阳神接纳,没有资格进入下一世。


  第二天,我调令五百人在前面开道,挑选了五千精锐勇士作为护卫,其他人在城外警戒,我自己则坐在御驾的轿子上进入卡哈马卡城。早先就有人向我汇报说这些黄胡子驱赶了广场周围的居民,自己吓得躲到了房子里面。等到所有士兵进城,将我包围在中间,竟一个黄胡子的人都没看见,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吓得逃跑了。


  从广场旁的一座建筑中走出两人,一个是昨日负责翻译的小孩,另一个行头却与见到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穿着深色的长袍,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似乎是银质的链子,末端是一个交叉的棍子,手上捧着奇怪的盒子,正迎着我走来。


  示意士兵不要因他野蛮人般的无礼行动就将他当街打死,让出一条路放他到我的面前。他又像昨天的人一样,到我面前展开他拿着的盒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翻译解释一遍我依然听得一头雾水,还是在说世间万物都是他们的上帝创造的,要求我与统治下的所有人信仰他们的宗教,否则会向帝国宣战之类的话。


  我相信印加的孩童都不会如此无知,只派得出这样少一支军队的小国居然想征服帝国?便无视了他说的大部分废话,但我对高帽子手里的盒子比较有兴趣,翻译说这是他们的“结绳”,里面藏着他们所谓“上帝”的智慧。于是我要求把那个盒子呈上来,拿到面前也没明白怎么像他那样展开,高帽子似乎想向我展示,靠近了轿子。我盯着他,拍开他伸上来的手——无人敢触碰印加皇帝!摆弄一会儿,发现盒子一端窄一端宽,沿宽的一边向两方推展开,上面密集得刻着一排排虫子一样的东西,看得眼睛眩晕。我感觉受到侮辱,一把将盒子扔到地上,大声骂道:“你这是在侮辱伟大印加的君主!你这种东西还敢妄称结绳?我们的结绳可以记录千年的智慧和数字,口口相传,只要愿意,任意复制!你这玩意儿不要两年就能烂掉!”


  高帽子惊恐万分地冲过来捡起他的盒子,骂骂咧咧地抱着跑回刚才出现的屋子,翻译也跟在他身后。就在我起身准备下令士兵一拥而上将黄胡子一并抓来的时候,周围房子一齐伸出中空的棍子,随即发出巨大的声响,广场周围顿时烟雾缭绕,外围的士兵挨个倒下,身体各处开了窟窿,往外泊泊涌出鲜血,有的伤及要害的似乎当场死亡,躺在地上没了动静,还活着的则捂着伤处痛苦地哀嚎。


  凌乱的声音传来,坐在轿子上也能感受到震动,我猛然想起昨天“表演”,就见黄胡子举着刀剑或是长矛,骑着马从周围的建筑中冲出,所有人披挂铠甲。挡在他们面前的士兵直接被撞倒,骑马的黄胡子们拿着刀左右劈砍着两旁的士兵,或是用长矛奔着头颅或是胸脯戳刺。这批帝国最精锐的士兵早在棍子发出声响的时候就吓破了胆,现在见到这些巨大的怪兽更是魂飞魄散,乱作一团,互相踩踏而死的人恐怕是比黄胡子杀掉的还多。


  我坐在轿子上目睹这一切,嘶吼着想要士兵们恢复理智组织反抗,但声音早就淹没在混乱的战场中。我看见许多被称作“勇士”而自豪的帝国士兵整批朝城门涌去,成百上千得堆在门口,生生将城墙挤塌了一截,后来的人直接从缺口奔逃出去。


  此时注意到建筑里又出现数十人,拿着刀剑和盾牌朝轿子这边徐徐推进,我看到中间一人身上铠甲更加完备,戴着头盔,头盔上还装饰着彩色羽毛——应当是黄胡子的领袖。我吓得赶紧招呼为我抬轿的首领去拦住他们,并且抬着轿子同样往城外转进。他们还未对我的命令有所反应,一队骑马的黄胡子就先冲到近前,刺死了几个抬轿人,轿子往那一侧塌下,我翻倒在轿中,头撞到柱子,视线瞬间模糊。我感觉到领头的人带着持盾兵也赶到轿旁,周围都是近卫和首领被杀的哀嚎。


  我从轿子的残骸中被拽出来,昏迷之前,只看到黄胡子屠杀帝国士兵的场景,卡哈马卡城广场地面铺上一层血红。


  我与这群黄胡子相处有几个月了,我本人倒也没有受到虐待,甚至还能间接行使我君主的权力。被挟持没多久,我就发现这群人连士兵都算不上,一帮强盗罢了,恐怕在他们的国度都属于下等人——军事素养几乎没有,不过是凭借他们叫做“枪”的武器、战马、更锋利的刀剑而获得作战的心理优势,如果除掉他们的枪和马,即使允许他们装备自己更加精良的刀剑,一对一也打不过任何一个印加的勇士。


