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集·四】从前有座山
我望着桌上的一份信封出了神,奇怪的是,这份信封上并没有署名。
我是在不经意间从堆案盈几的桌面之上发现的那封信件,信件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邮票,薄薄的信封里面装的是一份文稿。
我就职的这家报社隔壁就是一间邮局,每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周日那天,邮差便会把这周那些无人认领的信件从邮局里带出来,交给我们处理。每次到处理信件的时候我都会很头疼,工作量大不说,能赚到的外快也是不值一提,那些信件在本就窄小的桌面上堆叠起来,更显得摇摇欲坠。
处理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把那些信件的内容刊登在报纸上,如果幸运儿能够据此找到那些本属于他们的信件,那我们报社也算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尽管如此,能够找回信件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更多的还是被员工们当成了写写画画的废纸。

身为一名报社编辑,每天要看的文章没有几十也至少有十几篇,但如此奇妙的行文结构对于“博览群文”的我来说确实眼前一亮。随即我让助手去帮我煮杯咖啡,然后躺在办公椅上,开始细细评味起这篇文章。
文章的剧情张弛有度,高潮和转折峰回路转得恰到好处,作者的才思和灵感在字里行间喷涌而出。毫不夸张地说,这篇文章是我到目前为止所看过的投稿信件里写得最好的。我仿佛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幻境之中,思绪和情感跟随着文章中主角的经历也一并或惊或喜、或怒或泪,在作者营造的虚幻世界中流连忘返……
等到我回过神来之后,才发觉助手放在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随后,我被吓出来一身冷汗,这只是一篇文章而已,为什么会让我有种无法从中自拔的感觉?我看过的书不算太少,这个世界上的经典著作都不曾让我有这种悸动。我仔仔细细又从头到尾观摩了整篇文章,明明只是由很普通的词汇和句式组成,但就是让人有种身陷其中的冲动。
我反复告诫我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

我很快便从中嗅到了商机,于是便下定决心去造访一下这位作者,我相信如果报社能够和他进行合作,那将必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托邮差的福,我得知装着文稿的信封是一种只在当地进行生产并使用的特色产品,信封上的花纹很有辨识度。我暗自庆幸着这封信件的特殊之处,如果盛着文稿的信封是现在市面上随意就能购买的那种,想找到这个文稿的来处,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当即就购买了最近的船票,照着邮差的说法,很快便来到了这信封的出产地——
阿卡姆。
动身之快,和我共事的同事们都在私下里表示这不像我平日里稳重的风格,当然,了解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都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现在的我正搭乘在前往阿卡姆的船上辗转难眠。

奥莱姆斯工业区位于阿卡姆北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即使是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段,有着如此规模的废弃工业区也不禁让人惊叹。而我要找到的那个文稿作者估计就住在这个地方。
初次来到奥莱姆斯工业区,你一定会惊讶于此处不知道用何种语言去形容的建筑风格。布满灰尘的管道、早已废弃的厂房、铁皮集装箱和一栋栋瘦长的老屋错综复杂地排列于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两旁。在那里,堆挤在一起、松垮塌陷的平坦型屋顶与逐年衰败、渐渐无人打理的前院在经历过好几个世纪后,依旧忧郁地矗立在阴沉低语的奥莱姆斯之上。源于上个世纪的老旧工业风格与近现代的农业风格之间的相互碰撞让这个地区显得格外诡异;甚至在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道路旁边的老屋屋顶相互紧靠,把整条道路的上方都封闭起来,加上刚刚下起的绵绵细雨,让本就狭窄的道路显得诡谲又阴森。
在奥莱姆斯工业区边上的一个旅店落脚后,我便拿着那份信封向着周围的住户们询问了起是否知道文稿作者的所住之地。或者是见到我是个外地人,又或者是因为当地的风尚习气,总之,奥莱姆斯内的居民们都对我露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能够完整听完我说话的人都寥寥无几,令我屡经碰壁。好在经过我的不懈打听,我终于在偌大的奥莱姆斯找到了这间屋子。
温文特路的尽头是一块爬满苔藓的灰色石墙,站在石墙下面,才会惊觉于这块石墙足足有四层楼之高,而奥莱姆斯绝大多数屋子都仅仅只有两到三层。石墙沉默地遮挡住了任何在奥莱姆斯内部试图眺望远处的视线。
在灰色细雨的笼罩之下,我来到了这间屋子的门前,看着被风雨侵蚀的老屋,我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凶神恶煞的厉鬼破门而出……

