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东流 ~ Distorted Rebellious Anagnorisis

注意:本东二原崩
写作时间:2020.05-2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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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专栏不能选字体来为结构服务

献给Mr.Crys和他的青葱岁月

CODE I SI VIS PACEM,PARA BELLUM
鬼人正邪埋首闪进烧烤店,藏青色的门帘迅速相吻,把粘稠的暮光堵在门外。时值五月季春,街上的行人被套入慵懒的夕阳余晖里炸至金黄,面容影影绰绰;店中点着油灯,倒看得清些眉目。正邪扫视一番,走过两桌谈笑划拳的青年,径直坐到接头人面前。身为接头人的河童工程师毫无变装低调的兴致,打扮得和在山中一样。
正邪挪动屁股坐好,左手把披风的兜帽往后拉松透气,露出半个脑袋,抱着后颈对商谈对象念叨起来:“我以为你也会隐藏身份,没想到和平时一样。那我们为什么不就在山中见面呢,村里人多眼杂。虽然我现在不是逃犯,但也不受欢迎。何,河……”
“河城荷取。”
“河城荷取小姐。”
“先喝一杯润润嗓吧,我点好单了,鸡肉串马上就好。”荷取摘下帽子放在桌上,倒满两杯酒,递出一杯给正邪。两人碰杯对饮后,荷取继续说明:“选在村里是因为我们的交易货物在附近的仓库;河童来村里稀松平常,特意变装反而会引起注意;至于这家店,老板是个和妖怪有缘的人类,所以也对妖怪营业,大家心照不宣。”荷取稍稍偏头,淡淡笑着瞟了下那几个小年轻。
“爱刺激的小子们。”
“也许他们不知道这里的副业。”
“我早听说你是个狡猾的奸商,和你做生意要小心点。名不虚传。”
“别那么刻薄嘛,会没朋友的,这叫精明。”
红发服务员唱着菜名从厨房走出,给两人端上两盘烤鸡肉串,当她弯腰摆盘时,正邪发觉她的领子异乎寻常的高,直与下巴平齐,这让正邪寻思了十几秒。
“你在发什么呆呢?”
“有点好奇那女孩的脖子怎么了。”
“听说她也是妖怪,可能脖子很怪吧——来吧,吃点鸡肉。一盘照烧酱,一盘孜然粉,我请客。”
“那就失礼了。”正邪抓起一串鸡肉,牙口一刷便把整串的份量塞入嘴中,然后鼓着腮帮费力咀嚼。她盯着盘中慢慢流下淡黄油汁的甜嫩鸡肉,嗅着调味料的丰富芳香,同时在意念与现实中大快朵颐,两头通吃。
“你饿坏了啊——那我开始说详情。”
“你动嘴的时候,我也不会让嘴闲着,我们出力一样多。”正邪把这句话和残存的礼义廉耻一起从嘴中肉缝里挤了出来,确乎油腔滑调。
“事情是这样:我们河童时常顺着爱好造出一些奇怪的东西,”荷取夹着肉串,双手在空中比划,仿佛它们就在手上,“有些是难以使用的废品,有些是危险的原型产品。最近我的同伴造出了一件武器装置,但不太稳定,需要测试。它的高温……”
正邪听着荷取的叙述,灌满脑子的香味氤氲让她把这武器想象成会喷火烤鸡的机器。躲藏在妖怪之山的生活不缺野兽飞禽的血肉,但确实缺调味料,盐巴都不是顿顿吃得上。正邪想起听那个小小毒人偶说的“香料和毒品同源”的理论,文明人怎么下咽寡淡的熟肉啊。
“……身为有着勇敢创新、无畏冒险精神的你,鬼人正邪小姐,我相信你一定愿意测试它,并向我们提供简要的口头报告。好处当然就是它是你的了。”
“奉承过头了啊,我只是永远想打倒强权者而已。还有,你话没说完吧,听起来很危险啊。”正邪右手攥着烤串,左手伸出二指,点头般上下摇摆。
“直觉真准啊……武器需要目标,我们希望你能在山童那里用一下,给她们点难忘的回忆,对大家都好。千万可别惹天狗呀。”
“山童又怎么惹河童了?算了,不关我的事。但是是先想给山童上一课,才开发了新装备吧。”
“无可奉告。”荷取微笑着吃完了她的第一串鸡腿肉。
“在我面前玩不了颠倒因果的把戏,我生来就是天邪鬼。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把它拿到手吧。”正邪用力舔了两圈嘴,夺尽余味,拉下兜帽紧盖额头。
“啊,仓库在村子边缘,离这里不远。我们走吧——”荷取把一叠硬币夹在三指之间,模仿战机投弹让它们滑下堆在柜台上。两人出店门抄小道往村西头走去,度越巷闾,她们见到一座带空地的双层仓库藏身于民居之间。
“我们到了,”河童掏出钥匙开门,按开了一盏电灯,“你怎么不进来?”
“能麻烦你把灯都打开吗?看得清楚些。”
“真是谨慎,没人躲在角落里的。”工程师把灯全部打开,坦诚地摊开双手,然后做出请的手势,指引着天邪鬼看向货架之间方桌上的木箱。正邪伸长脖子在门外左走右走,通过角度确认了墙角确实没人。她走了进去,在发出道歉的第一个音节之前就被闷棍打倒。
鼻子首先砸到地上,酸楚感令正邪本能地流泪。有人跪在她背上,反剪控制住双手。她不屈地挣扎着,货架之后走出一个白发独翼的女人,左手黏在下巴上,右手叉着腰,像是个头头,正邪把整个鬼生都用来扳倒这号货色。
“这他妈,怎么回事?你是谁啊,怪鸟?荷取?!!!”
“你听说过光学迷彩吗?”河童双手紧捏着大腿前侧的衣裙,友好地微微弯腰对正邪说道。
“有趣的土制(homemade)技术。进入下一阶段吧。”白发女人代替正邪给出评价,她机械式地挥拳定住,一只蓝发玉兔蹲到正邪面前,送上一记带来昏迷的肘击。
CODE II NOSCE TE IPSUM
“醒来,醒来,沉睡的婴孩——”育儿谣般的歌声抚摸着正邪的听觉神经,而突兀燃起的电灯把大团高亮白光泼在正邪脸上,切剁着她的视觉神经。闭上眼是一片火红,睁开眼是一团雪白,双眼自动地反复睁开与闭上,令眼皮抽搐不已。她发现自己被绑在固定的椅子上,四肢与上躯都毫无运动的空间,涕泪俱下而无法逃避,水刑般的窒息无力感漫过了她的全身,盖过了混杂于起床气的暴怒。
狼狈不堪地受苦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分钟后,正邪终于能眯着红肿的眼睛看向前方。这是一间四壁漆黑的小屋,她面前是一张桌上有卡扣机关的桌子,唯一的光源就是上方悬吊的强光灯,特意设计的角度让她完全暴露在光线下,而对面的人只露出胸部及以下躯体。正邪能看到一双十指相扣的手盖在小腹上,那是双绵软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手指清朗,指甲精心修剪过。手的主人在用劲,两组四指伸直夹紧以致发青,两只拇指如鸳鸯戏水相互摩擦,整只手像是沉默而可畏的利齿。正邪能听见对方克制温和的笑声。“居然不是那种施虐狂的狂笑啊。”她反思自己,把捡来的漫画看得太多了。
“啪!”那人两手拍桌撑住前倾的上躯,头从阴影里现出,血泊般的双眼直盯着正邪,简直要把天邪鬼的灵魂吸入万丈深渊。白毛女以自信洋溢的语调提问:“你的名字是?”正邪抬头回盯这张尚且年轻的脸,是仓库里的肉食者。她扭头啐了口唾液,反问道:“我认识你吗?”独翼怪人叹了口气,左臂撑住桌面,右手抓住正邪前额那撮红发,整个人压到天邪鬼面前说道:“我提问题,你回答问题,不要搞反。”她的脸依然平静得仿佛这是正常对话,手上的力道并不让正邪感到十分疼痛,只是感到受缚。“目前信息太少了,不能贸然反抗。”正邪暗想。
“再次尝试之前,我还是表现出一点诚意为好。”独翼女走到椅后给正邪松开了上肢与双手的绳结,不过她仍紧紧控制着手腕,给正邪套上了以横杆相连的两个金属圆环。
“这是什么?”
