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的沉默
这，既是海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众所周知的大海是碧蓝澄澈，是一望无际。人们乘着船，徜徉在海面上。脚下是是奔涌着的、白莲似的浪花，后浪推着前浪，沐浴着阳光；眼前的无限远处则是海天相接，水天一色。
无数的文人墨客常常受之触动，去赞美，赞美舞蹈着的浪花，赞美随风鼓动着的白帆，赞美乘风破浪的船——还一定要是大船！小渔船啦、小货船啦，这些小船则会被忽视。对呀，文人老爷们怎么可能看得见这些东西呢！
众所周知的大海是鱼类的乐园，是水族的天堂。若是有钱有闲、还有点冒险精神的人，会穿好潜水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看看阳光照射下的“龙宫”。鱼群极力地扭动它们的阵型，像是海中的风暴，但这风暴对人无害——仿佛是特意给人们观赏的。阳光透过水面，水下是一片金碧辉煌，即使最细小的沙粒，也能发出金子般尊贵的光。潜水的人们无比震撼于大海的自由与平等，他们也开始赞美了，用上人类积攒了几千年的财富。
人们以为这就是大海，欢乐的大海、光明的大海、令人赞美的大海。人们眼中的大海充满阳光，于是他们又把太阳毫不吝啬地赞美了一番，“平等的太阳，光明的太阳……”
然而，那小小的太阳怎么可能照亮整片海洋呢？
我生自海底，太阳射出来的光芒，被头顶上的海平面、浅海、深海层层阻拦，阳光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我这里的。于是，海底就是一片荒漠，寸草不生。人们到不了这里，因为水压太大无法呼吸，因为不见天日步履维艰，自然也不可能看见我，更不用想说些什么了……
总之，
欢乐不属于我，
赞美不属于我，
光明不属于我……
我拥有的，只有海底的荒漠，死寂般的沉默。
我不曾知道什么是视觉，但我知道什么是失明——无边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曾知道什么是听觉，但我知道什么是失聪——无法流动的海水发不出任何声息。
我不曾知道什么是温觉，但我知道什么是失温——冰冷的空间令皮肤麻木。
直到有一天，一只巨鲸来到了海底。
他是从光明的地方来的，姑且让我这样认为吧，他带着一缕微光，似帛似纱，照亮了这片荒漠，温暖了我，我看见了光，也看见了他的样子。
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眼睛微睁，像被流水侵蚀过的花岗岩纹路的眼袋是那样的沉重。
我看到他流泪了，鲜红的血液从眼中缓缓渗出。
他沉默着，我也沉默着。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但他太累了，太累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我早就习惯于沉默了，沉默的我竟然读懂了他的沉默。
“对不起……光明……对不起……”
他逝去了，但他的遗体仍留在这里，散发着光芒。
但就是这光芒也不属于我，不属于我！
随着巨鲸降落的，还有阳光海水中的靡靡之流。
“清道夫”、“机会主义者”、还有前世的腐臭之物……
它们蜂拥而上，好像还夹带着因对生前巨鲸惧怕而转化成的愤恨。
它们对着巨鲸大快朵颐，我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干涸血管被啃烂的声音、它们吸血的声音、它们吸髓的声音。
那一缕仅存的光黯淡了，海水冰凉，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哭泣、在嘶喊！
但是我整个人却沉默了，我眼睁睁地看见巨鲸啃噬殆尽，渣都不剩，我却只有沉默。
它们榨干了巨鲸最后一点油水，扬长而去。
海底重归黑暗。
“对不起……光明……对不起……”
是谁告诉我的呢？这里曾经来过一只巨鲸。
可是，可是，巨鲸，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为什么没有光明？
究竟是太阳太小，还是我离太阳太远？
我感到无法呼吸——这海水太沉重！
我知道了！是海底，是海底托起了浅海深海、托起了鱼群、托起了前浪后浪、托起了大船、托起了那些文人墨客！
我一文不值，因为它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一文不值，因为它们太值钱！
我要大喊，我要怒吼：
“剥削不属于我！”
“压迫不属于我！”
“沉默不属于我！”
但……我最终还是沉默了……
我为何是“我”，为何“我”不是“我们”？
这样的沉默何时是个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