  当天他们把我押到卡哈马卡城的太阳神庙,穿着鞋就走进了神庙祭祀堂,剥下墙上的金箔,真是对太阳神的极大亵渎!然后他们又对缴获来我的金银餐具、用具大呼小叫,仿佛无上荣幸,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对金银制品如此疯狂,恐怕也是没见过世面吧。


  每次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狂傲、粗鲁和无知,我就感觉受到了更深一层的羞辱——堂堂印加皇帝,第十三代的萨帕·印卡,竟被这些家伙俘虏了。我明白现在必须隐忍,这项能力我从父皇统治的时候就开始锻炼,所以才能够从北方一路往南,掌握帝国大权。被俘虏当天我将他们带到神庙的侧殿,通过翻译告诉他们我可以让全国四个苏尤的首领将国库里所有的黄金及其制品运到这儿来送给他们,并在殿里划了条线,足有一人多高,这些金子可以装满整个屋子,直到划线的高度,以此来换取我的自由——当然等到自由后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除此以外,我还令侍从和觐见的首领通过查斯基整备卡哈马卡城的军队,调查尔库奇马将军来指挥;令在库斯科的基斯基斯将军处决本要押解到我面前的兄弟,瓦斯卡尔;令在北方要塞基多驻守的卢米尼亚维将军带队南下,以便一旦恢复自由,便率领军队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


  房外吵吵嚷嚷的,不知道是不是黄胡子又在玩什么穷极无聊的游戏,或者对着他们叫做“书”的东西支支吾吾。我走出房门,却看见新的一批黄胡子在和原来俘虏我的那队人马交谈,我隐隐感到不安。他们注意到我出来,便一齐看着我,新一队的领袖身材矮而壮,一脸横肉,经原先队伍领袖“皮萨罗”一介绍,就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被带到侧殿,几个月来源源不断的黄金被运到这里,现在房子里已经堆满了金子,就快要到划线的高度。我试探性地说:“总督,我们约定好了,等到这个房间的金子堆到划线的高度,你就要释放我。我对太阳神发誓,会护送你们到海岸线登船离开,没有一个印第安人会伤害你们。”


  听完翻译转述的话后,皮萨罗和新来的领袖商量几句,转过来对我说:“不不不,伟大的印加君主,您当时只是划了这条线告诉我们高度而已,这些黄金只是暂放在这儿,实际上您说的是要在卡哈马卡城广场上堆这么高的金子给我们。”


  我听完心里一惊,屈辱、以及被背叛的愤怒更甚一分,他们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即使我把卡哈马卡的广场堆满,他们也会说要堆满的是我的宫殿。就在我愣在原地的时候,黄胡子们一齐笑了起来,其中的两个把我架回原来的房间。


  之后,我看到外面火光滔天,黄胡子们从侧殿搬出黄金制品,一股脑丢进熔炉里,炼成金锭分给其中的一些人,被他们挟持的几个月,我逐渐也能听懂一些他们的语言,似乎是有一些人会先行回国,于是提前“分赃”。他们喝了很多本来进贡给我的酒,彻夜狂欢。


  我认为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一旦帝国的黄金都被掏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终结我的生命而不是归还我的自由。


  待外面声响渐渐消失,我轻松推开被关押的房门——竟然忘记上锁,门外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留有负责看守我的士兵。这几个月我表现得还算配合,没有利用印卡的权力试图伤害他们,或是逃跑;甚至和他们下棋对弈,一切的隐忍终于换来黄胡子在这一刻放松警惕!了解丛林里豹子的人都知道,这种畜生咬住猎物脖子直到确认死亡前都不会松口,黄胡子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回到房间里,我将平时盖在身上的毯子搭在床榻上,中间聚拢起像是有人躺在里面,这种伎俩确实拙劣,但我依然向月亮女神祈祷能够延缓哪怕一刻他们发现的时间。拿上身边唯一的一截结绳,这是白天首领呈上的记录新送到黄金数量的“账目”。我再次打开门观察情况,发现依然无人注意后从缝隙中错出身,回头又把门合上,蹑手蹑脚绕到神庙后方。神庙围墙很快拦在面前,幸好卡哈马卡只是一座小城,神庙围墙只有不到两人高。顺着墙体延伸方向来到墙角,墙角顶部会塑一尊太阳神像,我准备将结绳打结抛挂在神像上翻出墙。结绳本来只是用作记录,与用来攀爬或者捆扎货物、牲畜的绳子相比细了不少,我将两绺捆在一起也不见有多牢固,抬头对着高悬夜空的月亮女神祈祷,在心中向太阳神赎罪:


  “伟大的太阳神因蒂和月亮女神玛玛基利亚,后裔,印加帝国第十三代萨帕·印卡请求您宽恕我亵渎神像、纵容黄胡子在神庙中撒野之罪,亦请保佑我今夜逃出这里,我若重掌军队,即将这些宵小之徒彻底抹杀,以求宽息您的怒火。我将斋戒并献上活祭......”


