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家的越》,这本书读起来要让你失望了
作者:张广天
这书写了什么?
一个父亲死了,放不下他的儿子。为此,他的灵魂强盛起来,比生时有肉身时还强盛,不愿入土为安,时时紧随他的孩子。
这是12-13世纪南荣家族的故事。父亲叫南荣靖桑,儿子叫南荣越。一场大火烧毁了南荣家在临安城的梨云园,家里幸存的遗孤被姑姑接走收养。这是一个肉身和灵魂都无比强盛的孩子,他从小喜欢摆弄丹药、虫豸、花木、金石,日后竟成为火药发明的集大成者,也成为火器使用和传播的领袖级人物。他随姑母投奔她的相好——北方抗金义军的头领,在与金人交战中结识金国卫绍王的大郎从恪,二人情趣相投,结为金兰。日后,两军再战,南荣越被俘,从恪荐他做火器局提点。卫绍王登基后,从恪被封胙王,南荣越升为正三品上龙虎卫上将军。此时,蒙古来犯,南荣越于居庸关一战中被成吉思皇帝捉去。
失去双亲的南荣越,伯父伯母收留了他。
入蒙古后,南荣越随蒙古军两次西征,远至花剌子模、斡罗思(今译俄罗斯)、神圣罗马帝国,所历所为,惊天动地。
尾随他的灵魂与他一道因着火炮开道,所向披靡。见从契丹人传到克烈部的景教,闻捏古剌(尼古拉)修士所言正教与公教之争,遇英诺森教皇的使者鲁白鲁乞(今译鲁布鲁克),得知芳寂谷社(圣方济各会)圣迹,又与所俘巴黎工匠、威尼斯画师、不列颠学者为友,收斡罗思傩弗革逻(诺夫哥罗德)大公三位公主拿妲夏(娜塔莎)姐妹为妾奴……自日出地至日没地,整个世界映入眼帘,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中原,再回中原也再回不到曾经那个中原。曾经沧海难为水!
就这样去中都,去哈剌和林,去征服世界。
南荣越与耶律楚材同岁,同学于当时开创儒释道三位一体的高僧万松行秀禅师,一个做武将,一个做文臣,辅佐蒙古四代君主,从成吉思皇帝到窝阔台合罕,再到贵由帝,直至蒙哥大汗。中原的汉学,女真、契丹与蒙古的多神教,在战火中与阿拉伯、西方的宗教相遇。冲突,还是融合?选择,还是被选择?
末思怯瓦(今译莫斯科),南荣越去时,只是一个这样的小村子。
从内丹学派到神霄霹雳,南荣越少年时期的恩主与师长的往事,直指北宋靖康年的国难。李师师与宋徽宗的影子挥之不去。往女真故地“北狩”而去的君主,驻足于黄河北岸,喟叹:“非朕误江山,实乃江山误朕矣!”一个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国在此刻被多民族多信仰的新中国覆盖了。在西方,人们不知有中国,但称远方为契丹。
那时,马可波罗还没有来;那时,忽必烈的元朝中国还没有建立;那时,文艺复兴还没有开始。然而,海西诸国的新学才子们竟因教会的迫害纷纷遁入东方帝国的首都哈剌和林……
中世纪的欧洲
肉身与灵魂的强盛,走到这里,已然松开紧蹙。书的题记说:“虚心的人有福了。这话的原义是说,灵魂贫困的人有福了。”
这便是本书的要旨。人们的灾难,本是来自对命运的抗拒。火药或是天神开启蒙昧的引子。那时,日没地昏暗,南荣越的火炮轰开了它的门;日后,日出地自傲,那么,南荣越送去的火药又以更凶猛的威力还回来了!
这本书怎么阅读?
写作与阅读从来不是怯懦人做的事。有人说,书乃向着成功最便宜的捷径。这是昏话。人若以著书读书来谋稻粱,好比将美玉去换燃釜束薪。
书是贵中至贵。书与散掉千金,抵掉江山美人者为伍,好比徽宗于河北之叹(书中有一段记:“左右告之,宫中珍瑰皆被掳去,道君不动声色。唯言及书画典章亦遭虐夺,方长嘘一叹。”);书亦与一无所有,但将性命赔掉,不弃嗜趣的勇者为友。书不是用来赚钱吃饭,谋生立足的,书是人间财富的顶端,富者倾其所有而向之,贫者搭上性命而先占。因书指向明光,人靠着这光得救。
所以,书,注定不是给老大粗看的;向着讨生活而屈曲的,虽成册,而不成书。
所以,我有言在先,这本书读起来要让你失望了。浏览者,难以顺畅;翻阅者,页页难掀,句句磕绊。我的二审编辑说:“本年度最佳文本,也是最遭罪文本。收藏起来做门面吧!”
