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触感

Chapter1 逃亡、失踪假日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拿起桌上木制的笔盒,举起,投掷,划出一条不太好看的曲线。
然后重重地、精准地砸在了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的太阳穴之上。
1、2、3。
唯有这三秒,世界仿佛和我融为一体。没有人出声。
随后一切便被她的哭声打乱,像是要划破空气般刺耳。鲜血从她的脑门喷涌而出,好像拙劣的电影特效。人群开始骚动。
甩开想要抓住我肩膀的老师的手,我朝外走去。人群为我让出了一条道。他们的眼神变得有趣,平日的嘲弄与蔑视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惊讶与害怕反复在瞳孔里游离。在我逃出教室的这段路程里,没有人拦我。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到“学校”这个地方了吧。
我没有感到慌乱,也没有恐惧,没有激动,没有悲伤。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词语来描述的话,或许是如释重负吧。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100%确率糟糕的人类实验。
每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人类的时候,我都会想到这个名词。
为什么要去欺凌他人呢。人类的行为是出自什么样的动机呢。
每当他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的时间,这些问题都会在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涌现。
这种时候,他们的表情会不由自主地扭曲得丑陋。
我想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这让我感到悲哀。”
我回到家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有了两个未接来电。从学校走回这里是十分钟。而即便我的父母在接到学校的电话后马上赶回来,坐电车应该也要大约一个多小时。
我还有大约五十分钟的时间。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个地方一定要去。
我从床头的小屉格里拿出你送给我的玻璃小瓶,挂在了脖子上。你给我的礼物。用它来装你或许刚刚好。
我从后门溜出家,明明直到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回来抓到我,还是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往你曾居住的那栋房子迈开了脚步。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我却也很久没走过了。但现在不是怀念的时间。我得快点。
果然,在常规的工作时间,你的父母和弟弟都不在。太好了。我暗暗握了握拳,爬上了后院的那棵老榕树。从前我就经常用这个方式溜进你的房间,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再次复刻这个过程。
有点吃力地单手推开窗户,果然没有锁。我咬咬牙,用后腿蹬了一下树皮,跳了进去。
啊。就在这一瞬间,我便被你的气息包围了。
即便你已经离开那么久,你的气息却依然充斥在这个房间里。感官这种东西真是神奇。
稍微环顾了四周,我发现这个房间依然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不管是物体的摆放位置亦或是习惯。但是地板与书桌都很干净,近乎是一尘不染。
可我没有时间细细品味这一切。抑制住快要哭出来的冲动,我冲下楼,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罐子。你。
我拿手指把里面的粉末捏了起来,然后一点点放到那个小小的玻璃容器里,直到将它装满。
指尖的残灰我当然舍不得洗,于是干脆放到嘴里吃掉。
今后也请好好陪着我哦。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将那个小罐子的盖子盖好、放回原处。应该不会有人发现里面的粉末少了一点吧。一边想着,我一边按照来时的路返回了。
再次回到家时,钟表的时针已经走过了半个小时。快。还有二十分钟。我从床底拖出我的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开始往里面塞东西。
曾经属于你的、夜鹿的所有专辑。乙一的书。可以播放碟片的迷你收音机。最重要的、那个沉甸而厚重的笔记本,我拿了一块风吕敷包好,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箱子中央。
已经塞不下什么衣物了。我草草拿了一件外套和一套换洗内衣,便合上了箱子。吉他是肯定要带的。我把它装好,背在了背上。看了看表,居然还有大约十分钟的时间。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在抽屉里拿出了一张A4纸,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上了几个大字。“谢谢。不用担心我。”
把它放在书桌上之后,我便走出了家门。
这是个像周一的周五。背着吉他、拉着行李箱走到街上时,我想道。
脑海中并没有目的地,有点紧张,但是也有点轻松。像极了与和你一起的逃亡游戏。
当时每个周一的上午我们都不会去学校。原因是某次我对你说每个星期一心情总是很糟糕,明明是一周的伊始,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并不想去的地方。你说,那就不去了。拉住我的手,你带我坐上了与学校方向相反的公交车。自那一天起的每个周一,我们碰头后总是会默契地避开那个正确的路口,选择通往其他地点的方向,虽然也并不知道到底要逃去哪里。或者搭乘新干线去其他的市区游荡,或者随意跳上不知道终点站的公交,或者就在便利店里看杂志看一上午。
那样的时间,现在想起来才意识到有趣得让人怀念。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总之要先去到一个不会被找到的地方。我来到公交站,随意上了一辆驶往城区附近的车。我和你都喜欢这种交通工具,摇摇晃晃的感觉让人安心。
这个时间点,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选择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把行李箱与吉他包放好,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我离开学校刚好过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还不能大意。我告诉自己,现在仍然处于危险区域。
果然,在公交行驶到第一个路口的时间,我看到家里那辆熟悉的银灰色小轿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我连忙把头伸到前面的椅子下面,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那辆小车的影子已全然不见。
结束了。
脑子里浮现出这三个字的时间,我忽然有些悲哀。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那个16年以来一直被我称为“家”的地方了。
尽管并不觉得那是个多么温暖的场所,但现在我连那唯一一丁点可以确定的温暖也失去了。
为了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我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在歌单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开逃亡,按下了播放键。
「さぁ もっと遠く行こうよ
さぁ もっと逃げて行こうぜ
さぁ 僕らつまらないことは
全部放っといて
道の向こうへ」
/来吧 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来吧 逃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来吧 让我们把无趣的事情/
/全部丢弃吧/
/去往道路的另一端。/
那本厚重地不像这个世纪的产物的蓝色牛皮本,你在前半部分抄下了这个乐队每一首歌的歌词。不仅如此,在每一首歌的页脚,你会写下一些晦涩而奇特的感受。最开始我难以理解,但因为看过太多次,我已经可以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摇摇晃晃的行程里,蓝色的积雨云在天空里绽放,开出水母碎片般的透明光点。
降落到奔跑的、重心不稳的我身上,如同携带着一座城市的全部灯火。
我成为往来行人里的一只,又好像浮在空中悲哀地看着这一切,世界全部成为虚无的幻影。
即便如此,我也想降落在你的肩膀上,与你一起完成一场夏日祭典的逃亡。”
即便是第不知道多少次回想起,这些文字依然会让我惊异,进而感受到呼吸都要被黏住般的痛苦。
因为这些文字背后的你,我一无所知。
这不是我所熟悉的月岛凉。
然而,即便曾经我妄自尊大地认为我是全世界最懂你的人,现在已然发现自己的浅薄与愚蠢的我,已经没有那个重新去认识你的机会了。
跳下车站的时候,已经到了日落的时间。
背着吉他包、拖着行李箱的我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因为感觉还是不要被太多人记住比较好,我决定尽快找到今天晚上的住所。
选定了一家看起来比较朴素的小旅馆之后,我来到了前台办理住房。负责接待的女孩问我是不是一人入住,我点点头,拿手指比了个1。这座小旅馆看起来已经有了很多个年头,墙纸已然有些脱落,并且没有安装电梯。我的房间在三楼。见到我行李这么多,她便主动要求帮我把箱子提上去。
这个女孩似乎对我肩上的吉他很感兴趣,上到三楼的过程中一直在问我是不是艺术生或者音乐人。我笑着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再用两手交叠着打了个叉,表明我无法正常开口说话。她愣了愣,低下了头,轻声说了句抱歉。
虽然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情,却也没办法把我的想法传达给她。于是我笑着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进入自己的房间之后对她挥了挥手。
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木制的小桌子、靠墙的小床和一把扶手椅。但是地上却铺着毛绒绒的地毯,看上去很干净。我打开床头的灯,暖黄色的光晕稍微有些昏暗,但是这样的氛围反而让我感到格外舒适且安心。
不会有人看到我,我也不用看到任何人。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在这样的空间里待到死去。直到25岁。
“n-buna在无数首歌里写到,成为大人之前在做的事。
可是所谓‘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是否有一条标准线,能把还是孩子的我们与变成大人的我们轻而易举地分隔开呢。
从未被用‘孩子气’之类的字眼形容过的我,对这样的概念有一种逃避一般的无奈。我是不是早就已经成为大人了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不想再往下写。
但是如果一定要让我来找一个分界点的话,我想,应该是25岁吧。
时间的流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用年龄来定义的话,会变得很公平。
20岁举行成人仪式。30岁就会被要求小有成就。被夹在这两个年龄点正中间的25岁,是最矛盾也最无奈的时间吧。不管怎么说,也不想成为25岁的大人。
在那个时间点到来之前死掉吧。反正也没有找到有意义的事情。”
即便还没有翻开那个深蓝色的沉重本子,你的话语就已经在脑海里浮现。那本书的后半部分。没有标记时间点的日记。
全都是近乎呢喃的碎片记录。你极少记录日常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写下当时的时间,而是没有顺序地、随心所欲一般地留下了很多条碎片一样的絮语,如同毫无意义的咒文,把当时的你和现在的我团团包裹。你在我身边的时候,理解你似乎轻而易举。而到了我已经只能从你的字迹中去寻找你的现在,这却比任何事情都要更加困难。
这些文字几乎全部都是自言自语。前半部分的内容,文字里还会经常出现第二人称的“你”,可到了后半部分的日记,连这个称呼都消失不见。
我也试着推断过你文字里的“你”究竟是怎样的角色,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或许你在以自己的视角去描绘你透过歌词看到的、追逐着Eimy的Elma。你喜欢他们的故事。就算是之前不听音乐的我,在与你的聊天过程里听你断断续续地提起,也大致知道了n-buna所创造的这两个人物。或许用尽了所有感电去感受他的音乐的你,在这个过程里成为了这个故事中的一部分。
这是好事,因为你变得有迹可循。这也很坏,因为我不是Eimy,也不是Elma。
我无法完全复刻你的内心活动。就算几百几千遍地读你留下的文字,就算我的理解一遍又一遍地重叠加深,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靠近你所看到的世界,还是与正确答案渐行渐远。
可是我没有其他选择。理解你,变成你,如同你一般存在在这里,然后在25岁到来之前死掉,这就是我这两年以来一直秉承的人生信条。
因为不愿意太快读完,我强迫自己每天只能看一段。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还没有阅读完你所留下的所有字迹。后半部分的内容还剩下小半。
