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杀人阱》(13)
裂时七刻初,羽林天军屯营外。
原本的栅栏和木门早已被人放倒,和一片狼藉的营房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一起,里面还夹杂着不久前金吾卫冲营时留下羽林军尸首和残破的武器辎重。
屯营内外对峙着两批人马,好像命运给众人开了一个玩笑,半刻前还占尽人数优势的金吾卫们现在面对着十倍于己的羽林军。
入夜开始就没有停息过的雨水让地面泥泞不堪,屯营外羽林军的熠熠白甲上沽满了泥点,倚靠着鹿砦金吾卫们也不好过,暗红的盔缨贴在他们冰冷的头盔上,沉重焦灼的呼吸带起的白雾轻易地消散在雨中。
“看来对方只是在拖延时间啊。”梁轻侯一骑伫立在羽林军队首,不耐地看着雨幕中的金吾卫们。
“白将军想来早已凶多吉少。”梁轻侯身后年轻的羽林士官附耳低声说,“弟兄们的情绪很不稳定,再拖下去恐将生变,参政请速定夺。”
定夺定夺,我何尝想在这种时候领掌军权。梁轻侯叹了一口气,他也明白拖下去不是办法,只是宫中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羽林军和金吾卫们却先交上了手,到时候怪罪下来掉脑袋的搞不好还是暂替领军的自己。但进退维谷中一拖再拖,羽林军中骚动四起,终将是需要他下令承责的时候了。
梁轻侯举起右臂,准备号令众人冲营,却看见前方金吾卫的队伍里有了动作。营前防守的金吾卫们井然有序地分成两拨,让出了中间的一队人马。
为首一人上身缠满纱布,面白如纸,被一名金吾卫士官搀扶着坐在马上,看起来摇摇欲坠。梁轻侯一个愣神,生生收回了进攻的手势:“莫要轻举妄动,白将军在对方手里!”
对面羽林军队首的几人一阵骚动,宋先示意牵马的顾修停步,缓缓举起右手:“羽林军众将听令,吾为宫中谋逆势力挟持下令,多亏金吾卫诸位兄弟帮忙,将奸人翦除,各营回驻地休整,勿要和兄弟部队再起冲突。”
虎视耽耽的羽林军们缓缓还剑入鞘,但是脸上依旧满是戒备之色,梁轻侯手臂一横,制止了众人的前进靠拢,声音低冷:“地上的兄弟们尸体还没有凉透,白将军身在敌营,简单的一句话可不能让三万羽林兄弟相信满意,还请金吾卫诸位兄弟放白将军先来我们这边再做计较。”
宋先转头探询地看着顾修,后者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羽林军的虎型兵符,递到了宋先手里,轻拍了一下他胯下的马臀。
那匹白色的战马从鼻孔里喷出一口白气,甩了甩满是雨水的长鬃,向着羽林军阵小跑而去,在泥泞的积水里带起一片水花。
梁轻侯目不转晴地盯着缓缓对面的金吾卫们,直到宋先一人一骑安然无恙地驰入己方阵营.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翻身下马,小心地搀扶着宋先下马,顾不上自己白色的披风将被泥水浸污,立时半跪在泥地里,“轻侯驰援来迟,将军受惊了。”
还好你来晚了,要是再早上几分,搞不好我就真得死在这里。宋先暗暗浇幸,想到顾修先前嘱咐的各项事宜,不由得清清喉咙,正色道:“梁轻侯听令!”
“轻侯在。”梁轻侯心下一凛,他明白自己围攻金吾卫之时未尽全力,回营驰援之时又故意施延,想不到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是罪责难逃了。
“受命长老急召吾入宫觐见,羽林天军自即刻起由汝代为指挥。”宋先勉力高声说完这句话,把羽林天军的虎型兵符递到惊讶万分的梁轻侯面前。
“还愣着做什么?”宋先看梁轻侯迟迟没有回应,忍不住斥责了一句。
“末……末将领命!”梁轻侯慌忙接过虎符,郑重地放入内甲中,心中忐忑不安。虽然早已经暂领兵士很多次了,但这次实实在在的执掌虎符却实在是第一次,这表面上意味着完全的信任和重视,实际上意味着更可怕的风险。该不是打算让我做炮灰,想让我一己承担调动兵力的罪责吧?”
