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马
灯光突然熄灭了。
但观众们很平静,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按照节目单上的要求,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黑暗是他们自己创造的。有谁斗胆没有闭上或者再次睁开眼睛了吗?他会在绝对的黑暗中开始琢磨,这样的时刻,眼皮又有多大的价值呢?眼睛又有多大的价值呢?梦又如何?与此同时,他感到了四阵对称凉意和一次撕心裂肺的火热,那是手语马的骑手用手取走了他的眼皮、眼球和生命。
坐在死者周围的人,会感到一阵细碎的风从冥冥中飘来,扑散在脸上的感觉让人想起一杯无声倾泻着的水或者一支沁湿了的毛笔,他还会听到一阵轻微的嘎拉嘎拉的折断声,和有弹性的物体被迫变形又勉强恢复了原状的震荡,饱蘸着死亡的口吻的尘埃滑过清澈的黑暗,在那里,他吮吸着它们,仿佛吮吸着一个人从目睹光明到变成盲人最终死去的一生,他仿佛感到一朵莲花绽开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被密密麻麻的数字描述着影现在自己的眼睑上,他颤栗起来,把眼睛闭得更紧了,同时感到了一阵疲倦,一种天蓝色的轻盈,一滴血像蜡密封了一封信那样打在他裸露的小腿上,仿佛那是他自己的血一样,让人在疼痛之余,玩味着疼痛。
这是个衰落的时刻。
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黑暗并不是纯粹的,事物的轮廓深陷为一圈金灿的光线,明暗相反,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紫色的灯笼形状的光斑和红蓝相间的格子的节点——这时候闭上眼睛的黑暗还不如睁开更纯粹,有谁想这样试试吗?手语马的骑手就会无声地站在他的肩膀上,抬起他的畸形的手。
观众们沉默地坐在眼睑的影子里,许多切身的琐事,许多转瞬即逝的风景就会慢慢地萦纡而至,让人焦躁不安。是啊,帐篷里虽然没有一丝光,可从时间上讲,还是下午呢。午睡的领导、冷却的茶、花花绿绿的业务报表,没有人,可事物却在其中飘荡的阳台,海市蜃楼般的街景,空旷的广场和柱廊,浅浅的光洒在柏油路面的各个侧面和罅隙上,似乎是一层正在安静燃烧的液体,挣扎在远方的摩天大厦群中的鸽群,灰白驳杂,让人想起一根正在半空中散步的翻绳,还有那种脊髓灰质般娇嫩的灾难——政治动乱啦,工人罢工啦,颠沛流离的智识阶级啦,柳树的树冠晃动在白得发紫(让人想起青霉素)的光里,犹如一只正在被削皮的苹果,绿色的墙围、凌乱的仓库、残破的骨头……等等等等,听,多么安静啊,似乎连瓢虫把嘴合拢时,下巴上软骨的滑动都清清楚楚。
然后有些人睁开眼睛了,为有这样一段被强迫的时间可以回味生活中的片断而感到惬意,他们把眼睛睁开也许仅仅是因为这种惬意让他们产生了一股无从表达的谢意呢,而手语马的骑手就停留在他们的肩膀上,后脖颈上,或者就是上嘴唇的弧线上,他圈成一团儿一团儿的手指都舒展开了,他像音符一样翻飞着,面目不清,却清脆地撕下了睁眼者的眼皮,双手从眼球两侧的缝隙伸进眼窝去,双臂微微用力,就把眼球端出来,像捧着一个个浸血的摇篮。骑手把眼皮叠好,和眼球一并放在随身携带的口袋里,后者们像金属物器一样彼此撞击,发出脆响。
骑手挥动着剑,并把手语马的种子搁进了死者空荡荡的眼窝。
手语马的骑手站在一颗苹果树干枯的枝桠上,那萦纡在黑暗中葳蕤的芬芳仿佛就是手语马的体香,那是属于死亡的晕眩和况味。
在这静止了一般的时间里,难道观众们已经睡着了么?
