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三十一)
90,额都司
有一个参领德公,是世家贵胄子弟。夫人傅察氏,是额都司的姐姐,生下一子二女。起初住在灵椿坊,后来迁居到城南的泡子河。庭院幽深,宅门壮丽,为当地第一大园宅。但常闹鬼怪,家中人一到黄昏以后,一个人不敢独行。厩中养了十几匹马,照例每夜都要惊动两次。德公的儿子刚娶媳妇,也是世家女子,年刚十八岁。结婚没过一月,忽然得了癲痫病,哭笑无常,有时裸体赤脚奔跑,连奴婢也不回避。每到夜晚,她就闭上门,对着角落,埋头翻弄一只衣箱,两只手常忙来忙去,不知在于什么。到了半夜,她总是把一张纸包裹了放进衣箱,封上锁,做上记号,十分诡秘。女婢有时暗中偷看,她就要破口大骂,在地上打滚,撒娇啼哭。德公儿子感到羞耻,然而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过了半年多时间。
有一次逢到额都司受召见来京都,住在大厅的东院,院外面就靠近马厩。来住的那天,德公为他设宴接风,酒饮半酣,德公便说:“舍下鬼怪很多,你晚上一人独睡,不害怕吗?”额都司说:“我们这种当武将的,都是亡命之徒,死都不逃避,哪里还怕鬼呢?”两人都大笑起来。到了半夜宴散,各自回住房。额都司十分劳累,又吃醉了酒,一夜沉睡,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德公见他一夜无事,倒也很放心。就这样过了三夜。
第四夜,额都司刚睡到床上,就听到屋顶隔板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额都司害怕得心跳起来,便起身点亮蜡烛,坐在床上倾听,好长时间后才寂静无声。他就不再熄灭蜡烛,拉过被子躺下。一顿饭的功夫,声音又大作。他仰望顶板,好像有人踏在板上行走,渐渐走到了东北角,声音忽然停止。只见屋角一块顶板直动,接着板被揭开,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垂落下来,形状像马尾巴,有一尺来长。因为离灯远,恍恍惚惚看不清楚。额都司浑身毛发直竖,胆壮不起来,只有瞪大眼睛看而已。不一会儿,那黑东西越来越长,黑色没有了,接着出现白色,白得像粉;白色才露出三四指宽,额都司突然看见两只眼睛,大如榧子,他这才知道是一个人的脑袋。心里恐惧万分,要想喊人,忽然转念一想:“人怎能怕鬼?况且我先曾夸下海口,大家都听到,忽然表现出胆小软弱,还有何面目见人?”于是他心里镇定下来,看那脑袋。这时脑袋已露出半个面孔,渐渐又露出了鼻子、嘴巴。两只眼睛绿幽幽的,直看着蜡烛光,烛光渐渐收敛,暗淡如豆,额都司昏昏沉沉如中了梦魇,手脚不能动弹。那个怪物忽然飞落下来,旋风般敲窗而出,灯光又骤然明亮起来。额都司猛然如从梦中醒来,只听见院子前面厩中的马匹惊叫,窗户又如原来一样关闭,这时谯楼响起了三更钟声。额都司预料那怪物一定还会回来,连忙把灯移近床,抽出刀放在枕边,穿上衣靴躺卧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合眼入睡。到五更时,墙外厩马又惊叫起来,竹林树林呼啸生风,那个怪物又进到房来。烛火马上又暗淡无光,怪物真向卧榻扑过来,额都司大叫一声,举刀砍过去,只听“霍”的一声,响如裂帛,案桌翻倒,灯火熄灭。接着屋上一阵“逢逢逢”的声音,过了一刻钟才停息。额都司疲惫极了,昏然沉睡过去。
