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记之重生｜第二章 杨慧

从小到大，别人对杨慧最多的两句评价就是朴素和懂事儿，偶尔加上聪明学习好，但聪明学习好往往也合并在懂事儿里。杨慧出生在东北一座钢铁城市里，爷爷是新中国第一代机械工人，八十年代杨慧父亲杨建军顶替爷爷的班去机械厂上班，并认识了同厂的女工李红玲，也就是杨慧的妈妈。杨慧出生在九十年代初，她记得小时候家里其实过得还蛮好的，一周能吃上好几顿肉，父母也总从厂子里拿米面油水果回来。虽然杨建军和李洪玲没念过多少书，但对杨慧的教育非常上心，从小就教她读书识字，家里也会买书给她看。杨慧特别喜欢冬天吃完晚饭后，父母把碗筷刷干净、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拿到餐桌上，一家三口人坐在餐桌前一边吃水果一边读书看报，或者凑到电视前看电视剧。杨慧最喜欢看《天龙八部》和《鹿鼎记》，但她也很担心，自己如果没有韦小宝或者虚竹那般好运，摊上萧峰那般悲惨的命运可就糟糕了。“不会的”，她一边吃橘子一边想。外面下着扑扑簌簌的大雪，父母坐在沙发上，倚偎在一起看电视。“这样的生活多好啊！”她又想。

然而，在杨慧五年级的时候，她发现父母晚上回家的叹息声越来越大，他们的人生中似乎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他们再也没有从厂子里拿回来米面油水果，也再也不依偎在一起看电视了。最开始父母还小声谋划着什么，然后渐渐的俩人谁都不理谁，直到第二年春天树上开满倒挂着、像灯笼一样的小红花时，同学在体活课上找到杨慧说，她妈妈来接她，就在老师办公室。

杨慧心里一惊，想到前几年爷爷去世时的场景，又念及奶奶身体也不好，一路小跑着去到班主任办公室，没想到李红玲笑眯眯地看她过来，就和老师说，那麻烦裘老师了，就拉着杨慧的手从办公室里出来，对她说：“下午不上课了，我带你去逛逛街，吃点好吃的。”杨慧不敢说话，觉得李红玲今天的举动有点奇怪，敏感的她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只是闷闷地不说话，只紧紧拉着李红玲的手。

从学校出来之后，李红玲先带她打车到她们市商业街里最豪华的百货商场给她买了一套睡衣和一套春天穿的裙装，价格贵到让杨慧觉得咋舌——只一套睡衣的价格就快赶上去年一下天她买的所有衣服的价格了，那套外国品牌的、上面带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更是快赶上李红玲一个月的工资了。她说，妈妈，太贵了，我们不要买了，我有衣服穿。李红玲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没关系，我就喜欢让你穿得好看、过得舒心。买完衣服之后，李红玲问杨慧，你想吃点什么？我们去吃肯德基？杨慧大喜过望，这美国快餐店也在她们市成立好几年了，班里好几个同学都吃过，说他们的炸鸡和市场上卖的特别不一样，而且买套餐还送小玩具。杨慧当天听完就回家和杨建军说了，杨建军说，哎，美国炸鸡有什么好吃的？你想吃炸鸡跟你妈说，你妈做的炸鸡比美国鬼子做的好吃多了！所以，就算班里那个胖子把玩具都拿到学校来玩好几次了，杨慧也没有吃过。今天一听李红玲说带她去吃肯德基，她马上说，我能吃那个送玩具的套餐吗？李红玲说，当然可以，你想吃什么都行。

那是杨慧这辈子吃过的唯一一次肯德基，那之前她没有吃过，之后也不会吃了。李红玲带她去了商业街上的那家肯德基，给她买了一个儿童套餐，又点了蛋挞和冰激淋，自己什么都没买，笑眯眯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等她吃饭把那个送的塑料小白鸡玩具塞到她书包里，说，我们回家吧！