今天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文字呢。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叹了口气,走到玄关放倒了行李箱。找到那个包裹,揭开上面的风吕敷,我便再次拿起了这个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翻阅的本子。你的脑电波。月岛凉使用手册。
“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即为被规则团团捆绑的巨大球体。人们似乎发自内心地相信,没有了那样的框条,它就会失去现有的形状。
可是并没有人知道如果给它松绑,它到底可以变成什么样。
所谓的规则,大部分会被印刷成特定的形状,被人类放置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又或者在面向大众的书本里理所当然地栖居。这些都是容易掌握的东西。
或者说,按照这些指示来行走就好,与人相处会变得轻松。
可是在不同的情形之下,隐藏在所谓‘氛围’里的那些规则,要怎么解读、怎么才能在不同人类的微表情里获得通往他们心中所谓正确的线索,这或许才是难题所在。
为了不被社会排斥强迫自己掌握这样的技能。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人生的必修课。
所以我永远也不想成为社会人。
但是我也没有逃离任何枷锁的勇气。真可笑啊。
写这些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却依然在写。”
我有些茫然地盯着这些文字,咀嚼着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的无力感。
尽管到了两年半后的现在,按理来说我应该要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每一次接着上次的文字往下阅读,我还是会有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就像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突然跌入了一座巨大的冷库。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揣测你的想法,最后却还是不明白当时的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把它留给了我。
Chapter 2 鹦鹉螺、在黑暗中等
第一次得知这个本子的存在,已经是在你的葬礼之后。当时你的父母带着它来到玄关,我躲在二楼没有出门,耳朵却不断地捕捉着楼下的对话。
我的父母不断为了我没参加葬礼而道歉,他们则是一遍遍说着没关系,两边的声音都越来越小,我差点没听清后面的内容。似乎是他们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抽屉里放着这个本子,上面贴着便签纸,“给千濑希的生日礼物。”于是他们就来了。
你的吉他也用不上了,包括书柜里排列整齐的那些小说。当时每次去到你家里的时候,都是你看小说或者弹吉他,我躺在地上看云,或者发呆,或者拿裙子去楼下兜一口袋的冰棍上来,把你的地板吃得黏乎乎。你总是不介意地笑,总是邀请我和你一起看,而我每次都说“我才不读那么难懂的东西呢”,背对着你继续看着窗外。
最后它们却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我的身边。或许你的父母以为我也与你一样喜欢音乐与文字吧。留下只是占据空间,丢弃又觉得可惜,于是用一个巨大的集装箱满当当地装好,送到了我这里。
在你离开后,前几个月我每天都在混沌里醒来,分不清每一天的日期,不去学校,却也不敢打开那个装满你字迹的巨大的本子。无所事事的每一天,我便只好拿着在此之前我从未弹过的你的吉他,听你买来被当时的我吐槽“一点都不好听”的专辑,看你无数次邀请我一起读却被我无数次拒绝的小说。
直到我已经能够只听前奏就识别出夜鹿的每一首歌,直到我能够完整地复述你最喜欢的夏天、烟火、我的尸体,直到我闭着眼睛就能够在吉他上找到正确的和弦,直到连你的生日都已经度过,又换了两个季节。我才觉得,或许可以了。
或许能稍微有一点点勇气了。
那个午后我如同即将朝圣的教徒,心脏跳动的频率简直像一场小型地震,紧紧抱住胸前的吉他,像是给自己壮胆一般把音响开到最大。用被子蒙住头,颤抖着把这个本子放到膝上,将它翻开。
里面却全是我丝毫没有预料到的内容。
这是我的生日礼物,也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里面却没有一个字提到我。
甚至,对于写着这些文字的你,我都一无所知。完全的、彻底的、一无所知。
最终我还是没敢看完。在我确信你所写的内容与我的期待背道而驰后,我便放下了它,躺在床上发呆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突然觉得一切都十分虚无。
我如同被困在壳里的软体生物,一直以来都不断地吞食着无边无际的空虚感和悲伤,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这样可以获得能量与力气,突破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就可以走出这个满溢黑暗的空间。而此刻终于探出头的我,却发现外界是更为深不可测的海,我的道路被堵死,连呼吸都不再擅长。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把这样一个物件留给我,我不懂。
“如果继续这样躺在床上思考我理解不了的你,我肯定会死掉的。”
当时的想法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能轻易的感同身受,并且我和她会怎么选择,最终的结果也如出一辙。
今天还没有打开的吉他包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地毯上,在幽暗却令人安心的暖光源之下沉睡。如果不想被回忆吞噬得窒息,那就让它奏响。一年半之前的那个瞬间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在这一点上完全没有改变。我走过去,把它拿了出来。
没有在思考,手指自然而然弹出了一段旋律。当时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首歌的原因,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和歌名里这种无法辨识颜色的生物很像吧。鹦鹉螺。尽管后来我明白了这个名字所指的并非这一族匍匐在海底生长的物种,尽管现在的我对它的感情已然变得复杂。
「出かけようにも、あぁ、予報が雨模様だ
どうせ出ないのは 夜が明けないから
喉が渇くとか、
心が痛いとか、
人間の全部が邪魔してるんだよ」
/有些想出门呢。啊啊。天气预报说好像有雨的样子啊。/
/反正也出不去的啦 因为天还没亮嘛/
/口会渴什么的、/
/心会痛什么的、/
/作为人类的这一切真是碍事啊。/
现在的自己,与当时感觉像是被背叛一般瘫软在床上的自己,还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比起自己的理解,在听到这首歌时候的第一反应,是寻找你的解读。
“即便没有雨也打伞,在不会遇到任何人的街道,赤着脚走一趟海边。
或许这也是我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吧。
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以道别那样的速度抬起头呢。
被潮汐包裹般的情绪被投掷开散乱的波纹,无法入眠的我是因为什么而泪流满面,我不得而知。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我想我也会义无反顾在夏草的阻碍之间,用手指游行出一场仅赠予你的晴天。”
在那个夜晚,我最终还是决定出门,在凌晨三点的、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雨的街道,撑着透明的伞赤脚走到了海边。
Eimy也好,Elma也好。
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海岸线,很远的地方有昏暗的灯塔,风在耳边吹过,很大声。
我摸索到一块礁石坐下,被突然到来的巨浪打湿了足趾。在这捧咸湿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闯入触觉的瞬间,我忽然如你文字里描写的那样,不知原因而泪流满面。
这是自从你离开到现在,我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哭泣。
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才能以道别那样的速度抬起头呢。
写下这样的文字的你不理解一般地询问着你脑海里的她。可这个答案,我已然知晓。
也就在那个瞬间,我决定要成为你。
如果现在的我还不能去理解100%的你,那我就尽100%的努力去成为你。
你说你找不到你的意义,但是我找到了我的。我要成为你,然后代替你无意义地活着,直到25岁。
结果最后,我也成为了Elma。
放下吉他,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半。从中午就没有再进食,我却奇迹般地丝毫不觉得饿。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本子与琴,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当时对自己说要代替你活着,现在的我却也没有信心说服自己做到了这一点。
说到底,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想要的是什么,在寻找着什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应对不同的情况,我一遍遍揣摩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却还是只能不断摇头。不管是在回忆里反复播放你,还是在你留下的字迹里寻找蛛丝马迹,都得不到通往答案的线索。
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极少会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都不太说话,不知道你是出于懒还是觉得没什么好说。每次放学路上都是我在不停地在讲,而你带着有点悲伤一般的笑容默默地听。你甚至不像真的有情绪。不论是我询问起你手臂上的疤痕,揭下贴在你背后的写着难听字眼的纸条的时候,抑或是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的你的同学对着你吐唾沫、嬉笑着说一些我甚至听不懂意思的词语的时候,你也总是带着那种有点悲伤一般的笑容对我说,没事。我认真地问你要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或者告诉老师抑或其他人,却被你阻止了。“没关系的,反正他们最大的恶意也就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了。”你的语气平静得感受不到一丝愤怒,也没有抱怨或无助,反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悲哀。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唯独要欺负你呢。”我低下头,觉得他们的行动根本难以理解,你那么好。你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或许最开始是因为我高度近视吧。”摸了摸鼻梁上厚厚的镜片,你回答道,“所以体育课上有时候会比别人行动缓慢一点。最开始或许大家都没有恶意,只是会以此来开玩笑,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会慢慢改变。当一个集体里,攻击某一个特定的对象成为了潜在规则一般的‘正确’,那么就不会有人再思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原因是什么,理由是什么,只要跟着大部分人的行动就好了,只要受到欺凌的不是自己,那这些行为就不是糟糕的事情。”你依旧淡淡地笑着,说许多听起来很成熟的话。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遥远,伸出手扯你的衣袖,你却眯起眼睛看着我笑,说“小希,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你认真笑的时候很好看,我盯着出神,把最开始的担心忘得一干二净。
到了一切都改变了的现在,我却是切切实实地懂了那个放学路上对我说出这些话的你。我放弃了语言,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被欺负的对象。
他们的拳头落到我身上的时候,肮脏的话语传到我耳中的时候,撕下背后粘糊的口香糖与带着血迹的纸条的时候,我总会想,原来当时的你是这样的感觉。
但也的确。毕竟也只是高中生而已。他们的恶意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于是我像当时的你一样,无所谓抗争,也懒于改变现状。毕竟比起真正的、心脏所承受的痛苦而言,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
新来的语文老师不懂为什么点到我的名字后站起来的我却迟迟不开口回答问题。他走到我位置前,后座两个不记得名字的女生抢着出风头地一唱一和。“听说她初中有个男朋友,后来死了,她受了刺激变成了精神病,所以说不了话。”
“你别说,现在这么专情的寡妇已经很少见喽。”
“她前男友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月岛凉?”
