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外乡的风流人,你不是姑妹的女神
作者:张广天 我常常想,我的妹方是否和昭平的不一样?
我站在东夏的高地,往西南方向看,就能看到前夏。好像只有一里地的距离,却需要不同的背景和心力并行一万年。一万年不相往来,还是一万年近相呼应? 我看见一个女孩在井边汲水,她的水桶在夜里盛着水中的月亮被提上来,她的四周散落着从天上洒下的月光,她小心翼翼不让桶中的月亮碎掉。我跟着她走进东夏的巷道,有戴笠的牧童牵着水牛横穿过去,阻隔了我们。孩童问我:“你在找谁?”我说:“我在跟随前面那个挑水的姐姐。”他说:“啊,她是前面烟纸店那家的人。”我来到烟纸店的门口,门已经关上,水桶静立在门前。桶中的月亮沉陷下去,浮现上来的是木槿花和浮萍。萍之末风起,风吹打窗户和我的面庞,有手从门里伸出来接我进屋。女孩给我油灯,水和麦馃,麦馃的馅是豆腐、鸡子和肉丁。她说:“在这里可以避风。风过去了你就走。”可是,风吹了整整一夜。 我来到空旷地。溶岩的波纹如海水的涟漪被时间凝固,从上到下顺着倾斜的坡面一一推进。我的眼泪滚滚如潮,从四周推涌下去,如盐的瀑布在坡面上结晶。你是不是对我不好了?你为什么对我不好,让我如此心痛。你真的对我不好,我竟不知道,与你长久地在一起生活。我晓得我原是东夏的孩子,我不该领你来这里,你这个外乡的风流人,你不是姑妹的女神,你的心漂流在世界各地。 她的声音留在学校里,在那里领着孩童们诵读。她的身子随我到繁星满布的夜空下,在稻田里穿梭。新禾的秸秆上已经开始凝霜,霜白不过她坚硬的胸乳。秋凉的肃杀挡不住她柔嘉的温存,我依着这温存深入,拖她降临污浊的世道。我的身上有机油的气味,有电车的声响,有夜店烈酒的狂妄,生命貌似被这样的能量激发,团在一起要升华到爱的顶峰。然而是什么抹去了我们的踪迹?田野上干的湿的地方都没有留下印记。就这样,一个季节终结了,现实成为泡影。 那些愤怒的群山,每一脉都像山神的手指,伸出来抓牢地面;在人们还来不及给它们命名之前,依然按照远古的法则行事。我顺着河谷崎岖的路上行。我可以进到山的腹地吗?那些红军的标语在旧墙上褪色,日军铁蹄敲碎的青石板已经弥合。山神如今抱着一个孩子,背着她的夫君在外面偷情。她与我幽会在山坑一个角楼的梁檐下,在那里有稻草铺好的床可以容身。她的孩子预感到要发生的事,在一旁哭。有一刻,我产生念头,要把他扔掉。而山神并不顾这些,只放纵她纯澈的溪泉,任饥渴的人饮下。我憎恶这山神,憎恶她并不想抓牢土地,而想着由我带她去大海漂移。 我又来到火中。火吞噬掉带叶的荆棘,让它们顿时形销骨立。人由纤细的笔锋画在泥的器皿上,人也由树杈被支撑着塞进炉中。火的掌管者将我领到窑中,告诉我釉浆和佐料同样重要,决定出炉后盛器的质量和肉的滋味。火熄灭后的窑洞闷热不堪,令人窒息的气氛竟然催发情欲。所有糟粕的气味将人从智性中解脱出来,那是冰的形象和属性,与司火者对视。她说:“只要点火,你就会融化。”我情愿融化在这里,成为水,再干掉,蒸发掉。 其实,姑妹的神或者既不在东夏,也不在前夏。她外出多年,寄居在某个城市的里巷。她从电子社会的娱乐场中脱颖而出,从世界的另一端正出发回家。一种从外而归的姿态引领我重归妹方。她的头发如云。发为血之余。血气上升,似云蒸霞蔚而为发。她的发埋在地下,千年不朽;她的发在火中,仍会有汁液渗出。她的发有神化之功,吃到肚里化为虫子;挂在树上,飞鸟不敢前来啄食果子;也有变成鳝鱼的。鳝鱼,人发,都是通血的东西。相同的灵性,可以互相转化。我珍藏她的一缕青丝,可以通灵。她的足趾如玉,融化在白昼的阳光里似乎不存在,又如灵泉触之入心;在我身体凹陷和突出的地方,足趾竖立并旋动飞舞;她的足趾有神化之功,在地上寻到出路,在田里催生稻谷,在灵魂深处点醒梦魇;她的足趾戴着赤环,有至阴之气通向地的深处。她最高处的头发和她最低处的足趾间,充斥着非人间的沸腾力量——那是一支歌,永唱不绝的歌,从开口的第一天起就应合了人心。没有歌词可以记住,也没有音符可以书写,痛啊,又不痛了,裂开了,又愈合了,就这样,我被她一路吟唱,又带回到妹方。 (摘自《妹方》卷三后插话,原标题为“我的妹方”,P.202-204 作者:张广天 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