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诗人王昌龄
盛唐诗坛/七绝圣手王昌龄(9)
莫道弦歌愁远谪,
青山明月不曾空。
01
公元748年,也就是唐玄宗天宝七年,承平已久的大唐王朝渐渐滋生出了腐朽的味道。年逾花甲的李隆基不减风流,与20出头的儿媳妇杨玉环谈起了一场跨越年龄和伦理的旷世之恋。
忙着谈恋爱、弥补青春的老皇帝根本无心政事,自公元737年张九龄被罢相后,朝政便被权相李林甫独掌十九年。他蔽塞言路,任人唯亲,甚至还在747年编导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致使那一年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落选,我们著名的杜大诗人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
那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泱泱大唐,早已湮灭在权臣的政治狭隘中。随着“文治时代”的落幕,广大士子的科举、升迁之路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政治的昏暗像传染病一般地在全国席卷开来,庙堂之上的波谲云诡甚至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小江宁县。王昌龄被贬龙标尉的原因是“不矜细行,谤议沸腾”,也就是说,王昌龄是因个人作风问题遭到多方投诉,而被贬黜到当时的蛮荒之地龙标县的。
02
关于王昌龄的“不矜细行”之评始见于唐殷璠的盛唐诗集《河岳英灵集》。
入选诗集的二十四个诗人中,殷璠尤重王昌龄,共选其诗十六首,是所有诗人中入选数量最多的。在人物点评中殷璠写道“余尝观王公《长平伏冤》文、《吊枳道赋》,仁有余也。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再历遐荒,使知音叹惜”。殷璠生于江苏丹阳,可以说是王昌龄的同时代人,关于王昌龄的生平事迹,所知应该比较准确。
由于“不矜细行”的范畴实在过于宽泛,因而有后世学者猜测王昌龄被贬的主要原因是豢养家妓、私生活不检点所致。这个理由实际也站不住脚,在唐朝,官员蓄养家妓可是官方许可的。不光京城官员狎游成性,地方官员甚至还有“官妓”的标准配置。这些女子往往身怀某项技艺,或善歌,或善舞,或熟练弹奏乐器,甚至擅于说书也无不可。她们一般统一居住于乐营,由官府供给衣粮,相当于是官府的签约艺人。相应的代价就是人身不得自由,甚至不能随意外出。
据《唐会要》卷三十四记载,唐中宗时,还曾经依官员品级对蓄养家妓的人数做过规定,“三品以上听有女乐一部,五品以上女乐不过三人。”到了爱好文艺的唐玄宗时代,这个规定就更加放宽,已经没有人数的规定了。换句话说,大唐王朝的首席执行官非常之体恤下属,不仅不禁止甚至鼓励官僚们蓄养家妓丰富业余生活。从这方面来说,王昌龄因为蓄养家妓被投诉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估计以王昌龄落拓不羁的为人来看,因性情耿直得罪上司或者同僚的可能性更大些,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他的培训班办得风生水起,惹来了同僚的嫉妒和不忿。
03
龙标县位于今天的湖南怀化,自古就属蛮夷之境。大唐天宝年间,为谭阳郡的治所。它距离长安三千一百五十八里,距离洛阳三千八百三十三里。即便是在大唐国力最为鼎盛的天宝年间,也仅共有户五千三百六十八,人口还不到13000。在当时来说,这样的贬黜已然有流放的意味了。
听到王昌龄被贬龙标的消息后,还在扬州的好友李白写下一首《闻王昌龄迁龙标遥有此寄》为他隔空送行,字里行间满满地都是好友的牵挂和安慰。
王昌龄在江宁县丞任上一干就是8年,主要负责文书起草和仓库管理,工作极其清闲。江南经济富庶、风景秀丽,并不如意的工作倒是不影响他的潇洒自在。打卡点卯之余,他不仅开培训班授徒赚外快,还能时不时地到吴越旅游散心。