“切记,今夜局势万变,三万羽林天军皆为皇族拱卫,汝等万不可擅自行动。”宋先压低了声音,“否则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就不是掉脑袋那么简单了。”
“将军放心,吾等必将尽忠职守,不敢妄动。”明白了大将军并不打算借他之手调动羽林大军协助皇城里纷乱的某一势力,梁轻侯脸色稍稍舒缓了一下。
少动无错,这才是今夜的平安之道。
“为什么不让宋先这个大将军调动羽林天军打进太清宫去?这可是整整三万人耶,乌泱泱地冲进去,不管聂迁有什么三头六臂的神通,我们一人吐口水也能把他给淹了。”小武不快地看着对面的队伍,宋先正将虎符递给了跪在地上的那个白甲武士。
“你想得轻巧,本来羽林天军的调动就需要皇上和大将军两人的虎符调令,适前羽林天军贸然进城围攻我们,就已经是犯了禁令,想来是宋先当时被缇骑胁迫,只好借平逆之名强令部队进入天启,最终羽林军们也没敢下死力。现在若要再调动大军进攻太清宫,队伍里很可能就有立时哗变的可能。”顾修低声解释道,“太清宫里就算聂迁变出花来,也不可能比我们手里的金吾卫人多。只要羽林天军这里安抚妥当,遵循历史而动的我们就有绝大的胜算。”
“既要安抚,何不让宋先留下,万一有什么变化也好有个照应。”小武依旧一脸困惑。
顾修原本冷漠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换上了一种“和你沟通真的好累”的表情,让小武心头不由得腾起一阵不爽的怒火。
“你觉得我们俩的身份,待会儿怎么能接近白纯澹?他可是宗祠党的受命长老,你我一介金吾卫将校哪能有觐见的机会。”顾修瞥了宋先一眼,“他可不一样,你莫忘记了他现在不但是羽林大将军,还是一个姓白的羽林大将军。”
“怎么讲?”
“前朝白胤一统天下,白氏一族贵为皇族七百余年,白尚义当上羽林天军大将军,靠的可不是什么功绩,靠的是他的父亲。”顾修轻轻掐指,脸上不由得浮起一阵轻笑,“说起来,他和白纯澹还算是表叔侄呢。”
这时宋先已经布置停当,回到了两人身前。小武上上下下打量了宋先一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的运气看来确实好得有点过分了。”
宋先展颜一笑:“赶紧走吧,风炎皇帝在等着我们呢。”
众人整理兵马,金吾卫们再次踏着积雨扑进漆黑寂静的天启城北门,兽首红缨的身影依次没入城门的黑暗里,像是被张开大嘴的怪兽吞了个干干净净。
大雨依旧不曾停歇,齿轮们互相咬合的垛齿却已经产生了无人可见的改变,推动着庞然大物般的历史向着另一个方向轰然前进。
裂时七刻中.太清宫外。
“到了到了,让我歇口气。”宋先额上汗珠密布,气喘如牛。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坊的距离,从北门到太清宫急行军还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太清宫的宫墙和三刻前顾修离去的时候一样,完全没有任何人。顾修看着城墙上空荡荡的垛口,眉头川字紧锁,三千金吾卫撤围了这么长时间,太清宫里却好似平静如常,看来苏瑾深带进去的十二人恐怕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计划变动,我们没有时间硬闯,带五十人走密道救援吧。”顾修转过头对着小武说,“虽然可能已经太晚了。”
“五十人够做什么?”小武揉着酸麻的大腿,“太清宫里面现在肯定乱成一锅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混战,五十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确实不够,不过五十人是能迅速通过密道的极限了,再多的话武皇帝估计就等不及我们了。”顾修整了整头盔,兜转马头走到金吾卫众人面前。
顾修缓缓环视了所有人一遍,看着这群一直默默跟随着他们的男人们安静地站在雨里,眸子里充满火一样的狂热。所有人都明白今夜一搏,早已没有了后路,公然围攻皇城太清宫,本就是叛逆的死罪,不成功便成仁,他们坚信那位看起来清秀甚至有一些羸弱的十三皇子白清羽,能够带领他们达成梦想中的霸业与辉煌。
因为白清羽和他们一样,年轻的血脉里涌动着绝不屈服的热血,他们要让那些蹂躏东陆土地的蛮族人明白,东陆人也有英雄,也有让他们战栗的男人。
而现在这些人都聚集在这里,在大雨里挥洒着自己的鲜血与生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耸的太清宫里,那位风姿卓绝的皇子能在欢呼声中登上皇帝的宝座。
这原本是属于你们的历史与荣耀。顾修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苏指挥进宫的时候,带走了十二个兄弟,他当时告诉我和李指挥,他们走了,三千个兄弟就跟着我们,让我们代替他指挥诸位兄弟,让我们一定要守住太清宫,等待他们带着十三皇子凯旋。”
顾修停了一下,大雨唰唰地冲别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军人们的沉稳让他们早已熟悉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尽管他们现在已经是被称为“叛军”的队伍。
“苏指挥没有带着十二个兄弟回来,现在我需要五十个弟兄跟着我和李指挥一起入城,去援助他们,剩下的士官按军衔高低代替我们指挥,如果一个对时后我们也没有回来,那烦请诸位再派人前来援助我们。士官们都走了,就百夫长带兵,百夫长都走了,就十夫长带兵,如果十夫长也走了,就老兵们带兵,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你们都要守住太清宫。”
顾修别的一声抽出身侧长剑,“临危以剑,沐身以血,今夜请诸位用血和剑,达成你我狮牙奋武的理想!”
