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月亮的制造者——罗伯特·W·钱伯斯


原名:The Maker of Moons
译者:浪漫之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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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这就是我,我善恶平分,我的国度亦是——
我看世上根本没有邪恶;
(如果有,我看它也无足轻重,对你,
对这土地,和对我,都与世间一切无异。)
万物都不为自己而在;
我看整个大地,以及天空中的所有星辰
都为信仰而在。
我看从来没有人不尽心虔诚;
从来没有人不尽心崇信,全意朝拜;
没有人曾自居为神,也
没有人曾自认未来可见。
——沃尔特·惠特曼[注]
[注:出自惠特曼《草叶集》中的长诗《从鲍玛诺克出发》。]
我曾听见那言说者之所说,——说及
那起始与终结;
但我却不会去提起,那起始或终结。[注]
[注:这一段则出自《草叶集》中的《自己之歌》。]
Chapter I
关于月老(Yue-Laou)和星(Xin),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能知道的更多。我可悲而急切地想解决这个麻烦。或许,我写下的东西,可以拯救美国的金钱和生命,或许还可以引起科学界的重视,让他们行动起来;无论如何,它能给某两个人心中的恐惧和猜疑画上句号。有个定论总好过让人胡思乱想。
如果政府居然无视了这个警告,并拒绝马上派遣一支装备齐整的探险队,到深红森林(Cardinal Woods)的那座湖泊去,那美国人民便将自己发起一场迅捷的复仇,今日湖边的那些树林,以及那些盛开着鲜花的草场,整个区域都会变成一块焦土,一片残破的荒原。
你们已经知道了一部分故事;纽约的报纸已公开了流传出来的全部细节。
这一些内容是真实的:巴里斯抓住了那个“闪光人”(Shiner),在赤天白日下,或者应该说是在金光照耀下[注],因为那人的口袋和靴子里都塞满了大块大块的黄金,连脏兮兮的手掌里也抓了满满一把。我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说那个是黄金。你们也可以随自己的便说它是什么。你们还知道巴里斯后来怎么了——但要是不从我自己的经历开始讲,估计你们最后还是听不明白。
[注:这里原文用了一个英文梗。原意是:“这个人当场(red handed)被捕,但因为他身上全是黄金,或许应该叫yellow handed”。]
时间是今年的八月三号,当时我正站在蒂芙尼珠宝店(Tiffany's)里,和乔治·戈弗雷(George Godfrey)谈论设计部的事。我们之间的玻璃柜台上,放着一件盘成蛇形的、精美的雕金样品。
“不,”戈弗雷回答了我的问题,“这不是我的作品;我倒希望它是。为什么呢,噢,因为这是一件大师之作!”
“那是谁的?”我开口……“我现在也特别想知道,”戈弗雷说。“我们是从一个啰里啰唆的老头手里买到的,他说自己住在深红森林附近的乡下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是在星光湖(Starlit Lake)旁边——”
“星星湖(Lake of the Stars)?”我联想道。
“有人叫它星光湖,——都差不多。呃,那个乡下人鲁本(Reuben)说,他不认为雕刻者制作这件蛇形饰品是出于任何实用或商业目的。当然我们付了他钱。我们希望他能再多带一些来。至于这一件,已经卖给了大都会博物馆。”
我无聊地靠在玻璃柜子上,看着这位艺术家,他弯下腰,以热情洋溢的目光端详着这条用珍奇金属制成的黄金毒蛇。
“一件大师之作!”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抚摸着那耀眼的圆环;“看看这纹路!哟!”但我并没有看向那条毒蛇。有什么东西在动,——蠕动着爬出戈弗雷的外套口袋,——离我最近的那个口袋,——某种柔软的、黄色的东西,长着像蟹脚一样的腿,上面满满地覆盖着粗糙的黄毛。
“天哪,”我说道,“你的口袋里有什么?它正在爬出来——它要顺着你的外套爬上去了,戈弗雷!”
他迅速反应过来,用左手把那个生物拽了出来。
我吓得往后直退,他提着那个可憎的物件对我晃了晃,笑了起来,将其摆在了柜台上。
“你这辈子有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吗?”他发问道。
“没有,”我如实回道,“我希望自己永远别再见到这种东西。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去自然历史博物馆问过——他们说不出来。史密森尼博物馆的人也全都一头雾水。它,我觉得,像是海胆、蜘蛛和魔鬼结合的产物。它看上去像是有毒的,但我找不到什么毒牙,也找不到它的嘴。它是瞎的吗?这些东西可能是眼睛,不过看着就像是画出来的。或许某些日本雕刻家能想象出这种不可能存在的生物,但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上帝创造出来的。看着像是一件半成品。我有个疯狂的想法,这个生物可能只是某种更大、更荒诞的有机体的一个部分,——它看上去如此无助,如此绝望地寻求依靠,如此恶心地残缺。我要拿它来做模特。以我的性格,要是生在日本,那绝对算个正宗的日本人。”
那个生物正缓慢地挪过玻璃柜子,朝我爬过来。我向后退去。
“戈弗雷,”我说道,“如果有人想动手完成你现在盘算的这种事情,我就动手干掉他。你还留着这么一条爬虫的命想干什么?我受得了日本的畸形玩意,但可受不了这只——蜘蛛——”
“它是只螃蟹。”
“螃蟹,或者叫蜘蛛,或者叫瞎虫子——噢!你想拿它干什么?它就是个噩梦——它很邪恶!”
我讨厌那个物体。它是有生以来第一只被我如此厌恶的活的生物。
有时,我能察觉到空气中有种潮湿、刺鼻的臭味,戈弗雷说,这是从那条爬虫身上发出来的。
“那就弄死它,把它埋了,”我说;“话说,它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戈弗雷笑道;“我发现它黏在箱子上,就是装那条黄金蛇的箱子。我猜这得怪那个鲁本老头。”
“如果深红森林就是这种东西的栖身之地,”我说,“不好意思,那我要去一趟深红森林了。”
“真的吗?”戈弗雷问道;“去打猎?”
“是的,我要带巴里斯和皮尔庞特一起去。你怎么还不弄死那生物?”
“去吧,去打你的猎吧,让我一个人待着,”戈弗雷笑道……看着那“螃蟹”,我颤栗起来,我向戈弗雷道了别,十二月再见吧。
当晚,皮尔庞特、巴里斯,还有我,便已坐在魁北克特快列车的吸烟车厢里聊天了,此时,长长的列车正从中央火车总站开出。大卫老头牵着狗群走去;那些可怜的东西,它们可不愿意待在行李车厢里,但魁北克和北方线并不为“运动员”们提供专用车厢,大卫和那三条戈登塞特犬只好一起度过这不太舒服的一夜了。
除了皮尔庞特、巴里斯和我自己,车厢中空无一人。巴里斯衣衫整洁,身材结实,面色红润,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正坐在窗边敲着窗台,吸着一根短短的烟管。他的枪盒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
“等我年事已高,到了长出白头发的年纪,”皮尔庞特沉闷地说道,“我可不会去勾引漂亮的女仆;你会吗,罗伊?”
“不会,”我答道,又望向巴里斯。
“你们说的是卧铺车厢里那个戴着帽子的女仆吗?”巴里斯问道。
“嗯,”皮尔庞特回道。
我笑了起来,因为我也猜到了。
巴里斯捻着他那剃得很清爽的灰色胡子,打了个哈欠。
“你们这些小朋友还是爬回床上睡觉去吧,”他说。“这位‘女仆’可是特工部门的成员[注]。”
[注:钱伯斯后来写了一部名为《武装女仆》(Maid-At-Arms)的小说。]
“哦,”皮尔庞特说道,“她是你的一个同事吗?”
“你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你也知道,”我说;“这趟旅行很没意思。”
巴里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一边微笑着,一边用手指把那张纸翻来翻去。大约过了一小会儿,他将电报递给了皮尔庞特,对方读完后,稍稍抬起了眉头。
“这是胡说八道,——我认为它毫无意义,”他说;“我看到上面署的名字是德拉蒙德将军(General Drummond)——”
“德拉蒙德,政府特工部门的长官,”巴里斯说。
“这有什么有趣的吗?”我询问道,点了一根烟。
“相当有趣,”巴里斯回答,“甚至要我亲自去调查一趟——”
“所以你要拆散我们这狩猎三人组——”
“不。你想听听它是怎么回事吗?想听吗,比利·皮尔庞特(Billy Pierpont)?”
“当然,”那个单纯的年轻人答道。
巴里斯用手帕擦了擦他那根烟管的琥珀色烟嘴,拿几根金属丝清理了一下管腔,又吸了一两口,背靠在了椅子上。
“皮尔庞特,”他说,“你还记得在美国俱乐部(the United States Club)的那天晚上吗?当时迈尔斯将军(General Miles)、德拉蒙德将军,和我在检查马汉上尉(Captain Mahan)拿到的那个金块。我记得你自己也检查了一遍。”
“没错,”皮尔庞特说。
“它真的是黄金吗?”巴里斯问道,又敲起了窗台。
“是的,”皮尔庞特答道。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毫无疑问,它是黄金。”
“拉格朗日教授(Professor La Grange)也这么认为,”巴里斯说;“他说那是黄金。”
“所以呢?”皮尔庞特说道。
“呃,”巴里斯说,“它不是黄金。”
一阵沉默过后,皮尔庞特询问做了哪些测验。
“就是常规的检测,”巴里斯答道。“国家铸币厂证实它就是黄金,所有见过它的珠宝匠也都同意。但它既非黄金,——然而——又是黄金。”
皮尔庞特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
“现在,”我说,“到了巴里斯经典的反转时刻(coup-de-théâtre):所以那个金块到底是什么?”
“它的的确确是纯金;不过,”巴里斯说道,他极度享受这种时刻,“又确确实实不是黄金。皮尔庞特,请问,金是什么?”
“金是一种元素,一种金属——”
“错!比利·皮尔庞特,”巴里斯严肃地说道。
“记得上学的时候,确实说过金是一种元素,”我说。
“从两周前开始,它就不再是一种元素了,”巴里斯说道;“而且,除了德拉蒙德将军、拉格朗日教授,和我自己,再除了某个人以外,你们这两个年轻小伙,就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知道此事的人,——或者说,曾知道此事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黄金其实是种合金?”皮尔庞特缓缓问道。
“没错。拉格朗日已经做到了。前天他制造出了一定数量的纯金。那个金块就是人造黄金。”
巴里斯是在开玩笑吗?这是个弥天大谎?我望向皮尔庞特。他嘟囔着,念叨了几句关于沉淀下来的银的问题,然后转头面向巴里斯,但在巴里斯的脸上,有一种容不得开玩笑的认真神色,于是皮尔庞特和我都静静地沉思着,一言不发。
“别问我具体是怎么制造的,”巴里斯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明确得知的是,在深红森林地区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伙人,他们知道如何制造黄金,而且便正在制造着。你们能体会到,这对任何一个文明国度来说都非常危险。这绝对应该被禁止。德拉蒙德和我已经决定,由我来当这个力挽狂澜的人。那些人——那些黄金制造者,——无论他们在哪里,无论他们是什么人,都必须逮捕起来,一个都不放过,——逮捕,或者击毙。”
“击毙,”皮尔庞特跟着念了一遍,他是石门金矿(Cross-Cut Gold Mine)的所有者,如今发现自己的收入其实微不足道;“拉格朗日教授肯定会非常慎重;——科学不应该触及那些会颠覆世界的东西!”
“小威利(little Willy),”巴里斯笑道,“放心,你的收入很安全。”
“我猜,”我说,“那个金块上有处破绽,让拉格朗日教授找到了突破口。”
“的确。他在送金块去做检测前切下了露出破绽的那一小块地方。对其进行了一番研究后,成功将黄金分离为三种元素。”
“他真是个伟大的人,”皮尔庞特说道,“但如果能一直保守着这个发现,不透露出去,那他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
“谁?”巴里斯问。
“拉格朗日教授。”
“拉格朗日教授的心脏已于两小时前被子弹击穿了,”巴里斯缓缓回应道。
Chapter II
我们在深红森林的猎人小屋里待了五天,最终,离我们最近的红泉(Cardinal Springs)电报局派来了一位信使,他骑着马将一份电报送到了巴里斯手里。红泉是一座小村庄,位于运送木材的铁路旁,这条铁路在三河枢纽站与魁北克和北方线汇合,长度不到三十英里。
当时皮尔庞特和我正坐在屋外的树下,装填着一些用来试验的特制弹壳;巴里斯站在我们旁边,依然是古铜色的皮肤,笔直挺立,手里小心地握着他的烟管,生怕火星飘进我们的火药箱里。马蹄落在草地上的声响惊动了我们,瘦削的信使刚在门口拉住缰绳,巴里斯便已走了过去,接过了那封密封着的电报。他撕开信封,走进了房间里,马上便再度露面,念着他刚刚写下的什么东西。
“此事须立即执行,”他说话时紧盯着那个信使……“我立即动身,巴里斯上校,”那个寒酸的乡下人答复道。
皮尔庞特抬头瞟了一眼,我则对着那个信差笑了一下,他正拉着缰绳,要起身踏上马镫。巴里斯将写好的回信交到他手中,点头道别:草地上再次响起了砰的一声马蹄声,以及马嚼子发出的叮当声,马刺碰到石子激起的叮铃声,那信使离去了。巴里斯的烟灭了,他走向上风处去重新点燃。
“怪怪的,”我说,“你的信使——一个衣服破烂的本地人,——说起话来怎么像个哈佛毕业的人。”
“他就是哈佛毕业的,”巴里斯说。
“情节增加了,”皮尔庞特说;“深红森林里到处都有你的特勤人员吗,巴里斯?”