贬黜龙标不仅是地理上的流放,也是行政上的降级。从正九品的县丞到从九品的县尉,不光品阶降了,连工作内容都不一样了。县尉明面上的职责是掌管行政、司法、财政等各个方面,实际上就是县衙里面最苦逼的杂工。
04
好在王昌龄天生豁达,上任初期他或许还有些郁闷,但等到稍稍适应,便又开始了呼朋唤友、迎来送往的潇洒日子。
一首《龙标野宴》便是最好的例证。
《龙标野宴》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夏夜的沅江畔凉风习习,王昌龄和朋友一起带着美酒闲坐于竹林。他们抚琴高歌,或许是友人心怀感触,歌声和琴声里便带着几分闲愁。因而王昌龄才会说“莫道弦歌愁远谪”,他轻舒广袖,用“莫道”两字一下子就把惨淡愁云一扫而空。面对从不曾远离的青山明月,他陡然唱出了“青山明月不曾空”的豪壮之语。
这七个字意于象外,使人咀嚼回味不尽。
最最寻常的野外露营,也因为这七个字一下子便闲雅了起来。
05
蒋勋先生说汉语诗是“语言”带着“文字”飞翔,因此总是带着肺腑之间的温度。从初唐四杰开始,唐代诗人们陆陆续续从田园出走,到边疆,到山原,到沙漠,诗人们的视觉和生命体验也前所未有地辽阔。他们与山川、月亮、太阳对话,将整个生命意识都投入到巨大的时空之中,这便是蒋勋先生所谓的唐人的“宇宙意识”。
更为可贵的是,他们又将这种辽阔内化到自我。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开始,宇宙便成了唐人生命的一部分。在数万首唐人的生命歌行中,山川风途,皎皎明月,从来不曾缺席。
王昌龄和李白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止是这一首,王昌龄的诗歌里时常沐浴着明亮莹澈的月光,所以有人说他是披着月光的诗人。
06
在《送窦七》中,他说“江边明月为君留”,是以明月为媒,托上自己的万千情谊。
清江月色傍林秋,波上荧荧望一舟。
卾渚轻帆须早发,江边明月为君留。
在《送李邕之秦》里,则是淡笔轻扫,那些离别哀伤便消失在寒江月影中。江面上的细碎的磷光,倒像是始终无解的离别的惆怅,轻轻荡漾,此起彼伏。
《送李邕之秦》
怨别秦楚深,江中秋云起。
天长梦无隔,月影寒水中。
《送人归江夏》则是老年王昌龄苍凉心态的独特写照。在诗中,他渐渐收敛了他的热情,作品虽然不似王维那般的枯瘦垞寂,但也多了清寂空绝之意味,似晴空如洗,朗月空悬,多了几分萧瑟滋味。
《送人归江夏》
寒江绿水楚云深,莫道离居迁远心。
晓夕双帆归卾渚,愁将孤月梦中寻。
包括那一首《李四仓曹宅夜饮》,也说“欲问吴江别来意,青山明月梦中看”。屡屡出现在梦中的青山明月仿似就是他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和梦想,只可惜岁月沧桑,枯朽的躯体里早已经没有了可以栖心的雄心壮志,只能于午夜梦回之时,憾然淡看。
07
于诗一事上,王昌龄显然有其独到之处。
他善于在狭小的天地里经营结构,抒发不同的情感。在结构上,他打破两分法,叙述与写景交错为用,随叙随景,似不经意安排却又寓意深远。在风格上,他始终保持清刚峻拔、明快爽朗的风格,无论是宫女、将士或者是交往的风尘小吏,包括他自己,在他的精美七绝中,总是那样的坚毅而富有韧性。
从世俗意义上来说,王昌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作为大唐三百年6000多名荣耀进士中的一员,他愣是将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官越做越小,地越贬越远。但物理空间的狭隘,并不能阻挡他追求生命的澄澈高远。无论是顺境和逆境,他都善于为自己的生命筑起一方辽阔的结界,那里,有青山相伴,有明月朗照,看似有形却无形,皆是他人远无法企及的阔朗。
这是王昌龄的月光,也是盛唐诗坛永不落幕的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