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神明的矛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不情愿回老家。
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小村子，像别处一样有着大片的麦田、由土砖堆成的房子和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恶毒蚊虫。无论用何种修辞形容那里最后都会变成夸张；即使是最优秀的画家和摄影师想把它的模样保存，留下来的最终也只能是一团灰不灰黄不黄的阴影。
我每年都在过年前几天回去，而且总是和居住在城里的亲戚——而不是我爸我妈一起回去。那个时候，大部分外出的人都会回到村子，和留守的老人孩子一同度过新年。这是颇为麻烦的一环，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我的亲戚，而我要在知道他们是我的哪个叔、哪个婶之前就去打招呼。那些人在我脑子里没有留下丝毫印象。他们的轮廓被太多事情冲淡，又不会有什么惊天地的大事让我花心思去铭记，以至于和亲戚们相比，我倒是和村门口的大黄更亲热。
但凡事总有例外，而这件事的例外就是我的七叔。
至于七叔究竟是姓齐还是在兄弟里排行老七，我是不在意的。他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像其他城里回来的亲戚一样在身体的某处刻意凸显一下自己的不同。他总是穿着一件略显灰暗的棉袄和比棉袄还要灰暗的裤子，看向人的眼神也没有多少光泽——就好像村庙里的那些木雕神像。
七叔每次见我，必是在某顿盛大的午饭。端着半碗米，拎着一瓶冰红茶，在好几张桌子间来回穿梭，似是在找我，又像是在找别的什么人。这时我就要挥手，好让他看见我坐在哪儿。于是笑眯眯地走来，把冰红茶搁在桌角，腾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
“吃虾了吗？”他问我。
我连忙点头，“吃了，吃过了。好吃。”
于是他笑得更欢，因为那道虾通常都是他来做。
“那就好，那就好。虾营养多啊……你又是正在长身子的人……”
说罢便自顾自地离开。我不想承认我能记住他是因为好吃的虾和冰红茶，正好七叔在其他一些事上的作为，也能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所谓“其他事”，就是村子里过年时要办的那场祭祀活动。大人们好像从来没有给它起一个正式的名字，从来都是“请神”、“请神”地叫着。这仪式要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准备，第二天清晨就进入高潮部分，一直持续到太阳从特定的角度照在庙里的神像上，才能算是圆满结束。村里的男人们是仪式的核心，他们要打扮成神仙手下的军队，在村子里游行，以此“降妖除魔”。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就要在脸上涂混杂了很多颜色的油彩、戴上奇形怪状的高帽子，还要拿着不知道是从什么时代流传下来的破旧长矛。
但从我对老家有印象开始，七叔就从没有参加过“请神”。他好像在仪式前夜就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哪。我一直都对此感到疑惑，而每当我问那些大人时，他们似乎又避讳得很，不愿同我多讲。
直到初二那年我最后一次回老家，三爷才对我说：
“别再去找你七叔了，那么丢人的家伙。”
“怎么会丢人呢？”
三爷哼了一声，“他怕这个。”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可真是神仙才晓得……嗐，你不如直接问他，反正他前一晚都要去伺候你太爷爷。”
“之后呢？第二天也不曾见过他。”
三爷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奉告。于是我只得等到晚上自己去太爷爷那儿找他。
太爷爷住的地方在村子的最西边，而大人们准备“请神”的地方在村子的最东边。我一路走过去，也不知道被惊醒而突然狂吠的狗吓到过几次。我能被狗叫吓着，而七叔害怕“请神”，难道说七叔也是不敢走夜路的人？
他似乎很惊讶这么晚了我却突然拜访，太爷爷倒表现出高兴，含糊不清地咳嗽了好几声。
“挺晚了啊。”他说。
“可比我小的也没睡。”我如此狡辩道。
他似乎认可了这一说法，便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准备倒水，还没倒出来，就又把它放了回去。
“再喝茶会睡不着。”
我不知道如何接这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他明天的事情，就坐在那里，看茶壶嘴上面的一缕缕白汽儿。
“你不回去么？”
“你明天去哪儿？”我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问出去的。至于应不应该这样问，有没有对“辈分”这种东西的不敬，则根本没有考虑，也来不及考虑。
他被我问的一愣，许久没有回答。
“不去请神吗？”我又问。
七叔看了看身后的太爷爷，似乎很不情愿说起这件事。
“怎么去……还有一堆事呢。”他说，“每年不都……”
“照顾太爷爷吗？”
太爷爷好像很要强，听了这话便翻过身去。七叔挠挠腿，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摇头之间的动作。
“不全是。”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狗叫，估计是什么人也在走夜路。
“七叔为什么害怕请神呢？”
他的神情像是刚从什么梦里醒来，“怕……怕什么？”
太爷爷忽然咳嗽起来。七叔赶忙站到他的床边，端去一杯水。可是太爷爷挥挥手，接着摇摇头，又是两声咳嗽。七叔没有弄明白他想要什么，太爷爷便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很慢地说着什么。
七叔和我都没听清。太爷爷又咳嗽一声，用比刚才更清楚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矛！”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七叔听了却有些不好意思。
“咳，”他也咳嗽了一下，“以前被矛扎过。”
“怎么被矛扎了呢？”
“还不是不小心……”他开始擦茶壶。
太爷爷不满地“啊”了一声，又咳了一下，“还有！”
这次我们都听清了，但都不知道还有什么。
“当！”
太爷爷说完，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于是七叔又去给他喂了些水。
“什么当？”我仍是一头雾水，“太爷爷说什么了？”
“这，和你没法说明白。”他不知为何就笑了起来，“以后就懂了。”