第二天,额都司把德公拉到僻静处,详细讲叙了夜间发生的事。于是劝他搬家,躲避怪物作祟,还说:“外甥媳妇的病,说不定也是这闹鬼的凶宅造成的。”德公说:“我也早受不了了,只是苦于找不到吉利的住宅。”额都司说:“哪一家住宅不都比这地方吉利?我的朋友萨都统的住所,现在就正在寻找买主,你可以去看看。”德公便用三千两银子买了下来。
到迁居的时候,新媳妇大哭,不肯去。德公儿子拿剑恐吓她,她赤脚蓬头乱跑。侍婢给她穿上鞋袜,塞进车中。住进了新居,上上下下都安然无事,鸡犬不惊,厩马夜里也很安静,新媳妇病也顿时痊愈。侍婢打开她的衣箱,从纸包中拿出一条五彩线绳,长有四五尺,像箭杆一样,不知何用。问她,她也茫然不知。众姐妹告诉她以前疯癲发狂的情景,她羞涩得无地自容。额都司后来官当到副总戎。德公原住的那座园宅后来连换了好八家房主,都不得安宁,如今已废为菜园了。
91,孝女
京城崇文门外的花院市,有数千家居民,都是以制造蓪草堆花的工艺为生。有一个少女奉养老父亲住在花院市,也靠此谋生。老父患有哮喘病,年年到时发病。这一年发得更厉害,躺卧在床,呻吟不起,医生来看也治不好。少女废寝忘食,明里安慰老父,暗中独自忧伤。正好有一个邻家老婆婆聚集了一班妇女,要往丫髻山去烧香。少女便私下去打听:“为什么要进山烧香呢?”老婆婆说:“有的是因为经常生病,有的是因为不生子女,各人都求各自的心愿。山顶娘娘最灵验,无求不应。”少女问:“这里离丫髻山有多少里?”孙老婆婆说:“一百多里。”少女说:“一里有多长?”老婆婆说:“三百六十步。”少女牢记在心。到晚上等老父安睡,她便暗中来到院子里,手持一炷香,默记里数,绕院边走边拜。默默祝祷我一女子身体稚弱,父亲病重,家中更无一人,不能来朝山进香。现在我就在这里计算里数,恭恭敬敬一步一拜,就如同亲身来到宝山,亲自拜望圣像,保佑我老父大病痊愈,长寿康健。我立愿从此绣佛像,吃长斋,终身顶礼拜佛。就这样,她有空就来院中行步跪拜,日夜不停,这样过了半个多月。
传说丫髻山上供奉的是山顶碧霞元君之神,灵感应验闻名于京畿一带。上自帝宫后妃、朝中大臣及王公贵族,下至老百姓,每逢四月,都要来朝山进香,參加赛会,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五更鸡叫的时候就进大殿烧香的,叫做“上头香”。头香一定是皇宫的宫使及大太监烧的,其他人没有一个敢抢烧。当时有个姓魏的大太监,奉了皇太后的懿旨,来烧头香。刚打开殿门,就看到有香插在炉中,香火烧得很旺。魏太监大怒,训斥庙主说:“老佛爷的香还没有烧,怎么叫他人先烧了头香?”庙主惶恐万分地说:“您魏爷不来,这大殿哪个敢开,实在弄不懂这香火是从哪里来的。”魏公暗想:“刚来时,大殿才开门锁,看到炉中香灰还没一寸厚。这事实在奇怪可怕。明天再早一点来,看是怎么回事。”便赶忙嘱咐庙主说:“既往就不追究了,你要特别小心谨慎,明天早上我当来上头香。”说完就走了。
庙主害怕开罪,便同庙徒们整夜值班巡察。才四更,魏太监就来了。以进殿门,见炉中香火燃烧,有一个女子正拜倒在地。大家都大吃一惊。那女子听到人声,惊慌而起,忽然不见了。众人以为是鬼。魏公说:“难道在神佛面前,鬼敢公然出现吗?一定有原因,我有办法来对付。”于是便上了二香。到山门下面,坐在交椅上,把香客们都召聚来,告诉了情况,并详细叙述了女子的年纪、容貌、衣装。香客们都很惊讶,只是奇怪。终于有一个老婆婆听了魏太监的话后,沉思着说:“据魏爷所见,莫非就是我家邻居的女子吧?为何您讲的一件件都同她相符合呢?”魏公说:“是什么邻女,能够这样变化?”老婆婆说:“她住在花院市,本是个孝女。”魏太监拍着大腿说:“这就不奇怪了!”
