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与僧(三十八)

【无心X萧瑟】妖与僧
46.夏夜野炊
天边日光落得迟缓,城镇大街上,人潮逐渐退去。摊贩仍未散场,他们习惯在入夜时收摊。
卖饼的摊主沙哑的叫卖声在街上荡漾:「酱香肉饼,夏至特惠!买五送一!夏至特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无心与萧瑟在街上行得缓慢。来到城镇之后,他们便与白发仙和紫衣侯分了两路,他与萧瑟在街上购物,而另两人则先去驿站了。
路过果摊时,无心可怜摊主老态龙钟还顶着冷风谋生,便要了满满的一整篮卖相不算好的果子。爱斤斤计较的萧瑟此时竟然格外大方,一语不发就交出碎银,还说不必找零。
无心看着心不在焉的萧瑟,问:「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是方才紫衣侯和白发仙惹你不快了?」
萧瑟表情微微一滞,眸光明明灭灭,闪过许多情绪,又迅速敛了敛神,眨眼剪波断去目中的彷徨不安,故作洒脱地说:「我若是介怀,早就与你们分道扬镳了,何必同行至此?」
他说得言不由衷,赶紧低头垂眸,不敢与无心对视。一路上思前想后,他觉得紫衣侯与白发仙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心下暗自懊悔:我本不该与你亲近的。
无心又问:「那你是在担心雷无桀和唐莲?」
萧瑟漫不经意地说,「他们两个武功高强的大男人哪里用得着我担心?」步行至街边的大石墩,他驻足落坐,揉了揉疲软的腿,恰巧望见街上一名路人牵马走过,便委称,「我只是在想我的马,不知它跑哪去了。」
街道另一边,有一匹背上驮着包袱的玄马飞奔着自人群中穿梭而过,马蹄过处,街中行人纷纷闪缩至一旁让道,惊叫声此起彼伏。跑至街道尽头,玄马兴奋地朝着萧瑟嘶鸣一声,随即一跃至他跟前贴着他蹭了又蹭。
「勥昊!」萧瑟欣喜地搂着马头抚摸它的鬃毛,笑得明媚动人,友好得羡煞旁人。
无心不高兴了:我也想要你这样笑着拥抱我,凭什么就它有这种待遇!
玄马身后跟来了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他们以轻功追着它跑了一路,此刻终于停下。二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加以关怀,萧瑟问:「雷无桀,唐兄,你们还好吧?」
今早在树林失散之时,他们的马也走丢了,后来只找到勥昊。勥昊又只认萧瑟一主,也不让他们骑,只跟着他们走,后来它嗅到了萧瑟的气味,就顺着踪迹跑了过来。
雷无桀累得丝毫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到石板地上,说:「萧瑟!原来、原来你们、在这里啊!难怪你的马、突然挣脱缰绳冲了过来!害我还以为它发疯了!我们追着它跑了九条街,要、要累死了!」
无心忍笑说:「和马赛跑?真是难为你们了。」
唐莲喘顺了气,擦了把汗说:「见到你们就好。」
临东驿站。
这是一家只招待权贵的驿站,寻常日子来客稀少,十分清静。白发仙与紫衣侯让无心来此住宿,顺便给他几个同伴也安排了客房。
安顿下来之后,无心被白发仙和紫衣侯缠着谈公事。而萧瑟、雷无桀、唐莲则聚在后山生火烤肉吃。
魔族人喜生鲜肉,驿站不常备熟食,他们便带上食材自行烤制。
夜山幽寒,风竹摇月,时有野兽鸣叫声传入耳中,僻静中稍显荒凉。
萧瑟与雷无桀、唐莲围着火堆坐着。火堆上架着刷满酱料的野羊,几条鱼,还有几串蘑菇,小火熏烤着,蜜糖汁混合着肉水油脂滋滋作响,弥漫的鲜香勾引着味蕾。
雷无桀取来烤熟的鱼,心急咬了一口,烫肿了舌头,嘶哈嘶哈地喊着「烫烫烫!」,吹了吹手中的鱼,又吃得狼吞虎咽。他忙着吃,唐莲却忙着烤,时不时翻转着烤架上的肥羊,刷上一层层酱汁,又把烤熟的蘑菇取下来移放至大叶折叠的「盘子」上。而萧瑟捧着小酒壶,安静地喝酒。
这时,无心捧来一篮鲜果,与他们坐在一起。
萧瑟抬眸相视,目光凉凉的,隐约有疏离之感,轻淡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话问得无心微微发颤,他觉得萧瑟似乎冷漠了许多,赸笑说:「你们不欢迎我?」
「欢迎欢迎!人多热闹啊!」雷无桀倒是热情四射,笑得开朗。
「你不能吃肉,来凑什么热闹?」萧瑟言语中隐约有排挤之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明明一直念着无心,一见人来到身边,却又刻意漠然相对。
「我……」我就想待在你身边。无心郁闷了,细想自己好像也没得罪他,怎就突然冷淡了?
