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账财神
第六章 高墙铁网
姜浩东死死地抓着身下座椅的垫子,咬紧牙关眼睛紧盯着挡风玻璃外雾气蒙蒙的天空,驾驶座上的孙圳已经在他的请求下尽量开得慢一点,当他瞥到仪表盘上时,指针还是固执地戳在八十迈。肚子里翻江倒海,每次坐老孙的车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洗胃,吃什么抵抗药都不管用。孙圳绷在驾驶座眼观六路,一脚油门车就冲进了泥泞的岔道,车头猛的陷下去又弹起来,如此反复多次老孙也不肯再降低速度,把副驾的姜浩东在车窗上磕得够呛。
吉普车停在汉宁市城南的河边,孙圳跳下车四处看着,那辆驮着保温箱的电动车拧着身子躺在草丛里,两行血水滴滴答答一路延伸到河边,东倒西歪的蒿草掩盖下有一片凝结的血水,周围脚印杂乱不堪。这是吕乐川被杀的现场,根据凶手送给谭靖芸的照片一帮警察合力调查锁定的,不过身处其中,散掉的血腥味中并不见那个身穿跑腿工作服的少年。
“我们来晚了。”孙圳四处看着,方脸上腮帮咬肌起伏不定,憋闷的感觉迅速将俩人包围。
“叫大美女过来看看,或许有什么新发现。”姜浩东蹲在血迹旁看了半天,起身对孙圳说。
“得快点,大东你留这儿,我去吕家看看。”
孙圳把姜浩东撂在河边,开车就奔着将辉路九星华苑的吕家跑,满怀期待能从吕家找到新的线索却狠狠地吃了个闭门羹。正在楼宇间昏头昏脑地乱转,旁边小路上一个大妈拐过来,孙圳几步赶过去伸手拦住她。
“大鹏家的事说不清楚,”大妈摆着手猛摇头,突然她反应过来,“不对呀,这事你们门儿清啊,来问我什么意思?”
“大妈,这话怎么说呀?”孙圳让大妈一句话弄得如坠雾里。
“一年多前,四个警察开着车来了,把大川给带走了,自此再没见过,街坊邻居都传那孩子手脚不干净让人逮着了,送监狱关起来了。谁成想就俩月前吧,又一辆警车下来四个警察,把大鹏两口子带走了,这回大伙儿都炸窝了,吕鹏和裴燕霞两口子都本分人,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他们家那小子判重了,让他们去看看。”大妈说着挠头,“不过大川表面上挺好的呀,家教可严了,大冬天被大鹏扔在花园里过夜,就因为跟人多说了句脏话。也没看出来,那小子挺能耐啊。我们这儿人多嘴杂,前几天小霞一死,哎呦,别提传得多难听了。说也奇怪,出这么大事,大鹏就是不见回来。”
孙圳瞪着眼睛被老太太一番话说得更加迷惑:“警察?我我我回去问问。这小区的监控能让我看看吗?”
“没用,那玩意儿一周多覆盖一回,早都没影了,要不多大的电脑都撑不住。”大妈张口就浇灭了孙圳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一无所获的孙圳驱车回局里,从副驾前的小抽屉里拿出个馒头啃一口开一段路,以前他能空着肚子在外边跑一天,年纪大了反而不如那时候皮实,过了饭点就得对付肚子,不然指定饿得眼花胃疼。一到局里孙圳就联系着市里的各个派出所,向他们打听是谁带走了吕家夫妻,一个下午过去孙圳看着窗外的街灯扔了手机,话费耗了个干净,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从未去九星华苑出警,没人接触过吕家两口子。
“这奇了怪了,难不成我要把全国公安都问候一遍吗?”孙圳咽下一口酽茶,皱着眉头嘀咕。
“孙哥,吕家两口子被带走,会不会……跟吕乐川有关系?”姜浩东从打印机旁边抽出文件,边把它码整齐边看着这边说了一句。
“吕乐川?”孙圳仰头一脸懵地看过来,突然他脸上乌霾尽散,从椅子上差点跳起来,“对啊,吕乐川当时是被少强学校的教官扮成警察带走的,这回孩子死了,两口子肯定得闹,说不定又是少强搞的鬼!”
