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有病的青春故事
1.
被诊断为抑郁症的那个冬天,将会被永久地铭刻在我的生命之中,那是一种历史般的必然。
那一年,我在高二。坐在诊室里,竟有一股难以言表的自信感在我心中翻腾,我仿佛比参加英语考试时还要自信。在我看来,这次也是一场考试。我要做的,是填写几张有关自己心情好坏的问卷,不用被验血,不用被测脑电波,我第一次如此感激小城市里落后的医疗技术。
我在见过某某专家以后,被引进了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里,在那本该封闭的所谓诊室里接过电脑对面中年医生的纸笔,与屋子里几个面色凝重的陌生同龄人一并答题。我依稀记得,问卷上的每一道题都是陈述语气,例如“我觉得闷闷不乐,情绪低沉”这样的话,题目下面有四个选项,患者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在某个选项后打勾。对于第一道题,我勾选了第一个选项。
第二道题:我一阵阵哭出来或觉得想哭。
我依然选择了第一个选项。
或许对于前几道题,我还能仔细考虑一番再做回答,但大概是受到紧张焦虑氛围的影响,以及在我极糟的心理状态下,后面的题目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无比荒诞可笑的。我感到无聊,只能在心中吐槽。
——我的头脑跟平常一样清楚。
“清楚?清楚我能来医院待着?”
——我有便秘的苦恼。
“心理疾病跟便秘有啥关系?!”
——我对将来没有希望。
突如其来的正式感让我迟缓了一下:鲁迅先生说得好,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一挤,总会有的……我他妈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记得在那些纸上,我密密麻麻的对勾都集中在第一个选项后面:绝大部分或全部时间。
2.
那是我上学以来所请过的最长的假,整整三天。重返学校的那天早上下起了不小的雪,天亮得很慢,我感到压抑而舒适。我慢悠悠地踏进甚至已经生出了些许陌生感的校园,教学楼的路灯们还在亮着,若有若无的灯光映在了每一件五彩斑斓的羽绒服上、映在了一堆堆打着呲溜滑的青春男女的笑脸上、映在了门卫大爷那早已上了锈的大铁锹上,也映在了在这段时间里似乎经过了一番洗礼的我那受伤的心灵上。
走进教学楼,通过一楼方厅,向东拐,走到尽头,在紧挨着印刷室那里只有一个班级,那就是我的班级。
那是一个后期由征兵办公室改造的,没有后门窗户和任何现代化电子设备的,刚好能容纳下三十二名所谓文科尖子生以及六位精英教师的,说是临时将就一下,结果我们将就了整整半个学期的“腾飞班”——二年十三班。
我磨蹭到门口,嘈杂的喧闹声里夹杂着几根熟悉的声线扑面而来,我带着“整个走廊就你们班最吵的想法”推门而入,一股学校门口早餐店里的味道率先冲进了我的鼻孔里。
“哎呀妈呀,阿波回来了!”
几个人的呼喊让屋里的喧闹声有所减弱,我不可避免地被几十双眼睛和眼镜打量一番,随后胆战心惊地被目送到我最中间一组最后一排的座位上。
卸下书包,拉开椅子,桌格里的一沓沓空白卷子蜂拥而出,散落一片。邻桌的鞠春宇见状突然停下了他那枚即将冒出燎原之火的笔尖,俯身捡起脚下的纸张,递到了我的手上。
“咋整的,请这么多天假呢?”
“得病了。”
“这家伙……啥病啊,不严重吧?”
