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从《英雄》到《满江红》,里子都是成王败寇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满江红·怒发冲冠》

今年春节档,张艺谋导演为全国观众献上了一部集历史、悬疑、搞笑多种因素于一体的电影《满江红》。大过年的,张导似乎既想让大家伙儿乐乐呵呵、开怀大笑,又想借一首词带着大家回顾一段悲壮激烈的历史,受点感动与教育,可真是够为难的。所谓艺高人胆大,也得亏是有“国师”之称的张艺谋,才敢这么干。
自大年初一上映以来,电影《满江红》也确实叫座,目前已经取得34亿的票房成绩,超过观众期待已久的《流浪地球2》的票房,暂时成为春节档票房冠军,并进入中国电影票房榜前十。
网上有关电影《满江红》的讨论热度也一直不减。其中有关于电影是否涉嫌抄袭、买票房、偷票房的讨论,有对片方的宣发问题及其反复站出来辟谣的行为的讨论,也有对岳飞及其《满江红》一词相关史实的讨论,还有对影片艺术价值和历史观的讨论等等。
关于前两个话题的讨论,过去上映的很多热门电影也都经历过,这涉及到中国电影工业与市场不健康、不健全的很多问题乃至顽疾,行内人和电影批评家对此要了解得更多一些,在此不必展开。
关于《满江红》相关历史事实的讨论,倒是蛮有意义的。借由电影的热议,让更多的观众有兴趣了解一下南宋初年的历史,了解一下岳飞、秦桧这些知名历史人物丰富的历史面貌,也算是面向公众做一次不错的历史教育。
但政权更迭、立国之初的历史记载往往是晦暗不明的,南宋初年的历史也是如此。被图腾化、脸谱化的历史人物的事迹往往有很多真伪之辨,因此有关岳飞的故事诸如岳母刺字、大破拐子马、朱仙镇大捷、十二道金牌催逼班师、岳飞手书的前后《出师表》、岳飞的题字“还我河山”等等,都留有很多疑团。

世传《满江红》一词的真伪,也充满争议。民国语言学家余嘉锡就率先提出质疑,认为《满江红》一词来历不明,最早出现在明朝中期,应该是明人伪托之作。俞平伯、钱钟书、夏承焘、张政烺等著名学者也持此说,有人更是认定这首词的作者应是明代名臣于谦。而坚持认为《满江红》系岳飞作品的著名学者有邓广铭、程千帆、王曾瑜、周汝昌等,他们认为宋词不见载于宋元典籍而见载于明清典籍的情况并不少,据此不能认定《满江红》就是伪作。
由于双方都缺乏直接证据,可以说这个问题在学界还没有取得共识。所以各路自媒体谁也别提供片面史料,言之凿凿地下结论,说这就是历史真相。
当然,《满江红》这首词是好词,它的确能够反映一代名将岳飞的历史心境,生动表达了岳飞的忠君爱国之心、建功立业之志、壮志难酬之叹、悲愤豪迈之情。所以从古至今,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都有无数人喜欢这首词。只有像乾小四儿这种皇帝,一看到“胡虏”、“匈奴”这种字眼,就会神经敏感,对号入座。于是在修《四库全书》时,他便命人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篡改为“壮志饥餐飞食肉(另有“壮志肯忘飞食肉”版),笑谈欲洒盈腔血”。可惜后来人不买他的账,广为传诵的仍是岳飞原句。