“你又问问题了。不过,这叫手铐。”手铐被固定在桌上的卡扣里,两个圆环纹丝不动,和桌子连为一体。正邪的上躯被牵拉着前倾,屁股位置又靠后,腰部必须发力才行。“大概这些器具就是为了让人难受而设计的。”天邪鬼随性的心灵里第一次考虑如此细致的心机。
“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来喝点水吧,”独翼女人把一枚扁平的小酒壶放在桌上,“烧烤味道很重,不是吗?”她说话的方式充满说服力,即便是推论也像事实。
“烧烤店那时确实没喝什么酒,光顾着胡吃海塞。”口里干得和月面白色荒漠一样的天邪鬼用尽全力向前伸手,将手腕硌得生疼,但还差半寸。“不能这样啊。天杀的,拼了!”她咒骂着突破意志的极限,圆形钢牙啃食她的皮肉,不断的抖动前伸让这头小野兽磨切着素腕,鲜血像西瓜汁般从破损处渗出。“终于!”天邪鬼的指尖触到了这壶生命之液,但却把轻盈的它戳倒了。“混账!”她沉默地用眼神发射怒火,射穿对手。
“啊,我的错,忘记你手不方便了,”白发女子抚掌而言,“况且,这也不是你能喝的。”她把打开的瓶口挑衅地在天邪鬼面前晃晃,自己举壶灌下一口液剂。“闻着像草本药剂或是调酒制品。”正邪依然努力搜集一切情报,推理着逃出生天的各种可能。
“特制药水,喝了它,我才能随意说话。现在我们给你找点水来。”女人走进黑暗,隐约从一架手术推车上费力地端起深瓶。“这么多应该够喝了,甘美的山泉水。”她强硬地把瓶口插入正邪口中,左手掌推着瓶底竖起,口中却念着:“慢点喝,慢点喝。”喉咙再怎样吞咽也不可能都喝下去,它们填满了正邪,从鼻和口里冒出,她的手愤怒地抽动着,绝望地想要挣脱。
只有一根孤单独翅的刑求者右掌奋力一拍,瓶子往左飞出砸到墙壁再滚落地面,她对着低头咳嗽、大口吐出食管、气管中清水的天邪鬼轻轻说着:“我并不喜欢这些技法,太暴力了。我偏爱软手段,用言语诱导、威慑、侮辱、说服,在心理上征服对手,以得到我想要的信息。”她拿出毛巾给正邪仔细地轻柔擦脸。
“咳咳,你就这样说出来了?咳!”正邪还是觉得肺里有水。反正沉默必然兜着走,不如一直开涮这只怪鸟,她赌这个人玩不出花样了。
“他们崩溃前都是这样说的。”
“谁?”
“他们无关紧要。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要紧,小子。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像审讯一样,你不是我的敌人,事实上,你是我的子民,我是你的女神。”
“几时有的女神?我怎么不知道?那这是神罚吗?我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背离天邪鬼之道了?你到底是谁!”
女神没有回答恶鬼的问题,把手叉到后腰上,游刃有余地进行谈话:“我知道你是鬼人正邪,所以跳过这一环。你在山中瞎搞些什么名堂?”
“隐居。”
“这笑话不好笑。”独翼女神侧坐到桌子上,她翘起右腿,碎布条般的紫色裙子让正邪见识到了天上人可悲的审美。它们构成的箭头形制与正邪衣服上的相似,有抄袭的嫌疑。女神把几张照片甩到桌面上,是正邪在拆解妖怪山里的机械蜘蛛的情景。“我的人拍到的,你拆解这些机器干什么?这是月都的遗留资产。”
“噢,原来你是无聊的月球蠢蛋。没什么,它们太难看了,碍眼。”
“行吧。肯定不过是下克上的新鬼点子。别试着隐藏,我比你更了解你,听到没?你目光躲闪,是在白费力气——来聊点我们都知道的事吧?用万宝槌下克上失败后,在逃脱全面追捕后,你溜进了山里。事情渐渐平息,走在路上也没人朝你扔石头了,所以和少彦名神的后裔公主一样,你又开始结交新朋友了。”
“什么朋友?我一直孤身一人,你要当我的朋友吗?”天邪鬼贱兮兮地装可怜。
“我还真是你的朋友!”女神迅猛地拍案而起,字字清晰地吐露道:“听好了,我在试着帮你。我欣赏你,只要你先帮我,我就能帮你。有一些人,强大到你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人,想用糟糕透顶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解决你。我不喜欢那样。”女神边说边松开了桌上的卡扣。“坐得舒服点吧,我们还要耗上大半天。”
“我猜这是劝诱的那部分?”
“很喜欢说出来秀是吗?自傲,你会输在这点上。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质询,就算你溜出这房间,外面也不是能随便走出去的。”
“我们是在迷途竹林吗?”正邪靠住椅背,瘫着刺激审问者。“这间小屋挺凉快的,八成在地下。”她又给心中的逃亡拼图拼上了一块。
“记住,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有意义的,不论你怎么想。我只想听听你在山里的经历,那就够了。说出来,你就自由了。你在山里干什么?见了什么人?”
“三岁小孩都不会信你的条件,如果真这样,为什么把我抓起来?请我吃点珍馐佳酿,说不定一开心我就说了。”
“保密起见,我不想让这次询问广为人知。”
“你保守你的秘密,我保守我的,很好,互不相扰。”
“那么我用我的故事换你的怎样?我先讲,你再讲,然后你就自由了。”女神掌心朝上伸出双拳,先后打开。
“我真看不出这样的交易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唯一想听的就是你在山里遇到了什么人。我知道了,我就赚了。你闹不明白的事还倚叠如山呢。”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接受这种可疑的交易——但是我可是天邪鬼,我赌一把。”正邪很高兴对手自愿拖长决斗时间,尽管这不意味着她能赢,但是这个独翼怪鸟必须输。
女神从推车上取下一把折叠椅摆开,调整灯光让两人的面部都清清楚楚,背后都影影约约。她坐上椅子,十指相扣摆在桌上,不紧不慢开始了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在那个时候是天若日子的……噢,一直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稀神探女。”她一字一顿强调着名号。
“没听说过。”
“天探女这个名字呢?”
“也没有。”
“你一定听说过,你会记起来的,你可是天邪鬼。那是让国战争时期,我是天若日子的副官……”
CODE III CARPE DIEM
“北方的定居点回报他们最近测绘了二里见方的土地,发现了新的水道;收获季要到了,工具经过几年的磨损已不上用,正计划与当地住民交易铁矿石以锻造补充农具;新一批的民兵培训要结束了,军事分支希望您能去出席授衔仪式;过去两个月里,我们的人与原住民在土地问题上的摩擦次数达到了新高值,威胁评估团队正在分析这些事件,应对方案的报告今晚会呈递给您,请在明天结束前做出决定;这件事还有一个细节状况希望您能做出回应,有一户住在边界的人家被不明人士威胁了,他们每晚都被骚扰……”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到底是‘骚扰’还是‘威胁’?程度不同,反制不一。我得基于此和出云国交涉。”
“大人,他们每天醒来便会看到院内屋外的墙壁上写着‘滚开’、‘回去’之类的词,门窗都是紧锁的,就算使劲熬夜,只要一分神就会出现这些字迹,大概是咒术。我们已经派了两个带武器的人去同住,让他们安心些。”
“我认为这是威胁无疑了,我会向大国主提出严正交涉。”
“简报内容就这样,天若日子大人。一切为了高天原!”天探女结束简报,立正右手向天竖起两指行礼。
“一切为了高天原。你可以退下了,谢谢。”天若日子随意抬了下手,一脸贵气的他躺在沙发椅里,满面愁容。他又叫住了要推门而出的天探女:“对了,探女。替我安排下,我今晚想和夫人共进晚餐。”
“好的,大人。”探女离开办公室行走在官邸的西翼,在她的右手远方,横卧着从天降下之人们兴造的市镇。“八年了,我被钉在这里八年了。”她把文件夹夹到腋下,在初秋的晨风中乏闷地搓手。
八年前,天若日子带着一批人从高天原降临至此继续推行让国计划。他们在这片近海丘陵上修了镇子,把领袖官邸安在北偏东的小山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外围农场和定居点。高天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靠谈判与恐吓就能让大国主放弃他的国土。天若日子迎娶大国主的女儿下照姬,他自以为是和亲,是对出云国的胜利,实际上反被绑住手脚,不能随意蛮干。高天原的子民们只能以诱惑、骗取、试探的方式缓慢推进边界蚕食土地,一年不出百尺。
天地神明之间的博弈褪化成这幅村庄械斗的低烈度对抗,场面实在难看。高天原也对他们手中的小小领土不管不顾,在所有正式文件中极富军事意义地称这块天若日子特使辖区为“突破点”(breakpoint),而起源于士兵插科打诨的非正式名称“低天原”已经在开拓者之间广泛使用。这哪是留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啊,分明是自由但荒芜的流放监狱。在边界之外,才是肥沃富饶的出云国,普通“低天原”人在那里都不能自由旅行!大家就在这弹丸之地上苟活,任由无情的岁月和陌生的土地吞食(consume)着青春和血力。
“武装殖民?我们才是受欺负的。”天探女与官邸卫队长擦肩而过,捶开安保处房门,有几个士官轮流收发信号检查监控,闲着的在玩六博棋。“啊,专员来了。您好!”军人们停下棋戏,面向天探女端坐,脸上依然很轻松。
“放松,继续下吧。卫队长刚满脸不爽地走出去了,你们这些小子怎么惹他了?”
