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头王传说》4卷1话2节

4卷1话2节
夜已深。
这是蒙古军深入诺斯菲拉斯内陆后迎来的第三个夜晚。
人们将忐忑和几分思乡之情藏在心底,焦急地盼望着日出的来临。
日出前一刻,一堆小小的篝火外罩着黑布,防止火光被远处看到。那滋滋噼啪的音效,恰好为沙漠狼远远传来的瘆人低音合唱提供了伴奏。夜晚是属于沙漠居民的时间,人们聚集在一起忐忑地准备喜迎日出。
「喂,什么情况?」
咔锵......一位骑士翻身坐起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让睡在旁边的战友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问道。原本宝贵的睡眠时间应该抓紧养精蓄锐,否则接下来的漫长行军,不,哪怕是天亮之后爆发的新一场战斗,可以预料必然还会消耗巨大的精力。然而接二连三的夜袭让绝大多数士兵神经紧张,想睡也睡不着。
因为还没到达绿洲,贵重的净水无法补充,所以水的配给变得极其苛刻,洗脸洗手都是奢望。风尘仆仆、满脸血污,让一个个原本英俊潇洒的蒙古骑士看起来都成了灰头土脸的破落户。
「没什么,睡不着,出去遛遛。」
骑士向战友回话后站了起来,他的马似乎被惊倒,噗伦一声打了个响鼻。
「别啊,太危险了。说不好哪个地方就有埋伏的蛮族呢!」
战友也坐了起来。
「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就在边上走走。」
「......」
搭话的骑士皱眉,不再言语,重新以那身穿着铠甲的别扭姿势躺在毯子上,无奈地哼唧了两声。虽然他很渴望哪怕睡着片刻,但嘴巴里干沙沙,眼睛被灰尘迷得火辣辣,根本睡不着。于是他把自己的头盔稍微调整了一下,让它能发挥枕头的作用,让自己躺得多少舒服一点,同时暗自腹诽——就算我们这些骑士是铁人,像这么连着强行军两天,也得累成派不上用场的泥人了。(苏妮:成了一滩酥泥是吧?这我熟)
另一边那位去散心的骑士,摘掉了头盔,让沙漠的夜风为面部带来几分清爽,晃晃悠悠的穿过黑暗中横七竖八躺卧的马匹和战友,向着营地外侧走去。那些蜷缩着身子、争分夺秒哪怕多休息片刻也好的骑士们,听到咔哒、咔哒的铠甲碰撞声,猛然抬头一看,以为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当发现没自己什么事儿后,便继续倒头大睡。疲惫,让每个人都变得很不耐烦。
之前的三次夜营,还能听到士兵们围着火堆畅谈家乡趣事的欢声笑语,甚至有人吹响了家乡带来的笛子助兴。但这个晚上,蒙古军沉默在漆黑的寂静中,鸦雀无声。(吹笛子的骑士:不好意思,我上一卷已经领盒饭了)
骑士避开了休息的战友们,渐渐向着营地外侧走去。
「谁!?」
手持长枪的步兵一声厉喝。似乎对塞姆族的夜袭高度警惕,让他变得神经质。
「马鲁斯队,阿尔贡中队的艾古。」
「去干嘛?」
「只是想出来吹吹晚风罢了。」
「注意别走太远啊!」
「那还用说。」
蓝骑士皱眉,好像有点嫌对方太啰嗦,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转了个身向反方向走去,然后就那么沿着营地外侧晃晃悠悠散起步来。夜晚的冷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就在此时:
「喂。」
有人压低嗓音喊了一声。艾古吓了一跳,朝那边看去。
「谁?」
