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春雪半两 chapter 2.2
2.庐山奇遇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习惯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只要时间足够长，再深刻的痛楚或许都会逐渐变淡，直至麻木不仁。经历过改朝换代的百姓，会苦上一至两代，一旦过了阵痛期，百姓就会适应了新的朝代、新的统治者、新的生活方式，不再讨论过去的君主，从这一点上来看，百姓的适应性是很强的。而对于陈珂来说，近来，她似乎也觉得自己不会在做噩梦了，不怕见太阳了，甚至会觉得北金世宗皇帝确实是一个有为之君，至少比她父皇强上千百倍，两人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对于那亡国之痛日渐消散的情形，陈珂心中莫名的有了一种罪恶感，她试图让自己忙起来，每天都要去附近的庐山上担水，每天都要趁着干活的间隙，独自练习射御二术，记起从最初不知如何上马，到如今的驾轻就熟，她付出了无数个日夜，无数的血汗。舅舅的教会至今在耳畔，可惜了舅舅那一身的好武艺，错付给了一个末世运偏梢的时代，成了一代悲剧英雄。幸而，舅舅将他的所思所学悉数传给了自己，虽为女流之辈，可舅舅的严厉丝毫不减，如今，回想起那一个个刻苦练习的春秋冬夏，终究是没有错付。
至少让她拥有了立足的根本！
浔阳的日夜，格外温和。心中的伤痕，逐渐消解。暂时的和平，给了整个起义军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营里的士兵都让陈长生派去屯垦了，他们必须要趁此机会好好的休养生息。陈珂也自然被安排到了任务。她每天下午去百姓家帮忙，晚上天黑方才回家，除了饮水，她从不留宿或者用一餐一饭。日子久了，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开了，说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士兵，起初并不会干农活，但上手很快，勤勤恳恳，风雨不误，却从不贪占小便宜，也从不利用身份之便，抢占民财，特立独行的作风给百姓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传到了陈长生的耳朵里，他还特地派人去打听，这一打听方才知道那人正是陈珂。
这天，伍长第一次安排陈珂去林家肉铺结账，她带着足额的大陈官交子，在收拾完伙房的事务之后，便上路了。大约一刻钟的路程，很快便到了。
伍长说林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子，大约四十出头的样子，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她记得伍长说老板在点钱的时候总是喜欢啐一口唾沫，然后微微翘起小拇指，而后不管多少张纸币，他都要点上三遍。
陈珂将这些细节认真的记好，而后拿着令牌，方才上路。
“嘘……别出声，给我老实点!”一个粗鲁的声音从院内传来，陈珂微微皱了皱眉，这铺子里的伙计怎么奇奇怪怪的，非要她去家里找这林老板，还说他们不敢私自接这些，要老板亲自来才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珂不得不多一个心眼，她轻轻叩门询问，良久，才有人缓缓打开门，只见那人看似漫不经心头也不抬的掸着袖子上的土，随口问了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听闻林老板临时有事返回家中，我是奉长官之命照例来跟林老板结账的！麻烦您通传一下可否？”陈珂十分客气的说道。
听到陈珂是来结账的，对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仿佛闪着金光的金山银山就在眼前一般，立马换做了笑脸，眉开眼笑的对陈珂说道，“快快请进，我这就去通传，你在这里稍等！”
没过多久，陈珂就被请进了前堂坐下，她微微皱了皱眉，想着还是要客随主便。不过，她这茶还没来得及喝，这门突然就一扇一扇的被关了起来，她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何意？
来不及多想，一支又一支细密的飞镖朝屋内射来，陈珂吓得立时跳起，她出来的匆忙，对这样的意外也是始料未及，并未携带任何防身武器，只得左闪右躲躲到了后院。
到了后院，她便看到了一个壮汉，光着个膀子，二话没说，就朝她扔了一个笨重的铁棒。说时迟，那是快，壮汉二话没说便迎了过来，两个人就交起手来。壮汉的力气奇大，他使的也是同样的铁棒，第一下砸来的时候，她重重的往后退出了数丈远。
陈珂好不容易踩住了背后的一棵大树，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咬咬牙，举起沉重的铁棒，迎面而上，很快便与壮汉缠斗到了一处。双方激战正酣之时，旁边角门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好啦好啦，来者是客，你这是该有的待客之礼嘛！？”
陈珂还没来得及反应，背后一个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林大哥，你这是作何？”这个声音陈珂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每晚陪在自己身边的香君姐姐嘛！？