  试了几次才将结的环扣挂在神像上,我在心中再次重复请求赎罪的言辞,双手拽住结绳,双脚各踏在一方墙面上,确定挂得牢靠后,全身用力向墙顶爬去。我虽贵为印加皇帝,但十几岁时便随父皇南征北战,亦是伟大的印加勇士。几步翻出墙外,落地的时候差点摔个趔趄,在地上踩出几步又恢复了平衡。我凭借月亮女神的光芒勉强判断出现在仍处在卡哈马卡城内,周围居民已经被黄胡子赶走,现在整个城市完全是被占领的状态。我明白如果黄胡子们发现我已经出逃,那些在神庙服侍我的下人和首领、卡哈马卡城剩下的居民恐怕会受到牵连,但现在已顾及不了那些,为君主牺牲也是臣民应尽的义务。


  卡哈马卡城已无秩序、城防可言,我顺着月光来到广场,当天屠杀的惨状历历在目,士兵的尸体早已搬走,但地面未经过仔细清扫,仍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和腐烂的臭味。城门紧闭,当天被士兵身躯挤开的城墙的缺口尚未修缮,我便从缺口处钻出城去。


  循着记忆往原先军营驻扎的方向狂奔,除了担心黄胡子会骑着战马追缉以外,夜晚的城郊亦令我不安,灌木丛也许早有野兽埋伏,正准备扑出来撕咬手无寸铁的我呢。


  终于在心中被绝望占据之前,看到了远处军营的火把,我心中像是放下什么一般站在原地整理衣着,平复呼吸,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凯旋的架势向军营走去。谁料,在门口竟被卫兵用长柄战斧押在地上。黄胡子们卸掉了我身上一切能证明萨帕·印卡身份的装饰——我的流苏头饰,我挂在胸前的太阳神圆盘。我只得趴在地上,朝士兵大吼:


  “放肆!我乃印加皇帝!速速通报查尔库奇马将军来见我!”


  查尔库奇马将军将我迎入他的大帐中,我换了身行头后,当即召他及手下将领入帐议事。我现在心情大好,抬手赦免了方才对我无礼的士兵。


  我喝下一整杯玉米酒,问:“我忠诚的查尔库奇马,接下来你有什么提议?”


  查尔库奇马背扛着一袋粮食,以示对萨帕·印卡的恭敬,缓缓回答:“尊敬的印加皇帝,目前此地驻扎有两万印第安勇士,虽足以剿灭城内的罪人,但我也收到当天情形的汇报,他们神奇的武器和坐骑拥有巨大的杀伤力。因此我提议,我们应当在原地整备并合围卡哈马卡城,等待与北方的卢米尼亚维将军和首都的基斯基斯将军的部队会师,再一举歼灭贼人!”


  我明白查尔库奇马的提议是最稳妥的,但他一提起卡哈马卡城的战斗就勾起了我的怒火:“不!查尔库奇马将军不必担忧,那天我完全是中了黄胡子的诡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发现他们称为枪的武器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攻击间隔太长,每次射击后都需要装填称作火药的粉末和磨得光滑的‘石子’,两次射击的间隔即使我们最差的弓箭手也足够射出三箭,吹箭手和掷镖手更不必说。他们的战马虽然强健高大,但视野不宽,两侧的防备全靠马上的骑兵,我们可以让两个勇士拉一根粗绳,避开战马正面冲锋,用绳子去绊马腿;或者用长矛从侧面攻击骑兵。现在城中又来了一批黄胡子的队伍,但总数也就三百左右,我们两万精锐勇士足矣。传令!明日正午进攻卡哈马卡城!”