“名字倒还挺好听,但是据说之前本来也就不太正常。”
“精神病都喜欢扎堆吧。哈哈哈哈哈...”
哧哧地笑得真难听。声音这么难听的人叫你的名字,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木制的铅笔盒就在前面。根本不需要想。扔出去。朝着那个难听的方向。
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当时所做的哪些决定是正确的,又有哪些是错误的,如果在某些地方拐个弯,如果更加敏感一点的话,会不会能早一点接触到那个陌生的你。可是你的字迹却又不断提醒着我,
“所谓的如果只是让失败者短暂逃离现实的白日梦想舱。”
我想我确实是失败的。各种意义上。
咚、咚、咚。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在自我厌弃里被打断的我起身拧开了门把手。
刚刚在前台遇到的那个女孩捧着一个便当盒,有些胆怯地看向我。
“你似乎一直没有出房间...现在很晚了,外面应该有很多地方都要打烊了,所以我想着会不会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
看我有些惊讶地盯着她,她又补充道:“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饭菜。刚刚加热了一下,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拿它填肚子。”说罢,她把手中那个热乎乎的便当盒递给了我。
食物的温暖透过手中的容器被身体所感知。饭菜的香气也从通气孔中溢出来,我的肚子受到刺激,居然咕咕叫了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饭盒,低头向她道了谢。她也有些害羞地笑了,把餐具递给了我。
我用手势示意之后我会把饭盒送下去,她说好。过了几秒,她抬起头,欲言又止般地看向了我,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拉上了房门。
险些被地毯上的吉他绊倒。我干脆直接坐下在它旁边,揭开了饭盒。扑面而来的香气让我有些失神。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温暖的感觉随着味蕾弥漫到了全身。
这个女孩做的饭菜有一种能让人感到被融化一般的魔力,说不上是多么特别的味道,但是却能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便当盒盖子上的水珠滴落到了吉他上。我拿手去擦,却发现它正好掉落在了琴下方的那块疤痕的旁边。
因我而造成的、成为了永久性存在的痕迹。
在那个有些闷热的下午,我吃了三根西瓜冰棍,躺在你房间的地板上半眯着眼看窗外的猫咪。你在我旁边弹着吉他,用了几个很好听的和弦,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居然跟着哼唱出了一段从未听过的旋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你正睁大着双眼看向我,问我刚刚唱的是什么歌。我说我也没听过,是我瞎编的吧。你却把脸凑到了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夸我是天才。
突然被拉近的距离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在你问我“要不要试着唱唱歌”的时候,只想躲避开你气息的我故意把手一挥,很凶地说“不要”,却没料到打翻了你手中的吉他。琴头砸破了你的额角,琴尾则撞到了地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这个突然的意外让我慌了神,看着你大哭起来,你却反而安慰我没关系,自己找了创可贴贴上。
后来我哭累了,趴在地板上陷入睡眠,恍惚之间好像还听到你在低低呢喃“好可惜,小希也喜欢音乐的话多好啊。”
你不止一次地夸过我拥有全世界最好听的声音。
如果我能在那个时候喜欢上音乐就好了。
吃完有点过晚的晚餐,我在浴室洗好了便当盒,打算把它还给楼下的女孩。因为怕这个点已经有房客准备睡觉了,我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她正带着耳机坐在一楼的大堂里,没有注意到我来到了她身后。我正准备拍她的肩膀的时候,眼睛瞟到了她正在浏览的手机页面。
我伸到一半的手僵在了原地。
那是网页版的寻人启事,手机屏幕的正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我的照片。
她似乎终于感觉到了背后有人,有些迟疑地回过了头。
这个空间宛如变成了电影里的定格画面。
我和她对视了两秒,随后立马丢下便当盒,朝门口跑去。
她伸出手想拉住我,却被我挣脱了。我正要跑到马路上的时候,听到她在后面大喊“等一等,我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
这句话让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个瞬间,随后便被门口的台阶绊倒了。
她在后面发出了一声惊呼,赶紧跑到了我身边,在确认我只是擦破了膝盖的一点皮之后长舒了一口气,不断念叨着“太好了,没摔伤就好”,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依然对她怀有警惕,躲避开了她来触碰我膝盖的手。她似乎有些受伤地垂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闷闷地开口了。
“我确实是在晚上七八点的时间看到了这个网页,感觉这上面的女孩子与你长得很像,这才意识到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去吃晚餐。但是看你的样子,我觉得你一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才带着吉他和行李从家里跑出来的。所以我没有想要告诉任何人。真的。”
像是怕我不相信一般,她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语气也变得有些急促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既然是主动逃走的,那就一定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的,但是最好还是明天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更远一点的地方。现在信息网络十分发达,这样下去你很容易就会被找到的。”
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她的眼神看上去透露着单纯的真诚,担心与焦急似乎都要满溢而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过了好几秒才松开。
回到房间之后,我不得不开始在心里思考明天的计划。
要去哪里呢。或许还是越远越好吧。可是像这样毫无目的地地游荡真的没问题吗。看了一眼钱包里的余额,感觉也只剩下了和一张车票钱差不多的金额。但是也没有其他选项了。总之明天早上就出发去车站吧。
那个厚重的蓝色本子依旧摊开在地毯上,几乎已经被我如数读尽。我把它拿起,发现只剩下了最后一页。也好。轻轻叹了一口气,明天出发之前再把最后的这个部分看完吧。就当是为自己鼓起多一点的勇气。
现在应该是睡眠时间了。
我洗漱完,把吉他和本子都装好,确认了房间门反锁之后,拉下了灯光的电源。
Chapter 3 声音、只有你听到
目之所及的世界全部被沾染上了清浅的蓝。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同时若隐若现的还有我摇摇晃晃的身影。像正在冲洗的胶片一般,不连贯的、模糊的画面正在慢慢地、逐渐在脑海里形成清晰的映像。
又来了。内心的某个部分,某个自己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被重复播放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梦境。最开始还会强迫自己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直到黑夜散尽,后来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也不能用噩梦来称呼它吧。毕竟都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事情。
那是在我的生日即将到来的两天前,也是我与你冷战半个月后你第一次来找我说话。星期一。我选择了去上学,而你果然没有出现。午休后你却找到我,低低地说,“放学之后我们重新逃走一次吧”,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从未与你冷战过那么长的时间。之前每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你都会在第二天就来找我,交给我喜欢的蓝莓味糖果表示和好。那一次却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星期,每天我都以为你会朝我走过来对我说话,可你一直没有来。
这次的星期一,午休结束后你终于从窗外朝我挥了手,我走出教室,你却没有给我带糖果。我有些不安,但还是说了好。
回到座位上时,一种想哭的感觉忽然袭击我,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在等。这让我有点难过,有点生气,同时却也有点害羞。
奇怪的是即便到了现在,不管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回想,我都完全记不清当时与你吵架的起因。在网上搜索,得出的结论是自我保护的选择性失忆。
不过到了现在,不论那次吵架的原因是什么,也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一如既往地站在了教室的后门,看到我出来后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我也同样没有开口,默默跟在你身后。我能猜到你要去哪里。
在某一次逃亡游戏里,一不小心坐新干线坐了很远。我们不抱希望地跳下站点,却在没走多久之后就发现了它。景色很漂亮的小山,往里走,穿过一个洞穴,会有一条巨大的河流。去过那么多次,却没有遇到过其他任何人。于是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轻轻地笑,说好。
在那个地方不可以吵架,这是我和你的共识。
这次你也会去那里的,我看着你往前走的身影想道。果然是和之前一样熟悉的路线。我看着你的背影不断在预料得到的地点拐弯,之前轻微的不安与赌气般的情绪好像也慢慢消失掉了。
到了车站的时候,天气却逐渐阴沉下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下午放学后往那个方向走,并且感觉似乎随时可能下雨。但你没有停下迈上车厢的脚步,所以我也没有开口。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我不断斜瞟着身边的你的动作与表情。你的手指耷拉在身侧绞成一团,指尖因为注满了血液而微微泛红。你似乎有点紧张。鼻尖上挂了一颗小小的汗珠,你却没有发现。这不由得让我反而更加好奇你究竟将要与我说些什么。