“我到处去找你，你那个伍长给我说，说派你来林家肉铺结账，我当时就很奇怪，这个活儿怎着就偏偏要你来做，等我到林家肉铺的时候，伙计又告诉我你来林宅来找他了，我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你们不必要用这种方式，绞尽脑汁的考验她，我今儿晚上就跟爹爹说去，还有，林大哥，你那一锤子下来，谁能招架得住啊！还有，你们就不能离那个何少爷远一点儿嘛！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妹妹劝你还是小心为好！今儿若不是我来了，珂怕不是要被你们怎么欺负啦！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我要带她回家了！临走前，还有一句话，望各位谨记，她就是一个普通的火头兵，但她也是我弟弟、是我父亲的义子！旁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你们难道不知？！以后少给我使那些坏道道欺负她！小心我报告爹爹，将你们都军法处置！”
香君激动的瞪了一眼院内的林家人，林大哥灰头土脸，悻悻然道，“我，我只是想试试她的功夫嘛！他们都说她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儿，我，我也是一时昏了头，我……”
香君头也不回的拉着陈珂走出了林宅，心中满是怨忿，可是转头看到陈珂那张无辜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时，她气的轻轻的敲了敲陈珂的肩头，闷闷的说了句，“以后，白天受了任何委屈，要一一告诉姐姐，我知你心中是有大抱负的，可是这刀枪无眼，你是天上的人，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嘛！”
“我晓得！不知姐姐今天特地来找我，是有何事？”陈珂憨憨的笑了笑，而后开门见山的问道。
“北金边境最近有异动，爹爹叫我唤你回去！可是眼下爹爹应该没在府上，这儿离庐山甚近，自打来了就从没有好好的去看过！你愿意陪我去走一趟嘛！”不知为何，香君突然如此提议道。
陈珂也没多问，她说要去，那便去吧！
战火纷飞的年代，有幸偷得浮生一日闲，实乃奢侈至极。
起义军驻扎浔阳城许久，可香君也是第一次登庐山。素闻山内有一浔阳书院，是当年隐居于此的浔阳公主兴建，书院内学生鲜少与外界接触，出山也只为采购文房四宝与生活必需品。
每逢初夏，山中便有阵阵虚无缥缈的仙气缭绕，走进时，偶尔还会听见牧童的笛声和窃窃的低语。
远远望见山腰处有一木屋若隐若现，天边的月亮早早的升了起来，此刻正挂在山腰，陈珂遂忍不住脱口而出，“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山居生活确实叫人向往!”香君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自是知晓陈珂的性格，可是她也知道，陈珂注定不会平凡一生。毕竟，一个平凡人不会对文治武功、兵法民情感兴趣至此。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常想飞出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如今，我深感宫内宫外别无二致，只是平民百姓家的生活更为不易，更多无奈罢了!”陈珂的这份感受是极为真切的，她甚至想过，当初自己如果落入寻常百姓家，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大将军和皇后娘娘都不会让你吃苦的，即便是故国倾覆，也要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周全，你可曾想过，当初倘或不是将你送入爹爹的军营，你如今会好端端的跟我在这山清水秀之间穿行吟诗嘛？！我知你心思甚重，可要知，思虑过重会损耗心血，姐姐日日跟你在一处，有何心里话你都是可以跟姐姐分享的!”香君的一席话，让陈珂惊醒过来，是啊，如果当初不是入了陈家军（起义军），她此刻怕是早已与母后在九泉之下相会了吧！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个樵夫打扮的男子在小径那头缓缓走来，口中还唱着《诗》中的句子，歌声在山林寂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悠扬。
“这位相公，请问浔阳书院在何处?”香君瞧见不远处有一悠闲的樵夫，不禁加快脚步上前问道。
“浔阳书院?”樵夫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的着装，看样子并不像是来求学的寒门子弟，“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了!”
“多谢！”
果然，两人沿着此路，没走多久，便来到了浔阳书院门前。
浔阳书院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借由一个天然的石洞做大门，石壁门顶刻着浔阳书院四个大字，可门口却并无一个书童，两人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进了看似幽深的石洞，没走几步就瞧见了石壁上的岩画，看似一个故事，可两人怎么也没看懂，洞内的长明灯依然亮着，据说，它们已经亮了几百年，至今无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原以为石洞会很长，可转了一个弯过后就来到了一个岔路，似乎是自然分出了两条路，香君细心的发现了两条路中间的墙壁上写着一行字，她们忍不住凑近去看，“有缘自会相见”六个大字用格外苍劲的笔力刻进了石壁里，与门外的书院名一瞧就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这该如何是好？”香君突然有些为难，她当真对这传说中的浔阳书院十分好奇，如今连进门都如此困难，是她未曾料想的情形，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做选择，她下意识的扭头盯着陈珂，陈珂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痕迹，略一思考，便对香君说，“走这边！”