杨慧清楚地记得，那天从肯德基出来的时候，天气好像一秒钟就从晴空万里变成瓢泼大雨，连李红玲都觉得奇怪，说他们那座城市没听书过春天时会下这么大的雨。但她看了看手表说，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冒雨回家吧。杨慧也没有问什么来不及了，就见李红玲跟肯德基要了几个大塑料袋，把她的书包和新买的衣服仔细打包到塑料袋里，拎在手上，带她到了公交车站，就连回家的一路上，大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奇怪了”，李红玲说，“今天早晨天气预报明明说的是晴天啊！”

被淋成落汤鸡的杨慧和李红玲终于走到了她家所在的那片被拔地而起的大楼所包围的平房区，杨建军说，这里不久之后也会被拆掉建大楼的，他们也会搬进楼里住，但杨慧还是觉得自己家的小平房和小院子最好。在晴空万里下，李红玲拉着杨慧的手把她送到她家那条胡同口处，对她说，你自己进去吧，以后奶奶会来照顾你，我……我要去国外给你挣钱，挣你上大学的钱，一会儿就该走了。杨慧说，我不上大学了，你别走。李红玲说，不行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我得走了。杨慧问，你去哪？李红玲说，先出去再说吧，你不要和除了爸爸奶奶以外的人讲，我……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杨慧哭着说，我能和你一起走吗？李红玲也哭着说，乖，你好好念书，等你念上大学，或者等妈妈在国外攒上一笔钱，我就回来，现在别哭了好吗？去吧，孩子，去吧。

杨慧知道此时也挽留她不得，一步三回头地回家了，记忆中的李红玲就那样穿着一身被雨水浸透了的湿衣服，一动不动地站在胡同口，目送着她回家。

此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最开始李红玲还寄回一些钱来，说自己在沙特阿拉伯过得很好，让杨慧和杨建军不要想念，当保姆攒够40万块钱就回来。但不久之后就音讯全无，杨建军托人问了很多次，返回的消息都不相同。有的说李红玲和沙特的一个阿拉伯富豪结婚了，生了孩子就不回来了，也有的说她又偷渡了，去了美国也不是去了欧洲。还有人说她在那边遇到车祸死了，反正她去了那边就把护照扔了，使领馆也找不到人，现在只能这样了。

最初几年杨慧还非常在乎妈妈的行踪，别人问起来，她都骄傲地说，我妈去国外挣钱了，过几年就回来！后来传回来的负面消息越来越多，她对妈妈能不能平安归来也不抱希望了。杨建军的身体从下岗之后就越来越差，先是在工地干活儿时受了伤把腰砸坏了，然后又得了甲状腺癌，花光了所有积蓄治好了之后也只能在家里躺着了。杨慧的奶奶为了儿子这一家的生计，不得不靠着低保和摆小摊过活——就在这种情况下，杨慧慢慢长大了。

本来杨建军和李红玲都是高高瘦瘦的人，杨慧小时候也长得又高又瘦，李红玲经常说她腿长胳膊长，将来是个当模特的料，杨慧也觉得自己有一种特殊的美，小时候也爱看电视上播的、模特走T台的节目。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李红玲走后，杨慧再也没往上长过一厘米，好像时间就是要把她的身高留在李红玲走的那一刻似的。而且，也就是从那时起，杨慧开始变胖，仿佛她的基因要她摆脱父母遗传的高瘦似的，开始肆无忌惮地向着横向发展。虽然家中生活清苦，每日也就是吃点便宜量大的瓜果蔬菜和米面，鱼虾肉蛋只有过节时才能吃上一口，而且杨慧吃得根本也不多，但身体就像是吹了气一样，不受控制地长粗长胖。先是肚子开始出现一层一层的肥肉，然后大腿和胳膊变得很粗，长出了一团一团坑坑洼洼不平的脂肪，最后连脖子上都长出了一层肥肉，让她看起来像个脑袋直接扛在肩膀上、脑满肠肥的大水缸。本来小时候她有着从李红玲那里遗传来的健康细腻的小麦色皮肤，但在李红玲离开之后，她的皮肤开始变得粗糙，胳膊和小腿上都长满了不疼也不痒的红疹子，然后脸上开始层出不穷地出现各种问题，痘痘、粉刺、暴皮、敏感、血丝，无需等换季、无需等月经——当然，她月经也从来没有规律过，反正一年四季，皮肤问题这波未平、那波又起，密密叠叠，层出不穷。杨慧也想治皮肤来着，但想想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是作罢，而且，杨慧哭笑，就算脸治好了，这一身来的莫名其妙的肥肉又该怎么办呢？