观众们渐渐进入了那种可以被称为物我两忘的境界,他们感到身体的波浪中时而漂满了凶暴的脸谱,时而又回旋着爱一般的枝叶和俪歌,头脑中的事物渐渐归同为一,又或者向着回忆和分析这两条歧路上漂去。譬如对L来说,精钢锅、猪蹄、剪、刮、嘿、39、得了以及大约13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状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只被裁开的燕子尸体的形象,从那条长长的伤口里,一颗牙齿掉了出来,再次掉了出来,他开始数它们。而对于M来说,鞭子、铬制支架、液压器、木铃花等7个概念在迅速地分解为麻绳、皮套、元素周期表、机械控制原理、帕斯卡定律、细菌、爱情、大象的粪便等n个概念,而这一级的概念又会以几何的速度再次分解下去,M几乎能够看到自己的梦像一个失去控制的肥皂泡旋转在胸膛里。N怎么样呢?她由一只手指想到了一张软绵绵的床,由一只风筝想到了一个男人,由一封信想到了一场雨……等等,最终她让手指、风筝和信组成了一个小分队,让床、男人和雨组成了一个阴谋,在小分队充满着徒劳的快乐接近阴谋的同时,她终于感到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事物在弃她而去,当她远眺的时候,只看到了它的背面……(这只是三个例子而已)
于是观众们慢慢地站起来了,闭着眼睛,就像是梦游一样,完全地行走于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双重黑暗里。他们拿起自己的外套和零食,灵巧地翻过座位,跳过缆绳和彩旗,彼此摩肩接踵却又井然有序,他们听见手语马的骑手像音符那样翻飞时,口袋里的眼皮和眼球磕碰在一起的动听声响,他们认为那是一种具有黑色天平外形的召唤。
当观众们在黑暗中重新坐下来的时候,事实上整个的观众席已经被整齐地分为了两半,位于骑手左侧的,正在将每一个事物分解成无数,而位于右侧的,则拼命地从所有事物中思念着唯一的一个,与此同时,他们感到了一种疼痛,一种巨大的疼痛从食道的内侧向上翻涌,直逼眼球后壁,仿佛有一种力在拼命推着他们的眼睛,他们感到紧闭的眼睛前方陡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点,细小而犀利,磕托磕托地敲响着,越来越大,渐渐地完全笼罩了他们眼中的黑暗,成为了一片无边无际奔涌动荡的鲜血。这时候他们感到心仿佛被一只手从胸膛里揪出,他们知道,那是静坐于一个比喻句中的感觉,那是疼痛,因为他们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属于本体呢,还是喻体,到底是左侧呢,还是右侧?
于是观众们听到那个像“像”(如同“如同”、仿佛“仿佛”、恰似“恰似”)一般的手语马的骑手厉声喝道:“驾!”,紧接着那种可怕肆虐的力推动着他们的眼球,掀开了眼睑。
浩瀚的苹果树的芬芳四溢涌荡,一面由无数张紧闭的眼皮连缀缝制的巨帆猎猎狂飚(那些乌黑鲜嫩的死去的睫毛彼此交织在一起,恰似密密麻麻的针脚),把整个帐篷内的空间一分为二,波澜壮阔的血在帆的后面泼溅着,把一切映得凛冽而明亮,是那音乐般无形却英俊的骑手挥动着他蘸满了血的手,他把疼痛抽击为一种力量埋进每一个活人的眼底。
而从观众们的角度看过去,那无穷无尽、浩浩荡荡的手语马群正踏着整齐的节奏从浸血的巨帆上倾泻而来,嘶鸣而逝,瞬间吞没了一切。这些细小矫健的奔跑的阴影,这些隶属于梦境、瞎子和方逝的死者的玩物,能否带来一些关于青草和鼹鼠、关于爱与被爱的新鲜的消息呢?又或者载来些温暖而又优渥的答案吧,譬如它们来自哪儿?它们渴望或憎恨什么?譬如它们是谁?
11.21. 22.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