「我。喂,帮个忙呗。」
「干嘛?」
艾古狐疑地左右张望。
周遭是昏暗的岩缝,黑暗中有几坨乌漆嘛黑的事物,只能朦朦胧胧看见一点轮廓,到底是躺卧的人马还是岩块,根本看不清楚。
没看见刚才说话的人,艾古越发狐疑,皱眉探着脖子张望。
「你咋了?」
「哦,那个,帮个忙呗,我的马蹄被岩缝卡住了。」
「搞什么啊,笨手笨脚的。」
艾古啧了一声。这个位置正好位于哨兵的火把亮光之间,现在也没人注意这个方向。
「喂,你哪儿呢?啥也看不到啊。」
「抱歉抱歉,这儿呢,我过去吧。」
之前以为是一块岩石的黑色阴影突然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霍然立起,化为一个高挑的身影向这边慢悠悠走了过来。
「怎么待在这种地方啊,被塞姆族摸了找谁说去?」
艾古嘀嘀咕咕。看到昏暗中的那名男子的确穿着同伴们的蓝骑士铠甲、头盔,他心里残留的几分怀疑也释然了。
男子好像是在端详自己,稍稍弯腰,黑色的双眸从头盔之下注视着艾古。
「你谁来着?」
「你不认识我?我阿尔贡中队的艾古啊。你呢?」
「哦,我从塔罗斯堡来的。哎先别说了,我的马被卡住了,要是任由它继续挣扎,马腿可能要别断了。」
「你也太不小心了,在这个沙漠里要是马腿折了,后面你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
「没办法,要是伤得太厉害,回头找伤员的马看能不能匀我一匹吧。」
男子边说边拽艾古的胳膊。
「先跟我来吧。」
「哦。——你马在哪儿呢?」
「这边儿,这边儿呢。」
「你马也搁太远了吧,哨兵没叼你?」
「我这人有点别扭,喜欢一个人待着,大家都知道,没人会说闲话的。来,快到了。」
「哪儿啊?哪儿有马啊?」
「怪了,没道理啊,该不会我刚一回头它就自己挣脱跑掉了?」
「不能吧,没动静啊。——诶不对!」
艾古皱起了眉头,突然觉得不对劲。
「你塔罗斯来的?叫什么?嘶,不对吧?」
塔罗斯堡来的,那不应该是黑骑士吗?黑骑士的营地在北边挺远的啊?——艾古正想这么说的时候。
「啊,喂!」
那男子突然话锋一转:
「算了,不管那马了。你看看这个。」
然后弯腰不知道捡起个什么东西。艾古也弯腰看去,同时看清了,对方的铠甲毫无疑问跟自己的一样,是蓝骑士的,那应该是自己人啊。可是为什么他会说是从塔罗斯来的呢?马鲁斯队不都是突尼多城所属的吗?
「你——」
艾古一边弯腰想看清对方拿的什么东西一边说。
然而接下来的话,他永远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黑暗中寒光一闪,短促尖锐的惨呼响起,旋即被手捂在嘴里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片刻后噗通一声,好像有个沉重的袋子被扔到了沙地上。
「喂——?」
有个哨兵察觉动静,朝那边张望。
「什么情况?」
然而没有人回答。
哨兵举起火把向岩场方向端详了好一阵子,确认既没有映照出塞姆族发亮的眼睛,也没有什么诡异的生物要窜出来的样子,就恢复原来的姿势站好了。
毕竟黑暗中起伏的沙海,如果看得时间太长了,就跟夜晚的海洋一样,会让人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不可名状的魔物破浪而出,把自己拖进海底深渊。
哨兵暗自划了个雅努斯圣印,还念叨起了卢恩语的驱魔咒。不过许久后也没有发生任何异状,于是他也逐渐把刚才那若有若无的动静抛在脑后。
另外刚才被艾古吵醒的蓝骑士,一直没能重新睡着。
(艾古咋去那么久?)