“说得通,得马上去少强学校调查。”姜浩东把资料递过来。
孙圳扫了一眼就拉着姜浩东出了门。蒋卓的报告写得明白,吕乐川的被害现场脚印无勘验价值,血液分析与吕乐川DNA一致,电动车有碰撞痕迹但属旧伤,除吕乐川指纹外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干净、利落,这个凶手心思缜密处心积虑,反侦察能力极强,几起案子下来竟然毫无破绽。
把车扔在刀网高耸的围墙外,孙圳和姜浩东直奔少强学校大门,看门的老大爷咧着一口黄牙,听他们说是来找校长的,警惕地冷言几句被闪着光辉的警证吓得张口结舌,低眉顺眼地把门开一个小口,把门框上拴着的手指粗的铁链亲自扶起来请他俩进去,又跟做贼一样把门迅速关死。
姜浩东一阵好笑:“大爷这警惕性挺高啊,赶上我队里那俩警犬了。”
“哎呀妈呀,老了老了,可比不上你们那些狗啊。”大爷一脸谄笑,看得人直恶心,“这里一年多出了好几个乱子,来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换了几个看门……啊!不是……保安了。”
姜浩东听得差点没憋住笑,被孙圳拉着赶紧离开。学校范围不小,隐隐给人一种拘谨难受的感觉,压抑得让人头昏。孙圳走走停停不断地歇几步喘口气,似乎这样就能稍微减去心理上的不适,身边的姜浩东落后了一大截,趴在一道四五米高的铁网前向里边张望着,一群后生在大太阳下穿着迷彩服绕着铁网围墙机械般的跑着,疲软的号子声远远的飘过来,带队的后生声嘶力竭地骂着,一声号子下去,几十个人打了鸡血一样,把“一二三四”喊得地动山摇。
“孙哥,咱问完赶紧走吧,这地方怎么这么不舒服啊!”
“你看这四周的东西,你想到什么了?”孙圳停下来喘口气,考起姜浩东。
“有点……像动物园的……虎笼。”
“这怎么说?”
“你看,从这里到对面,有无数个网格墙把这么大块的活动区域分割成好多个小空间,每个关键的地方都有铁网引路,就像把老虎从一个笼子引到另一个笼子一样。”姜浩东四处看着身边高耸入云的铁网,有点不寒而栗。
“没错,吓人哪!”孙圳仰头张望着摩挲着下巴,刚拐过弯姜浩东就“啊呀”一声惊叫,他刚要转头训一句没见过世面的,眼睛一过去连他自己也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栋外表被无数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包得密不透风的大楼,一眼看不出有多少层,从飘扬在空中的内裤外套猜得出来,应该是栋男生宿舍,姜浩东紧走几步趴在上边看了半天,里边塞罐头般挤着一道道紧锁的铁门,霉味夹着小青年的一团汗臭被稀碎的阳光蒸得飘出来,熏得他赶忙撤回来:“孙哥,要真在这儿待几天,那不得疯啊!”
“哎,市里挂牌的阳光学校,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孙圳强压着心头的不悦,咬牙切齿地四处张望,一口浓痰砸在水泥地上,“好地方。”
当年是穆锋追着少强的学生一路查到少强学校,一路上虽有弟兄们支援,但那会儿孙圳和姜浩东陷在几个凶杀案里拔不出身,无暇顾及对穆锋和少强学校的过问,这第一次来实地调查,俩人被戒律森严的少强学校惊得冷汗涔涔。他们边走边看,在另一面墙上有个光荣榜和布告栏,姜浩东凑上去看看,里边一群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除了几个打印文件通报批评几个愣头青打架被处分了,其他的都是在为学校教官、校长歌功颂德,一口一个如同再造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另一半的光荣榜上贴着学校开办以来甄选的优秀毕业生和现有学生里个别表现优异的人,个个大头照下写着几句赞扬的话和他们自己的“心声”,里边透露出的“伟光正”和一边的铁网高墙相互映衬之下,有种莫名的滑稽。
“孙哥,孙哥——!”姜浩东发现了什么,指着光荣榜最上边一行第三幅被太阳晒到褪色的照片,嘴里叫着孙圳。
“瞎咋呼什么?”孙圳翻着学生们的“学习心得”,转过头来。
“你看这个。”姜浩东指着那张照片上面目模糊的姑娘问他,“眼熟不?”