更加引人关注的是有关岳飞、秦桧和宋高宗赵构的功过是非问题。其实这本早已盖棺论定,杭州岳王庙镌刻的众多对联已经能够说明问题——
名胜非藏纳之区,对此忠骸,可半废西湖祠墓;时势岂权奸能造,微公涅背,有谁话南渡君臣。
颁来塞外金牌,一时顺逆皆有罪;看到坟前铁像,千古忠奸不可逃。
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但是总有人试图推翻几百年来的历史定论,如把岳飞说成是贪功冒进的大军阀,说他们穷兵黩武,破坏民生,而宋高宗是忍辱负重的中兴之主,秦桧是虚与委蛇的能臣,他们与金国媾和,休养生息,是为民造福。即便洗不白秦桧残害忠良、败坏军政的罪过,也可以把锅都扣在赵构头上,认为秦桧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所以岳飞之死是不识时务、咎由自取,而秦桧审时度势,或被人利用,倒成了值得同情的对象。
然则,翻检史料,宋高宗并没有那么掌握主动,秦桧也没有那么被动。秦桧善终后,赵构曾对武将杨存中说,朕今日始免靴中藏刀。这话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赵构想甩锅秦桧;一是秦桧专权,已经威逼圣躬。但不管怎么解释,这对君臣谁都不是无辜可爱的小白兔。
况且,秦桧之罪岂止是残害忠良,冤杀了一个岳飞那么简单,他心机深沉、阴险狡诈,挟外自重、卖国求荣,结党营私、专权乱政,大兴牢狱、粉饰太平,毁禁史料、打击学术,推行苛政、聚敛钱财,其误国害民、损伤国家元气之罪,可不是那么容易洗的。
那么,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急于让秦桧站起来呢?记得在我上学的时候,社会上就有新闻在质疑岳飞到底算不算民族英雄,还有艺术家展出了雕塑作品,打着人权和女权的旗号,替秦桧夫妇叫屈,说他们在岳王庙前跪了几百年了,该站起来喘口气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追求历史真相的学术讨论了,而是反映了一种社会文化症候,也反映出一些社会精英的文化心态与历史观,那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们信奉的是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逻辑,即便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明面上反对岳飞式的尽忠报国,也要更多地为秦桧这样的斗争胜利者辩护,与之共情。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满江红》也没有脱离这样的文化背景。
这体现在影片最富争议的一笔即电影结局上。影片最后,刚刚被秦桧升职为宰相府总管的孙均(易烊千玺饰演)临时反水,携刀逼迫秦桧(雷佳音饰演)带着全军将士慷慨背诵出只有他才知道的岳飞遗言,即《满江红》词。孰料,背词的人竟是秦桧的替身,替身背完词就自杀了,而有机会诛杀秦桧真身的孙均,依然选择放过秦桧,最后带着两个兄弟浪迹天涯了。
如此,整个电影讲述的故事,就如某位豆友所概括的:一伙刺客潜伏多年,策划了一场针对奸臣的行动,行动过程中,队员前赴后继,舍生取义,几乎死光,最后目的竟是为了策反奸臣手下的一个将领,让他逼着奸臣带领全军背课文!这种热爱学习的精神真是让人动容。

可以说,这样的结局安排破绽百出。首先,历史上的岳飞不是谭嗣同,如果有岳飞的遗言一说,那么也应该是指他写在供状上的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而非明朝中期才现世的《满江红》词。
其次,在电影里,岳飞《满江红》一词竟是经由秦桧(虽然是替身,但全军将士并不知情)之口流传开的,不别扭吗?老实讲,看到雷佳音声嘶力竭地背诵《满江红》,全军将士齐声复诵,那富有感染力的表演,加上配以恢宏的音乐一煽情,我都差点感动了,差点忘记背词那人是秦桧了!想一想,电影里的全军将士看到秦桧在高楼上声情并茂地朗诵《满江红》,他们会怎么想?是不是觉得秦桧杀害岳飞肯定是不得已呀,宰相对岳元帅还是钦佩得很呀,宰相大人也不容易呀!大概,《满江红》的主创人员就是希望观众这么去想吧。
再次,在一个时辰的查案过程中,手起刀落,绝不心软的孙均,却在看到岳家军张大(沈腾饰演)背上刺的“精忠报国”四字时,被打动了,于是不想再当秦桧的走狗,反水了。既而在面对奸佞元凶时,孙均又变成了非暴力不合作主义者,放了秦桧,最后和两个兄弟遁走。这样复杂的表演难度,也是够难为四字弟弟了。