“为何？”香君疑惑的问道，“这边地上的石头表面很平滑，我猜测应是走的人较多造成的，这边乍一看上去暗坑似乎很多，很难走的样子，我猜想许多人都选择了好走的这边，你可愿意相信我吗？”
香君听到了陈珂的分析，莫名的有一种信服感，莫名的很想要相信她的感觉，当听到她问出那句“你可愿意相信我吗？”的时候，心中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是木讷的点点头，陈珂见到香君点头了，便坚定的拉着香君的小手，向选定的那条路走去，毕竟这是香君主动提出的请求，既然她想来，那么自己有责任陪她一块，至少可以保护她。
果然，在陈珂的带领下，两人顺利的选对了方向。
前面是柳暗花明，别有洞天。
原来，这后面才是真正的书院所在。
屋舍俨然，良田飞瀑，充斥其间，偶有一两位书生在打扫，阵阵仙乐，异香扑鼻，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这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嘛？！”陈珂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眼前的景致美得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两人驻足发呆之时，一位书生的声音适时响起，“欢迎二位客官，请随我来！”
“当真不好奇我俩的来意嘛？”香君忍不住脱口而出。
“山长吩咐过了，今天会有一对女施主前来拜访，让我在此等候，想必山长口中的两位女施主，定是二位了吧！”年轻的书生用他那格外温润的声音对两位说道。
陈珂和香君面面相觑，这个山长是何许人也？竟然算准了她们今日前来，还知晓陈珂的女子身份？！思及此，两人便对这里愈发好奇了，越思量越觉得此地并非书院那么简单。
两人跟着书生踏过溪水潺潺的小桥，穿过百花盛放的花林，途径九天而下的瀑布，辗转多处，方才来至一间坐落在山脚下的屋舍前停下，“二位请，山长正在里间等候！”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阵悠扬的乐曲，而陈珂和香君则在第一时间辨别出了此曲的名字，此曲正是那首颇具意义的《春江花月夜》！
“奇怪？为何单单是这首？”两人的好奇渐浓，闻声而动，直瞧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背对两人，坐在屋后的山崖之上抚琴，琴声婉转，如泣如诉，而那位神秘的老者更是颇有飘飘欲仙之态。
两人忍不住在原地驻足停步，一曲毕，老者声如洪钟，背对着两位大笑一声道，“哈哈哈，老婆子我在此等候多时了！”老者身姿轻盈，抱起古琴纵身一跃，便来到两人跟前，原来这位老者是一位面容极为年轻的妇人，乍一看是决计瞧不出年纪的，她轻轻按住陈珂的肩膀，上下打量了好半天，方才满意的点点头，“果真不错！”
“请受晚辈……”陈珂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妇人打断，“罢罢罢，世间的俗礼就免了吧，我知你二人心中此刻正是颇多疑问，且随我来！”
妇人将两人请至屋内，对坐而话，方才坐下，便有童子前来看茶，“尝尝我这儿的茶味道如何啊？这可是庐山上的冰雪融水砌成的绿茶，味道格外的香醇，一杯便可祛除百毒，涵养内息。”
妇人说的果然不错，两人一杯茶方才下肚，便觉神清气爽。
“我这儿已经多时未见一位外客啦，二位真是有缘人！”妇人神采飞扬的说道，“二位尽可在我这儿暂住，不过，在此之前，我这儿有一盘未下完的棋，不知这位姑娘意下如何？”妇人明显是对陈珂发出的提问。
陈珂先是愣了愣，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妇人定非凡人，既然如此，她也该使劲浑身解数，尽力对弈一局才是。于是，两人便开始对弈。
时间飞速流转，屋外春夏秋冬四景不住的变幻。不知过了多久，妇人朗声一笑，“哈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啊！我虽胜了你半子，可你已是这许多年来，唯一一个能够招架得住的后生子啦，敢问阁下莫不是皇族中人！？”
“晚辈是大陈的末代公主陈克鑫！”陈珂老老实实对这位妇人道出了本家和来路，妇人听罢点点头，“听闻现今是北金主事，人生天地间，忽而已是此时，哎，转眼已是百年身啊！”
妇人承诺两人可以在书院中随心长住，而陈珂和香君却因为时间的问题，犯起了愁，妇人见状便笑着开口道，“这倒是大可不必担忧，需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里的时间过得比你想象中的慢，你们大可在此暂住，我这儿还有三个方才写好的锦囊，赠予姑娘。”
陈珂尚未能消化妇人方才的话，便在香君的催促下接过了锦囊，迷迷糊糊的道了谢，妇人转身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今夜月圆，子时去前面的双子湖沐浴，大有裨益！”
两人因心中有事，并未多加打搅，只住了七日，如愿去到了双子湖沐浴，去了凌云阁请法，到访勤学堂听课，登上不二峰看日出日落，静坐思过。
七日之后，方才下山。下山之时，她们仅带上了山长赠送的三个锦囊，便匆匆下山归去。
出山之后，在香君的提醒下，陈珂才想起那三个锦囊，她莫名的担心是否打开时机不对便会失去了锦囊的作用，而她也颇为懊悔，当初为何忘记询问该何时打开，如何使用了！
可是当她打开之后，所有的疑虑顿消。
“一拒高官，长怀善念。文至三公，武至枢副。祖上福薄，未荫子孙。汝之富贵，全由心造。黥面之术，不可自破。”
“二拒厚禄，仗义疏财。命遇二女，结发为妻。一在天边，一在眼前。汝之幸福，全由心造。富贵钱财，不请自来。”
“三勿滥杀，悲悯苍生。富而无娇，贫而无谄。鼓角争鸣，金戈铁马。富而行善，达则济世。惜福惜时，方可免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