“不,”巴里斯答道,“但电报局里的确有我的人。你一次装几盎司弹丸,罗伊?”
我跟他说了,手里还举着用来调节数量的铁制量杯。他点了点头。过了大约一小会儿,他坐在了我们旁边一张野营用的折叠椅上,捡起了一把折边钳[注]。
[注:打猎用的霰弹的弹壳可以回收后再重新装填,装填时需要先用钳子把弹壳口部掰开。]
“那封电报是德拉蒙德发来的,”他说;“信差是我的一个部下,你们这两个聪明的小伙子刚才已经猜到了。嘿嘿!如果他说的是深红县(Cardinal County)的方言,你们就想不到了。”
“他的扮相很不错,”皮尔庞特说。
巴里斯转着钳子,望向那堆已装填好的弹壳。接着,他捏起其中一颗,用钳子封起口来。
“别管它们,”皮尔庞特说,“你封得太紧了。”
“弹壳封得太紧,会让那把小玩意后坐力太大打到你?”巴里斯温和地提问道;“呃,那你就自己来封弹壳呗,——你那个小家伙在哪儿?”
“那个小家伙”是个古怪的英国“进口货”,特别古板,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话总是省略h音,听起来特别纠结[注],他叫豪利特(Howlett)。这人是个贴身仆人、侍从、负责背枪的帮手,还兼任钳工,替皮尔庞特承担了生活中那些无聊的事务,除了不能替他呼吸外,其他什么事都做。不过,最近,在巴里斯的激将法的刺激下,皮尔庞特还是亲自动手干了点事。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擦枪并不怎么无趣,于是不好意思地开始一颗一颗地装起弹壳来,非常乐在其中,因此越装越多,装完又封,最后食欲旺盛地吃起了早餐。所以,当巴里斯问“你那个小家伙在哪儿”时,皮尔庞特没有回答,而是从袋子里刨出一大杯弹丸,稳重地将其倒入装了一半的弹壳里。
[注:后面此人说话时会大量省略h音,比如把The head had hands说成The 'ead 'ad 'ands。]
大卫老头不在狗群身边,自然有一场“帕瓦仪式”[注]举行了起来,我的戈登猎犬“浪子”(Voyou),摇着它那雄壮的尾巴,突然跑过我们装弹的工作台,把十几颗已经开口的子弹撞到了地上,它们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火药和弹丸洒了一地。
[注:pow-wow,印第安人举行的一种集会。]
“把狗领到一两英里外去,”我说;“四点左右我们要在‘甜蕨丛’(Sweet Fern Covert)打猎,大卫。”
“带两把枪,大卫,”巴里斯补充道。
“你不去吗?”皮尔庞特问道,抬头望去,这时大卫正带着狗从我们视线中消失而去。
“还有更大的游戏,”巴里斯简短地说。他从豪利特刚刚放在我们旁边的托盘上,抓起一杯麦芽酒,猛灌了一大口。我们两个也一样,无言地痛饮着。皮尔庞特把自己的杯子放到了身边的草皮上,转身回去继续装弹。
我们提起了拉格朗日教授的谋杀案,提到在德拉蒙德的命令下,此事在纽约是如何被威权所强行掩盖的,我们确信,一定是那伙黄金制造者中的某个人干的,想到那伙人究竟有多机警,竟能有所察觉。
“噢,他们知道德拉蒙德随后会立刻开始追捕他们,”巴里斯说,“但却不知道老天的法网已经在收紧了。纽约那些机智的报社运作得比自己以为的还好,它们的记者如雪貂般长着一双慧眼,伸长红鼻子嗅到了58街的那栋房子,溜走时心里已经写好了一篇专栏,戳穿了拉格朗日教授所谓的‘自杀’。比利·皮尔庞特,我的左轮手枪挂在了你的房间里;我得拿你那把了——”“随便拿,”皮尔庞特回道。
“我要连夜赶路,”巴里斯继续说道;“斗篷、面包、肉,我带这些就够了,当然还有‘猛犬’[注]。”
[注:barkers,原文这个词打了引号,应该是指猎枪。]
“它们今晚会吼起来吗?”我问道。
“不会,我估计用不了几个星期。我会四处打探一下。罗伊,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极其不正常的现象:这片出奇美丽的乡野里,似乎不存在任何定居者?”
“这就像,在每一条钓鳟鱼的河流里,人们都能见到那些雄伟宽广的水面和激流,结果里面却找不到一条鱼,”皮尔庞特比喻道。
“形容得很准确,——只有老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巴里斯说;“我感觉,因为同一个神秘的原因,人类回避着这片乡野。”
“猎杀活动更适合这里,”我评价道。
“狩猎不错,”巴里斯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湖畔草场上的那些鹬鸟(snipe)?为什么它们身上是焦褐色的!那是一片奇异的草场。”
“这是正常现象,”皮尔庞特说,“因为没有人类来清理过这片土地。”
“这一点就很不正常,”巴里斯说;“皮尔庞特,你想和我一起来吗?”
皮尔庞特英俊的脸红了起来,他缓缓答道,“你的提议真的相当不错,——如果我去得了的话。”
“胡扯,”对于巴里斯问皮尔庞特的那个问题,我有些恼怒,“不带随从的话,小威利能帮上什么忙?”
“确实,”巴里斯严肃地说道,“你总不能带着豪利特一起去,你明白的。”
皮尔庞特嘟囔了句什么,结尾听着好像是什么“的”[注]。
[注:原文是“d--n”,推测可能是damn。]
“这么一来,”我说,“今天下午去甜蕨丛打猎,就只有一把枪了。很好,我祝愿你好好享受你那冰凉的晚饭,以及更冰凉的床铺。现在穿睡衣去睡觉吧,威利,记得别睡在潮湿的地面上。”
“让皮尔庞特去打猎吧,”巴里斯反对道,“你可以下次再去,罗伊。”
“噢,太好了,——你的意思是说,等到某年某月又有一次狩猎了再去是吗?”
“要不带上我吧?”皮尔庞特急切地问道,他有些难过。
“你跟我走吧,我的孩子;停止吵架!你是想叫豪利特帮我们打包行李吗——自己注意点,——别带瓶罐,——它们会发出声音。”
“我的瓶子不会有声音的,”皮尔庞特说,他跑去准备一场追踪危险人物的夜行了。
“真奇怪,”我说道,“没有人在这个地区定居过。巴里斯,红泉那边住了多少人?”
“二十个,都是电报局的接线员,不包括伐木工人;因为他们总是换地方,到处迁徙。电报局里有六个是我的人。”
“哪里没有你的人?顶层人士(the Four Hundred)里没有吧?”
“我在那里也安插了人,——在比利的好友中,但他自己毫不知情。大卫跟我说,昨晚来了一大群丘鹬(woodcock)。你今天下午可以去打几只。”
之后,我们聊了聊赤杨树林(alder-cover)和沼泽,一直聊到皮尔庞特从屋子里出来,分别的时刻到了。
“再见了[注],”巴里斯说,背起了行囊,“跟我来,皮尔庞特,不要走到潮湿的草丛里。”
[注:原文是法语“Au revoir”。]
“如果你们明天中午前还没有回来,”我说道,“我就带着豪利特和大卫去搜索你们的踪迹。你说过路线是朝正北方走对吧?”
“正北方。”巴里斯答道,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指南针。
“有一条两英里长的小道,再过去能找到一条小路,又往前两英里,”皮尔庞特说。
“不用讲得这么细,”巴里斯愉快地补充道;“别担心,罗伊,把你对这次探险的担忧丢开吧;没有危险的。”
他当然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平静了下来。
当皮尔庞特那件猎人大衣的最后一角消失在“长树丛”(Long Covert)时,我发现自己身旁只剩下豪利特一个人了。他和我对视了一下,之后礼貌地低下了头。
“豪利特,”我说,“拿着这些弹壳和工具去枪室,别掉了。浪子今天早上有没有被野蔷薇(briers)扎伤?”
“没有肉伤[注],卡尔登特先生,”豪利特说。
[注:No 'arm,即“没有受伤”,从这里开始,尝试用中文模拟豪利特省略h音的效果。]
“那小心点别落下任何东西,”我说,就这么直接走了,留下文雅的豪利特独自应付烂摊子。他得自己收拾完,不能落下一颗子弹。可怜的豪利特!
Chapter III
那天下午大概四点的时候,我在树丛那儿碰到了大卫和猎犬们,就在去甜蕨丛的路上。三条塞特犬,浪子、淘气鬼(Gamin)和小鬼(Mioche),都精力充沛,——早上大卫带它们捕获了一只丘鹬和一对松鸡(grouse),——我走近时,它们正在树丛周围的一小块地盘里使劲乱蹦。当时我手里握着枪,叼着点燃的烟斗。
“察看得如何,大卫,”我问道,在摇着尾巴、兴奋大叫纠缠着我的狗群中努力保持着平衡;“哎,小鬼出什么事了?”
“他的脚被野蔷薇扎到了,先生;我把刺拔了出来,包扎好了伤口,但可能有沙子进去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先生,我想先带他回去。”
“安全第一,”我说;“把淘气鬼也带上吧,下午我只想带一条狗。这里条件如何?”
“相当不错,先生;松鸡都在新长的橡树林附近四分之一英里的范围内。丘鹬大多在赤杨林里。我看到好多鹬鸟在草场上。湖边还有些别的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但我在树丛里的时候,听到树鸭(wood-duck)群中响起了一阵叫唤声,它们都慌慌张张地扑进了树林,就像是有十几头狐狸在它们尾巴后面追咬一样。”
“可能就是只狐狸吧,”我说;“把狗绳系上,——它们必须学会安静站好。我会在晚饭时间前回去。”
“还有一件事,先生,”大卫手里握着枪,犹豫不决着。
“说呀,”我说。
“我看到‘橡树丛’(Oak Covert)旁边的林子里有个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是伐木工人吗?”
“我觉得不是,先生——凭我的感觉,——那些伐木工人里会有中国人吗?”
“中国人?没有啊。你真的看到这树林里有个中国人?”
“我——我想是的,先生,——我也不敢说绝对没看错。我刚走进树丛,他就不见了。”
“猎犬们有反应吗?”
“我说不出来——说不清。它们表现得很反常。淘气鬼趴在地上大叫起来——可能是肚子疼吧——小鬼则呜呜地叫着,——或许是因为那根刺。”
“那浪子呢?”
“浪子,他的反应是最特别的,先生,他后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看见有只土拨鼠吓得逃到了旁边一颗树上。”
“那就难怪浪子把毛竖起来了。大卫,你所谓的中国人,要么是个树桩,要么是堆草丛。马上把狗领回去吧。”
“估计就是这样吧,先生;下午玩得开心,先生,”大卫说完,带着两条戈登猎犬走了,树丛里只剩下我和浪子。
我望着狗,狗也望着我。
“浪子!”
那条狗坐了下来,前腿摆动着,漂亮的棕色眼睛闪着光芒。
“你就是个骗子,”我说;“所以那东西是什么,是赤杨树还是土坡?土坡?好!——现在去抓松鸡吧,——跟上来,我的朋友,发挥一下你那非凡的自制力。”
浪子身形一跃便追了上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他性格高傲,没空理会那些放肆的花栗鼠,以及数之不尽的各种诱人的浓烈气味,要是换成一只普通的狗,便会迷失在这种种香气中,没有工夫去搜寻猎物了。
褐色、黄色的秋季树林里,飘落了成堆的树叶和细枝,感觉非常清爽,脚踩过去嘎吱作响。我们从灌木丛拐进了深林。无数条小溪静谧、轻快地奔向那座湖泊,色彩鲜艳的树叶漂浮其上,有绯红色的枫叶,还有黄色的橡树叶。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水面,淌入褐色的溪水深处,照亮了溪底的沙砾,成群的米诺鱼(minnows)在水中游动,一来一回,一来一回,为了满足它们小小的生命而忙碌着。蟋蟀在树林边缘那些又高又尖的草丛里唧唧地鸣叫,但我们把它们远远丢在身后,跃入了寂静无声的森林深处。
“上!”我对浪子叫道。
猎犬向前方扑出,跑了一圈,在周围的蕨丛里往返穿梭,突然,猛地一瞬之间,那畜生硬生生僵住不动了,肢体刚硬得仿佛一尊铜像。我向前走去,举起了枪,两步,三步,大概走了十步远,前面有一只硕大的雄性松鸡,它慌乱地开始扑腾起来,拼命飞过灌木顶端,朝丛林更深处滑去。我的枪上发出了一道亮光,还有一缕青烟,一阵回音在覆盖着树木的矮坡间回荡,透过迷蒙的烟幕,有个漆黑的东西从半空掉了下去,一团褐色的羽毛在空中飘散,就像是我脚下的褐色树叶。
“叼过来!”
