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二十三）
把小庄安置到客房，叶冲轻轻推开了他主卧的房门。尽管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景象，还是让叶冲心里一阵抽痛。——床单上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染了血的纱布和衣服被胡乱地扔在地上，地板上、家具上到处都是刺目的暗红。
叶冲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那颗子弹，缓缓坐在床边，一阵阵的心慌气短眼发昏。活了20多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会晕血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何樱急匆匆跑上楼，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捂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天啊，怎么这么多血？小庄哥他没事吧？”何樱难掩内心的惊惧，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血迹走进来。
“没事才怪……”叶冲轻声念道，“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伤口很深得好好养一阵子。”
“没危险就好，”何樱小声说道，然后她歪头看看叶冲，问道：“叶冲，你脸色怎么也这么差啊？你没事吧？”
叶冲：“我能有什么事，受伤的又不是我。”
何樱“嘻嘻”一笑：“受伤的虽然不是你，但是你心疼嘛，我懂的。”
“懂什么懂啊，”叶冲弯起手指敲了一下何樱的头，“别闹了，帮忙收拾一下吧。”
“知道了。”何樱一边应着，一边就扯下了脏了的床单被褥。
叶冲把那些沾了血的衣物被褥拿出去烧掉，回来时何樱已经把满屋子的血渍擦拭干净，换上了新的卧具，让房间恢复了原样。
“看着舒服多了，”何樱吁了口气说道，“刚才那样子真是看着怪让人心塞的。”
“嗯……”确实心塞，塞得心脏都疼，叶冲一边轻声应道，一边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何樱，你帮我照顾一下小庄，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啊？”何樱问道。
叶冲眼里倏地闪过了一道凶光，他缓缓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去揍人。”
浅山吉手脚都被拷在审讯椅上，他诚惶诚恐地打量着四周，左前方一个硕大的炭火盆，右边靠墙的架子上是各种刑具，老远地就感到似乎透着一股子煞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血腥气。一阵阴森的寒意从他脚底窜上来，他生生打了个寒战，彻底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他干什么了？他不就是打了个中国人？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做过不止一次，但只是被警察叫去问问话就放了，这次怎么会这样？虽说出入菊井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可那也挺多就是个有钱的中国人而已啊，为什么他会被带到这种地方？！军政厅？他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
他就这样被锁在椅子上，在百思不得其解与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此刻他饥渴难耐，耳边终于传来了一些声音。那是军靴踏在地上的“哒、哒”声，缓慢但有力，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审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叶冲看着椅子上的浅山吉，心里怒火升腾，面上却是一片淡漠。
浅山吉同样看着叶冲，一位很年轻的军官，但看起来冷冰冰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待他走近，看清他的肩章，他内心里不禁惊恐：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来了位少佐亲自审问他！不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自己并没有犯什么很大的错误，这位少佐说不定只是走错了房间？然而当叶冲冰冷的眼神如有实质一般盯了他大约1分钟之后，浅山吉心底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希望终于幻灭了。