在路途中你始终没有开口。而等我们到达站点的时间,天空的明度已经掉了好几个频段。云似乎被压得很低。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没有带伞的事情,却看到身边的你皱了皱眉,思考了几秒,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还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来到那座山丘之上的时候已然下起了雨。你有些艰难地擦了擦鼻梁上的镜片。我认真地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此时的我,只感觉你似乎是在纠结了很久以后终于做出了某个选择,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要走到那个地方然后开口。因为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我决定只是跟着你就好。但随着我们逐步接近那个洞穴,雨势也越来越大。我的不安重新出现,并且开始以极高的速率膨胀。那句“要不下次再来吧”好几次到了喉咙眼,但是看着你有些困难地在雨里往前的模样,最终还是没能吐出任何一个字。
如果我说了就好了。如果。
可即便明白这是我的梦境,我都没能力阻止接下来的事情在脑海里继续播放。
更不用说在一切都已成定局的当下。没有这样的如果。
等我们艰难地到达洞穴的另一端,全身都已经被淋湿。你终于回头,站定,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是风声夹杂着雨点在耳畔轰鸣,我没能听清。
急切地渴望着搞懂你究竟说了什么的我迈步向你走近,刚想对你说出“再说一遍好吗”,却脚下一滑跌入了旁边的那条小溪之中。
我不会游泳。
你没有半秒钟的犹豫,朝着我的方向跳了下来。
因为暴雨的原因,今天的水流也比往常湍急很多。你的身影在眼前天旋地转地晃动,我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抓住了你的手。你把我往岸的那边拽去,就在我觉得力气似乎要被用光的时候,看到了从岸边伸出来的一截树枝。拼尽全力伸手够到了它,一股急流却突然从我和你的中间穿过,我们的身体被分隔开。
你的眼镜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你的身体朝下游漂去,我大喊着提醒你右边有一块可以够到的石头,可失去了眼镜的你没能看见。
你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扑腾,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能抓住。
自上而下的急流把你冲得越来越远。你似乎用尽了全力般地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用几乎要破音的音量大喊着什么。我用尽全力去分辨你的声音,那近乎嘶吼的话语模模糊糊拼凑出的形状。
“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没能听到后面的内容。你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那成了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世界好像都已经变得像陌生的次元。肩膀被抓紧了摇晃得颠三倒四。耳朵边炸裂开反反复复的、同样的问题。警察的车灯亮着。那是什么,救护车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我的父母,和表情失控、满脸泪水的你的父母像外星人一般张合着嘴唇,却没有一句话语能被耳朵捕捉,进而被大脑理解。
脑海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那句话。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
后半句是什么。后半句会是什么。
不要告诉任何人的是什么。
月岛凉。你在生命的最后让我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在脑海里排列组合出了所有的可能性,但却还是想不出。
我想不出。我真的不知道。甚至连可能的可能性我都找不到。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你一无所知。
哪一句话会是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懂。因为找不到答案,从这一刻起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只要我什么也不说,那就不会弄错。
而以往我最最期待的、同时标志着夏季伊始的生日也被遗忘。
6月22日,梅雨依然没有结束,我躺在床上陷入深昏睡。
这一年的夏天没有来。对我而言,以后也再也不会来了。
「わからないから 言葉のずっと向こうで
この喉を通るさよなら呑み込んで
眠っている」
/正因无法理解 才始终栖居于话语的彼端/
/将这句穿过喉咙的永别吞食/
/陷入沉眠/
“六月。遥遥渐渐、停停落落,海月如织袅袅。你细语若波。
七月。影影绰绰、绵绵涣涣,百日红曳曳灿灿。你笑靥如花。
八月。重重漾漾,叠叠幻幻,入道云忽忽颤颤。我心亦如此。
你即是绽放在宇宙尽头的远花火。只坐在这里就好。笑着就好。即便我竭尽所能描摹的你依然只被存放于话语的彼端,即便吐出一整个夏季的你于我而言如梦境般不真实。
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夏天便不会结束。”
Chapter 4 靴上花火、被遗忘的故事
闹钟还没响。迷迷糊糊睁开眼,我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6:03。没有窗户的这个空间,目之所及皆为笼统的黑暗。或许是因为害怕错过闹钟,身体潜意识里提醒自己要早起,导致了比平时还要醒得更早。
翻了个身,本以为还要与席卷而来的睡意挣扎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意料之外的清醒。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每天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种疏离与不习惯,仿佛从来都不认识自己,又仿佛是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从睁开眼到意识回到体内,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来确认,月岛凉不在了,而我仍然在这里。虽然不会说话了,我仍然在这里。
后来就习惯了,伴随着溺水一般的濒死感。从压抑得快要窒息的梦境里逃离出来,时不时要强迫自己大口呼吸。那样的时间,我熟悉得近乎绝望,又绝望得近乎陌生。
停下来。不要再想了。今天要做什么?起床,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不知道。反正都没你。没什么差别,都一样。
慢吞吞地洗漱了,记得还有一页你的字迹可以阅读。于是擦干双手,缩回被子里,虽说已经不用拿被子蒙着头了,但是今天有点冷。
“存活在海洋里的生物无法做梦。
进入梦境会让大脑失去对躯干的控制,然后溺死。
单形慢波睡眠。
不过或许它们也不需要梦境吧。毕竟已经生活在梦境之中了。
真好啊,如果能以这种方式溺死的话。”
“为什么要进食呢。将其他的物体通过食道接纳到自己的体内。胃真是个厉害的器官。
每天都在与陌生的、从外界入侵的不同物质战斗的胃真是个厉害的器官。
是我的话应该做不到吧。
食物滑过喉管的感觉让人悲哀。
但是进食之后这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真糟糕啊。食物和我。”
“叠加所有频率的光线会变成白色。叠加所有色彩的颜料却会变黑。手指染上了它,没能洗干净。
快画完的时候突然有点悲伤,简直快要幸福得完满的程度。”
依然是我习惯了的意义不明。没关系,反正之后还会看很多遍。虽然也不知道在25岁之前能理解里面的多少。
我拿手指在耳后别住了滑落下来的头发,缓缓翻动了厚重的纸张。最后一页了。看完就该动身了。
可当我看清那个页面上的内容的瞬间,瞳孔竟忽地皱缩。
最后一页上、落在正中间的字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你的字体歪歪扭扭。
“铺天盖地的蓝交织着透明得快要碎掉的纯白晃晃荡荡颤动光晕降落出潋滟的鳞片状触感如同鲸鱼眼睛里潮湿的气候或者吐息一般水汽蒸腾的月亮是指尖描摹的圆圈轨迹散开发藻一般的星河旋转出鱼线样的睡眠心脏鼓动出触角样的旋律所编织的夏天就在这一刻全部消失而恍惚着重现。”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再去一次啊。
阿泽尔勒姆。”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阿泽尔勒姆。
前半段无法断句的怪异文字被我忽略,我只是凝视着最后清浅而简单的两行,如同一滴裹挟着色彩的雨落在了视网膜正中央,世界终于晕染开了些许细微的色彩。
你有想去的地方。你想再去一次的地方。
阿泽尔勒姆。
你未完成的心愿。我居然还有可以为你所做的事情。
除了保守那个至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秘密以外,我居然还有可以为你所做的事情。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似乎第一次觉得呼吸变得顺畅。
要去。我要去。
我颤抖的手指简直快拿不住这个厚重的本子。这两年以来一直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的、如无头苍蝇乱窜般混沌而糟糕的、我的人生,在这一刻忽然出现了意义。代替你去到那个名叫阿泽尔勒姆的地方。
这份忽然降落的意义实在过于猝不及防,让我近乎欣喜若狂。
我要去。
不管它在哪里,有火山、地震还是除了海水之外一无所有,我必须去。
比起那句我耿耿于怀了太久却依然不知答案的、不能告诉任何人的言语,这两行简短的字迹,似乎才是更接近你心愿的心愿。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替你完成。
我迅速地掏出手机,斗志昂扬地开始检索这个地名。
出乎我意料的是,搜索显示“无结果”。以为是网络不通畅,或者是搜索软件出了问题,退出再重进、再次检索了好几遍,页面却也依然是同样的反应。
这是一个没有显示在地图上的地名。
可是你的文字,用的是“再次”。也就是说,这是你去过的地方。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旋转。记忆回溯到了三年前的夏天。当时你的父母带你去了海外旅行,目的地是瑞典。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夜鹿专辑里的、与Eimy和Elma的故事有关的地域,只记得你回来之后兴致很高地为我讲述了很多旅行中的细节。当时的你的眼神和表情都宛如发着光,让还没有出远门旅行过的我十分向往。或许是看出来我的羡慕,你赶紧收敛了神色,轻轻笑着对我说,“小希之后一定也有机会可以去的。”
如果有让你印象深刻到会记录在这个本子上的地点,我想只能是在那场旅行中你所接触到的、那个国度的一角。
即便前面稍显怪异的文字无法被我很好的理解,但我能感知到你描绘的,或许是一个海上的岛屿。