浪子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转眼便飞奔回来了,他弯着脖子,尾巴虽然僵硬但还是摇动着,粉嫩的嘴稳稳地咬在一大团斑驳的古铜色羽毛中。他非常郑重地把那只鸟放在我的脚边,自己也紧紧靠着蹲在一旁,用爪子蹭着那光滑的耳朵,戴着口套的嘴贴在了地面上。
我把那只松鸡丢进袋子里,静静地抚摸着浪子,和他交流感情,过了一会儿,我挥了挥手里的枪,让狗起来。
现在肯定已经五点了,我走到树林中一片小小的开阔地里,坐下来喘口气。浪子也跟了过来,坐在我前面。
“嗯?”我招呼道。
浪子认真地伸出一只爪子,我握住了它。
“反正我们绝对来不及赶在晚饭时间前回去了,”我说,“所以,我们慢慢走也没关系。这都怪你,你知道的。你脚上扎到野蔷薇的刺了吗?——我看看,——在这儿!拔出来了,我的朋友,现在你可以去自由自在地到处闻闻,随便舔舔。但要是你把舌头耷拉出来,上面会沾满枝叶和苔藓的。”
“你就不想躺下,稍稍喘口气吗?别,用不着去闻、去检查那块蕨草地,因为我们现在要抽一抽烟,再打个瞌睡,然后就借着月光回家了。想想我们马上要吃到的那顿丰盛晚餐吧!想想豪利特发现我们没有按时回来时的绝望表情吧!想想之后你要讲给淘气鬼和小鬼听的那些故事吧!想想你自己刚才表现得多棒啊!”
“哦——你这疲倦的老伙计;对着我不停打盹。”
浪子有点累了。他摊开四肢躺在我脚边的树叶上,但他是否真的睡着了,我就不敢确定了,直到那双后腿轻轻抽动起来,我才明白,他正在梦着那些伟大的事迹。
现在我好像也打起了盹,但等我睁开双眼重新坐起来的时候,太阳的位置似乎并没有低下去。浪子抬起头,注视着我,纳闷我怎么还不起身,他用尾巴在干燥的树叶上拍打了好几次,又仰头坐了下来,发出一声呜咽。
我慵懒地环顾四周,第一次留意到,我找的这块小憩之地,是一片多么出奇美丽的地方啊!这里是森林中心一块小小的椭圆形空地,很平坦,厚厚地铺着一层绿草。环绕在周围的树木都相当巨大;它们组成了一面高耸入云的、青葱的圆形墙壁,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头顶那块绿松石般的椭圆形蓝天。这时我才注意到,这片草地的中央有个水池,它如水晶般清澈,闪亮得像是草场上的一面镜子,旁边有一大块花岗岩。几乎令人无法置信的是,无论是树、草坪,还是那透亮的水池,都高度对称得不像是大自然无意中造就的。我之前从未见过这片空地,也从不曾听皮尔庞特和巴里斯提起过这里。这是个奇景,这钻石一般纯净的池子,外形规则、优美,如同一座罗马喷泉,宛若嵌在草皮上的一颗宝石。还有这些巨大的树,——它们也不像是长在美国,而是仿佛属于法国某座鬼怪森林,传说中,那些森林里昏暗、荒凉的空地上,矗立着无人看顾的、长满苔藓的大理石,笼罩在树林上的暮色,用阴影庇护着精灵,和她们那纤细的身影。
我坐在地上,看阳光沐浴着那紧密的灌木丛,那里生长着一丛丛猩红色的红花半边莲(Cardinal-flowers),映射着暗暗的红光,一道长长的光束,照着空中飞扬的尘土,描出了水面漂浮着的树叶的边缘,给它们镀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边。这里还有鸟儿,它们飞过昏暗的林中道路,像一点点飞溅而出的火花,——光彩夺目的红雀(Cardinal-Bird),穿着那染成了浓重绯红色的长袍,——这座森林、十五英里外的那座村庄,以至这整片地区,都被这种鸟赋予了同一个名字:深红(Cardinal)。
我背靠地面躺下身,望向上方的天空。多么苍白,——比知更鸟的蛋更加苍白,——这惨白的天空。我仿佛躺在一口深井的井底,青葱的井壁,在四面八方高耸着。另外,就在我躺下的这一刻,周围的所有空气都有了一种甜美的香味。那香气越来越甜美,越来越深入骨髓,我想知道,是怎样迷离的微风,吹过不知多少百合花,才能带来如此迷人的香味。但根本就没有什么风;空气静止不动。一只金苍蝇落在我手中,——是只蜜蝇(honey-fly)。它和我一样,因这芬芳的寂静而深感迷惑。
接着,在我身后,狗咆哮了起来。
刚开始,我仍旧平静地坐着,呼吸困难,但目光察觉到了一个在草地上沿着水池边缘移动的身影。狗停止了咆哮,它盯着那个方向,紧惕着,颤抖着。
我终于站了起来,疾步走向那座水池,我的狗紧紧跟在身后。
那个身形,是个女人,她缓缓转向了我们。
Chapter IV
她静静地站着,等我抵达池边。我们四周的森林是如此死寂,甚至当我开口的时候,我居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是的,”她说,——她的声音柔顺得如同流水,“我没有迷路。他会过来我身边吗,你的漂亮狗狗?”
我还没张嘴,浪子已经凑到了她身旁,用光滑的脑袋摩擦着她的膝盖。
“不过,”我说,“你肯定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过来的呀。”
“但是,最近的居民区是深红县,离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有大概十九英里远呢。”
“我不知道什么深红县,”她说。
“加拿大那边的圣十字县(Ste. Croix)离这最少有四十英里远,——你是怎么跑进深红森林来的?”我相当惊讶。
“进森林?”她有点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有节奏地抚摸着浪子,动作非常温柔。
“你这条漂亮的小狗,我很喜欢,但我不喜欢被人审问,”她平静地说。
“我叫伊桑德[注],我到喷泉这儿来看你的狗。”
[注:Ysonde,在亚瑟王故事中是一位爱尔兰公主的名字,她是特里斯坦骑士的恋人,名字有Ysonde,Isolde,Yseult,Iseult,Isolt等很多种不同的拼写方式。]
我听话地闭上了嘴。隔了一小会儿,我又告诉她,再过一小时天就要黑了,但她既没有回复,也没有看我一眼。
“这,”我小心翼翼地说,“是一个漂亮的水池,——你管它叫喷泉,——一个赏心悦目的喷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它。很难想象,这一切居然是大自然创造出来的。”
“是吗?”她说。
“你不同意?”我问道。
“我从不这么想;希望你走的时候能把狗留给我。”
“我——我的狗?”
“如果你不介意,”她声音甜美,第一次正面看着我。
有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之后她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发现她的视线集中在了我的额头上。突然,她起身靠近过来,专注地盯着我的额头。在我的眉毛正上方,有一个模糊的痕迹,一个小小的新月形图案。那是个胎记。
“那是个疤吗?”她凑得更近了,好奇地问道。
“那个新月形状的痕迹吗?不是疤。”
“不是?你确定?”她固执地问。
“绝对确定,”我答道,心中惊奇不已。
“一个——一个胎记?”
“对,——我能不能问怎么了?”
她退后回去时,我看见一片绯红色从她的脸蛋上消逝了。她用双手严实地捂着眼睛,仿佛要把我的脸挡在外面,但片刻后,又慢慢地放下了手。她坐到了一块长方形的石头上,那石头围住了半边池塘,令我惊异的是,我看到上面竟有雕刻。浪子又一次靠近她,将脑袋倚在她的大腿上。
“你叫什么?”最终,她开口道。
“罗伊·卡尔登特(Roy Cardenhe)。”
“我叫伊桑德。石头上的这些蜻蜓是我刻上去的,还有这些鱼、贝壳和蝴蝶,你都看到了。”
“是你!它们雕得无比精美,——但这种不是美国本土的蜻蜓——”
“确实不是——它们更美。看,我带着自己的锤子和凿子。”
她从身旁一个怪异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把小锤子和小凿子,拿到我面前。
“你真是天赋异禀,”我说,“你在哪里学到的技术?”
“我?我从来没学过,——我本来就会。我看到那些东西,就把它们刻到石头上。你喜欢吗?有时间我可以给你瞧瞧我做的别的东西。要是我有一大块铜的话,我就能雕出你的狗来,雕得和他一样漂亮。”
她的锤子掉进了喷泉里,我趴了上去,伸长手臂,想把它从水里捞出来。
“在这儿,在沙子上闪着光,”她说着,也跟着我一起趴在了水池上……“哪里,”我看着我们倒映在水中的脸。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太敢长时间看着她的脸,只能在水里看了。
水池映出了她精致的鹅蛋脸,浓浓的秀发,还有那双眼睛。我听着她的腰带发出柔滑的沙沙声,终于捕捉到了那白色手柄的反光,把锤子捞了上来,落下的水滴溅起了水花。
池子上被扰动的水面恢复了平静,我再次见到水中映出了她的双眼。
“听我说,”她压低声音道,“你觉得,你会再来我的喷泉这儿吗?”
“我会来,”我说。我的话音含混不清;双耳里满是水波声。
一道阴影快速涌过水池;我揉了揉眼睛。靠在我身旁的她,在水面上映出的倩影,那里已是空荡荡的了,如今只反射出玫瑰色的夜空,有一颗惨白的星星正眨着眼睛。
我爬了起来,转过身来。她不见了。我只看见,晚霞中,那颗暗淡的星星在头顶闪着光;我只看见,高大的树木一动不动地挺立在沉寂的夜幕下;我只看见,我的狗伏卧在我脚边。
空气中那甜美的香味已经褪去,留在我鼻孔里的,只有蕨草和森林里的霉菌的浓重臭味。一种盲目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心,我握起猎枪,冲进了正逐渐陷入黑暗中的丛林。
猎犬跟着我,急速飞奔穿过我身旁的灌木丛。光线变得越来越昏暗了,但我仍迈步狂奔,汗水从脸上、头发里直淌下来,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究竟是怎么抵达原来那片小树林的,已经很难解释清了。跑回到小路上的时候,我瞥见有一张人脸正从漆黑的树丛里凝视着我,——一张恐怖的人脸,黄色的脸,长着高高的颧骨和细长的双眼。
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身后的猎犬嘶吼着。接着,我直扑了过去,漫无目的地纠缠在灌木丛中,但黑夜已疾速降临,我发现自己卷入了一座由扭曲的树丛和缠绕的藤蔓组成的大迷宫,徒劳地喘着粗气挣扎着,完全看不见眼前这将我困住的灌木。
那是张苍白的脸,一张模糊不明的脸,当晚我独自用餐时,就只记得这个了。豪利特端盘子来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了无声的责备,因为汤已经放了很久,松鸡肉的汁水都干了。
猎犬们也用完晚餐后,大卫领着它们走进屋来,我把椅子挪到炉火前,麦芽酒就摆在身旁的桌上。三条狗蜷缩在我脚边,目光认真地追寻着炉中白桦木柴上噼啪作响的火花,看它们打着转洒落而下。
“大卫,”我说,“你说你今天看到了一个中国人?”
“是的,先生。”
“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有可能是看错了,先生,但——”
“但你相信自己没错。今天你给我倒的是哪种威士忌?”
“平时喝的那种,先生。”
“我喝了很多吗?”
“大概三大口,先生,和往常一样。”
“在威士忌这件事上,你也坚信自己完全没弄错,——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的例子了。”
大卫笑了,说道,“没有,先生。”
“呃,”我说,“我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梦。”
用“梦”这个词,让我感觉更舒服、安心了一些。之前我简直都不敢提到它,哪怕是对我自己提起。
“一个不同寻常的梦,”我又说了一次;“大概五点的时候,我在树林里睡着了,在一片美丽的空地上,那儿有个喷泉——我指的是一个池子。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先生。”
我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又一遍,但大卫摇了摇头。
“你是说有雕刻的石头,先生?我从未碰见过这个。你指的会不会是新斯普林(New Spring)的——”
“不,不!那块空地的位置比那儿更远。可能,有人居住在森林里,在这里到加拿大边境中间的这片树林里?”