“请……请问，我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带我来这儿？”他最终鼓起勇气问道。
“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叶冲冷冷地反问。
浅山迟疑地说道：“我……我早上是伤了个人，可……可他就是个……”
“是个什么？中国人是吗？”叶冲冰冷的眸子里有怒火在跳动，他知道在浅山吉的心里，“中国人”前面怕是还要冠上“低贱”二字，这些蛮横残暴的日本人，就是这样在中国的土地上欺压中国的百姓，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凭什么觉得中国人就该低他们一等，而他们又高贵在哪儿了？不过是一群衣冠禽兽！
浅山吉没有回答，但从叶冲的眼神里，他也知道自己以为错了。
“你是做什么的？”叶冲问道。
浅山：“我，做生意的，小生意，您如果能放我一马，我愿意……”
“小生意，”叶冲打断了他，嘲讽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只能做做小生意了。”
所以他到底是谁啊？浅山吉在心里哀嚎，能不能让人死个痛快啊？！
叶冲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竟耐心地给他解疑：“为表亲善，他与人做生意的时候通常会用林小庄这个名字，他的日本名字，在中国不太常用，但你在报纸上应该看到过，叫清泉南柏。”
“清泉？”浅山吉当下心里一惊，但仍然不想放弃挣扎，“不会是……那个清泉家吧？”他问道。
“日本有几个清泉家？”叶冲冷冷地反问，他的手指在那些排列整齐的刑具上一一划过，最后拿起了一根短棍，挑起浅山吉的下巴，让他正视着自己，“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你是真的从来不看报纸吗？”
浅山吉的大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他终于想起来清泉南柏这个有点耳熟的名字了，那是南铁香港的分社长！清泉家的长子！自己这次是真的摊上大事了！他惊恐地说道：“您您您……听我解释，我真的不知道……”
“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他是我的哥哥。我哥哥说，他是不小心撞到你刀子上的，而你说你并不认识我哥哥，所以这就是个意外？”叶冲问道，他语速慢悠悠的，但透着一股子令人胆战的寒意。
浅山吉忙不迭地点头。
叶冲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你觉得我信吗？”叶冲盯着浅山吉，停顿了两秒，继续说道：“虽然报纸上没有刊登过他的照片，但他在外面从来没隐瞒过自己的身份，连会馆的姑娘们都知道，你也算是菊井的常客，就从来没听到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说！你是不是故意靠近他并妄图刺杀他？谁让你来的！”
叶冲的声音骤然变得凌厉起来，生生把浅山吉吓了个激灵，但他反应还算快，立刻辩解道：“没有人让我来，我没有要刺杀谁！这就是个意外！我也是日本人，我没有理由……”
叶冲倏地凑近过来与他对视着：“我们父亲的政敌有的是肮脏手段，栽赃陷害或者买凶杀人他们都干得出来，说，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没有！没人给我钱！你不能冤枉我！”浅山吉哀号着，叶冲那充斥着怒火与凶光的赤红双目，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索命的恶鬼，让浅山吉害怕极了。
“你说我冤枉你？”叶冲突然笑了，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你用哪只手伤的他？这只吗？”叶冲手中的短棍在浅山吉左手上轻轻点了点，浅山登时冷汗涔涔，紧接着那短棍就狠狠地敲了下去，一声惨叫顿时划破了阴冷的沉寂。
“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叶冲朝他叫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你相信我！”浅山吉一边痛哭着一边说。
叶冲怒火中烧，扬起胳膊便朝他身上又打了几下，浅山吉连连哀嚎。这时审讯室的守卫闻声赶来，三五人一起死命阻拦叶冲，但叶冲发了狠地非要去揍浅山吉，瞬间几个人乱成了一团，最后还是叶冲寻了个空档狠狠踹了浅山吉一脚。随着佐藤的一声响亮的“都给我住手！”，世界才安静下来。
“叶冲，你在干什么！”佐藤怒道，“你哥哥自己都说了这是个意外，你这样的所作所为有失一个帝国军人应有的风度！”
叶冲深深地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地说道：“佐藤将军，我不相信这是个纯粹的意外。”言下之意，小庄受伤或者是个意外，但谁也不能保证浅山吉没有刺杀他的意图。
佐藤略做思索，说道：“叶冲君，我懂你的意思，但即使审问也不能由你来进行，涉事者是你的兄长，你需要避嫌。”
叶冲忿忿地不说话，明显不服，但不得不服。