魏太监赶忙驰马回宫,向皇太后复了命。然后秘密访到女子住处,就去见她,果然就是在寺庙大殿上所见的女子。向女子询问,女子全以实情相告,说:“我虽然没出门,恍恍惚惚就像身历其境。老父亲的病得到痊愈,也是菩萨显了灵。”魏太监感叹说:“至诚可以感动神灵,真是纯孝之情。”便认她为义女,待如亲生的女儿,她的老父又安享了三十年温饱日子,活了一百岁才去世。后来女子嫁给大兴张氏家,嫁妆丰盛,价值在几千两银子以上,都是魏太监一人为她置办的。女婿家也因此世代为富商。
92,请仙
我闲暇时曾经阅读《太平广记》及各种志怪小说,其中所记载的怪异事情数不胜数。又常听人讲这类怪事,也都凿凿有据。心里又信又疑。怀疑无其事吧,那么古人且不说了,就是今人说这些事的也多是朴直诚实谨慎之士,岂会说骗人的话?相信有其事吧,那么我活了四十年了,为什么又没有亲眼看见过一次呢?我只记得我跟随父亲在宜君做官时,我祖父代理乌兰县官职,我父母奉侍祖母留住在宜君官署中,正好县尹张公推荐一个变戏法的人来表演,看他的戏法,也很平常。我父亲因为张县尹的面子,封了二两银子送给他。变戏法人不肯收下,说:“今天变戏法,围看的人有百来号人,而没有一个人啧啧称赞,可见我所学到的本事不足以惊动世人耳目了,哪里敢妄求厚赏呢?虽然如此,我从小遇见一异人,传给我降仙的法术,今天夜里我来表演,或可博老太太一笑。”我父亲同意了,便赐给他酒食。
黄昏时分,这个术士选择了园中三间破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子破的补好,墙壁剥落的粉刷好,凡是有缝隙空洞的地方,哪怕只有针眼大,也一定要堵塞得严严实实,又张挂起帷幔,遮蔽好窗户。掌灯时分,又在西面墙壁上画一门,像一个上尖下方的圭形土洞。门前放上一张矮脚几,几上放一只香炉,点起紫降香,不使烟火熄灭。此外别无他物。选了两个十五岁的秀气聪明的孩童,扎起发髻,赤着脚,起名字叫“清风”、“明月”,叫他背对背立在矮脚几前。我祖母带领姑母、母亲以及一班姐妹,垂下竹帘,坐在东房间,我父亲带领我们兄弟分坐在竹帘两边。那班僮仆们,有些叫他们观看,有的叫他们不能观看,全听从术士的命令。
三更时分,术士把点燃的香插上香炉,用烛焚烧了符篆,叫两个童子低伏下身子,从胯下倒看矮脚几前画的门洞,问:“看见什么啦?”童子回答说:“门打开了!”术士便含了一口水向墙壁上喷去,又连忙问:“怎么样?”童子回答说“里面在梳头了,在搽脸了”,然后又说:“在换鞋了,在穿衣了”。术士说:“那么可以出来了。”又含水喷了三下,蓦然看见一个女子立在矮脚几后,五尺多高身材,穿大红衫,下着白裙,眉清目秀,脸带微笑;一副羞涩之态。术士嘱咐她:“太太在这里,你可为她行礼。”女子便敛衽再拜。术士说:“太太最为尊贵,怎么不行全礼,只作了一福就完事了吗?”女子只用红袖掩口,微笑不动。术士也笑着说:“这是见到生人怕羞了。”便叫童子上前,抓住她的袖子要从矮脚几后拉出来。童子用力拉,女子用力抵挡,相持了好久。术显出着急的样子,制止童子说:““她是修仙之人,生性朴野,你先放手,我自有办法。”童子便放了手,女子依旧回到原来的地方。
术士又含水向墙壁喷了一口,忽然又有一个女子走出来,两鬓垂着童发,比前面那女子年龄更轻,相貌十分娟秀。穿一领淡青的衣衫,腰围一件树叶做的围裙,一尺多长,赤着双脚,手和脚的指甲都有四五寸长。同红衣女子并肩站在矮脚几后,笑着侧视红衣女子。术士说:“你姐姐长久离群幽居,习惯于朴野的生活,见到太太不知道应有的礼节。你是最懂礼节的,可以带她行礼,不失了礼仪,以至加重了我的罪过。”青衣女子便推着红衣女子,绕过矮脚几走出来,按着红衣女子的头,叫她下跪。举止神态那么柔美妩媚,人们都看得痴呆了。诡拜完毕,二人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术士又含水喷了一口,二女子便消失了。我父亲以为他的法术很神奇,给了他丰厚的酬谢。
后来人们详细询问两个童子:“拉她的衣袖的时候,觉得她是人呢,还是不是人呢?”童子说:“不知道她是不是人,但抓住她的手臂就像抓住棉絮一样,她气力微弱,只拉了四五下,她已汗出淋淋,不胜气喘吁吁了。如不是术士叫我们放手,再拉两三下,就可以把她拉到太太跟前了。”我当时十四岁,至今还记得分明,每次讲给人家听,没有一个人能猜出其中奥妙。有人说这是障眼法,不足为奇。然而障眼法也不过是障人眼目而已,不可能拉住她真实的身体的。这真叫人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