初高中六年杨慧都把自己裹在宽大的校服里，自欺欺人地认为别人看不到自己像水缸一样的身材和胳膊小腿处的红疹子。看着班里女孩纤巧曼妙的身材、细腻健康的皮肤和活泼开朗的性格，杨慧恨不得全天下人都不要注意到她，并把自己深深埋到学习当中。她这样做也并非完全出于自卑，而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认为，只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了，大概内心之诚可以感天动地并召唤李红玲回来。但……她也知道这是假的，科举救母这种事情大概只存在于《新百年子传奇》中，但除了好好学习，她也确实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了。

在那些敏感而又压抑的岁月里，杨慧把自己臃肿的身体藏到巨大的校服里——她为了把自己藏起来，初高中定校服是都故意定比自己平时穿的大两号的，然后回家再让奶奶把袖子和裤子改短。她总觉着只要衣服和身体之间有距离，自己那一身让美女唯恐避之不及的肥肉就不会是个大问题，宽大的校服就是她的堡垒，是她白天里的夜色，是她这只在生活逼迫下退无可退的寄居蟹最后的海螺壳。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把头也藏进校服的衣领里，只要听到外面老师讲课的声音就好了。“谁都不要看见我……”在无数个暗夜，她一边抚摸着自己长满疙瘩和肥肉的大腿一边想。

按照一般初中熊孩子的行事逻辑，杨慧这种自卑怪异的种种行为早就引起班上不懂事男生的欺辱了，隔壁班有个情况和她类似的女孩，每科课代表连她的作业本都不碰，怕她身上脸上的疹子传染。但杨慧不同，她对用成绩换李红玲回来这件事的偏执已经到达了信仰的程度，而这种执拗让她在家里一无所有、学校里无人理会的状态下取得了极好的成绩——永恒的年级第一，像爱与死必然会发生一样，对熊孩子甚至对老师都有一种震慑的力量。年级里所有人都知道三班那个身材正方形、沉默寡言、满脸粉刺与雀斑的姑娘，像宇宙爆炸前的奇点那样，以自己全满分的成绩衡量着每一个人，虽然她自己完全不在乎别人到底考多少分。

就这样，杨慧以市中考状元的成绩考去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她满心期待着李红玲能在那个暑假回来看看她，可直到开学军训李红玲也没有来。到了高中之后虽然她的成绩依然能够保持年级前三前五，但像初中那样傲视群雄也不太容易，当然，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因为老师说，按照往年经验，只要保持年级前二十，全国高校随便挑——于是杨慧挑了她现在所在的学校，以全市第三、全省第八的高考成绩，尽管在高考前奶奶和杨建军各做了一场大手术，但杨慧依然不负众望、发挥稳定，成为她们那已经败落的厂区平房的传奇。

可李红玲依然没有回来，一点点消息都没有。杨慧在那个暑假用省市区发的奖学金给自己买了台智能手机，申请了微信——虽然这是个新玩意儿，但她听说，微信能和在国外的人取得联系，可自己又要联系谁呢？

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杨慧在学校老师的介绍下，给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当了一夏天的家教，挣出了差不多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八月底就拎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去北京上大学了。她其实对上大学并无期待，此前拼命的学习也无非出自一股无脑的天真，以为自己学习好、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李红玲就会像她毫无征兆地离开那样、毫无征兆地回来，还是穿着那身在十年前就已经旧了的灰西装，站在胡同口，对她说，我回来了慧慧，你都长这么大了。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在去北京的路上，杨慧在手机里听到李宗盛唱的《山丘》，她才发现自己也处在这样的情境中，以为李红玲会等在她十八岁成人世界的入口，但当自己经过无数个苦痛的夜晚、千难万险地翻过高山之后才发现，自己以为的宝地却空空如也。