三千人同时拔剑高呼,声音响彻雨夜,顾修转身,从队伍里依次地走出各级士官,安静有序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看他来做指挥比我合适得多。”小武看着跟着顾修走近的队伍,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却发现宋先一脸苦相,不由得有些好奇:“你怎么了?”
“还得跑啊?”宋先笑得比哭还难看。
高耸的城墙下,几十人跟看顾修在雨夜里狂奔,金吾卫的制式皮靴激起飞溅的水花。
“我们没有密道的地图啊,鬼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走的。”小武低声对顾修说,“你这样靠着直觉乱找可不行。”
“谁告诉你我靠直觉认路了?”顾修瞪了小武一眼,手指着城墙下方,“小鸯给我留了记号。”
顺着顾修的手指处,厚实的青条石城墙根下,依稀有着一个歪歪斜斜的三角箭头状白色划痕,看起来是用锋利的石块划上去的。
“想不到顾丫头真是心细如发,在百忙之中竟然还知道留下清楚的记号。”小武摸着箭头划痕,嘴里啧啧称赞不已,脸上露出思考状,“不过这三角的箭头到底是表示什么呢?”
“你摸着那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污迹感慨着什么,我说的记号是这个啦。”顾修无奈地眼角抽搐,指着泥泞的地面上一连串凌乱的脚印,“小鸯从小左脚就喜欢外撇,脚后跟只会留下个残印。”
“哦,我刚想说这个脚印的问题,只是没站稳不小心扶了一下城墙而已。”小武一本正经地看着地上的脚印,严肃地点头。
“看来我们到了。”宋先喘了口气,按着胸口站稳脚步。
小武顺着那行凌乱的脚印抬头,看着它没入城墙的拐角,拐角处是高耸的杂草,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洞,浑浊腥臭的积水从洞里汹涌而出,顺着修葺规整的砖道汇入不远处的护城河中。洞口一面锈迹斑斑的熟铁栅栏上,碗口粗的铁条被人粗暴地剪开了,露出够一人猫着腰出入的小口。
小武低着头,透过断口参差不齐的锐利铁条,颤巍巍地探头看向洞内。里面漆暗无光,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和可怕的臭味扑面而来,看起来就像一头巨兽在黑夜里张开的幽幽大口。
“我觉得贸然进去不太……”小武话说到一半就被顾修一脚踢在屁股上,整个人翻进洞里,里面传来他凄厉的惨叫和扑水声,逼仄的洞口让他的声音回响得更加凄惨可怖。
宋先脸色微变,转头看见顾修凶神恶煞地再次举起一只脚。
“我知道你们赶时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宋先强作微笑地摆手。
裂时七刻末,太清宫下水道出口。
“这群人也太粗暴了。”顾修看着碎成一地的铜锁摇了摇头。
“有你粗暴么……”小武在队首咬牙切齿地揉着自己的屁股,伸手攀上最后一段蜿蜒向上的窄梯。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拦在他面前,小武回过头,正撞上顾修冷峻的双眸。
“从这里开始,我打头阵。”顾修侧身挤到队首,“那些名将们安全地走到了这里,再往前就很可能危机四伏了。”
“想不到你关键的时候还是蛮义气的啊。”小武心头微热,感激地看着顾修穿着兽甲的背影。
“这种狭窄的地方,你这种废柴死在队首,会害死全队的人的。”顾修淡淡地说,双臂托住盖住出口的石板,猛地发力将它掀在一边,静听了一会后,他双手攀住边沿,一个翻身到了下水道外。
外面空气的味道没有顾修预想中清新,反而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味。这时候他才感到手指上有一些黏滑,他伸手一看,指节上全是血水。
一阵浑烈的风声响起,顾修蓦地抬起头,一个蒙着黑巾男人高举着双臂,正朝着他猛扑而至,额头上是一道刺目的刀疤。
顾修双肩微耸,右手瞬间就握住了身侧的剑柄,但他也只来得及将佩剑拔出不到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