被雨水侵蚀多年的墙壁,略带有些许灰尘的家具,再搭配上昏暗的灯光,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很浓重的霉臭味,倘若不是老福尔曼本人亲口表示这个文稿确实是出自他之手,我绝对无法将眼前这个瘦小佝偻的老人和屋内的景象同之前文稿内表现出的才华横溢联系起来。
在简单表明了来意,以及表示是意外得到了他的文稿之后,他当即便拒绝了我提出的商业合作,明确表示这份文稿决不能够公之于众,并告诫我不要再看相关的文稿了。我询问老福尔曼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对此三缄其口。出于对于老福尔曼的尊重和他的告诫,我便将那份文稿还给了他。
老福尔曼在把我还回去的那份文稿收好之后,便问我在看完文章之后有什么感觉。我对其表示看完之后会有一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感觉,我越是不去看就越是为之着迷,明明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语句,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种感觉困扰我很久了,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彻夜难眠,这也就是我这么快就来到奥莱姆斯见老福尔曼的其中一个原因。虽然我总是在心里反复强调自己是为了和老福尔曼达成商业合作,诚然达成合作是我此行的目的,但更重要、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我自己到现在才发觉……
我似乎有些理解老福尔曼的所作所为了。
与老福尔曼交谈的最后,我几乎是以恳求一般的语句请求老福尔曼,希望他能给我看看他的其他文章。老福尔曼见拗不过我,便答应带我去看看他的其他文稿,不过在此之前他要求我对天发誓,说决不能够泄露接下来我所看到的一丝一毫。

狭小的阁楼上仅仅摆下了一个木桌,几支蜡烛,角落里那个黑漆漆的书柜和一块被破红布遮盖起来的黑板,从边角还可以看到微微露出来一点粉笔字样,可惜字的主体被那块红布给掩盖住了,看不清楚写了些什么。
老福尔曼用手中的油灯点亮木桌上的那支还没有燃尽的蜡烛,拿起放在旁边的透明罩子就盖在了蜡烛上方。就着微弱的烛火,老福尔曼就在塞满书籍的书柜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老福尔曼便拿着一叠文稿放在了我的面前,文稿用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架子夹好,上面全部都是那些首尾相接的文章。
我想我或许永远也忘不了老福尔曼将那几份文稿递给我时的神情。
他的表情就好像见到了什么来自地狱深渊处的怪物一般,他脸上那些深邃的皱纹,以及因长期缺乏阳光照射而显得黯淡的面色,都在桌上左右摇曳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可怖。文字的表达向来都是那么地空白无神,倘若让一个画家来描绘出老福尔曼此时的面容,我想只有那些深谙恐惧的心理学和惊骇的解剖学的资深画家才有可能将他那时的神情描绘地淋漓尽致。
老福尔曼问我能不能替他保守好这个秘密,说实话,在我说出了那个词汇之后,我后悔了,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葬送了我从今往后所剩余的人生。把文稿交给我后,老福尔曼便走到一旁写起了些什么,他让我在这稍微等他一会。
我在角落摸出一张椅子,就着微弱的火光,细细品味起老福尔曼的文稿来。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种魂牵梦绕、那种心醉神迷、那种难以自拔的幻境又开始重新包围了我……