“啊,没事。”
鞠春宇听过我的回答后,转身捋捋自己桌上的左右两张除名字以外几乎一模一样的数学卷子,继续马不停蹄,同时劝告我多喝热水。某个课代表抱着一叠卷子从我身旁经过,打趣道:“特意来交作业啦?”我以生硬的微笑回应她,同样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天色暗沉。我所面对的长条黑板在明亮的灯棍的照耀下反射出本来在晚自习时才会出现的墨绿色光芒。我身后倚着板报,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一言不发,享受大脑停转的愉悦。
早自习铃声响起,语文课代表组织晨读。“全体起立,打开必修五第33页……”随后一位中年女性迈着端庄的步伐,从门外走上讲台,放下保温杯,裹紧一下自己的黑色外套,紧锁眉头,左右环顾。当与她的视线碰到一起时,我本能地低下头,寻找众人正齐声呼出的字眼。不大一会儿,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肩上,班主任领着我走出后门。
“你的事情,你妈妈都告诉我了,”班主任边说边掖了掖我敞开的衣领,“没事儿,你不用有任何的压力。”
我点点头,从嗓子眼里哼出“嗯”的声音。
“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话说到一半,班主任看了眼半掩着的门,轻轻踏到门口,两秒钟后伸手往里指了一下:“谁在那儿唠嗑呢?你们俩!《逍遥游》每人给我写五遍!”随后关紧门,转身握起了我的手来……
“我看病历上说,你肠胃也不怎么好?”
尽管家人与师长都劝告我隐瞒病情,但我在几天后仍将真实情况告知了几位亲近的朋友,其中包括二年十三班里其余的所有男生——整整五人。他们知道后的表现正如我想象中一样平静:李金浩拍拍我的背,回到了讲台边的座位;鞠春宇调侃两句,坐下来继续“复制粘贴”前桌的作业;程方叹了口气,迈着猫步悠悠走了;滕佳嘉与他的前桌金頔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上,二人准备誊写第二遍的《逍遥游》。我知道他们背地里一定会想一些帮助我康复的办法,给予我一些似乎想刻意隐藏起来,但却很容易被我察觉到的心意。或许当初我擅自走漏风声的原因也恰恰在此。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也证明了,他们所有人的陪伴对我而言,比那些会给我带来巨大副作用的任何药物都更能驱赶抑郁。如今看来,这二者的结果也很好地呈现了出来:价格不菲的一兜子抗抑郁药物被我放在了冰箱上落灰;与大家相处的时光被我置于心中放彩。五颜六色、交相辉映,每一道色彩都独特而迷人。
尤其是那一抹粉色。
3.
我可能在不知不觉里暗恋了那姑娘许久,久远到可以追溯至几百年前,但也不排除我对她的喜欢正式诞生于我被确诊的一刹那间。因为在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我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了她的身影。
遥想班级当年,最初组建之时,每个人都还拥有同桌。开学当天,当同学们正与自己的新同桌尴尬地磨合感情之时,我却与身边的李金浩因旧日情谊一拍即合。坐在最后一排,望着一片片女同学的背影,我们六位绅士不禁憧憬之后两年半时光里必不可少的福利。李金浩那天问我:“你觉得哪个女生最好看?”我收回目光后镇静地回答他说:“好不好看不重要,主要看有没有感觉。”他又问我对谁有感觉,我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隔壁组第一排坐在右边的女生身上。
中午放学,沿着熟悉的路,我似乎看见了熟悉的背影。作为即将接触高中哲学的学生,我不该信奉唯心主义,但这太巧了,偏偏与我顺路的新同学就是我一个小时前在班级里看中的姑娘。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并肩走过至少两年半的时间,只要我大胆一点的话。
可我不够大胆。
她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我躲在后面保持距离,心里模拟着冲上去与她假装偶遇并打招呼的情景。红灯还有10秒,我热身完毕,迈开步子,同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我看见了我的班主任拎着皮包越走越近……