恐怕没有孩子会喜欢别人把他当成孩子。“你就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听懂好了。”我说，“听懂了就算了，听不懂正好嘛。”
他只是一边笑，一边说着太晚了，就让我回去找其他人。
我走在回去的夜路上，脑子里还在想着七叔的事情。他怎么会被矛给扎到了呢？以及，太爷爷说的“当”，他为什么不肯同我细讲呢？
我回到村东边时，他们还没散尽。我看到三爷与别的什么人在讲话，见我来了，便不讲了，走过来对我说：
“明天请神，你去当摆贡品的人吧！”
我对这一任命有些不知所措，“诶？为什么这次让我来摆了？我表哥呢？”
“你表哥在外面打工没回来。”三爷说，“现在你成了你这一辈最大的咯！”
这是极为麻烦的差事。我得一大清早就起床，走在那些由请神的大人组成的队伍前面，还要端着摆满了贡品的、很是沉重的盘子。不过这也很威风，有好几个——我记得是八个——拿着那些长矛的人跟在我的身后，像是皇帝的护卫。等队伍到村庙里，我得第一个走到那些神像前，跪在准备好的垫子上，把那盘子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给神仙们呈上。
我还是不喜欢干这事儿。说到底，我又不是真的皇帝，也见不到真的神仙。
我们按照流程，先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盘子沉得我直想把它摔在地上，但是为了村民们来年的收成我还是决定忍一忍。当路过村长的院子时，我隐隐约约地在一间屋子里看见了七叔，刚想叫他，便被后面的人挡住了。
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我这样想。
到了村庙门口时，周遭的氛围一下子严肃起来，没人再用大于狗叫的声音说话。我有点紧张，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庙里走，一步一步。
我看到那些木头雕成的神像在庙两边站着，正中间还有个大一些的，手里也举着一根木头做的矛。它们的眼睛都很圆，但毫无神气。这又让我想起七叔。有些神像看起来年久失修，身上的好多地方要么光泽暗淡，要么干脆烂掉。尤其是最大的那个，连面孔都看不真切。不过重修神像，神仙也不见得会高兴吧。
就要接近那个垫子时，队伍后面好像有些骚动。我也没多想，反正他们离我还远，一直排到了庙门外面。直到我站在垫子跟前，准备跪在上面，才发现是什么引起了骚动。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七叔。他看起来愤怒到了极点，一下子冲进庙里，喊着我的名字。
“站起来！”他大吼，“你！你怎么！“
他奔到我面前，拽住我的衣服就往庙外面拖。
“老七！”不知道是我二叔还是三叔的人也冲进来，“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七叔看到他，吼得更大声了。
“你这废物！怎么叫他来做这事？”七叔指着他的鼻子，“带着孩子搞这些，还敢说自己读过书？！”
“我不算……”
“你别吭气！”
我刚想说我已不是小孩子，就被七叔堵了回去。我不懂他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也不知道他对小孩子来请神有什么不满，于是就默默地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这时，我身后那八个人里，有一个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把手里的破矛握的紧了些，矛尖微微的指向了七叔。
他看到了。
七叔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破矛，转身便往贡品桌上扫去。苹果橘子掉了一地，那盘子飞到庙里的柱子上，碎了。
“你怎么敢！”他又开始喊，“你们！怎么！敢！”
他每喊一个字，就用那矛去打一座神像。神像本来就不大，还旧的很，被他这样一通乱挥，倒的倒，破的破。
最后，他把那矛猛地朝最大的神像身上一掷，正好扎在神像胸前，那个即将被特定的太阳光照到的位置。
“走！”
他拽着我，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我从庙里带了出来。
七叔一直拉着我到村长的院子，我想起刚才我还在这里看见过他。他打开一间屋子的门，让我找个凳子坐下，自己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什么。
“真是可恶……竟敢让你……哼，没一个好东西……”
我既担心又害怕，以为七叔出什么事了。
“叔，你这是……”
“你跪了么？”他劈头便问。
我以为七叔自己被矛扎过，是在怕我也被矛扎才生气，却没想他是要问我这个。
“没……没啊，没来得及……”
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捞来一个椅子，坐在一张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本子，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刚准备在本子上面写些什么，却“砰”地一声把它合上，扭过头来问我：
“你上几年级？”
“初二。”
“字，认得全吗？”
“偏僻字不认得。”
“那好，”他说，“‘中共党员’这四个字，认识么？”
“认识。”我答道。
“你爸爸肯定也认识——他跟我一样。”七叔说话放慢了一些，“你告诉他，以后不要让你回老家了。”
“为了不让我去请神吗？”我问。
他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那本子发呆。
“有些东西，到时候才能明白。”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说你还小，这些东西许多大人也不懂，只是你……”
七叔又不往下说了，只是叹了几口气。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到家之后，我把这事和我爸讲，他却也只是叹气，不肯对我解释什么。除了两个问题，他给了我答复。
“老家的人会对七叔不好吗？”
“不会，不会。你太爷爷也是一次请神都没去。”
“那你呢？”
“一样的。”
上个星期，我坐在大学宿舍里，填入党申请书一直到半夜——我是个懒人，一直拖着没写。室友们早早地写完，都睡去了。我渐渐开始打瞌睡，神志不清。恍惚间，我仿佛看到那么多年前见过的那些腐烂的神像举着他们的破矛向我冲来。我吓了一跳，摔倒在地上。
“站起来！”
背后有人在喊我，声音听不太清。
“站起来！！”
声音大了些，是七叔在喊。
“站起来！！！”
是七叔、我爸、太爷爷，还有其他一些人——喉咙里卡着痰的、冷得直打颤的、一听就是饿了好一阵子的。
是他们在喊。
我拾起那支笔，就像拾起另一支长矛，学着七叔的样子，朝着那些神像掷去——我自是明白，这后面埋着的道理，有多少人，悟了多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