既然这样,那就去到那里再找。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我没有能够去往远方的旅费。所以当务之急是,我需要钱。
我需要赚钱。
而我所知道的最具有可能性的、尽管也是最难以赤手空拳在其中生存的城市,只有那一座。
没有其他选择了。下一个目的地,就去东京吧。
整理好行李下楼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八点。
前台的女孩有点担心地看着来退房的我,压低了声音问我是否已经决定了今天去哪里。我拿笔写道,东京。她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也没能开口。给我把房费打到了最低折扣,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祝你好运。”
我笑着轻轻朝她点了点头,随后便带上我的吉他与行李箱离开了这里。
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好不容易把手里的箱子扶稳。我心里想着已经近乎空空如也的钱包,不由得叹了口气。
到东京的路途比我想的更远,车费也比我想象中还要贵,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傍晚了,而现在的我全身只剩下够买一个面包的钱。今晚可能只能在便利店度过了,我心想。虽然不是一个喜欢规划的人,但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起了生存的问题。只是一晚上的话还好,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现在的我有什么可以让自己赖以生存的技能呢。
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车门上倒映出来的自己,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了右肩背着的吉他包上。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自己能记下的旋律,发现我除了夜鹿以外什么也不会。但也没办法了,总之今天先这样试一试吧。之后的事情,就到了东京后再想。
转了几趟车后终于坐了下来。我戴上耳机,把歌单调成了顺序播放。一边分辨着每一首歌里的吉他旋律,一边把头靠在窗上,不知不觉里居然进入了睡眠。
迷迷糊糊被手机提示音叫醒,原来已经到站了。携带着还没散尽的睡意与淡淡的疲惫感走下车,却霎那间被这座城市的景象激了个清醒。目之所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稍有不慎就会被挤得失去自己的方向。走到街上后更是被高耸的建筑物所投下的阴影压得透不过气来。初次见面,这座城市就毫不客气地为我展现了它令人感到压迫的一面,让我稍微有些惶恐。
在路边找到一家便利店,用身上最后的硬币买了面包当作晚餐。坐在角落歇息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渐暗,我叹了口气,背上行李重新往外面的繁华街走去。
在四面八方都是灯红酒绿的建筑物的空间,人真的很容易失去方向感。在乱转了一阵后,我已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好在最后终于发现了一条人流量比较高但并不太喧嚣的街道。选择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我将行李箱在身边放好,拿出吉他,把吉他包打开放在了地上。
之前从来没有过在街道上弹响吉他的体验。往来行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的眼光让我有些退缩。看到我背好吉他站定,有几个人也停下了赶路的脚步,站在了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向了这里。我感到自己双颊发烫,手指也止不住地有些颤抖。但没有太多时间给我犹豫了。
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我奏响了手中的吉他。
出于紧张,我弹出来的音色显得有些僵硬,第二句还把和弦给弹错了。但随着手指活动起来,乐音在耳边绽放开后,我的紧张感反而慢慢消退了。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跟着脑海中的歌声不断按响早已经熟悉的和弦,用脚尖打着节拍自由地演奏起来。之前弹琴时的轻松和舒适感再次到达了我,不久之后我的演奏就变得从容了许多。
尽管如此,好几个站在我面前的人等了一会儿,发现我只是光弹奏,并没有开口唱歌的打算,便失望地走了。
也是啊。只把吉他部分拎出来的话,在不是很熟悉原曲的人耳中或许只是杂乱的音块,既没有和其他乐器的相得益彰,也没有吸引人注意的人声,听不下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对他们的行为非常理解,但是内心的一角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失落。一首歌还没有弹完,面前的人已经轮换了好几批,没有人驻足在我面前听完这首歌。失落感将我团团包裹住,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行走的脚尖,差点又弹错一个音。
不行,不能气馁。我摇了摇头,提醒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琴弦之上。这样下去只会越弹越糟糕。我决定不再留意面前的人群,就当是自已与自己的一场练习好了。把目光投射到自己的指尖,我全心全意地捕捉起了脑海中的旋律,并随着它演奏出最合适的乐音。
洋兰,说吧,在那个夏天绽放。我一首接一首地弹奏着,将我所在的空间与他人的嘈杂声隔绝开来,世界仿佛已然成为泡影。
下一首是靴上花火。
只是奏响了前奏而已,我的心脏便开始随之颤动。我深爱着这首歌。不知为何,第一次听到它时我就想起了与你共度的、夏日祭的夜晚。
那天我穿着不习惯的木屐,把头发在脑后挽成花朵的形状。你说我的浴衣颜色很好看,牵住我的手带我去买苹果糖。可是往来的人群冲散了我和你,我大喊你的名字,却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抽身,我蹲在街边揉搓被木屐磨得通红的脚。花火大会要开始了,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有点委屈,差点要哭出来,左肩后却伸出了一只鲜红的苹果糖。我转过身,看到你站在面前,带着好像要哭出来一般的温柔笑容,轻轻地说,小希,我来了。
后来每次听到这首歌,脑海里总会浮现那个烟火漫天的夜晚,你提着我的鞋子,让我趴在你的肩头,手里的苹果糖我舍不得吃完,因为倒映在上面的、烟火的色彩真的很好看。
「ねぇ ねぇ
何か言おうにも言葉足らずだ
空いた口が塞がらないから
から」
/喂,和你说哦/
/我其实一直想将那份感触传达 可言语却干枯匮乏/
/就算张开嘴 却也只是空空如也/
/正因如此.../
脑海中歌声出现,我的世界也开始旋转。一瞬间似乎一切都颠倒过来,面前的不再是往来的人群,我所处的也不是这座巨大的城市。我在夜空中不断升起,而在似乎很远又如同触手可及的前方,出现了一个近乎透明的、透着薄薄光晕的身影。不用去费力确认,我也可以知道那是你。
「忘れていくことは虫が食べ始めた結果だ
想い出の中じゃいつも笑ってる顔なだけ」
/逐渐在遗忘的事实 一定是因蚕食记忆的蛀虫所致/
/回忆只剩下了你一直以来都无比潋滟的笑颜/
是否有一天,我所拥抱的、关于你的全部记忆也会被那名为遗忘的蛀虫侵蚀得千疮百孔呢。
是否有一天,即便知道回忆中存放着你的盈盈笑脸,我却连它的轮廓都忘记。
「夕暮れた色 空を飛んで
このまま大気さえ飛び出して
真下、次第に小さくなってくのは
君の居た街だ
靴の先に花が咲いた
大きな火の花が咲いた
心ごと残して征こう、だなんて憶う
そんな夏が見えた。」
/日暮降临、我于空中跃起/
/就这样一直上行 直到冲破大气层吧/
/在我躯体之下逐渐变得越来越小的/
/是你曾居住过的街道啊/
/在鞋尖之处花朵盛放/
/绽开一串火焰般的亮色/
/将心脏的全部留下踏上征程吧、记得曾有过如此想法/
/抬头却见到了这样的夏天/
“要是能随着烟火一起升空就好了。
被温暖的、灼眼的火焰包围,上升,烟雾在我的背脊上画出好看的曲线。我却不会因此无法看清。
我将很容易地找到你居住的街道,然后再找到仰起头看向我的你。
那一刻万籁俱寂,你的瞳孔被我盛得流光溢彩,如同孕育了所有可能性的元宇宙,盛大而庄重得超过你的任何一只梦境。
而我借着轰鸣掩盖羞涩把一生的话语如数吐露,最后变成温柔的灰烬降落在你的肩膀和鞋尖。
一半亲吻你将要走过的路,一半舔舐你绵软的体温。
这便是我想传达给你的夏天。
不知道是我的理解亦或是你的理解在脑海中交织、重合,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强迫自己不许眨眼,直到有些发酸的视野上绽开我渴望的那片花火。
而你一定就在其中某一朵的身后吧。如果此刻我也能化作夜鹰,朝着你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你是否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呢。
依然带着泫然欲泣般的笑容,依然显得有点羞涩而腼腆,依然缓缓地举起亮晶晶的苹果糖,对我伸出手,说,小希,我来了。
月岛凉,记忆里每一次和你走散,最后总是你来找我。可等到我幡然醒悟般地来寻找你的时间,却再也没有那个机会找到你了。
一曲终了,我却如同还被遗忘在了这组旋律所描摹的那个世界,迟迟没能够移开盯着鞋尖的目光。我忘了下一首要弹奏的歌,忘了我所处的空间,也忘了我现在需要做的是什么事情。直到有一个身影慢慢移动进入视野,在我的身边站定,开口打破了我的恍惚。
“你刚刚弹的,是靴上花火吧。夜鹿的歌。”
我有点迷茫地抬起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一瞬间差点喊叫出来。这是一张与你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同样带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同样亲切却又让人感到稍微有些疏离的气场。
但是这样的感觉仅仅只出现了一个瞬间。下一秒我就立马反应过来,这不是你。
带着一丝窘迫与不知所措,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想到会有人愿意听完了只有吉他部分的歌,还走过来与我搭话。就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告诉他我无法说话的时间,他又开口了。
“上一首是在那个夏天绽放。上上首是说吧。你是按照夏草成为了阻碍的专辑顺序来弹的呢。那么下一首应该是——”
他的声音与我脑海里的声音以相同的速率播放了。我惊异地抬起头。
“云与幽灵。”
他认真盯着我的手指,又听完了我弹奏的一整首歌。
“你的演奏相当漂亮啊。”随着最后一个音结束,他眯起眼睛拍起了手。“不管是情绪、力度还是演奏技巧,感觉都不输职业吉他手。你现在是某个乐队的成员吗?还是属于某个特定的工作室...”他好奇的眼光落在了我身上,试探性地询问到。
我摇了摇头,并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用双手交叠着打了个叉,表示我无法发声。
“抱歉...居然不能说话吗。”他似乎有些惊讶,但过了几秒就又回到了之前淡定的状态,说道:“那就由我来问问题吧,你点头或者摇头回答就好了。可以吗?”