“要到圣十字县才有人;至少我从未听闻这有什么居民。”
“当然,”我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中国人,那应该是幻想。当然,跟你的奇遇给我留下的感觉相比,这个印象更加强烈。当然,你没有看到什么中国人,大卫。”
“或许没有吧,先生,”大卫半信半疑地答道。
我让他回去睡觉,告诉他今晚就让猎犬们陪着我好了;他离开后,我深深地灌下一大口麦芽酒,就像皮尔庞特说的,“问心无愧就好”,然后点了根烟。
接着,我想起了巴里斯和皮尔庞特,想到他们今夜要睡在冰凉的床铺上了,因为我很清楚,他们可不敢生火。尽管坐在温热的烟囱边,炉子里烈焰噼啪作响,我却也跟着想象中的他们哆嗦了起来。
“我要把这整个故事告诉巴里斯和皮尔庞特,带他们去看那块有雕刻的石头,和那座喷泉,”我在心里考虑着;“那是个多么奇异的梦啊——伊桑德,——如果那只是个梦。”
我走到镜子前,端详着眉毛上方那个模糊的白色胎记。
Chapter V
第二天,大约八点的时候,我精神萎靡地坐着,看着自己的杯子,豪利特正在往里面倒咖啡,淘气鬼和小鬼大嗥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巴里斯走进门廊的脚步声。
“你好啊,罗伊,”皮尔庞特说,他大步踏进餐厅,“哟,我要吃早餐!豪利特在哪里,——不要拿加奶咖啡给我,——我要牛排,还有鸡蛋。看那狗,他都快把自己的尾巴摇断了——”“皮尔庞特,”我说,“这语速真惊人,不过还是欢迎你。巴里斯呢?你从脖子到脚踝都湿透了。”
皮尔庞特坐了下来,撕开他那沾满泥巴发硬的护腿。
“巴里斯正在给红泉那边打电话,——我想他是要叫几个部下过来,——坐下!淘气鬼,你这笨蛋!豪利特,来三个水煮蛋,再来些面包片,——我刚才在说什么?哦,在说巴里斯;他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或者别的什么方法可以揪出那个黄金制造团伙的位置。我玩得很开心,——他会跟你解释的。”
“比利!比利!”我感到惊讶,但也非常喜悦,“你在学习追踪犯人!天哪!你会自己装弹,现在又自己拿起了枪,还能自己开枪了——你好!一身是泥的巴里斯来了。你们两个真的应该去把身上的装备换了——哇!好夸张的臭味!”
“可能是因为这个,”巴里斯说着,把不知什么东西扔在火炉边,它蹦跶了一段时间,然后扭动起来;“我在湖边的树林里发现的。你知道这可能是什么吗,罗伊?”
我顿感憎恶,因为我看到的,是又一条既像蜘蛛,像蠕虫,又像螃蟹的生物,正是蒂芙尼珠宝店里戈弗雷带着的那种。
“我想,我已经闻出了这种刺鼻的臭味,”我说;“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把它从餐桌旁拿走吧,巴里斯!”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他追问道,解下望远镜和左轮手枪。
“吃完早饭后,我再告诉你我知道的情况,”我坚持道。“豪利特,拿扫帚过来,把这个东西扫到外面的路上。——你在笑什么,皮尔庞特?”豪利特把那个恶心生物扫了出去,巴里斯和皮尔庞特则去脱掉他们那被露水浸湿的衣服,换了身干的服装。大卫走了过来,把狗带出去透透气。几分钟后,巴里斯重新出席,坐在了桌子尽头他的座位上。
“呃,”我说,“要不要先讲讲你们的故事?”
“好,故事不长。他们就在森林另一头的湖边附近,——我指的是那些黄金制造者。今晚我就能逮住其中一个。我还没有锁定主要成员的地址,还没法确定,——请你把烤面包架推到这边可以吗,罗伊,——不,我还不完全确定,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咬住了一个。皮尔庞特是个大帮手,真的,——还有,你怎么看,罗伊?他想加入特工部门!”
“小威利!”
“千真万确。噢,我会劝劝他。所以我带来的那个是哪种爬虫?豪利特把它扫掉了?”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叫他再扫进来,”我冷漠地说。“我已经吃完早餐了。”
“不用了,”巴里斯连忙大口灌掉了自己的咖啡,“它无关紧要;你可以告诉我这个畜生的情况——”
“就算我把它抹在你的面包片上,也是你自作自受,”我回道。
皮尔庞特光彩四射地走了进来,全身洗得干干净净。
“你们接着聊啊,罗伊,”他说;于是我向他们讲述了戈弗雷与他的宠物爬虫的故事。
“所以,按常识来说,这怪物到底哪里能让戈弗雷这么感兴趣?”我如此结束道,把烟头丢进了壁炉里。
“它是日本人制作的,你不这么认为吗?”皮尔庞特说。
“不,”巴里斯说,“它可不是荒诞艺术的作品,而是低劣的恐怖怪物,——它看上去既卑贱又残缺——”
“残缺,——确实,”我说,“像个美式笑话——”
“没错,”皮尔庞特说,“卑贱。那条黄金蛇呢?”
“噢,它被大都会博物馆买下了;你一定要去看看,它令人惊叹不已。”
巴里斯和皮尔庞特各自点了根烟,过了片刻,我们一齐起身,到草坪上闲逛,那儿有一些吊床,就挂在枫树下。
大卫从旁边经过,握着枪,带着狗。
“下午四点,我们三人三枪草场见,”皮尔庞特说。
“罗伊,”巴里斯说道,这时大卫弯腰行了个礼,又走开了,“你昨天是怎么过的?”
我一直在等着他们问这个问题。整整一夜,我都在梦着伊桑德,以及森林中的那片空地,在那儿,在晶莹剔透的喷泉底部,我看见水中映出她的双眼。到了早上,无论是洗澡时,还是穿衣时,我都在不停地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相信那是个梦,不值得如此回味,去搜寻那片空地和那块幻想出来的石雕的想法,也是荒唐无稽的。但现在,既然巴里斯问了,我立刻便决定告诉他这整个故事。
“你们两个,过来,”我突兀地说,“我要跟你们讲点古怪的事。当然你们可以尽情地嘲笑我,但首先,我想问巴里斯一两个问题。你去过中国吗,巴里斯?”
“去过,”巴里斯直视着我的眼睛。
“一个中国人,有没有可能来这伐木?”
“你见到一个中国人?”他平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大卫和我,都觉得确实看到了。”
巴里斯和皮尔庞特交换了下眼神。
“你们也看到了?”我质问道,同时朝向两人……“不,”巴里斯缓缓道;“不过,我听说,这里有,或者可能是曾经有一个中国人,在树林里。”
“是那个魔鬼!”我说。
“没错,”巴里斯严肃地说道;“是魔鬼,也可以说是,——魔鬼之一,——干元(Kuen-Yuin)的成员之一。”
我把椅子拉到吊床边,皮尔庞特伸直了身躯躺在上面,递给我一颗纯金的圆球。
“嗯?”我检查了一下圆球表面的雕刻,它们描绘的是一团扭曲的生物,——龙,我猜。
“嗯,”巴里斯跟着道,伸出手拿走了那颗金球,“这个雕刻着爬行动物和中国象形文字的黄金圆球,是干元的标志。”
“你从哪里弄到的?”我感觉有某些惊悚的事物正在向我逼近。
“今天早上,日出时分,皮尔庞特在湖边发现的。这是干元的标志,”他又说了一次,“可怕的中国巫师团,干元,地球上最凶残、最邪恶的巫师流派。”
我们沉默着,各自吸了口烟,最后巴里斯站了起来,迈步在树丛间踱来踱去,捻起了他灰色的胡子。
“干元是一群巫师,”他停步站在吊床前,皮尔庞特仰面瞧着他;“我指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巫师。我见过他们,——见过他们魔鬼般的行径,我要郑重地对你再说一遍,正如我们头顶有天使,地上则有一群恶魔,他们便是巫师。呸!”他大吼大叫道,“跟我扯什么印度魔法,什么瑜伽,还有一切这些骗人的把戏!为什么呢,罗伊,我来告诉你吧,干元牢牢掌控着成千上亿人,掌控着精神和肉体,肉体和灵魂。你知道中国内陆发生了什么吗?欧洲人知道吗,——有哪个人类能想象得出那个巨大的地狱深渊的环境?你读过报纸,听过李鸿章和那个帝国的外交辞令,看到海上和陆地上进行着数不清的战争,知道日本在那个巨大未知国度参差不齐的海岸边掀起了一场小风暴。但你之前从未听说过干元,从未,所有欧洲人也都一样,除了一两个离群的传教士,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地狱深渊的火焰已经吞食陆地直至海岸边了,这场大爆发将吞没半个地球,——至于另一半,那就祈求神明庇护吧。”
皮尔庞特的烟熄灭了;他重新点了一根,严肃地看着巴里斯。
“不过,”巴里斯平静地总结道,“‘今日之事已足[注],’你懂的,——我不打算说得那么多,——这样不会有什么好处,——甚至你和皮尔庞特应该把它们全忘了,——那些事太不可置信,太虚无缥缈了,——就像说太阳要熄灭了一样。我想探讨的,只是某个中国人,——干元的成员,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概率和处境。”
[注:sufficient unto the day,出自《马太福音》。]
“如果是真的话,”皮尔庞特说,“或许制造黄金的方法就源自于他。”
“我十分肯定就是如此,”巴里斯热切地说。
我把那颗黄金小圆球捏在手里,检查了一下刻在上面的字符。
“巴里斯,”皮尔庞特说,“我没法想象存在巫术,此刻我可穿着一件桑福德狩猎服(Sanford's shooting suits),口袋里还留着一册尚未裁开的《公爵夫人》[注]呢。”
[注:an uncut volume of the 'Duchess',含义不明,推测“公爵夫人”是某本书的简称。]
“我也一样,”我说,“我可是《晚邮报》的读者,我很确定戈德金先生[注]是不会登载这种东西的。嘿!这颗金球是怎么回事?”
[注:埃德温·劳伦斯·戈德金(Edwin Lawrence Godkin,1831-1902),《纽约晚邮报》当时的主编。]
“怎么了?”巴里斯冷冷道。
“为什么——为什么——它在变色——紫色,不,猩红色——不,我觉得它变绿了——天哪!这些龙正在我的手指下扭动——”
“不可能!”皮尔庞特咕哝道,靠了上来;“那不是龙——”
“不!”我激动地大呼;“它们的长相,就是巴里斯带回来的那种爬虫——看——看,它们在蠕动,在翻滚——”
“快丢掉!”巴里斯命令道;我将那个球扔到了草皮上。我们立即都跪到草地上,在旁边观察着它,但圆球又变回了金色,依旧怪诞地雕琢着龙和奇怪的符号。
皮尔庞特脸上微微发红起来,捡起金球,递给了巴里斯。他将其安放在一张椅子上,坐到了我身边。
“哟!”我说,擦拭着脸上流下的汗滴,“你是怎么玩出这种戏法来耍我们的,巴里斯?”
“戏法?”巴里斯不屑地说。
我望向皮尔庞特,心沉了下去。如果这不是戏法,那是什么?皮尔庞特回了我一眼,脸蛋通红,但他只是说了句“如此邪恶、诡异,”而巴里斯答道,“没错,邪恶。”后来,巴里斯再次询问我昨天的经历,于是我从自己在树林里碰到大卫那个时候开始讲,一直说到最后我冲进漆黑一片的灌木丛,在那里看见一张黄色的面容对我咧着嘴,仿佛一颗幽魅的骷髅。
“要不我们去试着找找那座喷泉?”沉默片刻后,我问道。
“好,——还有——呃——那位女郎,”皮尔庞特含糊地念叨着。
“别犯傻了,”我有点不耐烦,“你不用去,你明白的。”
“噢,我要去,”皮尔庞特说,“除非你嫌我碍事——”
“闭嘴,皮尔庞特,”巴里斯说,“这件事非常重大;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片空地,和这么一座喷泉,但严格来讲,没人敢说自己完全了解这片森林。此事值得一查;罗伊,你还能找回去那里的路吗?”
“小事一桩,”我答道;“什么时候出发?”
“打中脑袋就能捕获鹬鸟,”皮尔庞特说,“而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却有机会去寻找一位活生生的梦中女郎——”
我站起身来,深感冒犯,但皮尔庞特似乎并不怎么内疚,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寻找那位女郎的权利归你所有,”他说。“我可以保证不打扰你的美梦,——我要去梦别的女郎们了——”
“去吧,去吧,”我说,“我会叫豪利特一分钟后把你送到床上。巴里斯,如果你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晚饭前就能回来——”
巴里斯也站了起来,严肃地盯着我。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因为我看到他的视线集中在了我的额头上,于是想起了伊桑德和那道白色新月形印记。
“那是胎记吗?”巴里斯说。
“是的——怎么问这个,巴里斯?”