“不是我们,有两个外面站岗的开小差,一个被赶去扫厕所,一个被赶去厨房打杂。”一个下士回答道。
“一星期起步。他临时来这里抓了两个人去站岗。”另一个下士补充道。
“悲惨的一天——运输船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还未进入通信范围,希望他们能够送点武器或人手来。不,最好搞点优良的通讯设备。”监听信号的上士扭头对天探女抱怨着。突破点的设备相当老旧,每当高天原的飞船下降到同温层高度才能有效联络。运输飞船则是一个月来一次,纯粹军政用途。曾经有个“好心”的驾驶员私下收钱进行民事邮政业务,现在他在低天原开拖拉机,运输船的驾驶员也无规则轮换。
“他们进入通信范围了——通信检查、通信检查。这里是突破点官邸保安处,收到请回答,完毕!”上士按着发信钮念到,因为听不清回复,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努力分辨着含糊的词语,脸上渐如枯木逢春般重焕光彩。“您应该听听这个,专员。”他面露喜色指向另一个监听位。
“什么好事?”探女试着坐进战位,但身后的双翼和弧形椅背始终过不去。“啊,总是这样!”她把椅子拉开,戴起线不够长的耳机伏在操作台上。
“……天照大人的使者要来,重复一次,天照……使者同本机前来,停泊地点照旧,请……准备,完毕。”探女扭头看向上士,后者点头表示可行,她按下了发信钮,对麦克风说道:“我是特使副官天探女,我代表全体突破点人民对御使的到来表示知悉与欢迎。我们可以知道天照御使的名讳吗?”
“不行长官。我只是个飞……,只知道叫她‘御使大人’,现在也不可……让她来通话。希望没有……影响。”
“没事,大行不顾细谨。官邸保安处,结束通话。”探女摘下耳机,旋即扭头拍两下手掌对士官们大喊:“各位,休息结束了!天照大人的使者正要来到,让所有人都精神点!这里谁军衔最高?”
“我,长官。”一名少尉从雷达仪后站出立正。
“去通知天若日子大人,和他一起到海滩上。其他人,去通知你能想到的任何人。不,别想,跑起来!”天探女一挥衣袖,军士们化作疾风穿堂而出。她指向上士:“你留在这里,协调通讯,再给我叫两辆吉普开到前院,一辆载我先去海滨,一辆等特使大人就绪。”探女转身向门外迈去,脚下踩到打翻滚落的六博棋子,她随手捡拾起来立在桌角上。等她到前院时,吉普已经怠速待命了,开车的是个官邸护卫队的帅小伙,探女跳进后座用力拍了两下车门示意快开车。
“车载电话能用吗?”吉普车驶出官邸大门时,探女突然问司机。“可以的,专员。”探女用电话给照顾下照姬的佣人送去消息:“今夜天若日子大人和夫人一起吃晚饭,让夫人点菜。”她挂断电话,双手掩面。“八年,八年过去了,我还以为计划的下一部分不会来了。”有关天照御使降临的预案是探女还在高天原时,由高木神指示的,她的脑瓜里得生出几千只机械夹爪才能在记忆洪流中捞起往昔回音。
探女到达海滨时,运输机刚从云层跃下开始盘旋降落。她跳下吉普对司机吩咐道:“你这辆车做前导,回程时走市场和广场那一块,让御使见识一下我们的建设成果。”带有黄色醒目标识线的银灰色运输机吻上海面踏浪而来,把海水变为优美的水翼推向两旁。这个大铁块今日因御使有了神性,威武庄严地扑面而来,令人忐忑不安。天若日子的座驾此时也赶到,他穿上了礼服大衣,小跑着站到天探女一步之前。探女也借他的身躯掩护,整理好身上米色猎装夹克的腰带。
运输机冲上了海滩湿软的沙地,安全停稳,细碎的飞沫涂在天若日子和天探女脸上。“到底御使会是谁呢?计划照旧吗?高天原的今日人事又是怎样呢?”当飞船的舱门降下时,探女无望地猜想着。
“绝妙的体验,在你们这里的第一个瞬间就令人回味无穷!”说话的声音开朗活泼,天探女感到几分相熟,声音的主人身着紫红珊瑚顶绣金凤朝服,左手执五段羲和木镶红石节杖,身后一对金黄色羽翼,如天之高阳光辉灿烂,比探女纯白的苍翼有生气许多。御使快步走下舷梯,老早就平举右手做握手状走到两人面前。她抓住天若日子的手,热情洋溢地上下摇动,口中说道:“您好,我叫雉名鸣女,天照御使,为你们带来天照大人的口谕。”
“我是天若日子,让国计划特使,这位是我的副官,天探女。”
“你好,”雉名鸣女与天探女握了手,偏头对天若日子提到:“我以前和天探女共事过一小段时间,没想到在地上喜相逢。”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重逢,御使大人,万分荣幸。”天探女额上流出热汗。
“啊,我差点忘记了,”鸣女正色凝神,对天竖起双指,“一切为了高天原!”
“一切为了高天原!”两位本地官员回礼。
“客套话就到这里吧,仓促应对,礼数不周。请您移步我的官邸吧,您的随员稍后就能跟上。”
“大人,您和御使坐一辆车吧。显然两对翅膀挤不进后座。”
“哈哈,好的,你说得对。”鸣女笑着和天若日子上了后面那辆吉普。两辆车驶往镇上,临时集结的人群随手抛洒鲜花和手巾,天若日子为雉名鸣女介绍市政亮点,前车上的天探女挂着假笑,双手在大腿上方握拳对冲,骨节处发红麻木。“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这个问题把她的思维流堵死了,耳洞里像是正流出融化的脑浆来。探女回头看着后车上风光无限的鸣女,在天若日子的搀扶保护下,她站立起来。阳光照耀中,她的金发与淡金色羽翼光彩夺目,光线穿过半透明的柔顺羽毛,折射出七彩虹桥,架在她与两侧群众之间。听上去可能很俗,但鸣女这副模样像半熟蛋黄一样温暖,让人忍不住吸溜一口,让天照的光辉在体内化开。小孩子们追着吉普奔跑,鸣女给他们送出飞吻。
这幅欢快的场景让探女倍感煎熬。“怎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车辆离开市镇开上官邸的山坡车道后,探女把两只大拇指都塞进嘴里轻咬解压。
“事不宜迟,我想尽快为您传达天照大人的口谕,下午我们就谈吧。但是在那之前,我要稍作休息恢复精力。”三人下车后,鸣女对天若日子这样提议。
“那我带御使去客房了,申时在特使办公室进行正式会面可行吗?”
“同意。”
“同意。”
“鸣女大人,这边请。”探女将御使带离了人群。
“官邸很漂亮,居民们也安置得很好,你们在地上做得不错……怎么不说话,探女?”
“那是表面文章,你没看到症结所在。”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鸣女抢先走进了客房。
“但是我不知道居然会是你!”探女察看了走廊,用力关好房门,拉上插销合紧窗缝。她转身对雉名鸣女说道:“这是自杀任务,你为什么要来送死。”
“抽签,人只能接受命运。”
“我们不正是塑造命运的人吗?”
“但是我们安排不了自己的命。我不只是来找你叙旧的,八年了,你没忘记这次行动的程序吧?”