还有呢,作恶的爪牙可以死,替身可以死,唯独首恶元凶秦桧不能死。即便是让秦桧的替身死,也要让替身死得体面。怎么能像姜文在《让子弹飞》里那样,让黄四郎的替身死得那么狼狈、那么血腥、那么无辜呢?
《让子弹飞》里的武举人讲:“知道你是替身,替他享福!替他作恶!你就应该替他,把他没受过的罪,给我受够了!”这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心理怎么能是张艺谋所容许的呢?替身要死,也一定是心里仰慕英雄,一定是为了做回自己。
如此尴尬的结局处理,或许恰恰反映了第五代导演一贯尴尬的心态。一方面他们要挣钱,除了像姜文这样的另类,坚持要“站着把钱挣了”,其他多数导演可能是不在乎站着还是跪着的。正如刘复生老师在影评《为什么不杀秦桧?》中所说:张艺谋导演“从《英雄》开始,对全球意识形态把握一直精准。而且,国师有一个大优点,放得下身段,不像阿SIR他爹,总要端着大艺术家的范儿,挣钱不能跌份儿,先赋诗一首。”

所以《满江红》尽量照顾了各种观众群体,你喜欢低俗,他开篇就给你来点“长不长,短不短,射不射”的玩笑;你喜欢武打,他就让沈腾和易烊千玺两个主角即便穿着厚重的盔甲,也可以健步如飞地在院里来回穿梭,打打杀杀;你喜欢悬疑,他可以反转反转再反转,宰相府总管何立(张译饰演)也可以开上帝视角,一个小兵的姘头,一个马车夫的私生女,他都了如指掌……
反正对张导而言,拍电影的技法早就成熟了,从过去拍的片子各取一点素材,就可以拼成一部新电影。所以,《满江红》在立意、摄影、配乐等风格上都可以在张艺谋过去的影片中找到影子。
诸如,青瓦色的整体用色,可以看到《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和《影》(2018)的影子,虽然各自用的主色调不一样,但是用法大体不差。而且《满江红》的用色看着真是有点费眼睛,观影的时候我好想把大银幕上的亮度调高些。
各怀鬼胎的人物关系设计,调查破案的悬疑手法,可以在《三枪拍案惊奇》(2009)中看到影子。好在《满江红》没有后者那般恐怖惊悚,可能考虑到这是要在春节档上映的贺岁片。
再有,频繁使用豫剧作为过场音乐,分明有《有话好好说》(1997)的影子。不过,《有话好好说》里用的是关晓彤的爷爷唱的北京琴书,旧曲新词用得恰到好处,老爷子唱得也够味,为影片增色不少。但《满江红》却用得没有节制,过于闹腾,且没加字幕,使得不熟悉豫剧的观众很难听出唱的是啥,而且选用的唱段里还有《穆桂英挂帅》的词,这跟剧情有联系吗?拿流落风尘的瑶琴姑娘比穆桂英?不会吧。

另一方面,张艺谋虽然不像陈凯歌那样喜欢不分场合地念首诗,时时刻刻不忘提醒别人,自己是个文化人,但张导确实也有他自己的艺术追求。他早期的影片也的确形成了颇具艺术批判力的电影风格。但自《英雄》(2002)开始,张艺谋已经从秩序的反叛者变成了主流的维护者。对此,戴锦华老师在分析第五代导演的“刺秦”系列电影时讲得十分深刻。比如在取材自荆轲刺秦的故事《英雄》中,李连杰饰演的刺客无名最终选择放弃刺杀秦王嬴政,不是因为没有机会,而是为了天下早日和平。然而戴老师说得好,无名的这种选择乃至自我牺牲其实是与虎谋皮,是“将生命的选择托付强权,将和平托付给战争和征服”。
无名不杀秦王,孙均不杀秦桧,这种自我放弃,都不是因为导演单纯地出于对历史事实的尊重。真要有尊重史实的态度,那么《满江红》的故事设定为两国商定在边界议和,秦桧怎么就带人跑到金国控制下的山西附近去了呢?随便翻翻历史地图,看看金国与南宋的边境分界线,也不至于犯这等低级错误。
还有,《满江红》里生造的亲兵营这种名称,不仅于史无据,而且明显触及皇权忌讳,给军营取这种名,当宋朝皇帝是摆设呢?该片层出不穷的史实错误,可参见另一篇自媒体文的整理——《电影《满江红》让我有吃苍蝇的感觉》。

