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第13章
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树 新潮社 2023。汉化仅满足爱好者的学习用途，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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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就会变成这样子……”你边用一块白色手帕擦着眼泪边说着。这会儿，眼泪几乎已经止住了（是眼泪已经干涸了吗？）。我们仍并排坐在公园里紫藤花架下的长椅上。这是那天早上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心是僵的。”
我依旧沉默着。我该说些什么？
你继续说：“那样的情况，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就地硬撑着，捱过这一阵子。”
我努力理解你想表达什么感受，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程度。
内心变得僵硬？
我无法想象这具体意味着什么状态。身体僵硬倒是能理解。大概像是被捆起来一样。但心是怎么僵起来的？
“不过万幸，你顺利熬过了这一次吧？”我姑且试探着问道。
你微微点头。
“目前大概吧，”你说，“也许情况还会来回摇摆。”
我们在无言中等待了五到十分钟，等待着“摇摆”的到来。就像紧抓着家中最粗的支柱，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余震的人那样。你的肩膀在我的臂弯里上下缓缓起伏。但余震似乎不再来了。大概是吧。
“我们接下来做点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向你问。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天空一碧如洗。接下来我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喜欢的事情。什么固定的计划也没有。即便有一些小小的实际制约（比如说依然囊中羞涩），我们仍然是基本自由的。
“先就这样待一段时间好吗？等我稍微平复一下心情。”你说。你擦去了最后的泪痕，把手帕叠成小块，放在膝处的裙上。
“好，”我说，“听你的。”
不久，你的身体放松下来。就像海边的潮水逐渐退去一样。透过你的白衬衫，我能够感觉得到你身体的变化。我为此而喜悦，觉得自己也以某种方式帮上了忙。
“这种情况常来吗？”我问。
“不经常来，偶尔会遭遇一回。”
“总像这样四处转悠来对付它吗？”
你摇摇头。“也不总这么硬抗着。我想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房间里解决。把自己闷在家里，不和家里人说话，也不去学校，不吃饭。就是席地而坐，什么也不干。最糟糕的时候会持续好几天。”
“一连几天什么东西都不吃？”在我看来，这简直恐怖得不可思议。
“只是偶尔喝点水。”你肯定道。
“什么情况下会变成这样呢？比如碰上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心情低落之类的？”
你又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原因。仅仅是纯粹地那么来了。像滔天巨浪般无声无息地从头顶袭来，吞噬其中，心僵硬得可怕。我没法估计它会什么时候来，又会持续多长时间。”
“莫名其妙变成了个家里蹲，怪不方便的。”我说。
你嫣然一笑。像是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穿出，轻轻洒了下来。“是呀，确实是个不方便。我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但听你这么一说，还真的。”
“内心僵硬是什么样的状况？”
你稍稍思考了这个问题。“就是说，像有一根绳子在内心深处胡乱纠缠着，僵住了解不开。越是想解开它，它就越是打结僵死，硬的无从下手。你有过这种事的经验吗？”
我好像没有那样的经验。听到我这么回答，你微微歪了歪脑袋。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心里不会突然乱糟糟的？”
“不。我是说你能默默地支持我，没去多分析或者给忠告什么的。”
我不多说的唯一原因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心僵”的状态，更不用说对此提出什么忠告和建议了。但如果仅仅是搂着你什么话都不说就可以有所帮助的话，对我来说倒是全然不麻烦也不难受。事实上，这样更使我庆幸一些。但尽管如此，还是必须要问一些起码的实际问题。
“那么……今天这股浪是什么时候拍来的？”
“今早一醒来的时候。”你回答，“当东边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我都做好今天再也见不到你的准备了。应该说，我的全身都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衣服扣子也扣不上。我无法以这种状态面对你。”
我默默地听你说着。
“然后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躺了很久。我真希望我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约定的时间到了，我想，我不能让你在公园里等着。于是我用尽力气站起来，好不容易扣上衬衫的扣子，就跑到这儿来了。我担心你可能已经回去了……头发都没时间梳就出了门。嘿，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死了吧？”
“不，相当漂亮哪。和平时一样。”我说。这话不假。你的每一寸都动人无比。就像往常一样。不，甚至胜于往常。
“不对，比平时还要好。”我补充道。
“骗人。”
“没骗你。”
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起来。
“我从小就是这种麻烦的个性。所以没有人喜欢我，也没有人接纳我。除了我的过世了的外婆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外婆已经走了。老实说，关于她对我的态度，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只是误会了什么才……”
“我喜欢你。”
“谢谢，”你说，“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但这一定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如果你更了解我的话……”
“即使是这样，我也想要更多地了解你，要了解各种各样的事情，无所不包的事。
“也许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可是，喜欢一个人的话，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是很自然的心情啊。”
“那，你愿意接受？”
“是啊。”
“真的？”
“当然。”
在十七岁，热恋中的时刻，在那五月崭新的星期天，我不怀抱着任何迷惑。
你拿起放在裙子膝盖上的白色小手帕，再次擦了擦眼睛。又有新的泪水顺着脸颊勾勒下来。微微的泪水的气息。我感受得相当真切。那是一种叩动人心的气息。温和而迷人，隐隐的哀伤弥散其中。
“我……”你说。
我屏息等待着下文。
“我想成为你的所属。”你细声低语。“我希望我能予你一切。”
呼吸困难，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胸腔深处回荡着叩击声。是有急事相求，用结实的拳头一遍又一遍地敲门的声音。这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坚实而响亮地回响。心脏直冲喉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办法把心脏推回原来的位置。
“我想把每个角落都变成你的，”你继续说，“想和你融为一体。真的。”
我把你的肩膀搂得更紧。又有荡秋千的声音了。金属零件的摩擦声再一次定时传到我的耳朵里。与其说是现实的声音，不如说是什么东西的状态已然改变而传来的隐喻信号。
“但不能着急。我的心和身体有一些距离，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点点不同。所以，请再等一会儿吧。等我准备完毕。可以吗？”
“明白。”我哑着嗓子说。
“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要花些时间。”
我开始思考起时间的流逝。侧耳倾听着秋千规律的嘎吱声。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某个人的影子。”你像在吐露一个重要的秘密。“我的实体不存在于这里，它在别的地方。这里的我看起来好像是我，但其实只是投射在地上或墙上的一个影子……我不能阻止我这么想。”
五月的阳光很强烈，我们躲在紫藤花架的阴凉处。实体在别处？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这么想过吗？”你问。
“你是说自己只不过是某人的影子？”
“嗯。”
“我想我应该从没冒出过这个想法。”
“是啊，或许我是有些奇怪了。但我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如果真是这样，你只是个影子的话，那么你的实体在哪里呢？”
“我的实体，也就是真正的我，在很远很远的城市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这座城市被高墙包围着，没有名字。城墙上只有一扇门，一个壮实的守门人护卫着它。在那里我既不会做梦，也不会哭。”
那是你第一次提起这座城市。我当然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座没有名字的城市？守门人？我不解地发问。
“我能到那里去吗？那个真正的你所在的没有名字的城市。”
你歪起头，看着我的脸。“如果你真心想去的话。”
“我还想再详细地了解一下这座城市，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
“留给下次见面吧。”你说，“今天我不怎么想聊这个。我想聊些别的。”
“好，那就再等上些时间。我会等的。”
你用你的小手握住我的手。像是立下一个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