“你和我会评估天若日子的状况,你将决定是否进行清扫计划,一旦你做出决定,我只能全力配合它,不惜一切代价。基本上,你必须牺牲自己来发动计划。”
“没错,不用为我感到惋惜,我们受训就是为了执行这种事。我建议先不去想它。”
“既然高天原派你下来,你们应该读过我的秘密报告了。”
“当然读过了,天若日子有二心,上面已经确信了。”
“我费了很大精力才把那些情报送上去,天若日子根本没察觉我在刺探他。呃,虽然我写的是事实:天若日子与大国主那边勾勾搭搭,可能叛变。但是我希望你缓下决定。天地干与戈,你我存与亡,全悬于此。”
“我会仔细考虑的,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力吗?我和你一起受训的。”
“我相信,你总是让人放心。”探女用左手捧上鸣女的脸,随后迅速抽回,“我先离开了,久留会令人起疑。午餐和会议的事,佣人会来知会你。”探女心焦脑涨,夺门而出拒绝回首……
“等等,等等,”正邪把手铐甩得哗哗作响,“你和鸣女在讨论什么?我从你们坐车过镇上那里就觉得不对劲。你们的计划与让国之间有微妙的偏差。”
“说来话长,我试着省略最精彩也最费口舌的部分。我年幼时是……”
“那部分是什么?”正邪不想放过这句话。
“我和鸣女一起出勤的任务。我们在阿卡迪亚、华纳海姆还有魔界干了很多……”
“请你还是简单说吧,我记不住陌生地名。”
稀神探女立刻从头再来,白了对面的小鬼一眼,语气里倒是没有不快:“我年幼时是个无依无靠的小神明,和白鹭关系很深。我出生在卡慕……”她投入了自己的叙述,站起来边走边说。
“卡慕是哪?”
“在红海边上。”
“红海在哪?”
“在这个小幻想乡之外,日本以西,半个地球远的地方。别用无助的眼神盯着我,我知道你所理解的世界小的可怜,幻想乡没有海,我没工夫教你地理与历史。
“我出生在沙漠里,讨生活很困难,好在我很聪明,做事细致,掌握了世上几乎所有的语言文字,有了点名声,这时机会来了——你知道那些大神总是把灵性的鸟当作神使吧,天照用八咫乌,西王母用青鸟——有个神德是智慧与医药的神在招门客,我就投入他门下了。那个神叫八意XX,也就是高木神。他养了大批门客,其中以和我一样的孤儿居多,都是和鸟有关的年轻神明。我们接受了特殊训练:侦察、渗透、暗杀、宣传等等。他派我们这些神使行动于黑暗,服务于光明。薪资很高,待遇很好,没人背叛。我和鸣女就是训练时认识的,她是个很有趣很热忱的人,我和她出过几次任务……”
“我们说好跳过这段的,探女小姐。”
“好的,好的,”探女抹了一下额上汗珠,见缝插针又喝下一口药剂压抑自己,“让国战争那时,因为已经发生过天菩比神附势于大国主,破坏战略的案例。所以又派天若日子下去的时候,高木神和他的女儿思兼神商量出一个秘密计划:我作为天若日子的副官和他一起降下至出云国。如果有必要,我会肃清心怀不轨的特使。如果高天原认为有必要开始‘肃清计划’,他们会派一个御使来,我和御使会合作令肃清名正言顺。正常来说,使者会死。”
“也就是雉名鸣女?”
“正是。”
“为什么不在使者到达之时就处决天若日子呢?这不算你已经收到信号吗?”
“中间有很多政治考量和确认程序,还要准备好给公众的事实,想除掉有头有脸的人就一句话的事?高天原是黑社会老巢吗?你真是个小鬼,啥都不懂。总之事情发展到了这步,我的好朋友鸣女走进了死亡陷阱里,我们都心知肚明,还得继续演戏。”
“简直就是天邪鬼,比天邪鬼还不如!你们太扭曲了。”
“但我和鸣女真的是好朋友。”探女阴沉着脸,沉默片刻才张口:“——你在山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朋友?告诉我,给我介绍下她。”探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鬼人正邪与另一个头上也有撮红毛的家伙在松木下交谈的情景。
“你到底还有多少照片?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当时她在问路。我是天邪鬼,当然给她指的反方向。”
“有创意的故事,你把我逗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探女假笑成真,一手捧腹一手拍桌,不能自已。“我说正邪,你不会以为我没发现你老打岔吧?你心虚到鼻尖冒汗了。”在正邪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在用手背擦鼻子了。
“啊,你又用口舌戏弄我!”想通的天邪鬼恼羞成怒。
“语——言——的——艺——术!还记得我都会什么吗?正邪啊正邪,你没接受过抗审讯训练,是逃不出我给你设好的路的。你也许现在还不想告诉我这张照片的故事,但是最终会的。别忘记我们的约定,我的故事换你的。”探女重新坐下,把双脚斜搭在桌子上,上身后仰,裙子的布条箭头全都滑向腿根深处。她背诵起古文:
“——以是高木神,天照大御神又问询诸神道:‘差遣到苇原中国去的天菩比神久不复奏,再遣哪个神去才好呢?’
“于是思金神答道:‘叫天津国玉神的儿子天若日子去吧。’遂以天之灵鹿弓及天之大羽箭赐天若日子,叫他下去。天若日子既至其地,乃娶大国主神的女儿下照姬,想获得那国土,以致八年之久,不来复奏。于是天照大御神与高木神又问诸神道:‘天若日子久不复奏,差遣哪一个神去,查问天若日子淹留的情由呢?’诸神及思金神回答道:‘遣雉名鸣女去好了……’”
“我是听过这些话的。”年轻的天邪鬼吐露一丝惊异。
“你会想起来下文的。但首先,我要继续我的故事。那是让国战争时期,我是高木神与思兼神的一名特工,作为天若日子的副官行动着……”
CODE IV ALEA IACTA EST
申时二刻,探女在门口接过佣人送来的清茶,亲自给两位沙发对坐的使者端上桌,之后站在鸣女那一侧,天若日子觉得这倒方便同时看着两个人。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代表天照大人表示欣喜。这八年不是毫无建树,突破点的士气还不错,我们对此知之甚少。思兼神对你们反馈的信息太少感到十分苦恼……”探女心惊胆战地听着对话,她没法排除干净个人情感,两层公务都是。
“我们的通讯手段太差了,几乎与低天……高天原断绝联系,我们尽全力反映这个问题了。直白一点,我们对上面充耳不闻表示难过和恼怒。这里不是‘突破点’,这是我们的家园,未来会成为更多高天原人的家园。”
“容我提醒您,对高天原表达不满可能给小人听到,中伤诽谤。”
“我相信您和我得力副官的高贵品行,”听到这话,天探女微移几步到沙发后,双手有力地按在沙发上,示意天若日子继续施压。他心领神会,继续说话:“不只是成就,高天原对于困难也毫无概念。现有的作战人员想执行军事行动太不足了,为了自保我们还得训练民兵。外交途径没有军力支撑就成了文山会海,我每次去出云国那边打口水战,只能达成无用的‘共识’,得不到一寸之壤。”天若日子说出气来,硬喝下大口温热的清茶降火,舌上全是低温烫伤的麻痛。
“那何不去向天照大人当面汇报衷情呢?”鸣女拍手点头,声调高昂欢快,给剑拔弩张的气氛开了透气天窗,她继续说着:“事实上,我下来的任务就是询问您为何八年不复命,天照大御神非常希望您可以回去一趟。”雉名鸣女从贴身口袋拿出一枚方匣放在桌上,稍推开盒盖,这是同构记录仪。探女的心变得比热茶还滚沸。“这盒记录里究竟是什么?天照大人会直接下令执行99号令吗?鸣女通过对话下定主意了吗?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依照计划、冷静行事;依照计划,冷静行事;依照计划,冷静行事……”她神经质地默念,按训练所学让自己平静,手则趁着脑子忙碌的空隙,自己决定搭在后臀配枪上。
彩色同构投影记录开始播放。天照大神的半身投影浮于空中,神情严肃语气凝重,她对天若日子吩咐道:“八年来音信寥寥,让我对让国计划忧心忡忡,我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你会重走天菩比命的老路。但高木神坚持你品格绝对忠诚。考虑到你各种资源不足,我能理解现状。你最好于近日和鸣女御使一起归来,当做公务休假吧,地上粗粝,对你高贵的身体应有不少损伤,回来休养一下。没有别的事了,一切为了高天原。”
“一切为了高天原!”办公室里的三人肃立行礼。
“这份影像口谕不容置疑,天照大人当着我的面录制的,”鸣女把方匣收回衣袋,“我确信这一口谕业已传达,我也无权再与特使先生谈什么了,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我要回房歇息,可能把门锁上,明天之前请不要打扰我。”话如惊雷炸响在探女耳畔,这句令人生疑的话提示探女,鸣女死士之心已决,计划一定要发动了。鸣女与天若日子热情握手,胳膊甩得要飞上高天原。鸣女再与探女握手,后者直盯着朋友喘大气,摇晃几下后又搭上左手,把鸣女的手彻底包住给她提供保护。鸣女“嘿呀”一声笑着抽出手来,和探女一起走到门口。白鹭盯着雉鸡,口里喊了声:“送御使大人回房。”鸣女对探女顿首,郑重地低声说道:“后会有期(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探女关上房门,走回眺望窗外的天若日子身边。