“没什么,——真是个有趣的巧合——”
“什么!——看在上帝份上解释一下!”
“那个痕迹,——或者说是胎记。那是龙爪(dragon's claw)的印痕,——月老的新月标志——”
“月老又是什么鬼?”我不满地问道。
“月老,月亮的制造者,干元的兹尔-恩布[注];——是一个中国神话故事,不过,他们相信月老已经归来,将统领干元——”
[注:Dzil-Nbu,dzil一词来自印第安人中纳瓦霍人的语言,意为“山”。]
“这番对话,”皮尔庞特插嘴道,“传达给人一幅顶戴花翎和黄马褂的画面。水痘已经给罗伊发了张名片,而巴里斯正指引着我们。去吧,你们两个,去呼唤你们那位梦中女郎吧。巴里斯,我听见了马蹄飞奔的声音;你的部下到了。”
两个溅了一身泥的骑士奔向门廊,马蹄声咔哒作响,他们驰骋到巴里斯跟前,飞身下马。我留意到他们两人都背着连发来福枪,以及沉重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他们恭敬地跟着巴里斯,走进了餐厅,我们立即听到了盘子和瓶子乒乒乓乓的响声,和巴里斯那悦耳嗓音发出的一声低哼。
半个小时后,他们再次出现在视线中,对皮尔庞特和我敬礼示意后,便朝着加拿大边境的方向飞驰而去了。又过了十分钟,由于巴里斯并没有露面,我们起身走进房子里去找他。他正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那颗小金球,球体正散发着绯红色和橙色的光芒,闪耀得如同一块熊熊燃烧的煤炭。豪利特张着嘴,双眼圆瞪,一脸恐慌地站在他身后。
“你要去吗,”皮尔庞特问道,他被吓了一跳。巴里斯没有作答。圆球缓慢地变回了淡淡的金色,——但巴里斯迎向我们的脸却惨白得像纸一样。接着,他站了起来,勉强笑了一下,这笑容让我们两个都感到不太舒服。
“给我拿支铅笔,还有几张纸,”他说。
豪利特递了过来。巴里斯走到窗台,飞快地书写着。他将纸折好,放进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然后锁上了抽屉,把钥匙交给了我,挥了挥手让我们走在前面。
我们再次回到了枫树下,他正对着我,表情费解。
“你会知道什么时候该用那把钥匙的,”他说:
“走吧,皮尔庞特,我们必须设法找到罗伊的喷泉。”
Chapter VI
那天下午两点的时候,在巴里斯的提议下,我们放弃了对那块空地和喷泉的搜索,横穿过森林,回到了大卫和豪利特所在的灌木林,他们正带着枪和三条狗等待着我们。
皮尔庞特无情地嘲讽了我一番,嘲笑我对那个他称作“梦中女郎”的姑娘的幻想,不过,伊桑德和巴里斯都对我额头上的白色痕迹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如果不是有这个特殊的巧合,那我早就该说服自己完全相信一切都是梦了。
不过,事实上,对此我也想不出什么解释。尽管我不下五十次走到了某些地标前,一度以为我们马上就能抵达目的地了,但依然找不到那块空地。在整个搜索过程中,巴里斯表现得很安静,几乎一言不发。此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意志消沉。然而,当灌木丛,那个摆着已经放得有点冷的松鸡肉的灌木丛,那个有一瓶勃艮第在等待着我们的灌木丛,当它进入我们的视线中时,巴里斯似乎便恢复了他往日的开朗。
“这一杯致梦中女郎!”皮尔庞特举起了他的酒杯,站起身来。
我不太高兴。就算她只是个梦,听到皮尔庞特这种嘲讽的声音也让人不痛快。
巴里斯可能也体会到这种感觉,——我不清楚,但他确实教训皮尔庞特乖乖喝酒别再烦人,结果那年轻人真的像个小朋友一样认真听话,差点把巴里斯逗笑了。
“鹬鸟的情况如何,大卫,”我问道;“草场现在的条件应该很适合打猎。”
“草场上一只鹬鸟都没有了,先生,”大卫沮丧地说。
“不可能,”巴里斯惊呼,“不可能全都飞走了。”
“真的都走了,先生,”大卫垂头丧气,用一种我几乎听不清的阴郁声音答道。我们三个都惊讶地看着那个老人,等待他解释这起令人极度失望,但又闻所未闻的事件。
大卫望向豪利特,豪利特则凝视着天空……“当时,我正在前进,”老人开口道,眼睛仍死死盯着豪利特,“我正沿着灌木丛前进,带着猎犬们,这时听到树丛中响起了一阵吵闹声,我看见豪利特快速地向我走过来。准确来说,”大卫接着说,“我应该说他是在狂奔。我说的没错吧,豪利特?”
“恕我无礼,”大卫说,“我觉得最好让豪利特来接着讲。有些事情只有他看到了,我不在场。”
“继续说,豪利特,”皮尔庞特兴致盎然地命令道。
豪利特用肤色红润的大手遮住嘴,又轻咳一声。
“大卫说的都是真的,先生,”他开口道;“当时我远远地案着猎犬们嗯在忙活,先生,大卫则站在那棵有斑点的山毛榉噢面,嗯在点搭的烟斗,这个时候,我看到树丛里突然冒出一颗袄袋,喔着一根杆子,就像是在瞄准猎犬,先生”——“一颗脑袋握着杆子?”皮尔庞特震惊了。
“那个袄袋矮有叟,先生,”豪利特解释道,“是叟喔着一根彩色的杆子,——就像这样,先生。哦利特心中感觉这很古怪,于是跳着饱了过去,但那个乞丐搭看见了我,棱我带着大卫回来检查时,搭已经不见了。‘喂,哦利特,’大卫说,‘什么愧’——恕我无礼,先生,——‘你嗯么跑沃来了,’搭喊得特别大声。‘快饱!’我说,‘那个中国人要杀狗!’‘哪里有什么中国人?’大卫说着,举起枪对着每个树丛都瞄了一遍。后来,我感觉自己又看到了啊个人,仪是我们饱来饱去,猎犬们也紧紧跟在我们身后蹦来蹦去,先生,但没有再见到什么中国人了[注]。”
[注:豪利特在这两段话里大量省略h音。]
“我来讲后面的事吧,”大卫说,豪利特轻咳一声,走向猎犬背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继续,”巴里斯的话音有些古怪。
“好,先生,豪利特和我停止追赶后,我们站在断崖上眺望南边的草场。我发现那里有成百上千只鸟,主要是黄脚鹬(yellow-legs)和鸻鸟(plover),豪利特也看到了。后来,我还没来得及跟豪利特说话,就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湖里钻了出来,溅了一堆水花——一大堆水花,就像是把整座山崖都扔进水里了一样。我害怕极了,直接一头扎进了树丛里,豪利特他躲到了篱笆下面,所有那些鹬鸟全都腾地飞了起来——有上百只上千只,——全都吓得尖叫起来,还有树鸭也在草地上飞跑,就像有妖怪在后面追一样。”
大卫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朝猎犬们瞥了一眼。
“继续,”巴里斯的声音依然焦虑不安。
“没有别的了,先生。那些鹬鸟没有飞回来。”
“那湖里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先生。”
“是鲑鱼吗?鲑鱼有没有可能那样吓跑鸭子和鹬鸟?”
“不——噢,不可能的,先生。哪怕有五十条鲑鱼同时蹦起来,也不可能溅起这么大的水花。不可能的对吧,豪利特?”
“绝不呃能,”豪利特说。
“罗伊,”最终,巴里斯说道,“大卫告诉我们的这事,算是让今天的狩猎计划泡汤了。我要带皮尔庞特回屋里去。豪利特和大卫陪着狗,——我有点事情要跟他们说。如果你也想来,就一起来;如果不想,那就去打一对松鸡来做晚餐,要是你想知道皮尔庞特跟我昨晚发现了什么,记得八点前回来。”
大卫吹了声口哨,淘气鬼和小鬼凑了过来,跟着豪利特和他的大提篮,向屋子走去。我把浪子叫到身边,拾起猎枪,转身朝着巴里斯……“我八点前回来,”我说;“你预计自己能逮住其中一个黄金制造者,是吗?”
“没错,”巴里斯冷冷地答道。
皮尔庞特提起了那个中国人,但巴里斯示意他跟上,并朝我点了点头,踏上了回屋的路,豪利特和大卫也跟在后头向房子走去。他们从视线中消失后,我把枪夹在腋下,猛地转身走向了森林,浪子紧跟着我快步奔跑着。
不知不觉中,那个纠缠不断的中国幽灵总令我心惊胆战。我下定决心,要是他敢再次骚扰我,那我就直接将其击倒,搞清楚他究竟在深红森林里干什么。要是他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那我就把他当作黄金制造案的嫌疑人,押着他去见巴里斯,——我想,自己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控制住他,将他那张丑陋的脸赶出这片森林。我很好奇,大卫听见的湖里的响动到底是什么。肯定是一条大鱼,一条鲑鱼,我想;或许经过那场晕头转向的追逐之后,大卫和豪利特都神经过敏了。
狗突然发出一声呜咽,打断了我深沉的思绪,我抬起头来。接着,我陡然刹住了脚步。
那片迷离的空地就在我面前。
狗已经先蹦了出去,穿过天鹅绒一般的草皮,奔向了那块石雕,那儿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我看见,我的狗正亲昵地把自己光滑的脑袋倚在她那同样光滑的长裙上;我看见,她低着头俯视着狗,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走进了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空地。
她有点害羞地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
“既然你来了,”她说,“我可以给你看看更多作品。在这块石头上,在这些蜻蜓和飞蛾旁边,我告诉过你,我还能雕些别的东西。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你不舒服吗?”
“伊桑德,”我结结巴巴地说。
“嗯,”她的眼底流露出某种模糊的神色。
“我——我从未想过能再次见到你,”我脱口而出,“——你——我——我——以为那是梦——”
“梦,梦到我?可能吧,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奇怪?呃——不——但是——当时你去哪了——就是我们一起趴在喷泉上的时候?我看着你的脸,——你映在水里的脸,和我的脸在一起,之后——之后那里突然就只剩下蓝天,和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了。”
“那是因为你睡着了,”她说,“不是吗?”
“我——睡着了?”
“你睡着了——我想你是太累了,就回去了——”
“回去?——去哪儿?”
“回家啊,我在那里雕刻我那些美丽的幻想;看,今天我带了一件来给你瞧瞧。”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那只雕刻出来的动物,那是一只硕大的黄金蜥蜴,长着纤细的、分布着爪子的黄金翅膀,那翅膀如此细薄,甚至阳光都可以穿透过去,在地上投下一块块镀着金光的明亮斑块。
“我的天哪!”我惊叫道,“太震撼了!你是在哪里学到这种手艺的?伊桑德,这是一件无价之宝!”
“噢,真的吗,”她天真无邪地说,“我没有能力卖自己的作品,不过我继父会拿走,把它寄出去。这是我做的第二件这种东西,昨天他说,这个一定要给他。我猜他很穷吧。”
“我不觉得,如果他都能拿黄金来给你做雕刻材料了,怎么可能还是个穷人,”我惊奇不已。
“黄金!”她惊呼道,“黄金!那他可有满满一屋子黄金呢!都是他自己做的。”我坐在了她脚边的草坪上,完全懵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有点困惑。
“你的继父住在哪里?”最后,我问道。
“这里啊。”
“这里!”
“就在湖边的这树林里。你永远找不到我们的房子的。”
“房子!”
“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住在树上?你好蠢啊。我跟我继父住在一座漂亮的房子里,——是座小房子,但特别漂亮。他在里面做他的黄金,但是那些运送的人从来不到房子这儿来,因为他们不知道在哪儿,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进来。我继父把黄金一块块装进一个帆布袋里。等袋子装满了,他就拿到森林里那些人居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之后做了什么。我猜他是把黄金卖了,有钱以后我就可以回到琰(Yian)了,在那里,所有花园都弥漫着甜香,河水从那一千座桥下流过。”
“这座城市在哪儿?”我轻声问道。
“琰?我不知道。那儿终日都是甜美的香气和银铃的声音。昨天我从琰带回来一朵干的莲花花苞,放在我胸口,然后整座森林都飘满了香味。你闻到了吗?”
“嗯。”
“昨天晚上,我就在想,你会不会闻到。你的狗多漂亮啊;我喜欢他。昨天白天我都在想念你的狗,但到了晚上——”
“晚上,”我轻声细语地念道。
“我想起了你。你为什么长着龙爪?”
