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一:任何身份,包括“我”,也都只是念相
个人的身份,包括“我",是人类演化出来的念相,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婴儿,也都会同意,婴儿时期是一生最快乐的时点。 不光如此,每一个人都喜欢接触婴儿,婴儿反映出我们思考发展最直接、最原 始的阶段。婴儿没有思考的能力,也可以说,没有念头时,一人反而自然有 了快乐,而这个快乐不需要通过观念的思考才能带来。 一只动物,狗、猫,其实跟婴儿很像,它的思考流程很直接,不是经过复 杂的念头来决定行为。一朵花,任何其他有生命的万物,也都是如此。有知觉, 而这知觉带来很直接的反应。 只有人,通过上千年、上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懂得用思考来作分别, 衍生出更高层面的逻辑,来面对这个世界。上万年的演化带来的这一转变,确 实是人类这个物种的特色,让我们脱离“无思无想”无能思考的状态。由思考 推动出的进步与发达,也就是我们的文明。 所以,人跟动物、植物……远远不同,我们通过思考可以规划、可以累积知识 和经验,可以从经验中学习,进一步组出新的观念,还可以规划、安排、左右未来。 可惜的是,这些种种的念头、思考,到头来,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的现实。从一 个不存在的念头,我们进入了一个虚拟现实。它本身会活起来,成了另一个生命。 只有人,才有过去未来的观念。也只有人,会带来没完没了的焦虑烦躁。除了人以外,其他 的生命自然活在瞬间一“这里!现在!”所以,跟动物、植物接触,一个人可以把全部的生命找 回来。 我们人,有本事在一个简单的状况上,再加上很多层次的考虑。不光是参考过去所 经历的状态和经验,还想预测未来的后果,也就把原本简单的状况复杂化了。 这些种种的考虑、投射和预测,让我们不断地过不去、反感、抑郁、恐惧, 好像俄罗斯娃娃一样,在身体上又加了一个身体,在头上再加了一个头,到最 后根本忘了原本只是很小、很简单的一个状况。这个额外的头和身体,好像变 得跟真的一样。我们可以说,一切烦恼,都是过度思考所带来的。 回到身份,这也只是念相所创出来的。身份,任何身份,也只是念相组合 的。我们通过念头,自然产生种种区隔、分别、喜恶。于是把原本不存在的一 切给凝固了,变成每一个人的身份。身份,又离不开“我”。“我”的存在,是 要跟别人、跟环境区隔开来,才可以成立,进而存续下去。没有跟别人、跟身 边的环境区隔,“我”自然就消失了。有意思的是,连这个区隔或隔离都离不开 思考,甚至就是念头创造出来的。 “我“其实就是个人的身份。这观念是从很小、很早就建立起来的。 就连我们前面提过的婴儿,在跟环境的互动中,也已经开始慢慢建立一个 独立的“我”的概念。从一开始,只是追求生理的满足,要食物、要饱暖、要 喝水、要休息。渐渐地,从身体的满足感,逐渐导向情绪和思考的满足。母亲 的一个动作、父亲的一个声音,主要照顾者的一个反应,自然会落入婴儿的思 考范围,影响到他对自己、对他人的看法。“我”的观念,就是在这些互动中自 然产生的。通过多年的成长,“我”的身份就这么卓然成形了。 没有思考,是不可能有“我”的。可惜的是,我们大家都以为一一定要有“我”, 才有生命。或者说,必须要有“我”,生命才有意义。这一点,是错误的观念。 其实,我们再怎么努力去找“我”,是找不到的。我们指称“我”时,通常 会用食指往胸口比着,也就是心的位置。这是表达“我存在”很直观的方式。 但是,假如我们继续观察这个存在的“我”,会发现它不只是这个身体。我想表 达的是,全部的我,包括我印象当中的“我”、念头的“我”,远远超过这个“体”。 也就是说,这个印象的“我”远远超过肉体的我。一般来说,“我”,还包括一切的经验、情绪所带来蹒足、伤害、伤疤,以及其他人所称赞、所看到的我的形象。 这些,还是离不开念头所带来的虚拟现实。说它不存在,它又存在。说它存在,却又找不到。这个虚拟现实,却有决定一切的能力,决定了我快乐不快 乐、满足不满足、有成就没成就,让我们不断地对人生有追求、有期待。随时 都让我们认为人生就是要追求比较完整的我、比较完美的我。这完美的我通常 是通过物质,以及财富、名气、地位可以找到的。
比如说,当学生的人,就要通过学习,完成“我”的教育。受完教育了, “我”又希望找到一份好工作,完成美好生涯的第一步。进一步,又希望找到一个好伴侣,把“我”变成更完整的“我”。有了家庭,“我”又延伸到孩子身上, 希望他们能够完成“我”对他们的期待。这一切,可以再进一步完整“我”。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口气,“我”始终只是种种过去所累积的念相,不能讲它是真 的有。因为人生的这一切经验,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是通过念相把它找回来。所以,“我”是个大妄想,是我们无形当中,被这个念相绑住,看不出来它的真实。
但是,千万不要小看“我”的力量。为了生存,“我” 一定要取胜,要在人生中得到我的地位,占领生存的地盘,还要跟别人区隔。通过区隔,“我”才可 以生存,而区隔的方法不见得友善、不见得和谐。拿人类历史来看,几乎都是抗争对立的。“我”的生存,是需要摩擦,甚至冲突的。进一步观察,连一个念 头都是通过比较、摩擦才可以产生的。更不用讲“我”也是靠种种的对立—— 跟生命对立、跟别人对立、跟自己对立,才能维持下去。而且年纪越大,越坚固。越可能忘记一切的“我”都还只是一个虚拟现实。
这么说,我永远不可能满足的。有了财富,就要更多财富。有了名,就要 更多名。有了利,就要更多利。掌了权,还要更多权。永远不可能满足,最多 只可能满足一时。得到了,接下来又自然会期待更多,还要期待不一样的。因 为它本身就是从人间的变化中取得的,而任何变化所带来的境界,都是短暂的。 杨定一《全部的你》 P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