他似乎像是发了疯似的跑到黑板旁边,用尽全身力气扯下黑板上盖着的那块破红布,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用最疯狂的文字对抗那来自于字迹间的可怖之物。在红布被扯落的一瞬,我依稀看见黑板上只写了一句话,可惜是来自于其他国家的文字,一眼过后,黑板上的粉笔字迹也开始扭曲起来。任何试图描述他在那晚所书写的内容以及含义的语句都是徒劳的,因为他的笔下的任何一个字都是出自于人类心中最原始最深处的恐惧,他正在努力书写那些首尾相连的文章,试图把某些东西封印在黑板之中。
视界被黑白混杂的异象所掌锢,白纸上的黑色字迹和黑板上的白色粉笔痕迹相互交杂,向着我们袭来,从粉笔头中喷涌而出那无序疯狂的文字在脑内的阵阵崩裂感中逐渐具有了意义,他那晃动却偏执的视线就像要将书中一切烙印在视网膜上一般刻在黑板上。
与此同时,我也看见那黑板上老福尔曼刚写下的粉笔字迹正在渐渐消失、盘曲螺旋构成一幅难以描述的图像,不,不是图像,那应该是来自于不可知地的文字,仿佛在黑板的内部有着另一个天赋绝伦的异界作家,祂在用更加精妙、更加出彩、更加行云流水的文字去修改老福尔曼所写下的语句,以此来嘲笑他那徒劳的书写和可悲的天真。令我惊奇的是,濒临崩溃的老福尔曼仍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他仍在尽力做着最后的尝试,尽管他一言未发。
不知何处来的狂风在狭小的屋子中上下涌动,夹杂着桌上以及地上散落的各式文稿在空中飞舞仿佛雨下,阁楼内微弱的烛火也被那趁虚而入的妖风吹的东倒西歪,只剩下老福尔曼的文字和他手中挥舞的粉笔成为了抵御异界恐怖的最后防线。
老福尔曼在狂风中站立,仿佛一尊铁筑的雕像,但手中的动作还没有停下,我从他癫狂混乱的行动中读懂了一切:
这是颠覆人类正常认知的时刻,决不能让那东西从黑板中出来,决不能停止思考,决不能停止书写,决不能放弃那些首尾相接的文字,更不能去看那黑板以及白纸上那些的被修改过的文字,只要你全身上下还有一个关节能动,你就决不能停……
下一刻,黑板内部发出了濒临碎裂的声音,那恐怖的声响击溃了我们二人最后的希望,凛冽的夜风从黑板中吹出,涌入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祂来了。祂借助着狂风抓起老福尔曼的文章手稿向黑板内部飞去。我不管不顾地追着一份份白纸奔向黑板,速度之快,我几乎从黑板中跌落出去,半个身子悬挂在外面。然而,等到我终于得以见到黑板内部的风景时,眼前出现的骇人景象吞噬了我最后所剩无几的理智。
祂辐散于遥远虚空中,那是一道循环往复,难以形容其颜色的文字,畸变的文体和诡异的笔法构成祂自身首尾相接的形态,一如那些老福尔曼亲手写的文章。
那些记载的温文特路恐怖秘密的手稿,全被祂吸入了眼前这片一望无尽的深渊底部,那些白纸在虚空之中翩翩起舞。
即使黑板早已破碎,老福尔曼的书写仍在继续,但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盲目而机械,僵硬而扭曲。我大声呼喊着他,想要在被晕厥感支配身体之前逃离此地。黑暗也在身后向我们蔓延。然而,当他回过脸来,原本那双无神的眼睛已经化为了一对黑黢黢的洞,从中流出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他的身体已经是一具凝固冰冷的死尸,但他的手还在空中挥舞着,不知疲倦地书写着他那无尽循环的地狱语句……
屋内席卷的狂风将桌上残余的蜡烛吹倒在地,火炭点燃了书柜上那些堆满了的书籍,不消片刻,屋内燃起了熊熊大火。剧烈的火苗裹挟着我们二人,头顶上的房梁也开始倒下。趁着混乱的人群以及被火光照亮显得狂乱的夜色,我失魂落魄地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好在几周之后,我又得以我的小办公室里在读拾起之前堆积许久的工作,同事们都在抱怨之前我的不告而别,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没有奥莱姆斯,没有那些首尾相连的文字,也没有黑板之后的无尽虚空。
此时,门铃响了起来,按照之前的惯例,是隔壁邮局的邮差又来给我们送来那些无人认领的老信件。
我望着桌上的一份信封出了神,奇怪的是,这份信封上并没有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