佐藤看他这样子，知道他是妥协了，于是又挂上了那副假惺惺的和蔼笑脸，安抚道：“叶冲君，你放心，我会着专人来负责这个案子，必定会给你和小庄君一个交代。”
“那就麻烦佐藤将军了，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很抱歉。”佐藤既然给了台阶，叶冲便就坡下驴，收起了自己的熊脾气。佐藤满意地点点头，同时放了叶冲三天假。
叶冲走出军政厅大门，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佐藤所谓的专人，肯定就是宫本那边的人，而“给他们个交代”……，恐怕他巴不得审出一些疑点呢。不过他这一通威胁恐吓之后，就算宫本想诱供，浅山吉只要不太蠢，也应该知道怎么说了；退一步说，就算浅山真的被宫本诱导，小庄一贯心思缜密，他既然能做这一出自残的大戏，想必不会留下什么纰漏，宫本并不会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撑他的猜疑。其实他即使不来，也不会对审讯的结果有什么影响，但是有人伤了他哥哥，他若是心平气和无所谓，那很奇怪不是吗？
叶冲回到马场的时候，何樱正坐在小庄床头，让她帮忙照看，她就真的不瞬眼珠地盯着小庄。见叶冲回来，她这才松了口气，她总觉得小庄的样子不像是正常的睡眠状态，一直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事，自己会应付不来。
叶冲安慰她：“他就是轻微的失血性休克，生命体征平稳，不会发生什么你应付不来的事的。”
“你管这叫‘轻微’啊？我看着感觉挺严重的呢。”何樱咋舌道。
叶冲苦笑：“就医学范畴来说，的确是轻微的。”
叶冲随后拿出几个注射器，尺寸之大让何樱叹为观止，她凑近了细看，发现每一支的容量都是50ml。
“你还记得我之前教过你的静脉采血的方法吗？”叶冲一边往注射器里注入某种药剂，一边问何樱。这段时间里，叶冲一有空就教她各种知识，他发现，何樱学东西其实是很快的，尤其手巧心细，很适合做医护职业。
“记得啊，但是，你要干嘛？”何樱不明所以。
“给小庄输点血，他失血那么多，要等他自己恢复得等到什么时候？”叶冲一边说，一边在沙发里坐定，并卷起了袖子。
何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怔愣道：“抽你的血？”
冲：“当然啊，你的血型也不匹配啊。”——就算匹配，这种事也不能女士优先不是？
何樱惶恐地指指自己，又指了指那硕大的针管：“我，给你抽？用这个？”
冲：“对啊，我自己没法操作。”
“可、可是……，而、而且……”何樱一着急，就磕磕巴巴说不出话。
叶冲无奈：“你别着急，慢慢说。”
何樱定了定神，说道：“可是我没用过这样的针管啊，而且用你的血，我……”她露出明显不太情愿的表情。
“凡事总有第一次么，再说用什么针管不是扎啊，都一样的。”叶冲耐心劝解，“我给你的医学书你也看了，健康的人抽个200cc的血，于身体无害的。”
“那我试试看，但是只能抽200，不能再多了。”何樱说道。
“嗯，就200。”叶冲答道，再多，小庄要生气的，他目前这个状态，不宜生气，自己还是别招惹他的好。
何樱去洗了手，然后利落地进行了一系列的抽血前准备，但是当她拿起那针管之后，她迟疑了。“这针管的手感，跟那些10ml、5ml的完全不一样啊。”她毫无信心地哀号道。
“你就大胆地扎，扎不上就多试几次，没关系的。”叶冲鼓励道。
你是没关系，可是我有关系啊，不知道我会心疼啊……何樱一边腹诽一边不满地白了叶冲一眼，白得叶冲莫名其妙。然后她闭眼深呼吸，几个回合之后再睁开眼，似乎是做好了心理建设，眼神都变得坚定起来。“我要来了哦，痛的话你也忍着不许叫，不然我会紧张。”
叶冲不禁想笑，当他小孩子呢，抽个血还至于叫？然后出乎叶冲的意料，何樱居然一次就成功了，手又准又稳，何樱自己似乎也挺意外，微微上扬的唇角暴露了她内心的小得意。等足足四管血被抽出体外，何樱的额头上都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总算抽完了，”她舒了口气，甩了甩发酸的手指，看着那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的四支针管，不禁担忧地问道：“叶冲你真的没事吗？200cc居然也这么多的……”
冲：“我当然没事儿，200cc真的很少。”
樱：“这哪里少了？都能做好几碗鲜鸭血了。”
叶冲就无语：“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鸭。”
何樱悻悻地闭了嘴，看着叶冲把那四管血一支支地输入到小庄的身体里，她必须承认，叶冲的动作比她熟练多了，又快又顺畅，不过今天自己也不错，一下子就扎进去了~~
这时楼下客厅里的钟声响起来，打断了何樱的沾沾自喜，“哎呀，都12点了，我去做午饭了。”说着，她就小跑着走了。
房间里顿时沉静下来，叶冲俯在床头看着小庄，以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斗嘴就是打闹，小庄如今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让他好不习惯。
他轻叹了一声，移开了目光，不看了，看着心里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