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在那高中三年里,只有她们两位美女与我上下学顺路,而这两位,最终也就成为了三年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我不禁感慨: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半学期的时间悄然流逝,期末考试后,班主任以为了我们更好地学习为由拆散了每一对同桌。无人与我整天地谈论琐事,更重要的是,也没人能静心听我诉说每晚“尾随”姑娘回家的经历了,我感到一阵失落。这失落感更是给“回家路上无法与她结伴”这件事情增加了落寞。
到了下一学期,我依然只敢跟在她的后面,并且时不时回头留心察看。直到在那个放学回家的夜路上,我再一次看见了她和其他班级的女生结伴回家的背影。
我记得那天天气寒冷,我扣着棉服的帽子,低头前行。又是在那个十字路口,我听见了两个女生互道“拜拜”,她朋友的脚步声渐渐进入小区,她的脚步则继续落在雪地里。
“咔嚓、咔嚓、咔嚓……”
我看着自己的鞋子踩进雪里,与前面的声音重叠。
“咔嚓、咔嚓、咔。”
我继续走了两步,却发觉耳边只有了我自己的“咔嚓”声,同时一双脚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我猛地抬头,与她打了个照面。
我缓缓掀开帽子,习惯性地叹了口气,一缕白雾穿过我俩面前。等白雾拉着我的思想升空好远后,她转身走了。我望着那件纯白色羽绒服的远离,而后停下、转身、挥手、微笑,露出牙齿来的微笑,在月光照耀下的微笑,在白雪点缀下的微笑。
“快点走哇!”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当时想,我们俩以后的孩子一定会很漂亮。
但自从我请假后再返校以来,我已近一个礼拜没和她相遇。我一反常态地早早收拾书包回家,只为了嚼药、喝药、吞药,以及吐药,最后早早昏睡过去,因为凌晨三点我会因副作用而准时地难受惊醒,之后无法再睡,只能坐等吃早饭,上学。等我到了那个承载记忆的十字路口时,她可能早已接近学校或回到了家中。我曾观察过,虽然她个子矮,腿不是很长,与人同行时步子缓慢得合理,但若让她独自一人走起来,她便如同竖着走路的螃蟹,让人很难追上。
我想,我可能会再次慢慢习惯这种日子,我经历过的这种情况又不是少见。努力追求,然后失去;先是欣喜,而后失望。我甚至为避免失望,在与她结伴同行的日子里就从没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我绝不会依赖于此。况且我已经是一个病人,我不能连累她,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不都是这么想的吗?那么,剧情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阿波!”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在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判断出并非是班主任的呼唤后,我把头扭了过去。
“小螃蟹!”
4.
剧情的进展应该是,女主角将病情告诉了男主角,男主角用接下来的日子治愈了病入膏肓的她,最后二人轰轰烈烈地走到了一起,观众们无不感概这段世间最伟大的爱情。可是我们俩之间的剧情相比之下在哪里出现了偏差呢?我忍不住在这段又一次没有他陪伴的路上不停思考。对,就在那段告知对方病情的情节上,他竟然抢先一步把自己的病告诉了我,早知道我是可以不隐瞒这么长时间的,可要是当时我也坦白的话,怕是场面会过于滑稽,我只能选择以后有机会再说了。话说当时他为啥叫我“小螃蟹”……
后来的我们还是一起回家,因为认识他以来,他上学总是迟到,我们也不好约定时间,有了约定以后,怕是整个事情的性质便会有所改变。而在夜晚偶遇后结伴回家是很有意境的,尤其是在夏天,蝉鸣四起、路灯昏黄、月色轻柔、风儿清凉,不过天气会闷热许多,即使身穿短袖,脸颊也难免泛红。我是说,他的脸。
后来到了高三,我依然没有将自己的病情透露给他,我对于向他透露自己病情的想法越来越不强烈了,我已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找机会告诉他这种事情。
显然我已经习惯了在回家的路上有他的陪伴。自从我被确诊以后,我似乎很少能对男生产生这种感觉了。以前的我过于小心翼翼,因为怕失去所以不敢尝试,不敢有依赖,这或许也正是我得病的原因之一吧。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依赖这几天本应该在我左手边的那个略显单薄且时常陷入忧郁之中的男生,我喜欢他状态最好的时候,大方幽默、聪明机灵,我甚至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够治愈我。但我不确定自己能否爱屋及乌,接受并改变他那反差巨大的另外一面。因为他的另一面真的令人担心。他日常的迟到对我们而言已经见怪不怪,偶尔的请假也可以理解,可从周一到现在,他又像上次一样缺席了近一个礼拜。
我怕在余生里,自己的左手边将永远空荡下去。
5.