我出于本能不自觉地把手举到了额头,挡住了那个痕迹。
“关于这个龙爪,你知道什么?”我嘟哝道。
“那是月老的标志,月老统领着干元,这是我继父说的。我知道的所有事都是继父告诉我的。我十六岁之前,我们都一直住在琰。今年我十八了;我们已经在树林里住了两年。看!——看那些鲜红色的鸟儿!它们是什么?琰那里也有一样颜色的鸟儿。”
“琰在哪里,伊桑德?”我极度冷静地问道。
“琰?我不知道。”
“可你曾经住在那里?”
“是啊,住了很久很久。”
“它跨越了大海吗,伊桑德?”
“它跨越了七座大海和那条长河,那条河比从地面到月亮的距离还长呢。”
“谁告诉你这些的?”
“谁?我继父啊;每件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伊桑德?”
“我不知道,他是我的继父,就这样。”
“那你的名字呢?”
“你知道呀,叫伊桑德。”
“没错,但名字后面那个呢?”
“没有啦,就是伊桑德。你有两个名字?你为什么这么不耐烦地看着我?”
“你的继父在制作黄金?你见过他在制作吗?”
“噢,是呀。他在琰的时候也在做,我很喜欢看夜里的火花,飞舞着就像金色的蜜蜂。琰很迷人,——就像我们的花园,而且仿佛遍地都是花园。从我的花园里,能看到那一千座桥,还有后面雪白的山岭——”
“还有人——跟我说说那些人,伊桑德。”我温柔地催着她。
“琰里的人?我能看到他们一群一群的,像蚂蚁一样——噢!好多,成百上万的人在那一千座桥上穿过来又穿过去。”
“那他们长什么样?他们穿得像我这样吗?”
“我不知道。他们离我太远了,就是在那一千座桥上移动着的一个个小点。十六年来,我每天都从我的花园里望着他们,但从来没有走出过花园,到琰的街上去,因为我继父不许我出门。”
“你在琰里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活的动物吗?”我有点失望。
“我有鸟儿,噢,这么高、看上去很聪明的鸟儿,全身是灰色和蔷薇色的。”
她靠在闪亮的水池上,把那光润的小手伸到水面上。
“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呢,”她喃喃道;“你不开心吗?”
“跟我谈谈你的继父吧,”我依旧追问着。“他长得像我这样吗?他穿的衣服,说的话,是像我这样的吗?他是美国人吗?”
“美国人?我不知道。他穿得和你不一样,长得也和你不一样。他很老,非常、非常老。他说的话,有时候和你一样,有时候和琰里的人一样。我也是这样,说两种不一样的话。”
“说的话和琰的人一样,”我不耐烦地催促着,“说的话和——怎么了,伊桑德!你怎么哭了?我的话让你伤心了吗?——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伊桑德,原谅我,——看,我给你跪下了,就跪在你脚边,求你不要难过。”
我突然闭上了嘴,双眼死死盯着一颗用一条金链子挂在她腰上的小金球。我看着她的大腿上,颤栗着,我看见它在变色,现在是暗红色,现在是紫色,现在又是闪耀的猩红色。那是干元的标志。
她朝我弯下腰,温柔地把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
“你为什么问我这种事情呢?”她说,睫毛上的泪珠晶莹剔透。“它们伤到了我这里,——”她把手按在胸口,——“很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啊,现在你的眼睛又变得那么锋利,那么冷酷;你在看挂在我腰上的这个金球。你又想知道这是什么了对吗?”
“对,”我咕哝道,我的双眼里满是来自地狱的彩色火焰,像之前说过的,它们渐渐平息,小球重新恢复为闪着金光的苍白色。
“那是干元的标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为什么问这个?”
“那是你的?”
“呃——是。”
“你从哪里得到的?”我厉声叫道。
“我——我的继——”
她用上了纤细身体的全部力量,把我从身边推开,然后捂住了脸。
我是否伸手过去,把她拉回到了我身边,——我是否吻去了那些泪水,那缓缓滑落到她指尖的泪水,——我是否告诉了她,我有多爱她——告诉她,看到她难受,我的心有多痛,——明明那一切只是我的私事。当她破涕为笑时,眼中那纯净的爱和甜蜜,让我的心灵升华飘出天际,比那高高的、朦胧地闪烁在明亮的蔚蓝之上的月亮更远。我的幸福降临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无法阻挡,让我只能跪倒在她脚下,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我抬起双眼望向那蓝色的穹顶,和闪烁着光芒的月亮。之后,高高的草丛中,我身旁有某种东西移动着,最后紧贴在了我的膝盖上,一股潮湿、刺鼻的臭味充斥在我的鼻孔中。
“伊桑德!”我高声呼唤,但她的手指的触感已经消失,我攥紧的手心里,只剩下冰冷、潮湿的露水。
“伊桑德!”我再次呼唤,我的舌头因恐惧而发硬;——但我仍呼喊着,如同刚从梦中醒来——一场噩梦,那股潮湿、刺鼻的臭味让我的鼻孔颤动着,我感觉到那种既像螃蟹又像爬虫的东西正黏在我的膝盖上。为什么夜晚来得如此之快,——我在哪里?——哪里?——僵硬、冰凉、慌乱,还流着血,精神崩溃,像具尸体一样躺倒在地上,浪子正舔着我的脸,巴里斯在灯光下打量着我,那盏灯在深夜的微风里闪耀着亮光,冒着烟,如同一支火炬。呕!那令人窒息的烟味将我唤醒,我大喊了一声:
“伊桑德!”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皮尔庞特嘟囔着,伸出手臂扶起了我,像抱着一个孩子,“他被袭击了吗,巴里斯?”
Chapter VII
几分钟后,我已经能僵硬地站起来走路了,我走进卧室,豪利特已为我准备好了温暖的洗澡水,以及一杯滚热的苏格兰威士忌。皮尔庞特擦干了从我喉咙上流出的血,它们已经凝固了。伤口很小,几乎看不出来,只是被荆棘扎出的一个小洞而已。洗完头后,我神清气爽,接着一头扎进水中,再加上酒精的冲击,肉体也恢复了。
“现在,”皮尔庞特说,“灌掉你那杯热过的苏格兰威士忌,躺下吧。你想吃烤丘鹬吗?不错,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想吃的。”
巴里斯和皮尔庞特瞧着我,看我坐在床边,阴沉地嚼着丘鹬的叉骨肉,小口抿着我的波尔多葡萄酒,看上去相当舒适。
皮尔庞特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他高兴地说,“这只不过是个十美元或者十天就能搞定的小问题。我还以为你被袭击了——”
“我没喝醉,”我回答道,淡定地叉起几根芹菜。
“确定只喝了一点?”皮尔庞特满是关怀地询问道。
“别瞎猜了,”巴里斯说,“让他自己待着吧。要再来点芹菜吗,罗伊?——对睡眠好。”
“我不想睡觉,”我回道;“你和皮尔庞特什么时候去逮捕那个黄金制造者?”
巴里斯看了看怀表,喀的一声合上了盖子。
“一个小时后;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去?”
“相反,我要去,——给我倒杯咖啡可以吗,皮尔庞特,——我现在正跃跃欲试呢。豪利特,把那盒新的帕纳特拉斯[注]拿来,——那盒淡味的进口货;——顺便把醒酒器拿走。现在,巴里斯,我要穿衣服了,你和皮尔庞特保证冷静,听我把自己必须说的话讲完。那扇门关好了吗?”
[注:Panatellas,一种形状细长的雪茄。]
巴里斯锁好门,重新坐下。
“谢谢,”我说。“巴里斯,琰城在哪里?”
一种近似于恐惧的神色从巴里斯眼中闪过,我看到他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没有这座城市,”最终,他说,“难道我在梦话里提过吗?”
“那是一座城市,”我继续镇定地说道,“在那儿,河水在一千座桥下漂流而过,在那儿,花园弥漫着甜美的香气,空气中充盈着银铃的悦耳铃声——”
“住嘴!”巴里斯喘着粗气,全身颤抖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罗伊,”皮尔庞特冷静地打断道,“你这么逼问折磨巴里斯,到底是要干吗?”
我望着巴里斯,他也望着我。一两秒钟后,他再次坐下。
“接着说,罗伊,”他说。
“我必须问,”我回答道,“因为现在,我确定自己没有做什么梦。”
我跟他们讲了全部经过;然而,哪怕是在我讲述的时候,这整件事仍然如此朦胧,如此不真实,甚至有时我感觉滚烫的血液在耳中剧烈地悸动,不得不暂停下来。这样的画面仿佛是不可能存在的:几个理性的人类,在这公元1896年,竟然严肃地讨论着这种事情。
我注视着皮尔庞特,但他面色凝重,甚至连笑没有笑一下。至于巴里斯,他低垂着那颗帅气的脑袋,双手紧紧攥着未曾点燃的烟斗。
等我说完后,皮尔庞特缓缓转身看向巴里斯。他两次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问点什么,结果还是陷入了沉默。
“没错,琰是一座城市,”巴里斯精神恍惚地说着;“这是你想听到的回答吗,皮尔庞特?”
我们默默点了点头。
“琰是一座城市,”巴里斯重复了一遍,“在那里,一条长河从一千座桥下漂流而过,——在那里,花园弥漫着甜美的香气,空气中充盈着银铃的悦耳铃声。”
我张开嘴唇吐出了那个问题,“这座城市在哪里?”
“它的位置,”巴里斯的情绪相当烦躁,“要跨越七海和那条大河,那条河的长度比从地球到月亮的距离还长。”
“这是什么意思?”皮尔庞特问。
“啊,”巴里斯奋力振作了起来,抬起了他低垂的眼睛,“我是在引用来自另一片土地的寓言故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跟你们说过干元吗?琰就是干元的中心。它藏在那个名为中国的巨大阴影中,朦胧而广阔,仿佛午夜中的天国,——一座未知的大陆,可望而不可及。”
“可望而不可及,”皮尔庞特低声重复道。
“我曾见过它,”巴里斯如在梦中。“我见过黑暗华夏(Black Cathay)的死寂平原,穿越过死亡群山(mountains of Death),那群峰的顶端位于大气层之上。我见过占吉(Xangi)的影子,那即是地狱魔王的形状。我宁可死在离亚兹德和暗黑吉打[注1]有一百万英里远的地方,也不愿看见白莲花在占吉的阴影中合上花蕾!我曾睡在辛都[注2]的废墟中,在那儿,风永不停息,乌尔乌勒[注3]因死亡而哀嚎。”
[注1:Yezd and Ater Quedah,Yezd是一座伊朗古城,拜火教的中心,现在常见的英文拼写为Yazd;Quedah则是马来西亚西北部一个地区,历史上此地存在过一个古国,现在常见的英文拼写为Kedah。]
[注2:Xaindu,原型大概是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在诗歌《忽必烈汗》中描绘的元朝上都(Xanadu),这首诗可能影响了本文对琰城的描述。]
[注3:Wulwulleh,原型可能是十九世纪关于印度的书籍中提到的一座名为Wullubheepoor的古城,其遗迹附近有个叫做Wulleh的村镇。]
“那琰呢,”我轻轻催道。
他慢慢把脸转向我这边,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
“琰,——我在那儿生活过——在那儿爱过。直到我的肉体停止呼吸,直到龙的爪痕从我手上褪去,”——他卷起自己的袖子,我们看到一弯白色的新月明晃晃地刻印在他的手肘上,——“直到我眼中的光芒永远消退,那时,即使到那个时候,我依然无法忘记那座城市,琰。为什么呢,因为,那是我的家,——我的家!那条河,那一千座桥,城后那白色的山峰,那香味甜美的花园,那些百合花,夏季微风那美妙的声音,风中飘扬着蜜蜂的乐曲和银铃的悦耳铃音,——这一切都属于我。你们是不是以为,既然月老曾在我的手臂上烙下龙爪,与我关系匪浅,那我的逮捕行动自然就结束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既然月老能赋予我一切,那我自然同意他有权再将其夺走?他就是那个占吉吗,那个在他的影子里,连白莲花都不敢抬头盛放的占吉吗?不!不!”他狂暴地大吼道,“那个巫师,月亮的制造者,月老,这一切不是他赋予的,我的幸福并不是因他而来!这都是真的,这不是一个消逝的幽影,这不是一个彩色的泡泡!巫师,能造得出一个男人所深爱的女人吗?能让他们相爱吗?月老能跟伟大的占吉相提并论吗?占吉是神。等到他恩赐的时刻,出于他那无限的美德和仁慈,他将把我深爱的女人带回到我身边。我知道,她就在神的脚边等着我。”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不安的死寂,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加速跳动着,皮尔庞特的脸,看上去惨白而悲凉。巴里斯摇摇晃晃着,抬起了头。他那原本血色红润的脸完全变了样,令我惊悚不已。
“听着!”他的眼神极度恐怖;“你额头上有龙爪的印记,月老知道的。如果你想要爱情,那就像个男人一样去爱,因为到最后,你的灵魂将会经受地狱般的折磨。再说一遍她的名字?”