我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眼。虽说最开始把他错认成了你,但仔细看还是会发现你们并没有那么相像。面前的这个男生年龄看起来比我和你要更加成熟一些,神色上也有种经历了很多事情的人才会有的泰然自若。如果要简短描述的话,那就是他比我和你更像大人。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坏。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刚来东京不久吗。”点头。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点头。
“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点头。
“你现在有工作吗。”摇头。
“那你需要一个吗。”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再次打量了他,他也带着淡淡的笑容看向我。衣着体面,谈吐自然,他不像是坏人。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确实很需要一份工作。
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露出牙齿笑了。“我是‘Cyan Chimaera’工作室的主管叶山昂。我们的工作室最近正好在寻找吉他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试试看。”
我没有犹豫。把吉他放回包中,提上行李箱,我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工作室。
Chapter 5 夜行、寂寞的频率
我们前往工作室的路上,他电话联系了好几个人。当我提着箱子气喘吁吁地拉开门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里面等待了。
我环视了一圈,发现他们要不就留着五颜六色的长头发,要不就是满手臂纹身,我不由得有些瑟缩,躲到了叶山昂身后。
叶山昂向那几个人点了点头,也不看我的表情,就把我从他身后拉了出来介绍道:“这就是我刚刚和你们说的那个女孩子。”随后他看着我笑了:“不用怕,这些都是我合作过的做音乐的伙伴,虽然看起来可能有点可怕但其实人都挺好。”帮我放好行李箱,他指了指我依然背在身后的吉他:“给他们弹几首听听吧。弹你喜欢的夜鹿就好。”
虽然还是有些恐惧,我还是依照他的指示乖乖从包里拿出了吉他,把自认为弹得还不错的几首曲子依次在他们面前弹了一遍。
从我弹响第一个音,一直到我拨出最后一个和弦的期间都没有人说话。几曲终了,我有点忐忑不安地垂下手,等待着他们的评价。
沉默。十秒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开口。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中练习,从没有给其他人听过,自然也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评价。因此,我对自己的水平完全没有客观的认知。就在我怀疑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弹得太烂不好指出的时候,忽然一声洪亮的叫喊打破了安静的空气,把我吓得抖了一抖。“好!”那是个中年黄毛大叔,他“砰”地站起来,啪啪拍响了手。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差点被他的表情又吓一跳,他两眼简直在放光。
“不得了啊不得了。我还以为叶山昂这小子又在吹牛呢,没想到这次真的找来个大的。”说完,他走到我面前,连珠炮一般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吉他学多久了,在哪学的,有参加过演出吗,之前有没有过乐队的经历...叶山昂向他解释了我没法说话,随后他便一个个拆开了问我,我也依次用点头和摇头回答了他的问题。得到答案后他瞪大了双眼。“不得了,你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我被他夸得有点不知所措,仰起头看向身边的叶山昂,只看到他也报以肯定的笑容,甚至还炫耀一般地拍了拍那个黄毛大叔的肩。
此后我按照黄毛大叔的指示弹奏了一系列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乐句,我想或许是在探测我的吉他技巧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吧。正当我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把我拉到了里面一个工作室里。我还以为接下来会系统性的询问我的出身履历之类的问题,结果没想到我被他们晾在了一边,只能听到那边传来叽里呱啦的声音,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讨论什么东西。出于好奇,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最后却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都感觉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叶山昂走到了我的身边,告诉我,我被录用了。之后那个黄毛大叔将会系统地教我一些音乐知识,包括其他乐队的歌曲。剩下的人里面有鼓手、贝斯手、键盘手与歌手,他们预计会在两个月之后进行一场小型演出,希望我可以在那之前调整好状态加入其中。除此以外,还有专门的人员会为我在网上建立自己的账号并协助我投稿相关的内容。他一下子丢给我了这么多规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从箱子里掏出笔和本子开始记录。他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似乎感觉很有趣,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半天,他才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噢对,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在面前的纸上写下:“千濑希。但是我想以[Tsuki]这个名字活动。”
他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那是你的自由。
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叶山昂给我安排了很系统的工作时间表,每天都有新鲜的知识要学习,乐队演出的准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适应得很快,全新的技巧和吉他谱也都可以迅速地记住,经常被黄毛大叔(他让我们叫他阿彻,但是反正我没法说话,所以还是经常在心里叫他黄毛大叔)狠狠一顿猛夸。我在网上建立的账号也在工作室的指导和管理下获得了一定的人气,一下子就涨到了2万粉丝,甚至有人在评论区说“会为了看Tsuki酱的演奏去到现场”。能拥有这么多听众,将要作为乐队的成员在台上进行表演,还有人打算为了我专程来到现场,这全是之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并且这一连串的事情全都在短短一个月内发生,我一时间都没能很好地接受这一事实,每天都感觉恍恍惚惚。
同样也是因为这种每天都被完全填满的极端的充实,我没有了无所事事的自由,也少了一个人发呆的时间,同样也很久没再打开你的那个沉重的蓝色日记本。但是在内心深处的角落,一直有一个声音暗暗提醒着我,我是因为什么而最终走上了这样的道路,我又是为什么在这里。就连现在所有人叫我的[Tsuki],这个称呼都是关于你。最开始还会不太习惯,总觉得他们是在喊其他人,但是又总能在短短零点几秒内反应过来,这是现在已然被你命名的我。
就在这样的满满当当的日程与稍稍复杂的心情里,演出的日子也在慢慢靠近。最开始所选定的曲目全都是我没有听过的歌,但是因为我的加入,叶山昂换掉了其中的一首,将它改成了夜鹿的夜行。我问起节目单的改变,他略微勾了勾嘴角,说他觉得这首也不错。
尽管这个决定加大了其他成员的工作量,也遭到了一些抱怨,叶山昂还是坚持了这个决定。某一天这首歌的排练结束后,其他成员早早地走了,而我背着吉他包磨磨蹭蹭地出门时突然撞上了门口他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轻轻笑了。“你果然还是只有在弹夜鹿的时候格外不一样。”见我有些慌张,他补充道:“不是说你其他的歌弹得不好。如果只听歌的话,每一首的演绎都近乎完美,但是如果把目光投向你这个主体,会感觉只有在他们的歌曲奏响的时间,才真正充满了生命力。”
他移开视线,似乎显得有一点紧张。“这样的你,很特别,也很迷人。或许这才是为什么我还是希望你的首次登台演出里能够有一首这样的歌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也没有回头看我的表情。我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他的身影便已然消失。
演出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明明知道晚上九点才开始,我却醒了个大早。本以为会是第一个来到工作室的人,却发现叶山昂比我到得更早。看到我的时候,他似乎也有点意外,但立马就回到了平时的模样,招招手喊我过去吃早餐。我摇摇头,抱着琴就想往排练室冲,被他在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
“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练习,先给我把饭吃好。”他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开始啃面包和牛奶。
看着我坐立难安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紧张,毕竟是第一次的正式演出。但是不用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你的实力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对你100%的放心。但是我们同时也都知道这是你的初次登台,所以即便出了差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和原谅的。放轻松去演奏就好了。就像平时那样,弹错了也继续下去就好,不是什么大事儿。”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便留下我一个人回到了工作室里。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刚才真的非常非常紧张,这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极端紧张甚至让我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叶山昂的话语的确起到了非常巨大的安抚作用,现在的我似乎已经冷静了不少,至少可以好好咽下嘴里的食物了。一边暗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大口吃掉了手中的面包和牛奶,洗干净双手来到了排练房。
在我自己一个人练习期间,其他成员也陆陆续续来到了这里。于是我们反复排练了好几次,到了傍晚却被叶山昂赶出了房间。“去去去,出门透透气,别把元气和精力现在就用光了,到晚上反而一点没剩下。”不得不承认,虽然和其他成员比起来他的年龄似乎是最小的,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场与威慑力。我们几个人依依不舍地走出房间,按他的要求走到了旁边的公园里散心。
“我说啊。”走着走着,主唱小姐姐Alice突然戳了戳我的胳膊,满脸好奇地问道:“Tsuki酱,你和叶山是情侣吗?”
我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边咳嗽,我一边手忙脚乱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她看到我慌张的样子赶紧一边道歉一边给我拍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搞错啦。因为叶山之前一直都不苟言笑的,大家都觉得他高冷正经也不是很好相处。但是你来了乐队之后,感觉他一年的笑容都没有这段时间的多。大家也都觉得他平时似乎也挺照顾你的,所以都有点好奇你们的关系,但是又不敢直接去问他,所以我就想着直接来问问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吐了吐舌头。“别往心里去,是我多嘴啦。”
说完,她又拍了拍我的背,就又跳到了贝斯手和鼓手的身边,十分自然地融入了他们的谈话,只留下我一个人有点茫然,也有点无措地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只得假装不介意地继续往前走。
在略微有些焦灼与紧张的等待时间里,夜晚终于姗姗来迟。我们化好了妆,穿上了同样色系的演出服,来到了后台准备登场。就在我准备迈步动身的前一秒,撞上了身边的叶山昂盯着我的眼神。他看着我笑了笑,低声说,加油。
我不由得想起下午Alice对我说的话,刷的一下竟有点脸红。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背对着他点了点头,跟在大家身后走到了舞台中央。