今天是阿波再次请长假的第四天,想他、想他、想他……
班主任刚刚找我,问我是否了解他的最近动向,我当然不知道。有些时候班主任的逻辑令人捉摸不透,她为什么会认为,一个班级位置与他间隔五排桌椅,家庭位置一南一北且性格差距越发明显的二人会熟悉掌握彼此的情况呢?我不过与他同桌了半个学期,对他的了解十分有限,不过只是知道他是个男生,学习挺好,就数学差;他性格起伏大,时而沉闷,时而口出骚话;他从来没没处过对象,却总被很多女生当作备胎;他自命不凡,对艺术创作有些崇拜;他似乎对于生活中的一切都一窍不通,但又好像对一切都有些天赋;他似乎还有便秘的困扰……
再说了,若想要在这班级里了解他的情况,最有发言权的当属他的“小螃蟹”吧。当他与我这样描述我妹妹时,我的尴尬程度不亚于当他告知我,他对我的妹妹有感觉的那个时候,以及每一回他向我求助如何向我妹妹搭讪的时候。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的表哥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应对,但我从开学那天就选择了把这个我和她之间的血缘关系的秘密封存下去,现在看来至少不能让阿波知道。作为我舅舅家的女儿,由于家庭原因和性格差距,我与她的关系非常不亲密,我本来大她一岁,小学留级一年后到了高中与她同班,但为避免被同学误会,尤其是为了避免对她的校园生活造成影响,我俩日常也很少交流,而近来我俩频繁交谈得话题大都以阿波为主。我从不询问他俩之间的关系进行到了哪一步,何况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就算有些什么也不会跟我敞开心扉,而有了好消息阿波倒是一定会与我分享。
班主任正在走廊里和其他老师说着话,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最后一排依旧空荡的位置,心里一阵担忧。收回目光,我又与她的视线撞到一起,接着她也回头看看,然后又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剧情下一步的走势还会如何。作为男主的我倾尽全力,只为了能让那些和我一样受尽病痛折磨的人感受到那世间美好,在我的帮助下,每个人都美满而幸福,我也将最终找到那生命的意义,多好。
那现在问题出现在哪?是我们五个这里出现了问题吗?我们五个曾商量过帮助阿波的对策,决心用兄弟的爱治愈阿波。我作为同桌,不用多说就担负起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责任;老鞠主要在技术上提供支持,包括但不限于解决阿波未完成的作业;頔哥和老滕分别主攻食疗与物理治疗,因为金頔身边从不缺少女生们送他的零食,而老滕的按摩手法属实一绝;程方天生的温柔气质不用我们具体指导,我们只希望他不要刻意地过分关心,以免大家产生误会。
体育课上我们混在一起。篮球不会打、足球不会踢,我们就教他打羽毛球;他不会处对象,我们就都挤在长椅上观察其他班级的情侣如何相处。我们大雨天蹲在体育场的看台楼梯下聚餐吃泡面;我们大雪天抱在一起取暖并将强壮且略显富态的老滕置于中间散发热量;我们在数学课上搬桌子凑到一起“讨论难题”,却因老鞠的“对三儿”喊得太响惨遭集体罚站;我们在食堂比赛进食的速度与激情,结果在自习课上集体请假上厕所,且在厕所里不忘竞争谁能先站起来,最后又因老鞠口号喊得太响而招来巡查的学年主任……这些美好的事件历历在目,我不相信阿波铁石心肠。那问题出在哪里?莫非是她与他的剧情出了差错?
我随手撕下纸条,写下字,让身后的同学传递给她,可迟迟没有等来回应。我回头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而她不为所动,失落之际我转过身来,班主任的绰约身姿不知何时出现到了我的桌旁。
“你小子搁那旮瘩喊谁呢?”
“啊啊……阿波……”
6.