“探女,你对天照大人的命令怎样看?”天若日子把手贴在玻璃上问着。
“没什么看法,那是天照大人,我们不能有看法。”
“哈,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他们会不会撤我职或者怎么的,来低天原前我从未担任过公职,不太懂暗语。”
“属下实在是没有主意。天照大神、思兼神、高木神三柱神的关系十分微妙,思兼神与天照大人相处融洽但谈不上感情深厚;高木神早就有隐退去搞纯粹研究之心,近几千年都把事情交给思兼神打理,这也让她们的父女关系变得尴尬。让国战争的决策基本上都是思兼神做的,也要考虑另两位大神的影响。”
“你说得对,我是思兼神指派的,而你……”
“我们这套班子都是高天原组出来送给你的,大人,我们没大神指名的福分。”这是事实,不是谎言,只是隐去了部分信息。
“这是诅咒而不是祝福,探女。我看来还是要回去复命。明天再仔细谈吧。你辛苦了,接待安排挺好的,下周我要去边界农场视察几天,你就去海边别业休假吧。”
“大人,您得回去复命呢。”
“啊!你说得对。这事太新鲜了,我没法把它塞进脑子里。你去随便干点什么转换心情吧。”
“再见,大人。”探女离开了办公室,回自己房间焚香冥想,鸣女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只能想法子接受。命运之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想法逆转,逆水行舟只会被浪潮一次次送回当下。
“所以你就放任朋友去死?”正邪质问探女,不自觉地瞟向地上的水瓶。
“不是那样,我是设计(engineer)她去死。”探女把长长白腿从桌上放下,摆成X状,右手轻轻捶桌。
当晚八点,天若日子在夫人房里用膳,天探女陪坐在沙发上,品着干红写工作笔记。酒是山上农场酿的,醇厚丝滑。她腰间的枪压满子弹以备不测。圆桌旁的夫妻俩喂来喂去闲话家常,桌上摆的是鲍汁海参煎鹅、玲珑红烧肉、砂锅素什锦和清汤松茸四道佳肴。探女没心情欣赏好菜,她喝得比平时快一些,上头了她反能靠本能做得更好,不被思考拖累。
忽地,外面响起枪声刺痛神经,天探女摔下酒杯,口里还有苦涩的余味,她脑中只剩下四个字:“任务开始。”不是被这个四个字占满,而是除了它空空如也,这就是特工与普通人的区别。探女和其他侍卫立马把小两口按住蹲下,让下人闪到角落去,放倒桌子当掩体。天若日子紧张地问道:“怎么了?”下照姬开始哭哭啼啼,天若日子一手抱头,一手抱着妻子。
“不知道,大人!在外面安全之前,我们要守住这里。”探女一手扶着饭桌,收回举枪的手,从身旁的侍卫身上抓过通话器吼道:“红色代码!红色代码!官邸内发生交火!”此时外面已经演变成中型枪战。人影在门廊上闪过,探女举枪高呼:“是谁!不说就开枪了!”
“千万别开枪!是护卫队的,来保护特使的。”
“外面什么情况!?”
“天照御使和她的随从要刺杀特使,我们完全压制住她们了,我要进来了。”
“等等,不要……”冒失的两名侍卫已经推门进来了。
“草!快把门关上!你们想暴露特使的位置吗!”探女挥枪怒吼,她把双翼尽量收拢,缩小受弹面积。两人连忙把门抵上,并放倒花架加固。
在众人紧张的听闻观望中,院内枪声渐息,天探女对着通话器问道:“卫队长?卫队长在吗?还活着就给我简报。”
“咳嗨!我是卫队长。敌对人员五名,击毙两名,重伤一名,轻伤俘虏两名。御使轻伤,她带领了袭击,我们也有伤亡,不过现在完全确保了官邸安全。”
“找几个大胆的来夫人房间清理狼藉,把投降的押送大堂,清理交战区域,把巡逻人数加倍,让军队待命,小心出云国趁机赶我们下海。”探女又指着一个侍卫下令:“你留在这里让夫人放心。大人,我们走,去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探女左手抄到天若日子腋下把他架了起来,侧身前行用肉体掩护着天若日子。
两人带着护卫到了大堂,卫队长面前双手抱头跪着两人。雉名鸣女换了一身黑色羊毛衫和战术背带,她左小臂中弹,血从臂上一直沿着身体曲线滑下,润开在膝盖处的地面上。天探女扶惊魂未定的天若日子站稳,怒气冲冲地扭头喊到:“我来审问!”她走到鸣女面前开始表演:“拙劣的刺杀——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冒牌御使。”她把枪抵着鸣女的太阳穴。
“呸!”鸣女吐唾沫到探女脸上,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到鸣女背上,御使的头硬磕上地面。天探女冷静地拎着衣领把她揪起来,持枪的右手用手背抹掉唾液,再结实地敲上鸣女的脸。御使向左倾倒,咳嗽两声,低头吐出鲜血和碎牙。侍卫把御使拎起来恢复跪姿。探女收枪指地说道:“你吐我,我也吐你。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玩,夜长得很。我可以把你的每一颗牙齿都拔下来,但是你说实话,我们就可以早点去睡觉做美梦,不用疼了。”
“我正是天照大人派来翦除逆臣贼子的,你们为何还不速速弃暗投明!”鸣女试图站起,被卫兵死死摁住。
“说谎,若果真如此,天照大人为何不等天若日子大人回高天原再处理?为什么搞成这样?”
“你鬼迷心窍了!”
探女面不改色,换枪到左手给另一名刺客胸口一枪,他倒下抽搐片刻,元神坏废归于虚无。她盯着鸣女说:“你还有个重伤的手下,在接受紧急医疗,你不想我们停止施救让他痛苦而亡吧。”
“太卑劣了!”
“想要夺得出云国就得越过底线!我们为高天原牺牲这么多,到底是谁怀疑我们的忠诚?”
“天照大人……想要我死?”恢复神志的天若日子双手紧握,终于开口。
“你办事不利,和大国主神勾勾搭搭,应当以叛国罪论处。叛徒没有明天!”
“别听她挑拨离间,大人,一定是别人。是高木神吗?他是个狠角色。”
“哈哈,恰恰相反,高木神是想保护你们的……”鸣女咧嘴笑起,几道血痕染红下巴。
“现在高天原政事这么乱吗?”天若日子被怀疑支配。
“天照大人想通过整肃突破点,让上下团结一心。”受伤的御使目光如炬。
“我们真是谁都不能相信啊,天若日子大人!谁也别相信。”天探女煽风点火,酒精和危情让她白净的脸蛋完全涨红了。
“我们谁都不能相信。”天若日子瞪大眼睛。
“我猜她是故意颠倒,是高木神或思兼神想动我们,然后骗我们和天照大人交恶,于是整个高天原都觉得我们该死!好狡诈啊你,奸臣!”
“你尽管瞎猜吧,白毛鸡!”
“我们不能留下她,是吧?”天若日子被天探女牵着鼻子走上了黄泉路。
“您自然不能回高天原,太危险了。如果我们把陈情书与她的尸体送回去,天照大人就能明白一切了。无论是何方的意思,这样做都能送出我们会坚定推行让国计划的信息。”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受伤的鸣女体力不支上身后仰,眼神迷离,她虚弱的声音如飞鸟的垂死哀鸣。
“闭嘴!黄毛小儿!我们料理了她吧!理应您来动手,”天探女把枪硬塞给天若日子,“扣下扳机就可以了。她死的不能太难看,我建议您靠近点,心脏那里来一下,看不出来。”探女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地往外套上抹汗。“送她回去,再附上高木神赐您的天之大羽箭,天照大人看到必然明白是谁导演的这闹剧,又不落人口实。”
天若日子把枪口贴上雉名鸣女的左胸,虚弱的天照御使吐着字:“死……死则死矣,叛徒早晚会被天诛!”天若日子浑身抖动,怪叫着扣下扳机。手枪滑脱,人也往后栽倒,他被天探女再次架起。
“探女,我……我……我第一次亲手杀人。”他满头大汗,低头不停摆动。
“这很难但是也很必要。”天探女看到倒伏流血的好友尸体,激情悲愤,滚落热泪。
“你也受刺激了,我们都去休息吧。这几天不理政事,不见外客。”天若日子体寒发抖,口齿打战。
“不要相信任何人。”天探女木然地给上司又强调了一次。
侍卫们搬运走尸体,清除血污,官邸上下恢复安宁。
后日,运输机载着香桂木棺椁开始返程,雉名鸣女安眠于其中,婉丽端庄,永不会醒来。她双手盘在腹部,按住天之大羽箭,箭杆上系着天若日子手书的陈情表。
“一群疯子……也太变态了!你的人之心(humanity)呢?!”正邪咆哮怒吼着质问探女。
“我也不喜欢这样,他妈的,干!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反胃,Rua——”探女干呕着扑出椅子,她右手推到墙壁,随即转身一脚踢飞折叠椅,狠狠跳着砸了两下桌子。她抓住正邪的手铐,把她揪起站立。“想救万民苍生,就得干这样肮脏的事。无私,就是对私最大的伤害。天邪鬼,我嫉妒你自私的天性,我嫉妒你……”女神咬牙切齿化作厉鬼,喷洒怨怼。颤抖中她声音渐小,最终拍拍正邪的肩,轻声呢喃:“坐下吧。”正邪被震慑住了,她从没听说有人会羡慕嫉妒众矢之的——天邪鬼,混账烂泥般的一族,她慢慢滑坐下去。
探女扶起折叠椅,栽入其中,重新开口:“大神乃命令雉名鸣女道:‘你可去问天若日子,叫你到苇原中囯的理由,是平服那国里乱暴的神们,你为什么至今八年还不复奏。叫他回答吧。’
于是雉名鸣女从天下降,驻于天若日子的门口的香桂树上,仔细把天神的命令传达给他。
这时天探女听了这鸟说话,乃对天若日子说道:‘此鸟鸣声甚恶,把它射死了吧!’