你到底去了哪儿啊？为什么不回来啊？

这让杨慧感到一种无谓的难过，既然已经翻越了高山，既然在山的对面无人等候，那我的下一步呢？继续翻越高山？停在原地？还是走一步算一步？杨慧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直到那天晚上李亚楠开心地和张君晓约会回来并转述了所谓的张君晓的话给杨慧听。

他特别讨厌五大三粗、皮肤还不好的女的，说，就算瘦了七八斤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恶心？

“我……恶心吗？”那天晚上，杨慧躺在床上想。她本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样貌性格如果不是因为学习好的话，在初中时就该遭到同学的欺辱和排挤了，但她却安然度过了那些孤独的岁月，所以，“继续学吧，就算在山的那头无人等候，也不能被李亚楠这样讲。”她又静静地想，刚听到李亚楠说那句话时的愤懑一下子就消失了。“对，我要保研，就算不能出国读研，我也要保研。”她又想，心神安宁得好像一片静夜大海。

从那天起，杨慧就收起了刚上大学时那种得过且过的态度，也开始像其他准备保研的学生一样，早起上课占座，下课和苏心圆一起研究老师上课布置的参考书目，晚上去自习室上自习，偶尔在宿舍和苏心圆也讨论一下保研的问题。某天晚上，她正在和苏心圆讨论大四保研的情况时，刚和张君晓约会回来的李亚楠忽然说：“哟，不会吧，你俩打算在国内读研啊？读本校的？哎，行吧，你们知道咱们学校在亚洲排多少、在全世界排多少吧？你们真的那么想读本校的研？我爸妈可舍不得我读，他俩说，保研得累四年，太苦，还是送我去美国读硕比较好，学校排名靠前，而且申请什么的都可以找中介，我自己只需要把英语考下来就行了。你们啊……不过你们开心就好。嗯，本校读研也挺好的，和美国学费比，真省钱了。哎，这就适合那种家里穷得要死但还心比天高的人呐！是不是啊圆圆？”

苏心圆听了李亚楠的话，笑笑什么都没说，直接拎着盆去水房洗漱了，杨慧望着她离开宿舍的背影，忽然觉得苏心圆表面上对谁都好的态度有些可恶，甚至比对她冷言讽刺的李亚楠更可恶。这会儿她看见李亚楠穿着oversized的羊绒衫，下面穿着宽松的牛仔裤，一头天生栗色的卷发闲闲散散地披在肩上，说不出的好看动人，一双妙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哦，你开心就好，你先考上再嫌弃我们国内研究生也不迟。”杨慧讪讪地说，其实她也不知道美国这研究生是怎么个读法，刚听李亚楠说要“考英语”就以为是和国内一样，是需要考的。

“哈哈哈，慧慧你真是太可爱了。”李亚楠皮笑肉不笑地说出这么句话，然后就走出宿舍。杨慧看时间也不早了，她也该去水房洗漱了，就拎着暖瓶和脸盆向水房走去。没想到，刚走到一半，就看到李亚楠和514的小狄眉飞色舞地聊天，看见杨慧走过来，故意特别大声地说：“小狄你知道嘛！我们宿舍那一大只哟，居然说美国研究生是考的！哈哈哈哈哈，她难道这都不知道嘛？真无知得太可爱了。她那样的还想保研……学校疯了吗？缺身残志坚典型吗？让她保研，真的是不顾及形象了。哎，都不用我家老张说，我看她那张满是粉刺的脸都觉得恶心……”小狄背对着杨慧，频频点头，笑得花枝乱颤，杨慧不动声色，拎着暖壶端着盆就去了水房。好在水房灯光昏暗，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洗脸，洗脸水都是咸的。

“如果我能重生，如果我生在李亚楠那种家庭、有李亚楠那种容貌，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吗？或者，我会像她那么讨厌吗？”杨慧一边想，一边不停地用凉水浇着脸，然后她发现从自己脸上淌下来的水都是血红色的，此时，苏心圆站在杨慧身边，说：“慧慧，你鼻子流血了！我去宿舍给你拿点面巾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