正当他一边嘀咕,一边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的时候——
对方自己走回来了。那确实是蓝骑士的身影,头盔戴得好好的,披风的纽扣也系好了。
「你怎么才回来,艾古——遛哪儿去了?」
「没啥,走得有点远了。」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不清,给人一种好不容易散个步回来有睡意了,要是跟你说话又提起神来就浪费了的感觉,匆匆忙忙窝回马边躺下了。
「神神叨叨的。」
害人担心那么久——战友有些气哼哼地嘀咕了两句,转头就倒头大睡。
毕竟天快亮了。仿佛是在宣告那个事实,深蓝的夜空如同不知由几重薄膜层叠而成,那些薄膜正一张一张被轻轻揭掉,色调越来越明快。一旦天光放亮,又是一整天在蛮族和各种诡异生物的轮......翻轰炸下的强......行军,不趁现在多积蓄些体力,到时候小身子骨可接待不起那么多贵客。
于是艾古奇怪的散步,很快就被战友抛在脑后了。
「准备出发——!」
「准备出发!」
不久——
漆黑深沉、令人焦急难耐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
沙漠的早上和夜晚一样,降临时总是那么猝不及防、却又壮美瑰丽。
当怒瓦巨大的火焰圆盘从东方的地平线逐渐浮起,随之而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鸟语花香、美丽柔和的朝雾、沾有露水的青翠欲滴的绿草——那些玩意儿一概不会有,有的只是烈日悬挂在肃穆的碧蓝长空上,照耀着一望无垠的连绵沙海。
司令部的帐篷被叠起,号令声不断传来,马儿们被主人拉起,开始噗噜噗噜打着响鼻以蹄刨地。
总算在这边境又活过一晚了——这种感慨如同彩虹般温暖了骑士们的心绪,但同时他们没有忘记,自己即将在这无人之境迎接新一天的挑战。
那意味着,现在熙熙攘攘站在一起的士兵们,到底哪位将有幸活到最后,哪位将不幸倒在路上,谁也说不准,谁也没信心自己能在这新的一天里四肢健全乃至仅仅保住性命。
反过来说,声嘶力竭的战吼、滚滚扬起的沙尘、剑锋相交的火花、干燥开裂的嘴唇、猝不及防的死亡——却是人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即将迎接的事物。
诺斯菲拉斯无瑕的清晨,早早升起了死亡的阳炎。士兵们深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无言地给马儿喂水喂草,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只抿一口水,然后细细咀嚼起肉干和果干。
想要用面粉掺水揉成加提饼来吃,分到的水可远远不够。生火烹煮食物更是被严令禁止的。坚硬的肉干即便在充分咀嚼后,吞咽时仍然很刮喉咙。人们在晨光中彼此看着对方憔悴的面孔,各自翻身上马、稳稳坐在牢靠的马鞍上,准备开始又一天漫长的行军。
「——喂!」
来自突尼多的马鲁斯队的蓝骑士艾班,若无其事地向旁边扭头看,皱着眉头喊道。
「喂,艾古!」
「啊,我听着呢。」
艾古慌忙答应。
「你干嘛不吃早饭?路还远着呢,身体会扛不住的。」
「没事儿,现在没胃口。」
艾古把头盔的面甲完全打下来了。
「就算没胃口,硬塞也得塞点儿进去。老话不是说嘛,饿着肚子可没法儿打仗!」
艾班一边吭哧吭哧系紧马鞍的肚带,又用手晃着确认是否结实,一边还在提醒。
「要是觉得肉干吞不下去,我分点芭莎果给你吧?你也知道我家有果园,我带的是自己家生晒的,比部队里发的水份多一点,很好吃的哦。」
「现在还是先不吃了,多谢了哈!」
艾古还是用低沉的嗓音拒绝了。
艾班,也就是昨晚向艾古搭话的这位男人,是个聪明机灵、直觉敏锐的人——个屁。
不过他倒是一副热心肠,感觉身边的战友艾古样子不太对劲,虽然有些担心,可是为什么艾古从昨晚散步回来以后就一直用头盔挡着脸,个子还长高了点,他都一概没发现异样。而且对方很明显已经嫌烦了,好像想躲着自己,他也没察觉,还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你什么情况,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啊,啥事也没。过会儿就好了,你就别管我了。」
「那就是确实不舒服啦?该不会是沙漠病吧?我看看——」
艾班靠近,艾古慌忙退了一步。
「别闹了,该出发了!」
「打头阵的是黑骑士队,我们还早着呢!」
说着又走近一步,想把艾古的面甲打开看看。就在此时!
「啊啊啊——!」
突然,疑似哨兵发出的一声惨叫,划破了沙漠的宁静!