  查尔库奇马还想说什么,但在我目光直视下把话咽了下去。突然一个回忆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我跟父皇站在基多城墙上,父皇指着更北的方向,向我说明在更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帝国存在,和我国之间几乎无陆路可通,那个国度由一位伟大的国王统帅,未来印加绝对会和他们有一场恶仗。但最近十来年,连关于那个国家的传言都仿佛被海洋阻隔,直到父皇被北方的瘟疫害死,国内便彻底再无人提起那个北方帝国。于是我又下了另一道命令:


  “派出信使前往基多,如在途中遇到卢米尼亚维将军的队伍,就要求他们加速进军。到达基多后传令驻守将领向北方大陆派出两支使节团,水、陆各一队,与北方的帝国建立往来并暗中收集情报,出使任务完成后返回库斯科向我汇报!”


  第二天正午,军队在卡哈马卡城外数十步的距离外摆出阵势,静候黄胡子出来交战。我逃到军营不久即有探子来报黄胡子已经发现我逃出神庙,当夜就屠杀掉城内所有的印加人。几百个下人的性命不足挂齿,但此等行为却是对整个帝国的羞辱,我已放弃原先对他们的处置计划,决定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虐杀。


  我仍坐在轿子上指挥军队,各级军官已将我的战术传达到每个士兵,虽然没有准备攻城器械,但卡哈马卡城也没有城防可言,只要不计代价整支军队压上,控制住骑兵,与持枪的士兵展开肉搏,胜利终将是我们的。我要用这一场战斗再次证明,战争就是拼国家的人力,不论是前方的士兵还是后方生产的农民,整个帝国掀起的巨浪,不是什么精良的装备或者坐骑能够阻挡的。


  查尔库奇马将军站在轿子旁边,他是帝国最好的弓箭手,我令他见到头盔佩彩色羽毛的人就搭箭射击,同时布置远程攻击的弓箭手、掷镖手、吹箭手等兵种组成方阵专门应对对面持枪的步兵,哪怕十条命换他们“一杆枪”都能保证获胜。三百对两万,黄胡子们每一人几乎要应对我们一百人。


  正午是个对交战双方都公平的时间,但卡哈马卡城门始终紧闭,城墙上也不见人影,于是我令士兵敲击武器或盾牌,朝对面吼叫,派出探子前去侦查。等到其中一个探子潜到昨夜我出逃的缺口旁,从缺口内侧闪出一人持剑朝探子当胸一捅,探子便躺倒在地,一命呜呼。城墙上突然站起来一排黄胡子士兵,举着枪瞄准大军前排,我赶紧大呼警戒,但为时已晚,枪口喷出烟雾,我就听得队伍前面惨叫连连。部分在广场一战中幸存的士兵被唤起恐怖的回忆,不顾军官的喝阻,丢盔弃甲地逃出队伍。我忙令军队前压冲到城下,又令远程攻击方阵朝城墙上齐射,等到箭矢飞镖射出,城墙上的黄胡子已经消失了——他们躲在护墙、垛子里面!只有少量越过整个城墙的飞矢似乎能造成一些杀伤。


  大军在几次命令催促下才缓慢开始前进,远程攻击方阵没了目标慢慢放下武器。此时黄胡子又从城墙上钻出来,他们完成了装填!又一轮齐射!大军再次停滞,隐隐有溃逃的迹象,我看到皮萨罗戴着他那顶羽毛头盔也在其中,并没有举枪,连忙招呼身边的查尔库启马将军。查尔库奇马也发现了皮萨罗,已将弓拉一个满圆,皮萨罗似乎注意到这边,抬起枪射了一发,接着缩进垛子里,箭矢穿透他刚才站的方位,慢了一点!我四下看过去,皮萨罗的枪没有击中将军,却刚好打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士兵的脑门,他的脑袋瞬时炸开,内容物糊了周围人一身。在这样近前目击到如此惨烈的死亡,我能感觉到军队的战斗意志在消亡,恐惧不断蔓延。


  不等我们有进一步动作,就听到“轰轰”几声从城墙上传来,几个方阵中心就发生了爆炸,残肢、尸体都被炸上天。穿过烟雾定睛一看,是几个黝黑的立柱——广场一战就见过,从几户坡道的民房中伸出,只是当时未见使用。我被俘虏时问过黄胡子几次,他们都拒绝回答。此刻见识了它的威力,只觉得它中空的孔洞像是深渊要将人吸入一般。


  卡哈马卡城门突然敞开,黄胡子骑着高头大马从城中冲出,每匹马都披挂铠甲,队伍延绵不断,似乎早就超过预计的三百人,出城后他们的骑兵阵又向两侧稍稍展开,像一把长矛直戳我方部队的中心。


  “勇士们不要畏惧!避开这些畜生的正面,用绳子绊它们的腿,攻击骑在上面的人!”


  我声嘶力竭地重复原定的战术,但军队已成溃逃之势,能看到有军官杀掉逃兵想威吓住士兵,都无济于事,这些印加的勇士现在只有最卑微的求生的念头,慌乱中甚至将军官撞倒,踏过军官和其他跌倒士兵的身体向四周奔逃。


  “又跟上次一样......”