我们一进场,就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让我有些眩晕。有些紧张地看向台下,发现居然有人举着写了“Tsuki”的灯牌,正在冲我轻轻摇晃。差点又要被紧张给吞噬,这时候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早上时叶山昂的话语。深呼吸。冷静下来。别紧张。
这么告诫着自己,我终于用大约十秒钟的时间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此时,灯光也暗了下来,观众们也渐渐停止了欢呼。演出开始了。
第一首歌是Official髭男dism的Yesterday。尽管原版是男声,但是我们把它改编成了适合女生唱的版本。弹响第一个音的时候我的手指还有些颤抖,但等到了人声出现的部分,Alice略微沙哑却又掌控力极强的声音一出来,我便将慢慢跟着节奏律动起来。专心用耳朵捕捉着人声与鼓点,融入进了这首歌之中,心情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就在这样的舒适与自由里,不知不觉竟到了这首歌的尾声。一曲终了,我们收获了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与欢呼。我看着下面挥舞的灯棒与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忽然觉得,舞台真好。
音乐真好。就在这一刻,我发自内心地感觉快乐和感动。月岛凉,你看,我站到了这里,连你的份一起。
是你让我接触到了音乐,让我认识了这样一群人,让我有了站在这里的动机和理由,从而开始享受这样的时间。尽管这些想法,我已经没办法好好用言语传达给你了。但是变成幽灵的你一定会知晓的吧。是这样吧。月岛凉。
此后我们又按照节目单的顺序,依次演奏了接下来的十首歌。群青、einekuraine、干花...投入到每一首歌里,时间竟在不知不觉间过得飞快。终于,到了最后一首。
夜行。
这首歌从开头到副歌的一长段,元素都只有人声与我的吉他独奏。即便如此,我却丝毫没有感受到紧张。第一个音弹响的瞬间,我便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
「ねぇ、このまま夜が来たら、僕らどうなるんだろうね
列車にでも乗って行くかい。僕は何処でもいいかな」
/呐、就这样夜幕降临的话、我们会如何呢/
/乘上列车什么的前行吧。我大概去哪都行呢/
世界悄无声息。一切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我的吉他,Alice沙哑的、带着一丝悲伤的声音,以及我的双瞳里倒映的,在划动着六根弦的指尖之间若隐若现的,发着微光的你。
「はらはら、はらはら、はらり
晴るる原 君が詠む歌や 一輪草
他には何にもいらないから
波立つ夏原、涙尽きぬまま泣くや日暮は夕、夕、夕
夏が終わって往くんだね
そうなんだね。」
/纷纷、扬扬、飘落/
/晴空万里的原野、你咏唱的歌谣与一轮草/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夏日原野 阵阵涟漪 泫然泪下 日暮西垂/
/夏日即将就要终结了呢/
/是这样呢。/
其他乐器也加入进来的瞬间,如同在平静的、微微颤动着波纹的夜晚的静海上空,忽然掷下了一座沉重而美妙的岛屿。你飞舞在那个厚重的本子上的、柔软而沾了泪渍的字迹也在眼前浮现。
“你的脚印在前方延伸开,如同飘落在地的、微微发着光的樱花,相互交叠的样子自由得我用画布都难以描摹。
要走向路的前方的话我就跟着你吧。
你的裙摆微微颤动,脚趾舒适地翕张,小腿洁白得如同正在吐息的贝类。时间被遗忘。忽然你停住脚步。我刚想开口询问,你却朝我的方向回过头。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旋转着上升,连同你摇曳的发丝和我伸到一半的手指。樱花树却留在原地,摇曳出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雨。光晕像被从某个酝酿了千万年的容器里终于逃窜出来般涌现,携带着网纱状的、飘忽而柔软的喃喃细语,以恒定的频率缓缓共振。寂寞的频率。白日毫无预兆地升起,却又稍纵即逝。
然后忽地降落了,回归到最初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看着我,浅浅地微笑着。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花树上已经空无一物。
一眨眼,原来已经是秋天。
一眨眼,你也消失不见。”
「僕はここに残るんだね
ずっと向こうへ往くんだね
そうなんだね。」
/我会留于此处/
/而你将去往遥远的彼岸/
/是这样呢。/
Alice的最后一个音颤抖着停止。
而我的眼前还在恍惚着。这首歌的画面、亦或者是你文字描绘出的画面。
寂静。全场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十秒,或许二十秒。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不止是我。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才发现其他的乐队成员居然也湿了眼眶。
呼吸都停止了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观众席下才爆发出快要冲破会场的掌声。
Chapter 6 行走,寻找血液
那场演出取得了工作室里史无前例的成功。有用户在网上发送了现场录制的视频,一个星期间点击率就突破了500万。尤其是最后的夜行,弹幕与评论区几乎全都是“可以称之为完美演绎”、“第一次明白了音乐动人心魄的力量”、“如果满分是100,这是该给120分的演出。”
我的账号也因此爆火,工作室还趁机让我发出了一系列难度比较高的翻弹视频,粉丝数噌噌上涨。网友与媒体发布的、打着“17岁的吉他天才少女tsuki”类似标题的视频也不计其数。
单凭这一场演出,我们就获得了极其可观的收入,也获得了许多大公司的合作申请和邀约。
叶山昂把获得的利润合理地分配给了每一个人。我拿着沉甸甸的一摞钞票,自顾自傻笑了半天。留下其中的一小部分,我挑了个工作日走到银行,把剩下的大部分汇款给了我的父母,以及你的家人。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对他们其实一直心怀愧疚。
如果可以用这种方式或多或少地做一点点轻微的弥补,也算是能为自己稍稍减淡些许的负罪感吧。
近期的日程被蜂拥而至的邀约填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选出了接下来比较紧急的任务,最近可以空出较长时间的休假也要排到三个月之后。在忙完一天的任务后,我来到叶山昂的工作室,用纸笔写道:“三个月之后我想请半个月的假。”
他有些诧异,询问我要去做什么事情。我写,去瑞典。
此后不管他再说些什么,我都只是垂下头,没有告诉他理由,也没有写下任何其他的言语。半晌,他叹了口气,说:“看来你本来就不是来和我商量的,而是来通知我的。”沉默了大约一分钟,他再次开口了。“去吧。这段时间你的工作我会帮你都推掉的,但是之后回来你可能会变得特别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这句话,我兴奋地抬起了双眼,冲他疯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我,眼神中透露出了隐隐的担忧。“但是你一个人去,语言也不通,你甚至都说不了话,没问题吗。”
我写,我会带上词典和可以发声的翻译机。他看到我跃跃欲试的模样,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好点了点头,挥挥手让我离开了他的工作室。
三个月在忙碌里飞速地度过,我白天忙着工作室的事情,晚上则是尽量多学一些那边的语言。虽然是有翻译器的,但感觉还是尽量多做些准备为妙。办理护照和旅游签证的手续十分复杂,我一个人去的话会很麻烦。虽然表情上写满了一万个不愿意,叶山昂还是推脱掉了一些工作,找了个周末带我去办理了必要的手续。回去的路上,我郑重地朝他鞠躬道谢,却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了,一张臭脸不知道是该继续摆还是不该摆。过了半晌,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有点羞涩的表情把我也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过头不看他的方向。
天色已经比较晚,我们决定在外面一起吃完晚餐之后再各自回家。他问我想吃什么,我摊摊手表示都行,于是我们就去到了附近的一家据说炸天妇罗很美味的居酒屋。
炸天妇罗没有网上谣传的那么好吃,但是也不坏。叶山昂喝了几杯梅酒,脸颊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显得比平时还要更好看。我盯着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红色,一不小心居然看得出了神。直到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紧张地问我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我才回过神来,倏然也红了脸。
酒足饭饱之后,他执意要把我送回家,我便也没有多推脱,走在了他的身边。晚上的风柔柔和和的,吹得人很舒服。平常觉得很长的这一段路途,今天忽然显得短了许多。到了楼下,我与他道别,转身准备上楼时,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轻轻说道,
“今晚月色真美。”(「月が綺麗だね。」)
我的脚步停滞了一个瞬间,连同呼吸一起。
但我不能回头。
详装没有听到那一句话,我强迫自己用与刚刚差别不大的步幅往前走去,直到进了家门,将大门关紧之后,我才靠在了玄关的墙壁上大口呼吸,尽量不去加剧自己的心如擂鼓。
也就在这一刻,慌乱、内疚感与负罪感排山倒海般地涌来,简直让我无法喘过气。我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你的名字,又默念了一百个抱歉,狠狠在脸上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这两声脆响让我清醒了过来。
来到洗漱间,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留下了两个红红的巴掌印,我盯着它们,却莫名其妙觉得安心了下来。
等到呼吸回复到了正常的频率,我才用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今天不打算再学习外语了。我再次拿起了你的日记,从第一页看起。
随着那些已经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的文字在视网膜上再次游走,我仿佛感受到自己在被它们所填满,翻看的页数越多,我的安心感就越来越强烈。
月岛凉,我就是你。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我永远的选择。
不论如何,这一点都不会改变的。
还过十几天,我就要去到那个国度,寻找你笔下的那个阿泽尔勒姆了。
好想快进到那一天,然后把我的想法如数传达给你。
不论人类的心情如何变换,时间总是不领情的。一如既往用自己习惯的步幅悄然行走,我只好在难捱的焦急里等待启程的那天。
像忘却了一般,叶山昂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没有与我提起过那个夜晚的事情,与我打招呼说话时的神态也与以往无异,仿佛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错觉。即便如此,我依然小心地尽量避免了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
出发的那天他还是来送我了,絮絮叨叨叮嘱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还一件一件地与我确认了重要的物品有在行李箱里带齐。我看着他认真又严肃的模样,忽然感觉有些好笑,结果一不小心和他对上了视线。他看到我在偷笑,气得差点跳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在和你认真说话呢!”我赶紧收住笑容,抿起嘴乖乖地听他训我,并再次翻出手机备忘录里的清单确认了行李。做完这些,他又冲我翻了个白眼,结果刚一翻完好像就觉得自己太幼稚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笑了,内心的一角却隐隐泛开酸涩的情绪。说实话,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但他毕竟不是你。
挥手和他道别之后,我进入检票口验了票,登上了这架仿佛已经恭候多时了的飞机。
从东京到瑞典没有直达的航班,我中途要在赫尔辛基进行转机,会在路上耗费一整天的时间。
我的旅途计划是,按照夜鹿月光初回里附赠的地图,依次行走过Eimy与Elma的故事所发生的地点。我想,三年之前的你一定也是这样做的。如果我按照这样的路线来的话,一定可以在当地人口中问到那个叫做阿泽尔勒姆的岛屿。
这场旅行终于开始了。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开始还有些局促。没想到有一个空姐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偷偷凑到了我耳边问我是不是Tsuki酱。没想到会被认出来,我有些惊讶,然后有点害羞地点头承认了。她开心地找我要了签名,然后一路上一直都在给我倒果汁送小零食。飞机餐也很好吃,令我感到十分愉快,冗长的航程也显得没有那么乏味了。中途转机时她依依不舍地与我挥手道了别。此后的航程也还比较舒适,因为我一路都在呼呼大睡。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拿到了我托运过来的行李与吉他,我借助翻译器的帮助艰难地打到了去酒店的车。
