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使与骗徒
福克斯总是会不经意想起他和伊文捷林共度的往日时光。
他们在一家老酒馆相识，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每当深夜的酒馆只留下昆虫的鸣唱时，空旷的座位上也一直都只留下伊文捷林和福克斯二人的身影，两人是标准的日久生情，从鲜有言语到相谈甚欢，再推进到情投意合。这是一个漫长且美好的过程，并没有俗人那样轻率又仓促的情节出现。
伊文捷林来得总是比福克斯要早，她也总是在等待，等待福克斯的出现，这种期待感随着日夜的更迭递增。直至某天夜里，她等来了一束红玫瑰。
也许是外面下雨的缘故，福克斯的睫毛湿湿的，发丝缠绕着的细小水珠在暖光灯下微微闪耀。威士忌中翻滚的冰球轻轻碰撞玻璃杯壁，唱片在老旧的机器中转动，丝丝噪音夹杂在舒缓的爵士乐里，周围的温度仿佛在不断攀升，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玫瑰似火，卷着酒精的香气，在两人缠绵的眼神中愈发灼热。如这勾人火舌般的是福克斯的眼眸，闪着魅惑的酒红色艳光。情到深处，在酒意的熏陶下，两人吻在一起，这个吻青涩而纯情，以至于福克斯忘记了他原本的目的——这是一切的开端。
他们曾相约在玛科马克的伯莎海上乘船飘荡，也常在首都的钟塔下喂鸽子，哈乌美亚的风总是会拂过他们亲手修建的树屋，让风铃伴着树叶的簌簌声轻摇，最后再从那无人秋千上流过。
他们也曾一起在维纳斯高原的浅草地上唱过摇篮曲，对着夜空里转瞬即逝的流星为对方祈福，福克斯将一枝铃兰花别在伊文捷林耳后，这对恋人相偎着，眺望着断崖下的维纳斯河谷，维纳斯河蜿蜒曲折，他还清楚记得EV眼瞳中闪过的泪光。
但他从未发现EV将视线投来时，眼里逐渐开始笼罩着的，巨大的其他。
直到他们私下订婚的那个午后，福克斯亲手为伊文捷林戴上了那枚绿宝石戒指，向她深情地许诺着未来种种。
他们相拥在一起，柔顺的黑发纠缠在一起，福克斯腾出另一只手来，用手掌盖住EV的双眼，主动亲吻了她。两人脚底逐渐亮起的是熟悉的紫色法阵，更有丝丝紫光连接着两人中指上的戒指——福克斯得手了，不过在这窃喜之中，他却忽略了怀中EV那一瞬的迟疑。
时间回到五天前，当时的EV还不算是福克斯的“前女友”。
福克斯刚从集市上回来，推门便看见端坐在沙发上不作声的EV，对方闻声后缓缓转动眼珠，将目光聚焦在福克斯的脸上。眼前人的异常不免让福克斯感到略微的心虚，自从订婚那天过后，EV表现得越来越沉默，甚至散发出拒人千里的气场，也是从那之后，EV这样的态度让他再也不敢说出什么调情的戏言来逗弄她，尽管他对自己的演技十分自信，但他终究是……
气氛趋于微妙，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和她对视。福克斯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却恍然发现EV面前赫然摆着一面大镜子：精制的木边框被刷了一层蜡，上面刻着古老的神话故事，以及细致的雕花，不知是真的陈旧物件还是做旧处理过的精贵装饰品，总之透露着轻奢的古典韵味。而镜子上的蔷薇浮雕却格外清晰，旁逸斜出的荆棘交错缠绕，上面生着骇人的银刺。
“过来。”
伊文捷林轻启薄唇，打破了这片寂静，语调里没有往日的那种温情，眼神也锐利得吓人，如同散发着透骨寒气的金属，冰冷又沉重，粘住了福克斯的双脚，扼住了他的咽喉。这是福克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感到紧张，无论是他曾经主动背叛自己来自名门望族的未婚妻，被未婚妻身边的管家当场抓包，还是他和一个酒馆女侍者暧昧，最后被她的父亲赶出来……他都不曾感到过如今这般大的压力。福克斯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找出自己是否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伊文捷林的事，自从和EV确认关系后，他就很少与身边的异性接触，难道是因为几天前两人一起逛夜市时不小心碰到了女店员的手？还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弄断了EV的一根魔杖？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根魔杖也是早就要被EV换掉的，EV甚至出言感谢他帮她处理掉老旧物品。又或者是因为在几年前他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无意中伤了她？都不是，福克斯全数否定，他知道EV不是一个爱斤斤计较的做作小女人，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他们自己，至少是福克斯自己是一概不知的。他只当伊文捷林是遇到了些难以言说的困扰，再坏点就是到了感情的倦怠期，除此之外他想不出EV冷落他的其他理由。莫非是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个答案也被福克斯立马否定了，在他的印象中，伊文捷林虽然表面上是个“铁娘子”，但对他却是及其单纯柔软的，他笃定自己对EV来说是值得信任与依靠的存在，所以她也绝对不会怀疑更多——智者常会犯的错就是忘记自己无法看透所有，放在福克斯身上同样适用，EV一直是个深沉又温和的人，她总是真诚的，并全心全意地对福克斯好，会和福克斯一起探讨哲理，也会陪他一起玩上世纪的老梗，其间展露出不为人知的浪漫和些许孩子气，以及一些口嫌体直的成分让他以为他知晓了所有，纵使他再怎样灵活机智，也难以从EV对自身的约束下发现更多，比如EV从未表露的洞察力，以及决断。
“我叫你过来这里，福克斯·怀特。”
EV拍拍身旁的沙发坐垫，福克斯这才从头脑风暴中反应过来。他最终还是忐忑地向伊文捷林的方向走去，在她身旁缓慢坐下，强颜欢笑，故作淡定道：
“怎么了~...伊文？今天我在街上看到超级蠢的画像诶，你听我……”
“！”
福克斯讪笑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脸颊上逐渐泛起的火辣——他被伊文捷林扇了一耳光。实在是难以置信，以至于他忘记扭转回自己被打得偏向别处的头，他只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在颤抖并逐渐滚烫，不过这和四年前的场景大相庭径。他能想象到EV此时那张阴沉到可怕的脸。
“福克斯·怀特！”
“......？”
“伊文...我不懂你在......”