「什......」
艾班吓了一跳,不由得回头看去。他刚一回头,艾古的马便如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冲进了整装待发,同样清一色蓝铠甲、蓝头盔、蓝披风的骑士队伍中,于是又一片惊慌失措的大叫响起。
同一时间,在东侧布阵的骑士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位哨兵伸着手,好像要诉说什么,但终究未能说出一个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他的额头正中结结实实插着一根众人早已见怪不怪的黑色短箭。
「有敌人——!」
「敌袭!敌袭!」
蒙古军瞬间人声鼎沸。
骑士们纷纷拔剑,打下头盔的面甲,抵挡着倾盆大雨般的塞姆毒箭,心里一万匹羊驼呼啸而过——又特么来了。虽然谁也没敢奢望能平安无事渡过一天,可来得也太勤快了吧!就说昨晚的偷袭,来是一阵风,走也一阵风,干脆利落,而且精确地戳在最让人恶心的时机点上,很明显是精通人类心理学的指挥官的手笔。有时候你以为总算完事儿了,正想缓口气,突然又是一片叽喳鬼叫,等你紧张兮兮摆好架势等了半天吧,却发现对方是虚晃一枪。总之就是把蒙古军弄得神经过敏,疲惫不堪。
马鲁斯伯爵一眼就看出麾下士兵们带着倦怠和疲劳的神色,大喇叭似的嗓门当即全域广播:
「打起精神来!蒙古勇者们!敌人不过是小股部队,一口气把那群自作聪明的猴子们都干掉!不要松懈!今天就是一决胜负的日子!」
「哦哦!」
蓝骑士们受到鼓舞,高声呼应。
「啊!豹人!」
有人大叫。骑士们顿时心里一咯噔,齐齐看向那人手指的方向。
现在对蒙古军来说,古音的名字已经变成了最不吉利的、等同于死神的名讳。
而此时古音正单剑匹豹,立马于沙丘之上。
豹头整体浑圆、头顶平坦、头上长着一对凶萌猛的耳朵、后脑勺呈现圆润的弧线,兽头龇牙咧嘴似笑非笑,冉冉升起的旭日再次成为他的背景板,化作一副威武耀目、充满震慑力的绘图。
「古音——」
被白骑士队团团守护的本阵中央,蒙古公女阿芙涅莉丝屏息呢喃:
「可恶啊,古音——!」
跟在先头部队之后的红骑士队前端,是带队的青年军官阿斯图里亚斯,此时他咬牙切齿,如发出烈犬般的低声嘶吼。
「该死的怪物!」
老而弥坚的马鲁斯伯爵仍然明亮的双眸中则燃起灼灼精光,朝沙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蒙古士兵的眼神,皆目不转睛仰望着那位豹头人身的异型战士,如同仰望一尊他们敬仰的神像,同时心怀各种复杂的心情——憎恶、惊叹、畏惧、诧异、斗志——等等等等。此时在万余蒙古士兵的眼中,立于高处的那尊光芒四射的身姿,正是他们自身的命运,只不过偶然借用了人形的躯体而已。那位兽人带有魔力的手,将指引他们的方向,让他们无法抗拒地前往命中注定的归宿——恰似被传说中吹魔笛的捕鼠人带走的那些孩子们一样。
一时间,万余名骑士、步兵陷入了一种光怪陆离的空灵、空落的心境之中——仿佛朝阳泼洒之下这片白皑皑的无垠沙海,正渐渐融入《永恒》之中,而他们将追逐着那位璀璨耀目的半人半神,直至自身也和他一起融入那副名为命运的画卷中。
突然一声厉喝炸响!
「都愣着干什么!对方只有一人而已!一起上!取下他的首级!」
马鲁斯沙哑的吼声,终于勉强把士兵们的心绪从诡谲的幻境中拽了出来。同时塞姆的瓢泼箭雨再次从天而降,伴随着大部队即将从沙丘上冲杀下来的前兆,那些奇特的尖锐战吼同时响起。
「哦、哦——!」
人人应诺举剑,重整态势。
于是,诺斯菲拉斯再次迎来了弥漫着鲜血和死亡的一天。
4卷1话2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