天若日子即取天神所赐的灵鹿弓与大羽箭,射杀雉鸡。其箭贯穿雉鸡胸膛,直射上去,飞到天照大御神与高木神所在的天安河畔……”
“噢,啊,我想起来了。这是妈讲给我的故事,她说每个天邪鬼的妈都会给孩子讲这个故事。原来你这个天探女,就是那个天探女!你就是我们的……”正邪承受着难以置信的压力,她的胃也开始难受,想要作呕。
“你的命运,由我注定。”女神用不容置喙的口气陈述到。
探女把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在面前。“如果你告诉我这个女人的消息,你的运气会好很多。”探女又把头上好似红日层云万点金的女人的照片用手指夹住,举在正邪面前。
“你都讲了这么多了,干脆说完吧。之后我也把我的讲出来。”正邪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想争取时间让自己平复一下。
“你没有退路,我提醒你。”探女说话总是令人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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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和个人意志无关了,就是那几位大神也没法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这是个操蛋的自动程序,就算所有人都瞬间变成好人了也不能阻止。正因如此,它是最棒的计划。”
“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和你在这房里,我一开始粗暴对待了你,但现在我们关系缓和了,你也许就不会报复我了,我的罪就没受惩罚。这个计划,运行它的机构,机构里人的相互作用,整套仔细计算的事物能保证罪必然受罚,这就是——思兼的智慧。
“她考虑得很有道理,因为我差点就下不去手杀天若日子。像是发生了感情迁移,从多年生死之交转换到八年同袍之情。仿佛我不杀天若日子,鸣女就一直活着一样。毕竟我爱雉名鸣女,我不恨天若日子。听上去很奇怪,但心上开了个枪眼的我就长出了这样不理性的烂肉坏疽。我最终说服自己,天若日子必须死,这是为鸣女报仇,我要为她报仇。为鸣女报仇,我必须为她报仇。我一定要报鸣女的一箭之仇。”
箭被秘密送到了思兼神与高木神手中,除去验尸官只有他们两人见到这只箭,提箱子走到这间绝密双人讨论室的跑腿少校根本不知道自己拎着什么。思兼神和高木神分别输入个人密码打开了箱子,思兼神娴熟地剥开层层包裹,取出了那支箭。
“‘箭’已经送上来了,我们得把它送下去。启动肃清条款。”高木神平淡地说。
“你的心中没有一丝扰动吗?如此重大的决定:让你的小鸟们自相残杀,处决天若日子……我的直觉不完全认为这是最好的选项。”思兼神何故有这番感悟,大概是另一个故事。
“你打算添加一个有关‘信任’的影响因子吗?你要为这个课题引入情感和认知要素?你选择了普通人看上去最好的可能?”
“父亲,思考问题要全面。”
“这点不用你教,我没有质疑‘良善’的价值,只是你自己也不确信它。你大概对世界有了新认识,世上的理论和信念,有无数种,你终究会比我更深刻地认识它们。但现在的你不敢相信它,我便不敢相信现在的你。”
“理性需要实践检验!为了真理,可以抛弃一切,你教我的。不冒险就没有进展。”
“永琳,别忘了是你周密地编排了全套计划,我只是点头通过,现在的你足以否定过去的自己吗?你有更符合理义的把握吗?”
被点醒的思兼神闭上了嘴,她转过身深纳一口气,又转回身长吁一口气。经过深刻却短暂的思考,她挥袖一言:“启动肃清条款。”
“我们达成一致了,启动肃清条款。”
“另外,不要在工作的时候用那个名字称呼我,身份冲突得太厉害了。”
“你也别叫我爹。”
“嗯嗯嗯。”思兼神嘴上答应着,娴熟地附上层层包裹,放好了那支箭。她设上第三套密码,用专线叫来另一名跑腿少校把它提走了。高木神开始调试高级通信线路,打算通知核心圈层。
与父亲一起工作就是这么尴尬,尤其是你俩平级的时候。
“高木神乃拿这箭来看,箭的羽毛有血凝结着。于是高木神乃说:‘这箭是赐给天若日子的箭。’乃示诸神说道:‘如或天若日子依着命令,射那恶神的箭来到这里,当不射着天若日子。假如他有邪心,那么天若日子当死于此箭。’遂拿起箭来,从那个箭眼里送下这枝箭去……”正邪讲出了这段故事,两手做着投出箭矢的动作。“Biu~我喜欢这段。”
“我收到了‘箭’,一个秘密投送的小箱子,里面当然有大羽箭,还有别的装备和详细任务手册……”探女回忆着,给正邪解开了手铐。“血啊,这么多血……”她捧着正邪的左手替她舔舐伤口血污,感到莫名其妙的正邪自己舔右手,免得探女再接着舔。
“你在干什么?”难为情的正邪十分不解。
“鸟类给同类梳毛是很正常的现象,反映了友谊与尊卑。你虽然不是鸟,但还是个毛头小子。而且,这样你就不会想到用自由的拳头来打我的脸了。”探女说这话时已经退到安全距离了。
“啊这……”正邪空挥了两下拳。
“我能用十万种方法操纵你,你总会说出你的故事。言而守信,我会把我的讲完。解开手铐还有个理由,你一定喜欢下面这部分,可能激动到想比划几下。”探女拧开壶盖,又喝下一口药剂。
CODE RUBRUM
NEC HOSTIUM TIMETE, NEC AMICUM RECUSATE
午时一刻,天探女在花园长椅上晒太阳,她膝上的配枪闪金光,像是雉名鸣女的风华。官邸已经修缮完毕了,碎砖瓦都被清理,破损的柱墙都补了料刷上新漆,这座可爱的楼榭与死亡的距离比大地与月面的天堑更远。她右耳的空气耳机传来从容的通讯:“哈啰?无线电检查,无线电检查,特别调查处。”特别调查处,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下是高木神的杀人鸟舍。
“核对无误,清楚清晰。我是代号苍鹰。”
“我们听的很清楚,苍鹰。这边的呼号是‘桫椤’。”
“桫椤,收到。还有几分钟,我们聊聊吧。我很有段日子没好好开枪了。你在这里干多久了?”天探女嘴上和手上都不闲着,她检查着套筒复位正常与否,这把枪是一次任务后找金山彦命定制的奖励,探女称它为白羽,是她的一部分。
“三年,不长不短。”
“我有八年没在这个频道说过话了……我们把任务过一遍吧,检查一下有无误解:此时无人机正在干扰本地军营的通讯,让他们耳目闭塞,确保官邸孤立,只有护卫队保卫天若日子。A队和B队会从厨房和保卫处两个地点开始突击,C队会控制周边,我要直捣黄龙,在主楼解决首要目标——‘伪君子’,为了把他困在那里,会有一些爆炸,火势和废墟会堵住他。同时爆炸也是行动开始的信号。基本上,除了下照姬,官邸里的所有人都可以死,不用担心附带伤害(Collateral Damage)。”
“完全正确。”
“还有两分钟爆炸,对吗?”