“你有毛病啊,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怎么会对一张照片眼熟,而且是张褪色的女生照片。”孙圳有点头疼,姜浩东这孩子总是给他意外惊喜,从未出过差错。
姜浩东见他不解,把他拉到照片墙下,手指戳着它脸上神色兴奋难抑,“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女孩,就是到局里报案那个,说是她两个同学失踪了!”
“宁旭遥和方思亮?”孙圳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真是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
“叫……聂曼鸽!”姜浩东马上回想起来,“咱忙这头了,也没顾上问锋队他那边那俩男生查得怎么样了。”
“嗯,回去问他。”孙圳依然盯着那张照片,“她也是这儿出去的?”
“你们找谁啊?怎么乱闯?”一个后生站在绿化带外,寸头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光,卷起的迷彩服蜷在臂弯里,小臂被太阳晒得黑红,干裂的死皮翘着边立在空中。
“警察!”姜浩东把警证戳在他眼前,“要见你们校长。”
“两位请坐请坐,有什么事叫我去就成,何必辛苦跑这一趟!”方振耀把两杯茶推到孙圳和姜浩东面前,一屁股坐在桌子后的皮椅上,椅子嘎吱一声闷响。
“我们接到一张凶杀现场的照片,地点在城南市郊的河边,死者年龄在十七八岁左右,利刃割喉致命,全身仅仅穿着一身跑腿工作服,我们根据这张照片找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姜浩东介绍着情况,方振耀一直眯着眼喝茶,静静地听着。
“那跟你们来我这里有什么关系?”姜浩东声音落下良久,方振耀慢条斯理地把一片茶叶吐到地上,看着他俩。
“那个孩子,叫吕乐川。”孙圳沉着嗓子,观察着眼前这个一副天下大事与我无关的校长,猜测着这个名字对他的震动有多大。
“啊?”方振耀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杯,一脸的惊异和不信,“那孩子……死了?!怎么会啊!这……这……凶手是谁?抓到了没有?”
“要是抓到了我们为什么跑您这喝茶来了?”孙圳淡淡一句,抿一口茶水下肚。“当时跑出去的那几个孩子,一直没找到是吧?那几个教官呢?”孙圳放下茶杯问桌子后的方振耀。
“他们四个一直没找到,四个最得力的教官已经在外边找了一年多了,都没有结果。”
“你应该有他们的资料,拿给我看看,教官的资料也要,我想先了解一下他们。”孙圳盯着方振耀慢慢地笑了。
“这有什么。”方振耀起身走到文件柜前,抽出几个档案袋塞给孙圳和姜浩东,“都是正经来的人,警官你放心。”
“学生家长哪?他们没跑来找你们吗?”姜浩东边拆档案袋边抬头随口一问。
“早就来过了,隔三差五地哭闹一通,在这里寻死觅活闹得满城风雨。”方振耀坐下擦把汗,好像在回忆什么可怕的经历,“我就不明白了,孩子不服管教自己跑了,一个个抓着我不放是什么意思?校规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在这四面墙里边发生的事,我认,在校外出事了,我们一概不管。哪个学校现在不这样啊?我是办学校的不是干保姆的呀!我不可能每天二十四小时盯着每个小孩啊。”
“他们把孩子送到你这里来是信任你,你是他们的孩子改变自己的希望,”孙圳放下档案抬头,“孩子们跑出去了,也许要问问你是什么原因。”
“哦,我这现代的菩萨还当错了?”
“办学资质呢?”
“市里教育局批的啊,”方振耀把一沓文件甩过来有点不太高兴,“看到我大门口挂的铁牌没,市长亲手颁给我的,他是我们的名誉校长。还有这个,少管所唯一承认的教育合作单位,你说我有没有办学资质?”
“那他们呢?”孙圳把档案摔在桌上,邢诗勇四个教官的资料散落开来,“我看了一下他们三个基本就是以前退伍回来的兵痞,要么就是哪个酒店大堂的保安,至于这个——”孙圳手指戳着单兵的档案,“就是一个小混混,他怎么进的你这里,还是你手下最得力的教官,谁给的他们资质?”