烤架上除了肉,还有蘑菇。
「蘑菇刚烤熟,吃不?」唐莲适时递上一串蘑菇,纾解了尴尬的气氛。
无心毫不客气地接来吃了一口,又把果篮推到中间说,「我给你们带了些果子。」
篮子里有许多葡萄和一梭大蕉,还有一种不常见的莓子,长得像紫色的鹌鹑蛋。
唐莲取了一颗莓子尝了尝,评道:「这种莓子酸中带甘,倒是新奇。」
萧瑟往果篮瞄了一眼,说:「这是紫晶莓,魔域南部和北离西部山区皆有出产,鲜果容易腐烂。若酿成酒,成品色泽瑰丽,风味绝佳。三年前,我在天启城的大集市见过酿制八十年的紫晶莓酒。蓝紫色的酒水盛入夜光壶中,晃一晃,就像会流动的紫水晶,看似稠浆,入口即化,入肚便觉耳清目明,烦恼尽消,堪称仙露。」
雷无桀憧憬道:「听说天启城大集市汇聚天下各方名物,商品应有尽有,我一直想去看看!」
浅淡的笑容在萧瑟唇边漾开,他目光渺杳,沉浸在回忆之中,说:「天启城是世间最繁华的都城,比这鬿雀城热闹千百倍。那里不仅有大集市,还有各种节日盛典。每年夏至日,天家会在东城乐天阁前举办一场万民同乐会,日间载歌载舞,夜里烟火漫天。男女老少会在河里放莲灯祈福,从最高处望下去,能见长河载满明灯,宛如蜿蜒的火龙,蔚然壮观。」
今日夏至,这鬿雀城毫无节日气氛,入夜风寒霜染,冷得不像夏日,四处寂寂寥寥,与萧瑟口中之景有天壤之别,唐莲和雷无桀默默向往了一番。蓦然间,雷无桀灵机一动,起身跑到空地上,取了一颗霹雳子往天上抛去,夜空中绽放出一朵耀目的火银花,静止了许久才渐渐消弭于黑暗之中。
银花泯然沉寂之时,见萧瑟仍静静地盯着暗空看得出神,无心轻轻戳了戳他的手,问:「你想家了?」
唐莲也好奇道:「你家在天启城?」
萧瑟摇了摇头,耳边响起一句在稷下学宫里听了千百遍的话:皇族贵胄,当以天下为家,以百姓为家人。
昔日他曾以北离为的家。而现今,「我没有家。」他声音略显喑哑,倾壶抿了口酒,嘴里冰凉冰凉的,又辛又涩。是惆怅的味道。
「我收留你。」无心一手抓紧了他肩膀,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笑着说,「以后你跟我回去。我天外天虽不如天启城繁华,但也美得很有特色。」
萧瑟呆滞了一瞬,眼中一丝感动稍纵即逝,转念间,又觉满心忧闷:我怎能跟你回去?我是萧楚河!