你知道翁衮吗?九斿白纛是什么?还有移鼠、净风、三一妙身,还有黑甜、乳糖真雪、不释梅酒,还有骨嵬、算端、谷儿只、威盛吓伏他、珊蛮、孛额。董河在哪里?太和岭是哪座山?质孙筵是什么吃法?汤羊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思离琴是件什么乐器?《人本欲慕知》又是哪一本书?谁是间谍这个行业的始作俑者?何谓空飘?什么叫做矢服?
牙罗思老(今译雅罗斯拉夫)家族弹思离琴的安德鲁
当然,原先我也不知道。我写了,读破万卷书写了,西洋的读了,中国的读了,蒙古通古斯的读了,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了,写出来让你知道。别说,你复制粘贴上述这些关键词去百度一下就知道,如果我不写出这些名堂,你用什么去搜?再说,你搜到的,连大概都不是,往往以讹传讹,终究还是不知道。
看了,你就知道了。当然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的祖先第一次接触这些是什么心态。日出地与日没地的初次相遇,那份惊讶中没有迷信,没有中介,没有污染,惊是自然之惊,讶是随性之讶。文化本就染脏染习,文化需要还原,还原到可以认识的地步。如今,一切介绍西方的书,都带着一个共同的跪拜逻辑。八剌秃被译成柏拉图,肉迷被译成罗马,杭忽思被译成汉斯,也里失八被译成伊丽莎白。然而先人们遇到这些, just soso!陌生惊讶而已。陌生惊讶是有好处的,这便真的可以学习,究其然以及所以然。
秃纳河(多瑙河)上别剌王(贝拉二世)的城堡,经不住南荣越的神霄火炮。
另外,如果你用我故意设置的文的障碍来梳理语的空泛,那么,一字一句地耐心读下去(当然,这需要你有财务自由,每天起码睡到自然醒,不被烦恼牵扯,或者你有尊贵的兴趣爱好,搭得起虚荣和脸面的本钱),你竟然也就不需要参加文言文考级了。中国语文,精华都在文的思维里,不要相信那些主张白话文的,都白话了,哪里来的文!白话的核心,就是拿那原本显义的文来毫无道理地注音,然后再以音及义。汉字是没有读音的,望文生义便可。音都是时间中和地域中的人们设定的,强制的。
这本书有什么好处?
这本书全是故事,不像前两本《妹方》和《既生魄》,总有人间离出来打断你。这本书除了先人在场,并无我的在场,没有你们讨厌的导演陈述,没有旁白。
所以,这本书是文学读物。
然而,这本书需要你有人类学、地理学、宗教、早期实验科学、语言学、多神教、戏剧艺术、方术、炼丹术、炼金术、女人经以及动植物食物等诸方面的学养,不过,没有也不要紧,读着读着就都有了。当然,这些学不是用来充沛学养的,而是用来叙述情节的,用来讲故事。我终于好好讲故事了,却又用了不是讲故事的手段讲故事。
所以,这本书又是非文学的文学读物。
我们已经出离一个老大粗做文艺的时代了。小说由那些没有文化的人来写,交给那些没有文化的人来读,似乎已经非常中世纪了(就像北京的街道)。固然,文化是相对的。比方说,这里的阅读能力基本、大约、差不多都停留在小学四年级文化水平,也就是说一讲通俗,就是给文盲看的,一讲文化,也最多是给中级文化程度的读者看的;而在英国,德国,一个杀猪的屠夫,都甚至可以拿维特根斯坦来填充暇余时间。不是说要与国际接轨吗?或者我用西语来写这本故事,在阿尔卑斯山以北,顶多是给机车工和农夫看的通俗读物。
最年轻的《南荣家的越》读者
我做导演多年,也做作曲创作多年,与大部分所谓同行接触,我的最大感慨是,下面看戏的要比上面演戏的储备多些。文艺尽管是仗着天赋吃饭的,但诸位同行,咱也不能这么糟践天赋,一衰再衰,如此不善待自己,不养育自己,以至于江郎才尽吧!
《南荣家的越》 张广天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