“正是。”
“我要给左耳戴上官邸通讯耳机,给他们错误指示,时开时关,右耳这边我会一直打开。仔细听,分清楚我在和谁说话——我差不多该站起来了。”探女把左耳也塞上通信器,十几秒后,官邸的主楼发生了爆炸。
“这是天探女专员在说话!官邸里发生爆炸,黑色代码,黑色代码!可能有敌袭,天若日子有危险,重复,天若日子有危险!应战策略是撤回固守!派人去办公室保护大人!我在集结部队去救援。”探女关了手枪保险,拉动套筒上膛,紧握着枪从容不迫走向主楼。“爆炸动静比预想的大。”她从放松的事想起,逐步上弦紧张。交火声在各个隔院响起,两个蹲在花坛后架枪的侍卫见到探女,急切地跑过来问她怎么办。
“你们两个去保安处和军队联络。我去找天若日子大人,别担心我,我不要紧。”
“好的,大人。”两人转身跑出几步后摔倒,背上多了几个窟窿。
探女面无表情接着迈向主建筑,大门已经被炸毁无法通行,她打破窗户翻入房间。走廊里几个侍卫和肃清小队激烈交火,她从侧后方射杀了他们,对右耳的麦念道:“我要从房间里出来了,让走廊上的小队停火!”
“好的——A队,房间里是苍鹰,不要开火,是友军不要开火!”
探女压低枪线迈进走廊,左手伸指高过头顶晃动两圈,示意A队成员集合。
“你就是苍鹰?”
“是,你是A队队长?我需要你们尽快扫清一楼并控制……”头顶响亮的脚步声打断了探女的部署,士兵们瞄准了木头天花板。
“别冒动,我来解决。”探女左手举拳示意停止,她打开左耳耳机,对里面吼道:“我是专员,我被一楼敌人压制了!快下楼解围!”她边说边用手指墙,A小队都把枪口对准墙壁,探女用左手倒数“四三二一”,猛然抓拳。密集的枪响下传出惨叫声与滚落声,墙上布满了枪眼。一名士兵在死寂中用力顶开楼梯间木门的一道缝,吹声口哨汇报道:“他们都完了,门后横七竖八的。”
探女搭着队长的肩重新下令:“我再说一次,你的小队要扫清一楼并控制楼梯!动作快,一切为了高天原!”
“所以你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过去?射杀旧同僚,背叛他们。呵,你真是个恶人。”正邪还在回味沉默倒数,左手做着“四三二一”。
“进入状态了就这样,我不是杀人魔,我没有快感,但也不愧疚。抱歉是留给其他公务员的,不是我。我是秘密神使,一直就活在‘阴影’里,卧底刺探、潜行匿踪、狙击暗杀不也是扭曲的谎言吗?我必须处决天若日子心里才能轻松些,我尽快找到另一个楼梯上楼,身后放倒了二十多号人……”
天探女到达目标楼层,并和卫队长联络上:“你和天若日子大人在一起吗?”
“我们还在办公室固守,火势还允许我们多撑一会。”
“等和你们汇合后,我们一起移动出去。他们人太多了,在这里死路一条,有几个人手?”
“算上我五个拿枪的。”
“干,好吧,我们都得挺住。”探女忍不住咒骂,卫队长听起来倒是另一种意思。她侧头对右耳那边说:“向桫椤回报,‘伪君子’被困在办公室了,我以为只有两三个人,里面足足有五个枪手,我不保证能杀掉他。搞点增援来目标位置,即使我死了,他也得完蛋!”
天探女缓步接近熟悉的门口,她本想利落踹开门给每人三颗花生米——头部一颗胸部两颗——但里面人太多了,她要改变策略。探女捶了两下门高喊:“我是天探女,让我进来。”
“自己开门吧,我们都就位了。”是卫队长的声音。
探女把门推开一条缝,先把持枪的手伸进去让大家看到——食指扣在扳机护圈上,表示友好但警戒。“那我进来了。”她轻轻开门走进去,右手保持姿势高举过头顶,左手把门关上后横挡在胸口。探女进门时用余光确认了身后的墙角没有侍卫,五个持枪敌人都在前方,围绕厚重的办公桌构筑人肉防线,天若日子就蹲在桌下。
“很高兴您没事。”卫队长挥手让大家放低枪口。
“我也很高兴天若日子没事。”发出“没事”音节的同时,探女松开了右手,白羽如名飘落。如收力出拳般照弧线收回右手,再疾速前伸抓回爱枪,左臂外翻恰好端稳武器,她借势前倾,用标准站姿击倒了五名侍卫,每人吃到两发。
只剩下天探女和天若日子了。
跨过残有生气的尸体与淋漓的鲜血,她走近办公桌,天若日子面色苍白地扶着桌子站起,他紧抿着灰白的薄唇一声不发,盯着探女那血泊般的双眼,灵魂正飞出躯壳投入这红色的深渊地狱。天探女对准他的胸口,在和鸣女的伤口分毫不差的地方,让白羽唱响丧钟。
“没有婆婆妈妈的对白,干净利落的一枪,我是专业的,这不是拍电影。但是这次行动不算完美,我掺杂了个人情感。杀了天若日子后,那种大仇得报的畅快,那种呆呆的喜悦掌控了我。我走的和散步一样飘飘然,如果我依然保持警惕,事情会好很多。”探女侧坐在椅子上盯着地上的水瓶,她的右翼扇动了几下。
“天若日子死了,重复,首要目标‘伪君子’已死亡。各单位行动转为撤离。嘿,桫椤,我要静一会儿,过五分钟再开机……苍鹰,结束通话。”探女把枪插回后腰枪袋,扶住额头,然后摘下两只耳机,捏住一只扔开一只。
八年的光阴就付之一炬了,日日夜夜的心血不断归零。她在充满死亡、鲜红与烈火的楼道内漫步,耳旁刺耳的枪声回响渐渐化作鸣女悦耳的歌声。那是还在受训的时候,每个人必须学点音乐,探女演奏钢琴,鸣女演唱,她们经常合练。“一起出任务的时候,好像从没听过鸣女唱歌,她单独出动的时候会唱吗?”天探女回想最后的夜晚,也想起她对天若日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再想起刚才在办公室,探女瞬间明白了天若日子的眼里是什么——毁灭。
在鸣女的假袭击后,官邸损毁了。
官邸的重建全由天若日子亲督。
天若日子会用什么防止另一次袭击?
对付刺杀的最好方法还是刺杀。
优秀特工的惊人直觉,但已经晚了。
天若日子埋放的炸药把整个官邸化为瓦砾,探女的身体被气浪推飞,被当做棒槌撞开了外墙,墙里的数根钢筋刺穿了她的左翼,并把它与继续飞出的探女撕扯开。失去白翼的探女砸到地上又滚出一丈有余,右翼也骨折成几段。巨大而黑暗的痛苦让她涕泗横流,无法站立、无法呼吸。探女趴跪在地上狼狈地抽动,不再是高贵的白鹭。她能感到背上负着血泊,涌出来的血重到似乎要把脊柱压断。
探女哀鸣着,想起鸣女的面容,她“叛变”了,放弃了神使的信条与矜持,把脸凑近空气耳机声嘶力竭大吼着:“情况危急!我重伤了!代码断箭(broken arrow)!断箭!鸣女,快来救我!我的翅膀断了!给我叫军医来啊啊啊啊啊啊啊!!!鸣女!为什么你要来啊!我不想死!鸣女,快救我!你为什么要送死啊啊啊!!!疼死我了!来人啊!救救我!草!”
天探女在失血休克前的几秒里不断宣泄郁愤,随后沉入漆黑。
CODE NIGREOS TEMPUS OMNIA REVELANT
“基本上这就是整个故事了,我最后还是应该表现得像点样子,结果让天若日子带上烧烤鸡翅去见了阎王。很难看,太不体面了。”稀神探女轻描淡写地说,见正邪震惊于故事结局一声不吭,她继续念道:“天若日子正睡在胡床上,箭正中在胸膛,遂死去了。乃在其地建立丧冢,命河雁当给死人送食之人,鹭鸶持帚扫地,翠鸟做庖人,麻雀舂米,雉鸡做哭丧人。”
“我猜猜……这段的意思是,神使们做了这次肃清的收尾工作。”正邪的脑子恢复运作。
“正确。该你讲了,正邪。”
“等等,你怎么知道思兼神那些高层对谈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你只需知道到这。”
天若日子死后数月,八意永琳去秘密医院探望一位伤者。
“她就在里面,大人。”主任医师为永琳打开了单人病房的门。
“很好,把这一病区的医生护士都清空,我要百分百保密。”
“没问题,大人。”
八意永琳走进病房轻轻合上门,天探女正靠在病床上闭目养神,背后只有右边的白翼,她睁开眼,看见永琳坐到椅子上。
“啊,八意思兼大人,您居然来看我了,荣幸。我报国无门,唯有死士这一条路走,搞到这个地步……”白鹭双臂撑起,挪动些许,坐得更直了些。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不是纸片人的你。”永琳温柔地握住探女的左手。
“您指不在档案上?我的档案可漂亮了,虽然伤成这样,任务完成得还是很不错吧。但是外面怎么嚼我舌头呢?”