他断然甩开无心的手,故作傲慢地拒绝:「我又不是无处可去,何须你收留?」
无心不再说话,心中默默叹息:你想去哪里?我可不会让你再回北离。我要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雷无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和尚,你们魔族是会把人当成战利品抢回家对吧?我看你挺喜欢他的,你会不会把他绑回去?」
众人神色愕然,目光聚向无心。无心吃到嘴边的蘑菇放了下来,斟酌着应答之语。
然而,他还没答话,萧瑟就急着斥骂雷无桀:「你这是引战!我是北离人,魔域蛮俗与我何干?北离一草一木皆不容外人侵犯。别说抢人了,就算抢花花草草也不行!」
见萧瑟如此激动,雷无桀忙安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随便问问,别当真啦。」
无心忆起模糊的往事,想起十二年前,他父亲曾为一人出兵东征。他微微一笑,笑得凄清,缓声道:「魔族人以武为尊,强权至上。两方相斗,败方一般会心甘情愿臣服于胜方,胜方也会庇护归降者。魔族对此习以为常,但外族看来则是野蛮霸道,残酷不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习俗能传承几千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依我看,若因抢夺一人一物而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终究不是好事。」
火焰越来越小,萧瑟取来身旁的木柴加进火堆,看着跳跃的火光愣了神。
沉默围观的唐莲笑了笑,一边把烤熟的羊肉切成小块,一边对无心说:「你若想硬抢我们北离的人,我们不会不管。但如果他自愿跟你走,我们也管不着。」
萧瑟瞟了唐莲一眼,心中无奈道:你不懂。萧氏家族的声誉容不得我玷污。
不想继续谈论此事,他忙转移话题说:「唐兄,给我一块羊肉,我要羊腿肉,切小片,多蘸点蜜酱。」
唐莲把刀给他递过去,「自己来!哪那么多要求!」转眼却见雷无桀风卷残云般的吃相,羊肉已经没了大半。
「不好意思啊,羊腿肉我已经吃完了,太好吃了,停不下来!」手握羊腿骨的雷无桀舔了舔唇边的油,打了个响嗝。
看他吃得满脸油光,衣服也沾满了酱汁,毫无世家风范,萧瑟默然半晌,挤出一句话:「你是十年没吃过肉的饥民吗?撑死算了!」
直到晚宴散场,萧瑟还只顾着和雷唐二人交谈,没再与无心多说一句话。他这明摆着是故意不理无心了。无心因此生了闷气,也不去搭理他了。二人似乎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冷战。
回驿馆之后,他们各自回到客房安歇。
无心独自一人在房里沉眠,迷梦之中,他与萧瑟置身于一片桃园里,一琴一萧合奏,百鸟伴唱。
一曲未完,只觉鸟鸣之声越来越真切,睁眼之时,天已放明。
夜太短,短得还不够作完一场美梦。
此时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给他传话,说鬿雀城主已在止戈林等候。
47.暗箭难防
止戈林是一座小石林。林中数百座形似巨人的大石错落有致,其中最醒目的是中央三丈高的红石。红石通体锈色,石上深深浅浅的刀痕、剑痕、掌痕以及其它,是历代武者留下的印记。
城主齐榷立于红石之侧。他相貌与其子所差无几,一样的凤目蓝眸,气质却截然相反。少城主轻浮而热情,他则是沉稳而冷酷。此时他身披黑斗篷,面无表情地站着军姿,岿然不动,活像一尊雕像。
石林被一支铁甲军队包围着。军人手持长枪,静立着等待号令。他们右臂上皆缠了一条黑丝带,以示他们为复仇而来。
附近一处高地可清楚望见石林之景。此时,白发仙与紫衣侯站在高地边上观望,他们身后有一棵大树,萧瑟坐懒洋洋地坐于树之荫下,而雷无桀和唐莲跳到树上寻找更开阔的视野。无心坚持独自一人应付,不让他们陪在身边,他们只好在此候着。
看着铁甲军右臂上飘扬的黑丝带,紫衣侯喃喃道:「齐榷的独子虽不是直接死于少主之手,却也是被少主打伤之后才遭人暗算,不能说与少主毫无关系。齐榷爱子如命,即便知晓真相,他也不会轻易饶恕少主。」