手机闹钟振动几下,刚要响铃就被夏波伸手关掉了。厨房里传来母亲盛菜的声音、摆盘的声音,接着是叫喊某人吃饭的声音。夏波坐起身,看了几秒窗外那无比平静的景色,套上衣服向厨房走去。
窄小的木制餐桌上有一盘刚热过的昨夜的剩菜和一小盆隔夜剩饭。有两个碗,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有四根筷子散落在了中央。有一套待清洗的碗筷被堆在了餐桌角落。
母亲抬头看见夏波走了进来,于是与他擦肩而过,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随着碗筷碰撞声音的结束,夏波从厨房里摇晃了出来,头也不抬,穿过客厅,回到卧室。过一会儿他换了身衣服,迈步到门口,穿鞋,开门走了。门一关,厨房里的母亲撂下筷子,出来,打开卧室房门,看见校服还在椅子上搭着,便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嘴里的动作没停。
夏波走在街上,不知道要去哪里。一路走,一路看街边的店铺,一路看路过的人脸,大脑空荡荡的。恍惚间,茫然间,他走到了学校对面的路上,学校的大门紧闭,院里也很空荡,有个女人拎着包向那边走去,夏波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名教师的气息,十几年与老师们的接触让他对这种气息十分熟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来的,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自己的同学们正坐在班级里上课,而他自己在距离他们忽远忽近的地方如野鬼般游荡的电影画面。一股无助感、恐惧感、愧疚感以及任何乱七八糟的人类情感一并涌来,促使他向更远些的地方快步走去。
他只感觉他的日子被自己过得混乱不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请假,不知道为什么不想上学,但是一想到学校他又十分抗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厌学还是把学校当成了什么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他不明白支撑他人上学的动力,他不理解他人为何能够好好生活。他没有目的地,他不想继续走,他也不想停。“怎么办?”他的内心不停发问,问天地,问遍鬼神。怎么办?谁也不出个回音。
“要不我他妈的干脆就那什么算了……”
那什么是哪什么?
临近中午,夏波肚子咕噜作响。这时候,那什么当然指的是先去吃点东西了。
他走进很久以前和父亲一起去过一次的那家面馆。
夏母敲响了办公室的门,班主任放下笔走了出来,二人在楼梯口进行交流。
夏母不傻,自然知道班主任找自己来学校交谈的目的,当初诊断结果被班主任知道后,班主任就暗示了让孩子休学一段时间的安排,但夏波的父母一并担保孩子不会在学校发生任何意外,即使发生也不会牵连学校半分。班主任心里也很纠结,毕竟夏波成绩不差,也并非好事之人,便勉强留了下来,说是观察一段时间。夏波此次的请假恰好提醒了班主任,观察的时间或许该结束了。
班主任说:“我知道孩子的日常表现,我也不是故意撵他走,只是学校认为,休学一段时间对他或许能有帮助。”
夏母回答:“我知道学校的意思,我也了解夏波。我……是真担心他一旦休学就……再也不想上学了……”
“可他现在请假的次数越来越多,跟不上学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
过一会儿,下课铃声响了,走廊里欢实起来,各个班级里都有学生进进出出。一个扎着标准马尾辫,中等身高,简简单单的女生手持试卷从楼梯口下来。班主任看见了,一招手,问她:“咋的了,茗茗?”女生回答说:“有几道题看不明白,想问一下您。”班主任对夏母说:“孩子的事情你们家长再考虑一下,和孩子一定要好好沟通。”夏母离开后,班主任接过了卷子。
“老师,夏波……还来上学吗?”
班主任稍稍放下试卷,一双眼睛露了出来,看见了林茗低下来的头。
“哪道题,孩子?”
面馆里,夏波点了一份面,待面端上来后,周围的食客都有意无意向这边看来,夏波有些迷惑,以为是自己的碗太大了,后来才意识到可能和面上的那枚圆滚的卤蛋有关。邻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探过头问他:“小伙儿,这面叫啥名?”夏波一愣,回想起名字后,眼镜男人撂下筷子快步移动到柜台。夏波吃了口面,越想越感觉有意思,不知道一个蛋为什么会如此吸引人,也可能是因为那男人的行为举止略显滑稽。过一会儿,男人空着手回来了,跟夏波说:“哈,原来那颗卤蛋是单独给你的,别的碗都没有。”夏波回头看柜台里的老板,老板挥手示意他继续吃面。夏波站起身走到柜台,向老板道了声谢,老板回答他说:“没事儿,看你太瘦了,给你补补。吃去吧。”夏波笑笑,多拿了副一次性筷子回去了。
夏波用一次性筷子将卤蛋分开,一半夹进邻桌男人只剩面汤的碗里。
“哎呦呵!”男人的视线从手机里跳了出来,“小伙儿,我不是这意思……谢谢啊!”