“伊桑德,”我只回了这一句。
Chapter VIII
当晚九点,我们逮捕了其中一名黄金制造者。我不知道巴里斯是怎么设下埋伏的;我所看到的全部事实,用一两分钟就能讲完。
我们埋伏在房子下方一英里左右处的深红县公路边,皮尔庞特和我都拔出了左轮手枪,守在路的一边,在一棵灰胡桃树下,巴里斯守在另一边,一把温彻斯特步枪正架在他的腿上。
我向皮尔庞特询问时间,他正摸索着自己的怀表,这时远处的公路上传来了一阵马匹飞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咔哒作响,奔驰而来。很快,巴里斯的步枪喷出了火焰与一团黑烟,马和骑手都跌倒在了尘土中。皮尔庞特飞速揪住了已经头晕目眩的骑手的领子,——那匹马完全死透了,——我们点燃了一截松木,过去检查那个家伙,此时巴里斯的两个部下也骑着马飞驰过来,到我们跟前拉住了缰绳。
“嗯!”巴里斯有点怒气,“是那个‘闪光人’。如果不是他,那就只能是我了[注]。”
[注:it's the 'Shiner,' or I'm a moonshiner. 应该是巴里斯即兴说了句俏皮话。]
我们好奇地围成一圈看着这个“闪光人”。他长着红头发,又胖又猥琐,脑袋上睁着一双红色的小眼睛,像一头发火的猪。
巴里斯熟练地按流程在这人的口袋里翻找,皮尔庞特负责按住他,我则帮忙举着火把。这个闪光人堪称一座金矿;口袋,衬衫,靴子,帽子,甚至他那捏得紧紧的、流着血的脏兮兮手掌里,全塞满了大块金灿灿的柔软黄金,都快撑爆了。
在我们的催促下,巴里斯只好把这些“私铸黄金”放在他的猎人外套的口袋里,先回去审问那个犯人。几分钟后,他走了回来,示意骑在马上的部下们带闪光人回去关押。他们腿上搁着步枪,在我们的注视下慢慢策马走入了黑暗之中,那个闪光人面色阴沉,他被牢牢绑着,拖在两匹马之间离开。
“这个闪光人是谁?”皮尔庞特把他的左轮手枪插回枪套里,问道。
“一个走私贩子,卖过假货,造过假币,还抢过劫,”巴里斯说,“可能还是个杀人犯。德拉蒙德会很高兴见到他的,我想,刚才他不肯承认的事情,到了那里大概就会老实松口了。”
“他不肯交代?”我问。
“一个字都没说。皮尔庞特,这里没有别的事需要你帮忙了。”
“不需要我?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巴里斯?”
“不,”巴里斯说。
我们沿着漆黑的公路走着,一时间沉默不语,我很好奇巴里斯打算干什么,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一直走到了我们屋子的走廊上。他伸出手,在那儿先对着皮尔庞特,然后又对着我,各道了一句再见,仿佛他将要踏上一段很长的旅程了。
“你多久能回来?”他转身往大门外走去,我不禁呼唤道。他穿过草坪走了回来,一次又一次地握着我们的手,我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情感,过去从未想到他胸中也有如此深情。
“我要走了,”他说,“今夜,去给他的黄金制造计划画一个句号。我知道,关于每天晚餐后,我那不起眼的、孤身一人的夜间散步,关于我实际做了什么,你们两个从来不曾生过疑心。我来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暗中杀掉了四个黄金制造者,——我的手下把他们埋在地下,就在那块四英里里程碑的新缺口下面。还剩下三个没死,——一个是我们逮捕的那个‘闪光人’,另一个罪犯叫‘黄人’(Yellow),土话叫‘黄鬼’(Yaller),至于第三个——”
“第三个,”皮尔庞特激动地念道。
“第三个人,我至今都没有见到。但我知道他是谁,是什么东西,——我都知道;如果他身上长的是人类的肉,流的是人类的血,那今晚他就要出点血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草地上有种轻微的动静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名骑手正在星光下静静地前进,踏过海绵般湿润的草地。他靠近巴里斯时,擦亮了一根火柴,我们看见他的马鞍上横搁着一具尸体。
“是黄鬼,巴里斯上校,”那个人碰了一下他低垂的帽檐,向我们敬礼。
这残酷的陈述令我们浑身颤栗,接着,简单地检查过那个僵硬、大睁着双眼的死人后,我畏缩起来。
“确定无疑,”巴里斯说,“带他去那块四英里路标,把他身上的东西送往华盛顿,——东西要封好,小心点,约翰斯通(Johnstone)。”
骑手带着他那诡异的行李慢跑而去,而巴里斯又一次握住了我们的手,这是最后一次了。接着,他离开了,满怀欣喜,嘴上露出了嘲弄的笑容,皮尔庞特和我转身回到了屋里。
我们闷闷不乐地坐在大厅里,在点灯前抽了一个小时的烟,一言不发,直到皮尔庞特终于爆发了:“我真希望巴里斯今晚带上我们其中一个!”
我的脑子里也有相同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说:“巴里斯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个观点既没有让我们高兴起来,也没能开辟出一条继续谈下去的路,几分钟后,皮尔庞特说了句晚安,便叫豪利特去准备热水洗澡了。等他被豪利特裹进温暖的被窝里后,我只留下一盏灯,将其他灯火全部熄灭,又送走了猎犬们和大卫,最后叫豪利特也去歇息了。
我自己却没打算放松下来,因为我明白自己今晚是睡不着的。炉火旁的桌子上,摊开着一本书,于是我打开阅读了一两页,但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别的事情。
窗户的阴影越来越长,我望向点缀着群星的天穹。今夜没有月亮,但空中到处散落着闪耀的星辰,还有一道苍白的光芒,它甚至比月光还要明亮,笼罩在草场和树丛之上。从森林深处,传来了夜风的声音,有一股柔和的暖风,轻声低语着一个名字,伊桑德。
“听,”风声叹息着,这句“听”在摇晃着的树木间回响,每一片小小的叶子都颤动着。我侧耳倾听。
高高的草丛因蟋蟀的吟唱而颤抖着,从那里,我听见了她的名字,伊桑德;我听见了,在灰色飞蛾萦绕其上的沙沙作响的忍冬(woodbine)丛中;我听见了,在门廊下坠落的一滴,一滴,又一滴的露水中。寂静的草场上,流水低诉着她的名字,林中的潺潺小溪,也跟着念道,伊桑德,伊桑德,直到地面、天空,全部震颤着、充盈着那轻柔的呼唤,伊桑德,伊桑德,伊桑德。
一只夜鸫(night-thrush)在门廊边的一棵灌木上鸣唱,我偷偷来到走廊上,听着它的歌声。过了一会儿,它的声音再次飘来,距离又远了一点。我冒险走出了屋子,追寻到了公路上。又一次,我听见它在更远的森林中,于是追随着它前去,因为我知道,它在歌唱伊桑德。
我离开大路,来到了小路上,走进了树林下的甜蕨丛,这时我犹豫起来;然而,黑夜的美丽诱惑着我,夜鸫们的歌声也从每一棵灌木上传来,呼唤着我。在那道点缀着繁星的光芒中,灌木、野草、野花,都格外真切、格外生动,因为今夜没有月亮来投下阴影。草场和流水,树林和溪流,在那苍白的微光下都光彩透亮。仿佛有无数恢宏的明灯,悬挂在高耸的天穹之上,照亮了这颗星球,透过这神秘的光线,那不动的群星,平静而安宁,如同天国上的眼睛,凝视着……我漫游过及腰深的、沾着露水的大片金色野草(golden-rod),又跋涉过长着三叶草和野生燕麦的荒原,穿行过一株株结着果实的暗红色野蔷薇、蓝莓和野生李子,直到韦尔溪(Wier Brook)的低吟提醒我,路到头了。
但我不会停下,因为深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睡莲香气,而在远处,越过覆盖着树木的低崖,与湿润的草地之后,远方那一线细细的河流上,我听见了那昏昏欲睡的水鸟的喃喃声。我要去那座湖。路径畅通无阻,除了路上那稠密的新生林木,和那一丛丛驼鹿草(moose-bush)组成的陷阱。
夜鸫们停止了歌唱,但我并不需要活物的陪伴。每走一段路,都能看到纤细的、疾步飞奔的身影从前路上穿行而过,那是毛皮光滑的水貂,如影子般溜过我的脚边,还有瘦长的黄鼠狼和肥胖的麝鼠(muskrats),它们匆匆远去,去奔赴某场幽会,或是杀戮。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小型林地动物同时在夜晚活动,不禁纳闷起来,为何它们全都跑得如此急迫,为何它们全都匆忙奔向同一个方向。这时,我正让开路,让一只野兔急跃过树丛,这时,又有一只兔子从身边疾奔过去,双耳如旗帜般高悬着。我走进一片山毛榉次生林时,两条狐狸掠过我的身旁;再往前一点,一头母鹿从树下的灌木丛中冲了出来,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只鬼祟的猞猁,他的双眼闪亮得宛如燃烧的煤块。
他并没有注意那头母鹿,也并不在乎我,只是轻捷地向北方跑去。[注]
[注:《一个卡尔克萨城的居民》中有相似的情节。]
那只猞猁一路飞跃。
“这因何而起?”我问自己,心中惊奇不已。没有发生森林火灾,没有风暴袭来,也没有洪水。
要是巴里斯也从这条路经过,这场突然的集体迁徙,会是他搅起的吗?不可能;就算是一个军团进驻森林,也绝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将这些惊恐的动物统统驱赶走。
“在地球上,是什么,”我思考着,侧头看见一只渔猫(fisher-cat),它正横冲直撞地飞跑着,“在地球上,是什么,才能在夜晚的这种时候,驱使这些野兽出逃?”
我抬头望着天空。不动的群星仍宁静地散发着微光,令人愉悦,我继续上路,穿过云杉繁密的狭窄地带,这里下方,便通向那座星星湖的岸边。
野生的蔓越莓和驼鹿草纠缠着我的脚,湿润的枝桠纷纷洒下露水,让我浑身湿透,一路上,粗大的云杉针叶划破了我的脸。穿行过长满苔藓的林木,和海绵般稠密的高高草丛,我走向那平坦的沙石湖岸。
周围并没有风,湖上却泛起了一层层涟漪,我能听见它们正在鹅卵石间扑腾着。群星苍白的微光之下,成千上万朵睡莲朝向天空,捧起了它们半闭着的圣杯。
我扑了过去,整个人跃到了湖岸上,双手抱头,望向湖面。
扑腾,扑腾,水波摇荡到了岸边,波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终于,一道薄薄的、闪耀的湖水,如同一抹刀锋,蠕动到了我身前。我想不通;湖面不断上升,但此时并没有下雨。整条湖岸的水都在朝上奔涌;我听见潮水冲过莎草的声音,波浪已漫过了我身旁的野草。睡莲在微弱的波纹中摇晃着,每一片水润的浮叶都随着潮水上升着,沉下,又再次浮起,直到整座湖都微微发亮,托起那无数飘摇的花朵。那睡莲的香气,多么甜美,多么深邃。
这时,湖水又开始消退了,波纹缓缓地退去,从明亮的边沿往后回缩,白色的鹅卵石重新浮现,反射着光芒,仿佛嵌在满满一大块玻璃中的泡沫。
顺着湖岸看去,没有动物自这一片漆黑中游出,没有巨大的鲑鱼在涌动,没有什么能让这整片湖岸都涨起大浪,就像是由一条大船卷起的波涛滚滚而来。会是洪水吗,会不会是森林深处下起了大暴雨,沿韦尔溪流过来的洪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解释,然而,我跨过韦尔溪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水面在上涨。
就在我坐着琢磨此事时,一团淡淡的微风突然涌了过来,我望向被浮起的莲叶染白的湖面。四面八方的赤杨树都呜咽了起来;我听见身后的树林在骚动着;交缠着的树枝,树皮贴着树皮,轻柔地相互摩擦着。有什么东西——可能是只猫头鹰——展翅飞出黑夜,下坠,腾起,又再度没入黑暗,隔着水面,我远远听见它模糊地哭诉着,伊桑德。
我的内心再也承受不了了,我崩溃倒地,仰面朝天,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我湿润着双眼,忽然又抬起头来,——因为湖岸上又一次溅起了水花,——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别再来了,别再来了。”但我的心是在说谎,其实,就在我抬头望向安宁的群星的时候,便看见了她,她静静地站着,紧靠在我身旁;我极度温柔地,又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伊桑德。
她伸出双手。
“我很孤独,”她说,“我去了那片空地,但森林里全是受惊的动物,它们吓到了我。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吗?鹿都在往高地跑。”
我们沿着岸边走去,她的手仍然握在我的手中,潮水拍打在石头和浅滩上,压过了我们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你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在空地上的喷泉那儿的时候?”她说。
“我走了!——”
“当然啊,带着你的狗飞快地跑了,冲进了密林和树丛里,——噢——你吓到了我。”
“我是这么走的吗?”