白发仙问:「二人若打起来,你觉得少主有胜算吗?」
紫衣侯稍加思忖,不敢妄下定论,「齐榷擅长排兵布阵,极少显露身手,实力无人知晓。」他顿了顿,又感慨道,「少主坚持茹素多年,长期不沾荤腥,以致魔形受抑,虽已十分接近逍遥天境,却因体质而难以突破境界,实在可惜。」
雷无桀环视了一圈,稍微查看了军队人数,便从树上跳落,问:「萧瑟,这里少说也有两百人,你觉得无心能打赢他们吗?」
萧瑟摇头道,「无心不是来打架的。」他慵懒地安坐着,似对那边情况漠不关心,实则担心得紧,手心不停地冒着冷汗。
雷无桀错愕地瞪大了眼,问:「那是来干嘛呀?」
石林之中,无心准时出现在齐榷面前。今日他的穿戴格外庄重,一身大鹏金翅纹白长袍,外披翎羽衣,头戴焰纹鎏金冠。不再是白袍僧人的装扮。
在齐榷面前,他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恭敬拱手道:「天外天叶安世,拜候齐城主。」
齐榷此时悲愤交加,蓝眸流露出强烈的杀意,腰间弯刀一阵颤动。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似乎被他的气场冷却了,凝成了霜雾缕缕。他凝眸盯着无心说:「虚礼就不必了,我是来替儿子报仇的。说吧,你打算怎么死?」
无心依然平静无畏,温声道:「齐城主,我们之间有所误会。我是来帮你查明事情真相……」
他言语未尽,而齐榷不屑地冷哼一声,抢先道:「你想说杀我儿子的真凶,是黑蛛帮的非天?」
看齐榷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无心问:「你不信?」
齐榷眼神越发阴鸷,愤恨道,「我不管!你与非天都得替我儿子偿命。」
倏地,弯刀自他腰间出鞘,银光一晃,四周冻气弥漫,满林的石头皆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出招吧!」他凤眼一挑,刀尖指向了无心。
眼前明晃晃的弯刀萦绕着森白霜气逼了过来,无心半步不移,挥袖一扫,驱散了临身的冻雾,沉声说,「我不想跟你打。少城主是我打伤的,这账我认。」他右拳蓄力,却不向齐榷出手,而是猛然捶向自己胸口。胸骨啪嗒一声闷响,他眼前一黑,耳朵嗡嗡轰鸣,周身力气尽失,软身跌坐下来,口中鲜血滴滴答答坠落,在沙土地面晕染出红梅朵朵。
围观众人顿时瞠目结舌。
「少主!」满脸怔愕的白发仙与紫衣侯飞奔而至,正欲扶起无心,却听他命令道,「退下。不要过来!」
萧瑟、雷无桀、唐莲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上前。
无心勉力起身面向齐榷,虚弱地说:「我再说一遍,少城主是我打伤的,可我没要他的命,也没想过他会因我而死,这一拳算我还他。你想杀我就来吧。」
齐榷挥了一刀,停在无心脖子上,迟迟不落。无心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眼神坚毅得令他杀意尽消。对峙良久,他终于收了刀,对士兵下令撤出止戈林。
然而,就在众人松懈之后,一枚细长血色的毒针悄然无声地从齐榷身后的方向飞出,堪堪避过了齐榷的腰身,猝不及防地扎入了无心的腹部。
无心只觉一阵刺痛,麻软地倒落下来,被萧瑟从身后扶住。他忍痛笑了笑,在萧瑟怀里悄悄说:「别担心,我没事。还没与你连理合欢,我哪里舍得死?」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萧瑟真想把他丢出去。
「我明明很认真。」无心哑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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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继续
_(:з」∠)_差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