夏波也是笑了一下,回头继续吃面。
“你知道吗,我打小就乐意吃卤蛋。这辈子没啥出息了……你上高中了吧?”
“高三。”
“高三……马上就上大学了。熬吧,等上大学就熬出头了……”
“叔叔,你说,这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不是普通人在普通的时间地点就能问出口的问题,而夏波问了,很平常的样子,就像在面馆里吃面一样平常,没从他那里感觉出有何不妥。或许在此时此刻,在夏波的眼里,自己不是夏波,不是一个活了十七年的会喘气的生物,而是个游走于三界之外的,不由任何自然界的物质组成和进化,不能被归类,也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准确描述出来的玩意儿。
“这个……我……不太知道。”
听到回答后的夏波眨眨眼,继续忙起嘴上和胃里的活,吃完就走了。
学校里还是那个样子,到了什么时间上哪节课。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冲向食堂,吃完饭不回教室而去操场上溜达,在铃声响起前一分钟才跑回班级自习。晚上天黑了,慢条斯理的老头坐在讲桌后面一边玩弄教鞭,一边自顾自地讲些有的没的。下课时女生们手拉手结伴向厕所走去,男生们东倒西歪地跑出去以后互相在厕所里偶遇。放学后有人回寝室睡觉,有人出校门回家。说的做的,一切的一切,只有在毕业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才会觉得与青春有关。
林茗在那个夜晚又有了男伴陪同一起回家,不过她向尾随在后面的同班女生们说那男的是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哥。林茗告诉李金浩,夏波可能再也不来上学了,李金浩问她该怎么做,林茗摇头,说只能交给时间处理。李金浩反驳说时间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林茗说,它至少能解决掉有问题的人。
那天,夏波在家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天很黑,客厅的一条光亮照到了门缝里。父亲回家了,坐在沙发一角吸着香烟,母亲平躺在他的后面。父亲问夏波还想上学吗,夏波坐在椅子上想不出回答。父亲说,你的人生你自己活,随后掐灭烟,转身进入卫生间,片刻后,卫生间里传来毫不遮掩的哭声……
7.
九月份,临近下午,街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出现了,在通往一中的道路上,身穿红色校服与身穿橙色校服的学生模样最好看,而身着蓝色校服的学生大都扬着黝黑的脸蛋,拎着肥大的外套穿插在其中,有些拘谨。夏波很熟悉那套蓝色的校服,自己曾在三年前第一次拥有它,他想,现在自己再穿上那校服的话肯定也可以随意进入学校,从高一重新来过。
走进了那家面馆,夏波对老板说还有两个人一会儿到,到时候一起点餐,老板点头后说:“看你一暑假胖不少啊……”夏波笑着接话道:“那您就别再加蛋了吧。”
过一会儿,一对男女推门而入。男生顶个黄色泡面头,戴着黑框眼镜,胸前挂个小包;女生披着淡棕色齐肩短发,白色短袖配牛仔裤,展开了微笑。
李金浩说:“有些人上学的时候天天迟到,到饭店可是准时准点。”
林茗说:“九月份了,东北这一天咋还这么热啊。”
燥热的天气里,三人各点了一碗名字里带有“凉”字的面,边拌边聊。说某某某已经开始了军训,天天发朋友圈却从不露脸;说某某已经正式上课,似乎离成为“法师”的梦想更近了一步;说某某某住的是四人寝,上床下桌,独立卫浴,羡煞旁人。而最近几天,三人也即将分别,这顿饭可以被看做是三人非正式的散伙饭。
李金浩留在省内上学,林茗和夏波的学校分别在山东和山西,一山之隔,李金浩说二人可以经常爬过山去看望对方。
李金浩说:“等你们放假回来至少给我带点特产。”
林茗说可以带回青岛啤酒,夏波说啤酒兑陈醋更加酸爽,李金浩无言以对,转身去了卫生间,半天也不回来,剩下的二人在对“李金浩是否会逃单”这个问题讨论过以后,林茗问夏波:“你的病,怎么样了?”