“是啊——在你——”
“在我?”
“在你亲了我之后——”
我们一同坐了下来,看向点缀着星星的墨色湖水中,就像我们之前一同趴在那空地里的喷泉上一样。
“你还记得?”我问道。
“是啊。看,水上镶着银色的星星,——到处都浮着白色的睡莲,下面还有星星,往下,再往下。”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花?”
“白莲花。”
“跟我聊聊月老吧,干元的那个兹尔-恩布,”我低语道,扶起了她的头,我想看着她的眼睛。
“你喜欢听这种事吗?”
“对,伊桑德。”
“现在,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是你的了,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凑近点。你想知道月老的事?月老是干元的兹尔-恩布。他住在月亮上。他很老——非常,非常老,曾经,在去统领干元之前,他是一个用丝线把所有命中注定的情侣连在一起的老人,没有任何东西能破坏这种联系。但一切都变了,因为他决定要去统领干元。他带坏了星,——中国的善良妖精,——用它们扭曲的身体造出了一个怪物,他也将其称之为‘星’。这个怪物非常恐怖,因为它不是单单自己活着,而是有成千上万个可憎的侍从,——一种没有嘴、没有视力的活的生物,星动的时候,它们也跟着动,就像一个大官和他的侍卫们。它们是星的一部分,虽然它们之间并不相连。如果这些侍从中有一只受了伤,星就会痛苦地死命翻滚起来。它非常可怕——这只活着的巨大本体和那些生物分隔开来,就像无数被切断的手指,围着一只丑恶的手掌扭动着。”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继父。”
“你信吗?”
“嗯。我见过星的其中一只那种生物。”
“在哪儿,伊桑德?”
“就在这片树林里。”
“那你相信这里还有一只‘星’?”
“一定有,——或许就在湖里——”
“噢,那些星住在湖里?”
“嗯,七海里也有。但我不害怕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佩戴着干元的标志。”
“那我就不太安全了,”我笑道。
“不,你很安全,因为我用手揽着你呢。要我再说说星的事吗?如果星想要杀死某个人,耶斯猎犬(Yeth-hounds)就会在夜里飞奔出去——”
“耶斯猎犬是什么,伊桑德?”
“耶斯猎犬是没有头的狗。它们是被杀死的孩子的鬼魂,在夜里穿过丛林,发出哭号的声音。”
“你相信这种事?”
“嗯,因为我佩戴过黄莲花——”
“黄莲花——”
“黄色是信仰的标志——”
“在哪儿戴过?”
“在琰,”她悄声说。
过了一会儿,我说,“伊桑德,你知道有一个上帝吗?”
“上帝即是占吉。”
“那你听说过基督吗?”
“没有,”她温柔地答道。
树梢上,风再次吹了起来。我感觉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伊桑德,”我又问道,“你相信那些巫师吗?”
“嗯,干元便是巫师;月老也是个巫师。”
“你见识过巫术吗?”
“嗯,见过星的那些爬虫侍从——”
“其他的呢?”
“还有我的饰品,——就是那颗金球,干元的标志。你看见过它变色吗,——你有见到那些爬虫在扭动吗——?”
“嗯,”我缓慢地说,之后,我沉默着,一种不安的急剧颤栗抓住了我。巴里斯也严肃、不祥地提起过那些巫师——干元,我也亲眼见识过,那些雕刻出来的爬虫动了起来,在发着金光的圆球上扭曲翻滚着。
“即便如此,”我大声说道,“上帝依然永在,而巫术,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啊,”伊桑德喃喃道,紧紧地贴着我,“在琰,他们说的是,干元永在;上帝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他们胡说,”我狂暴地低吼道。
“小心点,”她乞求着,“他们可能会听见。别忘了你额头上有龙爪的标记。”
“它又是什么?”我问道,也想起了巴里斯手臂上那个白色的标记。
“那些刻上了龙爪标记的人,都会被月老追踪到,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如果你得罪了他,坏结果便是死。啊,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你相信这些!”我不耐烦地问……“我只是知道,”她叹息道。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继父?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中国人?!”
“我不知道;他长得和你不一样。”
“那——那你有告诉过他我的事吗?”
“他知道你——不,我没有跟他提过一句,——啊,这是什么——看——是条线,一条丝线,围在你的脖子上——也围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大吃一惊。
“这一定是——一定是月老,把我跟你绑在一起,——就像我继父说过的——他说月老会把我们绑——”
“胡说八道,”我几乎变得粗暴起来,抓住了那根丝线,但让人惊奇的是,它就像一缕轻烟,在我手里消逝无踪了。
“这可恶的花招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恼怒地低吼着,但话刚说出口,我的怒火就消散了,一股悸动着的寒意让我全身颤抖摇晃起来。就在湖的边沿,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矗立着一个身影,扭曲而弯折,——是一个矮小的老人,他空手托着一块燃烧的煤块,火花四溅。那煤块发出的光辉逐渐增强,照亮了上方那张骷髅般的脸,一片红色的光芒笼罩在他脚边的沙地上。但那张脸!——摇曳的火光中,是一张诡怪的中国人的脸,——以及蛇一般狭长的眼睛,随着煤火的红热也一起闪闪发亮。煤!那不是煤,而是一颗金球,它的火芒,将夜幕染成了猩红色——那是干元的标志。
“看!看!”伊桑德喘着气,剧烈地颤抖着,“看月亮从他的手指间升起来了!噢,我想那是我继父,他是月老,月亮的制造者——不!不!怎么会是我继父——啊,神啊!他们是同一个人!”
恐惧使我僵住了,我膝盖一软跌倒在地,摸索起了塞在外套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但有某种东西抓住了我——某种像网一样束缚着我的东西,仿佛有一千条粗重的丝绳结成网捆着我。我挣扎着,扭动着,但这张网越加紧实;它在我们头顶——我们两个人的头顶,拉着,把我们互相压进对方的臂弯里,直到我们肩并肩贴在一起,手、身体、脚,全都被缚住,只能奋力跳动着,喘息着,如同一对被网住的鸽子。
而那个生物,就在湖岸下方!我是如此恐惧,看着那一轮明月,巨大,银光闪闪,就像从他手指间浮起的一个泡泡,在宁静的虚空中越爬越高,越爬越高,高悬于午夜的天穹之上,这时,又有另一轮月亮从他的手指间升起了,接着,一个又一个,直到天国的辽阔疆域内布满了月亮,而地球在这白色的眩目月光下,闪耀得如同一颗钻石。
一股狂风从东面一路吹来,它悲凉地、悠长地嘶吼着,侵袭着我们的耳朵,——那是一声怪异的哀嚎,如此诡异,令我们的心脏一时停止了跳动。
“耶斯猎犬!”伊桑德抽泣道,“你听!——他们正在穿越森林!星就在附近!”
接着,在我们周围,在干燥的莎草丛中,传来了一种沙沙作响的动静,仿佛有些小动物在爬行着,空气中还充满了一种潮湿、刺鼻的臭味。我记得这种味道,我看见那种既像蜘蛛又像螃蟹的生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我身边,它们拖动着自己柔软多毛的黄色躯体,爬过不住摇晃的草丛。它们爬着,成百上千只地爬着,污染着空气,翻涌着,扭动着,蠕行着,抬着那没有嘴的盲目头部。半睡半醒的鸟儿们,被这黑暗所搅动,在它们面前不禁惊恐慌张,振翅远遁,兔子从窝中蹦出,黄鼠狼像飞逝的影子一般溜走。森林里剩下的动物,也纷纷飞起、逃亡,躲避这场可憎的进犯;我听见一只野兔发出恐惧的吱吱尖叫,乱窜的野鹿的鼻息,以及一头野熊笨重的奔逃声;这整段时间里我都难以呼吸,几乎快要被这有毒的空气闷死了。
我尽力挣扎,想从缠在身上的丝网中挣脱,这时,下方那巫师向我投来一道致命、可怕的目光,与此同时,我看到他转过了身,迈步离去……“站住!”树丛中传来一声大吼。
“巴里斯!”我高喊道,拼死挣扎着跃起。
那个巫师扑向前方,我听到,砰!砰!砰!是一把左轮手枪。巫师跌落在水边,这时巴里斯跳进了白色光芒中,再次开火,一枪、两枪、三枪,对着他脚下那个扭动着的身影开火。
之后,一个骇人的物体现身了。一个阴影耸现在黑色的湖面上,一个无法形容的、不定形的团块,没有头颅,没有视觉,巨大无比,从身体的一端直到另一端,咧开了一道大缺口。
一股巨浪撞向巴里斯,他跌倒在地,又一道巨浪,将他冲到了鹅卵石上,又来了一股,将他卷进了水中,随后,——随后那个东西对着他压了下来,——我晕了过去。
* * *
所以,关于月老和星,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我不怕被科学家和记者们嘲笑,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巴里斯死了,杀死他的那个东西,至今仍然活在星星湖里,同时,它那些蜘蛛一般的侍从,也还在深红森林里游荡着。游戏已经结束了,湖畔的森林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了,除了那些爬虫。当星在湖水深处游动时,它们也跟着蠕动着。
巴里斯去世,德拉蒙德将军已了解了自己的损失,而我们,皮尔庞特和我,也清楚我们失去了什么。他之前曾将一把钥匙交给我,我们打开抽屉后发现了一封遗嘱。里面装着几张信纸,上面写道:
那个巫师,月老,就在深红森林里。我必须杀了他,或者让他杀了我。他造出了那个我深爱的女人,让我们结合,——是他制造出来的,——我就看着他,——看着他用一朵白莲花的花苞造出了我的爱人。我们的孩子出生时,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要从我手里要回那个我爱着的女人。我拒绝后,他离开了,当晚我的妻子和孩子便从我身边消失了,在她的枕头上,我只找到一朵白莲花的花苞。罗伊,你梦中的那个女人,伊桑德,可能就是我的孩子。如果你爱她,愿上帝保佑你吧,因为月老会赋予你所想,——也会将其夺走,仿佛他就是占吉,他就是神。离开这片森林之前,我会杀了月老,——或者让他杀了我。
富兰克林·巴里斯(Franklyn Barris)
现在,世人会知道巴里斯是怎么看待干元和月老的。我看到,李鸿章不过是给报社记者们瞥了一眼黑暗华夏和干元的恶魔们,他们便兴奋不已。他们不知道,干元在暗中行动着。
皮尔庞特和我拆掉了深红森林里的猎人小屋。我们都做好准备,时刻等待着号召,随时可以出发,带领政府派出的第一支队伍去搜查星星湖,把螃蟹爬虫扫除干净。但必须集结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月老本人,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心怀畏惧。他还活着吗?
第二天早上,是皮尔庞特在湖岸上发现了伊桑德和我,当时我们都失去了意识,而沙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那个人可能掉进了湖里,但我和伊桑德都害怕他还活着。之后,我们始终没有找到她当时的栖身之地,那块空地和那座喷泉也没有再出现过。她的前半生留给她的东西,只有大都会博物馆里那条黄金蛇,以及她随身佩戴着的金球,干元的标志;但后者已不再变色了。
我动笔的时候,大卫和猎犬们正在院子里等着我。皮尔庞特在枪室里装着弹壳,而豪利特则从屋子里走来,一杯接一杯地为他端去麦芽酒。伊桑德倚着我的书桌,——我感觉到她用手碰了碰我,说道,“你不觉得你今天已经写得够多了吗,亲爱的?你怎么会写出这种没有一句真话、也毫无根据的愚蠢胡扯呢?”
注:
1896年,钱伯斯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月亮的制造者》,该书共收录了八篇新作品,本文便是第一篇。过了二十多年后,钱伯斯又想起了Yian,在1920年创作的长篇小说《The Slayer of Souls》中重提此地。
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中三次提到Yian。第一次是1930年的《暗夜呢喃》,依然是在那个著名的、提到哈斯塔的段落里,Yian与一堆虚构名词并列在一起,含义不明,列在它前面的词就是哈斯塔,后面则是冷原。
第二次是1932年至1933年与E.霍夫曼·普莱斯合著的《穿越银匙之门》,Yian就是在这里变成了Yian-Ho,并被设定在了冷原上。第三次是1935年与威廉·拉姆雷合著的《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洛夫克拉夫特描述的Yian-Ho似乎更像是一个上古遗迹。
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后,Hugh Cave和J. Vernon Shea都曾在小说里提到Yian,但他们也都只是模仿《暗夜呢喃》里的那一段,把Yian简单地混在一堆名词里而已。相比之下,Yian-Ho要更出名得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