如果既要尊重史实,又要惩戒秦桧,那么在艺术上并非没有巧妙的设计空间。我想起年少时看过王晶拍过的一部武侠剧《八大豪侠》,讲述的是朝中忠臣借助民间组织“豪侠”的力量,与秦桧集团展开的斗争。最后,斗争失败,几位忠臣都遇害了,八位侠客死了七位,只剩下一位医女把秦桧及其罪证带到宋高宗面前。但皇帝与秦桧达成妥协,并没有处死秦桧,只是收回了他的权力。而医女早就料到有此结局,于是提前给秦桧种下了慢性毒药,让他只要一合眼,就会做噩梦,梦到那些被他杀害的人,秦桧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病逝的。这个结局既没有违背基本历史事实,又恰当表明了这部作品的价值取向,即善恶有报的正义追求。
对比之下,从《英雄》到《满江红》的这种不杀,这种放弃体现的是导演对权力秩序的自觉维护,对历史胜利者的顶礼膜拜。他们热衷于体认当权者的处境,体认历史胜利者的处境,并抱以高度的同情。
所以在《满江红》里,我们可以听到秦桧这样的自我辩护:“本相是个饮茶作诗之文人,心不在庙堂,只在乎个名节”,“我为了休养生息而逆向求和,殚精竭虑,又有何人知晓?这卖国的骂名我已背了多年,但我告诉你,后人会懂我的苦心,会为我立像”。那么究竟是哪些后人会理解他的苦心,而想给他立像呢?答案不言自明。

从《英雄》到《满江红》,这些影片的面子是和平,是忠义,是家国情怀,是大众所认同的各种美好大词,但里子却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现实逻辑,而这种功利、市侩的精英逻辑从来就不是历史逻辑。
杀了秦桧,《满江红》不得流传,岳飞也会流芳千古,秦桧也会遗臭万年,这才是历史逻辑。不杀秦桧,则庆父不死,鲁难未己。对此,“新潮沉思录”公号有篇文章写得好——《秦桧杀不杀,真的很重要》。
其实,讨论杀不杀秦桧,重点并不在于要不要肉体消灭秦桧,而在于大家认为秦桧的罪该不该杀,用民间的话说,该不该有现世报。对此,不同的观点折射出不同的文化心态与历史观。
对于张艺谋这一代成熟的导演而言,这样的讨论并非是过度解读的诛心之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讲,正如戴锦华老师经常引用的那两句话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
或许,张艺谋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像《琅琊榜》那样,架空历史,拍一个古装复仇也好,悬疑破案也好,就没那么多人跟你较历史的真儿了。但导演非要借助历史资源,甚至有投机时政热点之嫌,那就容易反复暴露自己落后的艺术观与历史观了,也就别怪大家挑你刺了。
整体上讲,张艺谋导演善于利用文化符号,呈现视觉美感,但对于他所利用符号的丰富内涵,恐怕真的挖掘不多,理解不深。包括他执导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利用了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的符号,贡献了一出视觉盛宴,这个成绩当然是值得肯定的。但里面也存在一些可供商榷的问题。
对于岳飞这个图腾、《满江红》这首名词、秦桧这个臭名昭著的奸臣,张艺谋的理解恐怕也难以超出常识范围。但他恐怕不愿承认这一点,总要尽力显示自己的高明之处。
局限于常识,虽然浅是浅了点,但大体不差,不容易出错;但刻意求深,功力又不济,乃至标新立异,那就很可能走偏。

总之,作为一部贺岁的商业片,《满江红》应该说是合格的,还是有不少看点。首先要恭喜张译终于如愿演了一回带劲的反派,张译那个扮相真是漂亮,像是从国画里走出来的古人一样。再者,沈腾、雷佳音、岳云鹏这些演员的喜剧表演也很稳当,该搞笑的时候还是能逗人笑的。至于影片里有些低俗玩笑,那不该是演员的锅,还是导演自己背着吧。还有四字弟弟,自接拍《长安十二时辰》以来,他的转型与表现让人赞赏,未来可期。
至于本片的艺术价值,由于张艺谋有作品珠玉在前,新电影《满江红》恐怕就几乎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