“这个嘛,你的名誉……”
“我懂的,我接受过黑色宣传与心理战培训。天若日子不能是叛徒,那我一定是小人了。”
“真的万分抱歉,我来看你也是因为我能替你做的补偿并不多。我读了报告,雉名鸣女干员是你的好朋友。我不该为了战略就那样使用你们,你牺牲了太多。生活和命运的残酷本性,概率主宰的底层机理……对不起,我说到别处去了,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但因你的无私奉献,建御雷神已经在出云国荡平残寇了,让国战争要结束了,多亏了你。你本应该作为英雄被铭记——‘和平行者’天探女。”永琳心疼地揉捏着探女的手,除开政要,她更是一位医师。
“呃,一切为了高天原。”天探女随口一说,手也没行礼。
“啊,一切为了高天原,”八意永琳含混糊弄过去,“实际上,我还有别的补偿想给你,一个疗养计划。
“你,去过月之都吗?”
“从未去过,但听说过。”
“很久以前,我协助缔造了月之都。让国计划这段时间发生了种种事件,我现在想回到那个宁静孤立之地生活。你做了这些事,在高天原也无立足之地,和我一起走吧。你能力很强,我会给你找个好工作的。”
“多谢大人,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好,不必再荣华富贵的。”
“隐姓埋名,确实。你换个名字生活吧,重新开始?嗯……绮丽、稀少、稀珍……稀神,稀神探女,听着怎么样?”
“稀神探女,是吗?是个不错的名字,八意大人。”
“你喜欢吗?再仔细考虑下,别着急。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好好休息,好好想一下。时间还很长,我会帮你渐渐恢复完全的。”
“当然,稀神探女接受了这个提议,并在月之都参与机密工作和特殊行动,天若日子的故事也传成了你听到的样子,我也因为这些事获得了用言语逆转局势的神德。至于你,混乱的年代孕育出传说,靠谎言苟活的草民们拿我贴金,在人类的恶意里,他们变成了品性扭曲品德恶劣的天邪鬼们,你再熟不过了。”
“所以,讲了这么多,就是解释你追查拆解月都机器的我之缘由?”正邪慌得只能用油嘴滑舌掩饰心灵的震悚,她已经被女神的人格与话语征服了,这是何等的弥天大谎啊,这是何等的逆转翻覆啊!但天邪鬼怎么会欣赏敬佩他人呢?她鬼人正邪怎么会服气呢?像是一场白日梦,更像梦魇呀。“为什么给我讲这些,这个故事不应该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吗?”她徒劳地用问不下去的问题抵抗。
“了解我们的……你们的起源是你的权利与义务,对我感恩戴德吧,小鬼头!现在,该说你的故事了。”探女又一次双手撑桌,压至正邪面前。
“我,我……”天邪鬼难以开口。
“你的故事——照片上的女人,她是谁?”独翼女神把照片前推,给出提示。“告诉我事件、地点、人员,所有一切。”撬动顽石之后,只需要等它一路滚落就行了,探女深知这一点。
“她,她……她是庭渡久侘歌,彼岸职工。她总喋喋不休念叨着‘平等’,我觉得和她有共同语言,所以和她有往来。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了?和你有关?你想做什么?”正邪双手堵住耳朵,还是挡不住魔音穿脑。随着白鹭的歌声,她摇着头全盘托出:久侘歌的身份、她们的结识、她们还在酝酿的计划……稀神探女,这个人的声音能劝鬼人正邪干出任何事。
“别沮丧,这不是在出卖朋友,你很棒,她很好。这出革命圣迹剧就演到这个地步?”
“就这样,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没有那么了解她……”正邪带着哭腔。
“你知道的不比我多。”探女拍掌贺喜。“恭喜你。”
“什……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你为什么审问我?”
“‘你知道的’是无用情报,‘我知道你知道的’,这个才是有用情报。”
“你个骗子,别用谜语说话了!”
“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明明都成真了哦——嗯,也该释放你了,我告诉过你的,我们不是敌人。你也许算是我不成器的后辈,但我也很高兴你不用受难。”探女单膝跪地,用左臂夹住正邪的腿与椅腿,拿右手松绑。
“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我……你这样夹着是防止我踢你吗?”感到温情的正邪生硬地转移话题。
“闭嘴!”白发女神头也不抬,向上伸直右臂,一拳给到正邪下巴。
探女领着正邪在墙边摸索,终于找到了门,带领正邪爬楼梯,把后背放心地交给天邪鬼。两人登上了地面——这是一片宽广雅致、布局有疏密韵律的日式庭院。“这里是永远亭,我领你出去——呃啊?!”稀神探女突然被鬼人正邪从右侧猛推,失去重心,但她胸有成竹:“与我格斗?天真!只要抓住你的腰,就是我骑在你身上了。”探女伸手去抓,但轻搭上的是正邪的肩。
“怎么回事?就好像上下颠倒了一样。”探女怀着疑惑摔倒在地。正邪小跑开,甩下一句话:“此乃天邪鬼之秘术喔,高贵的女神大人。”
“砰!”她也摔倒在地。
稀神探女卧在地上举着白羽,枪声贯穿庭院。
“此乃神之武艺。这完全没必要啊,正邪!”气急败坏的探女盯着捂住右小腿爬起来的正邪,天邪鬼略微低头,眼神向上,凶蛮不羁。
“必要与否,利益大小,那是你的准则(CODE),我就是不喜欢你这好为人师的样子。自封权威,就能评价指点我,让我走你构想的路吗?虽然你带来的痛苦在弱小的我至今所受的苦难前微不足道,但我必须反抗你一把。
“我生来即是天邪鬼——
“你不也是吗?”
天邪鬼咒骂着疼痛转身跛脚离去,把后背放心地交给月之女神。探女举着枪对着她,一直等到正邪挪出院门消失于竹林小径才放下。
“我确实,也是天邪鬼。”探女躺倒望天微笑,嘴角眉梢挤弄出亘古的苦涩。
“你那亮丽的白翼要沾灰了哦。”竹林的药师伸手过来拉起探女。
“八意大人。我又让感情影响了举止,事情再次搞得很难看。”
“不是挺好的吗?你说话比我厉害多了——不点破,她那小脑瓜没问题吗?”
“我的言语和行为已经给她种下了暗示,它会随着思考发芽结果。正邪会怀疑久侘歌,这会干扰她们的合作,破坏厘清往事的可能性。”
“庭渡久侘歌。我们依旧无法判明她和雉名鸣女的关系,她们可疑地相似。既然你的恶名可以滋生出天邪鬼,无辜牺牲的鸣女的声誉完全可以让一位平等与利他行的野鸡神诞生。”
“所以我才决定先发制人,查明正邪知道多少并敲打她——危险但唯一的方法。告诉鬼人正邪事实后,既然她是天邪鬼,肯定会以扭曲的态度对待久侘歌,我们静观其变吧。唉!昨日我们埋葬的,今日会埋葬我们。我本以为一江春水向东流,往事随风不回头。最后还是业力轮回,因果报应。”
“希望且静待,探女。我会在这边帮你看着的。”永琳把脸蹭上探女柔顺的羽翼。
“您心情很好的样子?”
“一个长期病人给我送了盆千年难遇的美丽花束。”
“想必您把这位病人治得相当好了。”
“昨日我们拯救的,今日会拯救我们。”
“那您能再拯救我一次吗?我想再喝点。”探女摇晃着分量不多的药壶。“难得有闲,请您再和我聊聊吧。”
“也许你需要个戒断计划。”永琳笑着带探女走向茶室。
正邪花了两天一夜才摸回妖怪山的窝棚,她趴在破草席上阅读两张他人留下的字条。一张是河童留的:“正邪,我希望你不会生气,这不是出卖,我们的交易依然成立。我与永远亭的交易是钓你出来,她们给我一些图纸。你作为我的客户没必要知道我和其他客户的交易,有哪里不对么?这叫客户情报独立。期待你的报告。”纸条下面就是那个木箱。
另一张是庭渡久侘歌留的,大意是接济正邪去她家吃顿带佐料的饭——应该不是鸡汤——正邪思考着探女说的那些怪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这狗屁故事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和久侘歌,探女和鸣女,我和探女,久侘歌……和鸣女?‘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什么意思啊……”
正邪虽逃出生天,但心里依然郁结。她放松躺平,手脚摊开,把叙述中鸣女的面容与久侘歌的相貌比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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