“！”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福克斯·怀特白皙的脸上，留下鲜红的掌印。
“你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福克斯这才抬起眼来，面向他的是先前的那面大镜子，随后他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头上那对，黑里透红的犄角，而且远不止这些。
他还看见自己不安分的尾巴垂下沙发，尖端不断乱颤着，随后他又瞥见伊文捷林脖颈上本不存在的白色蔷薇图案，以及那无数条缠绕翻滚的荆棘纹路。他彻底明白了一切，他的恋人伊文捷林，乃来自他的仇敌世家，神使·西蔷薇一族。
“果然恶魔都该死！你究竟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你把我当消遣的玩物还是解除封印的工具啊？你说说看啊！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
伊文捷林泪液横飞，歇斯底里地怒喝着，那张漂亮的脸也被怒火烧得变形。福克斯哪见过这种场面，呆立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仍然想找个谎圆过去，即便可能性不大，慌乱中开口劝EV冷静，结果还是被两个巴掌封住了嘴。
“我居然还和别的女人们间接接吻过！这是西蔷薇家的世纪不可思议事件！要我感谢你吗？！你骗走了我四年的时光——！！！”
福克斯被震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明白EV已经知晓“契约”一事了，毕竟这是西蔷薇对福克斯怀特家族作下的“束缚”，解封条件不言而喻。初吻和力量，福克斯·怀特的家族成员只能选一个，也就是说，福克斯怀特为了解除封印，自然是已经——
——
白金指环猛地磕碰地面，上面镶着的绿宝石应声碎裂，丝丝紫烟消散在空中，【契约之物损坏】的条件达成，【束缚者】和【被束缚者】调换了。镜中福克斯·怀特的犄角也立时破碎，然后在一阵惊恐和恍惚中，福克斯·怀特以及他的行李都被扔出了门外。（这也是EV早就准备好的）
“三天之内从马尔斯消失，否则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他只记得伊文捷林关门前这样说。
两人再见面已经是在玛科马克岛的大街上，然后发生了那段故事—————不必多说。但由于福克斯切实已经离开了马尔斯岛，伊文捷林就算舍去一切旧情，也不好对他做些什么。其实伊文捷林本就可以不阻止自己那个完全不在约定范围内的兄长伊凡，这是她对付地头蛇的惯用伎俩，却没有用在福克斯身上。如果伊文捷林·西不是西蔷薇一族的血脉，或，如果福克斯·怀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男性，这段罗曼蒂克恋爱史也许就不会如此草率地走向破碎，可惜没有如果，也没人能重新来过。福克斯·怀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伊文捷林，他只记得玛格丽特的香气总是在他梦里的昏暗酒馆萦绕，那是EV最喜欢的酒。伊文捷林的微笑很令他安心，他从她身上体会到了这份纯洁爱情的美好，“只是利用对方罢了‘’，始终抱着这个想法的骗徒骗过了自己，也盖过了和她对视时心脏颤动的事实。他看起来倒是满不在乎，但又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福克斯摊开手掌，凝望着食指上的绿宝石戒指，这是刚才逃命时握在手心里的，上面有修补过的痕迹，以及细小的划痕，和磕破的小角落。这原是属于伊文捷林的那枚。再看自己的，已经戴在了床上仍未苏醒的男子手上，绚丽夺目。
光影跃动，记忆深处的佳人风韵犹存，惊鸿一瞥，随后湮灭在命运的轮回中，再不复回。
*鉴于伊文捷林 西的名字长度，文中会在非必要时刻取英译“Evangeline”开头的两个字母——使用简写“EV”。 *“伊文”是伊文捷林的昵称，相当于小名（大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