夏波说:“已经不吃药了。”
林茗又问:“那你是痊愈了?”
“大概是吧。”夏波回答,“毕竟,那肠炎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沉默一会儿后,夏波又问:“你呢?你哥告诉我,你和我的情况差不多。”
林茗说:“差不多?我和你可不一样。”
看着夏波愿闻其详的表情,林茗表示自己的鼻炎早已做完了小手术,如今呼吸顺畅。
傍晚,三人又闲逛到学校门口,透过校门,三人在墙上的光荣榜上看见了自己与考上的大学的名字,以及其他那些令人熟悉的名字。似乎在三年前刚上高中时被老师订下的目标里,只有登上光荣榜这一条被实现了。剩下的目标呢?谁还有时间记得那些东西。
天色渐晚,回家的时候,李金浩向南走,夏波和林茗则绕了回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一起走那条在路灯照耀下的道路了。
走了一会儿,林茗问夏波:“国庆节放假你回来吗?”
夏波说:“看情况吧,不太想回来。”
又走了一会儿,夏波问林茗:“你想考研究生吗?”
林茗回答:“到时候再说吧,考研太累了。”
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时,二人站下来等红灯。夏波感慨道:“一切过得太快了,好像昨天我才上高中,今天就上大学了。”
林茗点点头。
夏波又说:“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太混乱了。如果再来一遍高中的话,我肯定过不下去……至少得换个过法。”
绿灯亮起,二人走上斑马线,一辆黑色轿车转弯的时候缓缓驶来,朝二人摁喇叭,夏波刚要快步走却看见林茗下意识般地停了下来。夏波伸手抓住林茗的胳膊,一起快步走过马路,随后二人转弯继续直走。
夏波说:“太危险了,这习惯你可真得改改,都多少次了。”
林茗跟着他,没有说话。
夏波继续说:“幸好那车开得慢,要不然多危险你知道吗?“
几秒钟后,林茗终于张开了嘴:“那个……你的手还没撒开,你知道吗?”
夏波紧忙松手,说了声不好意思,心里想:我当然知道。
待走到林茗家小区门口,林茗站下来,对夏波说:“再见了,以后,一定要坚强啊。”
夏波回应道:“你也是,我会想你……和你们的。再见吧。”
随后林茗的背影进入小区,夏波向更远处迈开了脚步。
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我会怎么过下去?大学好过吗?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或是还能见到像她那样的女生吗?朋友呢?我还能交到多少?以后的路,我自己该怎么走下去?未等答案出现,夏波已经走到了房门口,敲门进屋,父亲坐在茶几边守着晚餐和杯中的半杯白酒,招呼儿子一起来吃。母亲一边扫地一边抱怨父子,说他俩天天就知道吃,不知道收拾。父亲仿佛能自动过滤母亲的聒噪,告诉儿子冰箱里还有饮料,让他自己去拿。夏波打开冰箱门,一个黑色塑料袋从上面掉了下来,他蹲下捡起来,盯着袋子,比起心里的感触,他的嗓子眼好像更有感觉,仿佛一缕若有若无的药味飘了出来,下一秒就要引他呕吐。他把袋子重新放到了冰箱顶上,同时踮脚往里推了推,关上了门。
“啥玩意儿掉下来了!”
“没啥。”
“你跟你爸俩就知道搞破坏……快吃饭去!一会儿又凉了。”
晚上躺在床上,夏波看书的时候,手机里传来微信声,夏波一看是李金浩发来的消息。
李金浩:听说你病好了,咋好的。
夏波:我病多了,你问哪个?
李金浩:实不相瞒,我……也一直饱受肠胃问题的困扰。快说,你到底是咋好的?
过了一会儿,夏波只发过去四个字:多吃卤蛋。
(完)
文/曹宇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