  骑兵很快冲锋到我的“銮驾”前,查尔库奇马将军站到正面,举起武器试图阻挡,结果被战马顶飞,撞倒了几个为我抬轿的首领。另一侧,一名骑兵从马上侧过身,平挥佩剑,一下就割掉两个前后贴近的抬轿人的头颅。我注意到这个骑手就是昨天新来的那批黄胡子的首领,此时他透过头盔,朝我露出同样凶狠的眼神......


  印加的第十三代萨帕·印卡再次被捕,全身被铁链锁住,抓到卡哈马卡城的广场上,接着他们就站在旁边像看牲口一样看着躺在地上的我,然后就在那儿讨论什么。


  不久后翻译向我宣布黄胡子的决定——将在这个广场上将我处死。临刑前令我皈依他们的天主教——我到最后也不明白,他们自称基督徒,又称信仰为天主,又口口声声唤着“上帝”。如何不像印加人信仰太阳神,亦同样自称为太阳的后裔、子民。如不转信他们的宗教,就将接受最痛苦的火刑,说完便有两个黄胡子士兵将我从地上架起来,看他们放在广场中央的立柱。


  我平静地接受了对我的宣判,这是战败的国君的必然归宿,但我仍有两个牵挂,如不提出只怕是死不瞑目,我请求开口说出它们。


  得到允许后我首先问出最关注的问题:“这场战斗,你们到底死了多少人?”


  黄胡子听到翻译之后,纷纷大笑起来,仿佛我讲了什么绝妙的笑话。接着将我俘虏的矮胖首领站出来说:“你们这些未开化的,不信上帝的野蛮人,还想夺走基督徒的性命?一人未死!再让你死得明白点!十二人轻伤,两人骨头拧了,但这可不是你那些‘勇士’造成的,完全是两个傻子骑马撞到一起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对这样的结果有一定准备,但实际数字仍令我感到窒息,我以为自己会暴怒、懊丧,结果只有一丝无奈。接着我作出另一个请求:“我请求,请求皮萨罗总督能照看我的一双幼子,他们都在北方的基多城里,乞望您能扶他们中的一个继任印加的皇帝,他们会继续号令全国给您源源不断地送来黄金,我对着太阳神,哦不,上帝发誓。如果您能答应我,我即刻皈依你们的宗教。”我尽力用手比划着,想要说明我的孩子还不到我腰这么高,乞求总督大人的可怜。


  一旁一个戴高帽子的人站出来,说:“印加的君主,你现在应该放下对妻儿的执念,像一个基督徒一样接受审判,从容赴死。”我看到皮萨罗似乎微微点了点头,我认定那是他承诺照看我的孩子并扶上皇位的意思。


  戴高帽的人现在有好几个,他们为我操持了一场仪式,抱着他们的书,念念叨叨一些无法翻译的东西,然后拿一个金制的器皿,从里面抔出水浸到我身上一些部位,尤其是头部。


  接着他们将我手脚拴在一个木板上,一个绳套扣住我的颈部,给我戴上交叉的棍子——他们叫做“十字架”,平放在胸口。


  戴高帽穿长袍的人吟唱起来,依旧是我听不懂也不见翻译开口的语言,慢慢的脖子上的绳套越来越紧,我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的喉结堵在喉咙里,我想手脚挣开锁链却办不到,只有腰向上挺起,又被人用身体压住。


  过往的一生在我的眼前展开。


  我从小便随父皇征战四方,帝国四大苏尤都有我的足迹,没想到父皇临终却将大部分帝国让给我那愚蠢的兄弟。


  我统帅北方精兵,终于战胜兄弟率领的南方军队,没想到作为帝国实际的统治者的我却没有到首都完成加冕,没有一天完整享用君主的权力。


  我仰仗了一生的印加勇士,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在奇技淫巧面前连基本的勇气都瓦解了,未能造成敌方哪怕一例死亡。


  我渐渐感觉不到痛苦,漂浮起来,获得雄鹰一样的视角,我低头能看到地面自己的惨样。


  愿印加帝国得以延续,至千秋万代,终有一年能够战胜侵略......

  愿我的孩子能得到总督许诺的照顾,承继我的君位......

  愿我魂归基多,回到太阳神的怀抱,而不是什么天堂......


  皮萨罗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抬头看来,和空中的我对视。我听到戴高帽穿长袍的人吟唱到最后,我听到了唯一能听懂的音节,那是他们刚赐予我的教名:


  “胡安·德阿塔瓦尔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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