“这……警官你要知道,这教育啊分好多种类型,有时候不得已……需要动点手段。”方振耀笑着喝口茶,“要不怎么会有效果呢?要因材施教嘛。”
“方校长你为了孩子真是煞费苦心,难怪你这里生源不断。”孙圳笑着放下茶杯,“几个教官让他们暂时回来,我有一些事想问一下他们,至于找人,我们也在尽力而为,日后我们要有不明白的,还希望方校长配合我们的工作。”
“一定一定,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方振耀轻轻地笑着。
“那就先给我们讲一下当时那几个学生是怎么逃出去的吧,我们从头调查顺顺思路。”姜浩东把档案放下喝了口水。
“行。当时他们跑出去就赶紧派人去找了,几个月后还没找到,直到他们联名把我逼上被告席,后来他们败诉就又集体失踪了,一群家长来我这儿闹得不可开交,我不得已把手里几个人都散出去找了一年多了,谁知道这帮混小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也怪我大意,那天晚上没做好防护工作。”方振耀把脸一沉,开始忏悔。
“方校长你不是没做好防护吧?”孙圳脸上闪过一丝笑,“应该是做好了万全之策,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
“没错,出事前两天,我接到一个学生的举报,说有几个学生在密谋逃跑,我就在学校各个地方安排了人把守,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们动了……”
一路无语,姜浩东在副驾上啃着馒头,闷气顶得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用力地嚼着,因为太干也不喝水被噎得脸色通红,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他“嗷”地一声泄气,拿着馒头缩在座位里盯着前路出神。孙圳叹口气,把着方向盘把水杯递过来,姜浩东转头接了,却半天没动。从方振耀嘴里知道了那帮混球的事后气得两个人都不想说话,怎么会有那么难以置信的孩子,逃学、打架、吸毒、早恋、离家出走、顶撞父母,更有甚者直接对父母动手!他们虽然不认同方振耀的因材施教,但就像方振耀问他们的,除了因材施教,目前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一路上的闷气还只是个开始,在回到局里见到穆锋后,穆锋哈哈大笑,然后说出了来自谭靖芸采访的孩子们的故事,这回矛头突转,更让俩人气愤难当。
穆锋是在和聂曼鸽的谈话后段见到谭靖芸的,当时她背着包大踏步走进店里,径直走到最里边他们的卡座上坐下,才说因为采访行程有变需要过几天出发,自己先来和聂曼鸽精修采访提纲,商量更好的报道方向和切入点。
“穆警官开始调查宁旭遥和方思亮了?”谭靖芸看着他们笑着,聂曼鸽见状点点头,起身去前台给谭靖芸和穆锋点了杯茶。
“最近几天他俩有点苗头了,就得重新再查一遍。”穆锋看着谭靖芸,“根据以往的调查,他俩就是在圳江大学附近撞见少强那几个学生的。”
“是,当时把我吓得够呛。”聂曼鸽端着两杯茶走回来,把它们推到穆锋和谭靖芸面前摆好才坐下。
“少强的学生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学校我去过,高墙密网的,要出来难比登天,几乎没有可能。”穆锋喝口茶问谭靖芸,少强学校的布局在脑海里闪过,让他困惑不已。
谭靖芸笑了笑沉下脸:“他们找到了一个好的领导者,还找到了人性的弱点以及少强的缺口。他们说那是去年一个夏天的夜里,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在几百人的铺垫下,他们几个才逃出来的。你不是总好奇吕乐川为什么老是按着胸口弓着腰吗,就是那天晚上落下的毛病。
“他们说,那天晚上有很多人成了他们逃亡的梯子。
“他们说,就算是死,也要在当晚送出去一个同学,让他去把那四面围墙里边的哀嚎讲给大众听。
“他们说,那一刻他们等了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他们说,不自由毋宁死,出去了也不回家,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吧,哪怕逃走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们说,对没有逃出来的同学表示很深的自责和道歉,但事到那会儿顾不得其他,总有人,要做出墙的人。
“他们说,在少强的感受只有无力,那是一种声嘶力竭却听不到回馈的迷茫,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却看不到希望的怒吼,那是一种顽强生长却得不到指引的无助,那是一种永不屈服却找不到方向的抗争。”
“所以……”穆锋听着谭靖芸说完开口。
“那天晚上,他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