街道上全部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一幕让我觉得有点壮观。此刻才有了“已经到达另一个国度”的实感,我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街道两旁的景致。很热情的司机叽里呱啦的讲了一大堆话,凭借我一个月速成的三脚猫功夫,我艰难地听懂了里面的几个单词,用翻译器做出了回应。
下车之前我打开了手中的本子,把那行写着“请问您知道阿泽尔勒姆这个地方吗?”的文字送到了他眼前。他盯了半晌,最后还是失望地皱起眉,摇了摇头。我又拿翻译器给他听了这个地名的日语发音,他还是摇头表示不知道。本来就没预想着可以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因此我也没有很沮丧。向他道了谢,给过小费,我便提着行李来到了酒店的房间。
今天剩下的时间,我打算就在房间里度过。旅途第一天,好好休息最重要。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我背上吉他,耳机里依旧放着夜鹿的歌踏上了旅程。今天的单曲循环是歩く,因为感觉与我现在的心情吻合地过于完满。
「確かめるように 石畳を歩いた
俯きながら行く 何も見えないように
君の旅した街を歩く 訳もないのに口を出てく
昨日まで僕は眠ってた
何も知らずにただ生きていたんだ
それだけなんだ」
/为确认你存在一般 行走于石阶之上/
/为了使目中空无一物 低着头前行/
/行于你曾旅行的街道 话语毫无理由脱口而出/
/昨日为止的我都是在沉眠/
/只是一无所知的活着/
/仅此而已/
播放着这首歌,我踏过大街小巷,踩过崎岖不平的石板,路过大捧盛放的花朵。
啊。我也仿佛产生了活着的错觉。或者说,此刻,我好像也真的成为了Elma,又或者成为了三年之前的你。总算寻找到了正确的路径般、血液开始流动。
之前只出现在mv里的场景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在眼前流转,这种如同时空交错的感觉让我激动得有些哽咽。
“在这个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着那些连结不同平行世界的点。原本的我对此存有怀疑。
但当那些之前自己只能透过字迹、画面与旋律触碰的世界切实地展现在眼前,此时的我似乎站在了那样的点的中心。
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局部,在另外的地方,这些故事说不定真真切切在发生。这样的想法让我眼眶泛红,心脏雀跃出近乎颤抖的频率。
平行时空的我如果存在的话,你也一定是存在的吧。
那样的我,又会对那样的你说些什么呢。”
我仰起头。没有树枝的遮挡,阳光直直投射在了我的视网膜上,让人近乎要流泪。
如果平行时空的你存在的话。
我用力地往上看,再往远看。如果能看到就好了啊。平行时空的你。
如果能把这双看不到你的瞳孔从身体上剥离就好了。用我最大的力气向上投掷,朝着那个时空的你的怀里。
拥有我的瞳孔的你,或许就可以看清那块你本可以用手抓住的石块了吧。
泪水还是缓缓滑落下来。阳光真的太刺眼了。
古朴而温馨的街道。低矮的独栋暖色小房屋的窗外花卉怒放。
全部由木头制成的小屋。郁郁葱葱地被树枝环绕,红与绿的交衬非常好看。
庄严而自由的、寂静矗立的石凳。指尖轻轻划过它的纹理,它或许听到过太多旅人的絮语吧。
Eimy、Elma。他们说了什么呢。
月岛凉。你又说了什么呢。
石凳依然静默着矗立,似笑而不语。
紧紧攥着那张地图的我按照计划依次前往了隆德、林雪平、斯德哥尔摩、维斯比和法罗,直到我确信自己到达了mv中出现过的、每一个画面的中央。
我似乎也成为了这些景物的一部分,或者说,故事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常常让我感到一种悲伤的幸福。
然而随着旅行逐步接近尾声,我的焦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
因为这一路我问了太多、太多、太多的人,却没有人知道阿泽尔勒姆。
我写下了它的英语、瑞典语、日语、还分别让翻译器用这三个语种发了音,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一次肯定的回应。
他们都很热心地看了我费力的比划,反复听了很多遍翻译器的发音,但是最后总还是抱歉地摇着头,摊摊手表示没有听到过这个地名。
6月22日。刚好是我旅程的最后一天,我也在这个日子里长成了18岁的成年人。
依然没能找到任何关于它的线索。此时的我,可以说是心如死灰。
脑海里不断回忆着每一个细节,询问自己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是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最后也没能找出我的问题。
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所寻找的阿泽尔勒姆,它并不在这里。
我满脸沮丧地回到了东京。叶山昂果然在出站口等着我,看到了我的神色,他似乎已然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
我的旅行以失败告终了。
当然,回味起这一路的见闻的话,或许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失败。至少我确确实实到达了你也到达过的地点,踏过了你踏过的台阶,抚摸了你坐过的长凳。
现在的我,比起原来的自己,似乎更加了解Elma了一点点。
但也正是如此,我才变得更加沮丧。
不管怎么说,在那一段轨迹里,她找到了她心中的Eimy。
可我还没有。我的终点并不是那里。
它会在哪里呢。
这趟长途旅程似乎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接下来的两天我什么也不想干,假借感冒的理由向叶山昂请了两天假。我想他应该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但还是允许了我不去工作室。
比起身体上的疲惫,我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挫败感和不安。它不在那里。它不在那里。如果这样的话,它会在哪里。
昨天开始我已经18岁了。距离25岁还有7年。在这7年里,毫无线索的我能够找到你想要“再次前往”的那个阿泽尔勒姆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一遍又一遍地进入睡眠,却每次又会在半小时左右后醒来。就这样反反复复了两天,我终于得出了最后的决策。
既然它存在,那我就去找。它不在瑞典,但没准在北极。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去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要沮丧要被挫败感打败,那也应该是在我找遍整个地球却仍然一无所获之后。
Chapter 7 仅予你的晴天、胶片中的少女
红酒杯在碰撞中发出好听的脆响。化着精致妆容、穿着迷你裙的我,轻轻扶了扶沉重得好像快要掉下来的耳坠,与众人一起在欢呼声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抬起头,视线又落在了长桌另一头的叶山昂身上。他穿着稍显成熟却又不失精致的西装,眼角若有若无地浮现着笑意,正在与身边的黄毛大叔交谈着什么。
碰触到我的目光,他露出牙齿笑了,停下了现在的话题,端起酒杯朝我走过来。“生日快乐,Tsuki。”
我与他碰杯,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由得有些恍惚。
七年前就因为我和他说我想去到世界的所有角落,他就把工作室的安排改成了长时间世界巡演。当时乐队和工作室的人气都还处于国内的上升期,很多人不理解他的决定,也有一些人因此退出了工作室,但他依旧坚持原计划,并把一切井井有条地打理了下来。
也正是因为他的支持,我在得以在这七年间,真的实现了自己说过的话,走遍了这个地球的各个城镇。
在巡演期间,他在中国认识了一个叫李嘉莉的女孩,两人迅速地坠入爱河。就在两周前,我收到了他们订婚的喜讯。
发自内心地祝福了他们,在开心之余我也有些浅浅的羡慕。真好啊,婚礼。答应了他们旅途回来一定会去参加,说出这句话时却心虚得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没办法到场的。
明天上午,我将坐飞机前往那座名叫库拉马提的岛屿。而再过两天,我就25岁了。
我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名为阿泽尔勒姆的地方。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没有改变七年前的那个想法。
不想成为25岁的大人。不想成为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
在世界范围内都已经小有名气的我已经拥有了不计其数的吉他。但是明天,我只会带上你用过的那一把,和你的日记一起。
脖子上依旧悬挂着你的一部分。这样的我,会与你一起,永远在那个岛屿上沉眠下去。
今晚的聚会可以说是庆功宴,也可以说是提前给我过生日。叶山昂本想在生日当天为我安排一场隆重的小庆典,我却执意要一个人踏上前往那片异域的班机,他磨破了嘴皮也没能说服我改变想法,最后只得作罢。
看了看身边这群欢笑着的人们,眼眶竟不知怎的有些湿润。前几天找到乐队第一次演出的照片,给每个成员都发了一份,大家笑着感叹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朝夕相处之间或许难以感受到细微的改变,只有在这种情境下跳脱出来凝视七年前那段时光,才发现所有人,不管是容貌还是性格,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化。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一直是同伴,在这段时间里共同创造了很多能给人带去感动的音乐。
与他们共同度过的时间,我想我就算是死去了也不会遗忘。
聚会在大家的最后一次碰杯里终于热热闹闹地散场。他们挨个走过来祝福我生日快乐,然后走出包间。我带着微笑一一回应,内心却有些感伤地在与他们一一告别。
最后只剩下了我和叶山昂。他走过来帮我提起地上装了好几个纸袋的生日礼物,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段路上他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好多话。最开始遇到站在路边弹吉他的我感觉发现了宝藏,我加入工作室之后给很多成员都带去了继续做音乐的动力,以及我们的团队现在能在世界范围内小有名气里也有我巨大的一份功劳...之类的。我看着他的侧脸,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就没完没了,快把我送到目的地的时候又开始和我核对行李清单。我笑着打趣他像唠叨的中年老太太,他又开始朝我吹胡子瞪眼,说还不是怕我自己丢三落四。
终于来到了家门口,他把手中的纸袋递给我,笑着祝我旅途愉快。我看着他那毫不知情的笑容,忽然鼻子一酸。本想与他拥抱一下,但生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只好赶紧接过他手中的纸袋,闷闷地回了个好。转身的那一刻,果然还是没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会一直目送着我进入玄关,所以这一段路程里,我没有回头。
这两天天气都很好。坐在舷窗旁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云朵,我心想道。
很适合我们的逃亡游戏。今天也是周一。
不过,这或许就是我与你最后的逃亡了吧。嘴角浅浅地勾起一抹笑意,不知为何我并没有任何恐惧、没有悲伤,只有柔和的轻松,甚至还有浅浅的期待感。
就像要去迎接一个等待了很久的的老朋友。我看了看身侧,旁边的座位空着。
闭上眼睛,我在它之上勾勒出了你的轮廓。
变成幽灵的你,此刻或许就像这样坐在我的身边吧,与我一起凝视着舷窗,云朵在身后划出好看的轨迹。
你的蓝色的日记本被我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服感受到的它,似乎也拥有了人类的体温。
“即使死去之后没有变成幽灵的能力,爱意也一定可以永远漂浮。
树影斑驳的公交站牌之下,遥远小镇的海边,孩童时期发现的露店街。
在这六叠大的地球之中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需要的话,我就会存在于这里。
如果我能够变成幽灵的话,一定会这样想的吧。
变成幽灵的我,一定会这样想的吧。”
到了。
经过了短时间的航程,我搭乘了出租车,最后坐船来到了这座小岛。跟着手机里的导航行走,最终终于来到了我的房间。
迫不及待地把行李在地板上扔下,我打开阳台的门,尽情呼吸起夏日的海风。
这是我已经来过一次的小岛。上一次也是像这样在水屋居住,所以我很熟悉这里的一切。有点潮湿的气息也好,沾了一层薄薄细沙的鞋底也好。从阳台上的小门出去,有小小的梯子直接通往海里。
喜欢这座小岛。它给我的感觉与你描绘的阿泽尔勒姆很像,尽管它并不叫这个名字。
二十四岁的最后一天。能在这个地方度过最后的时间,我发自内心觉得非常幸运。
将随意甩下的平底鞋在地毯上放好,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稍微有点慵懒地靠在了沙发上,目光却投向了窗外。目之所及是快要溢出瞳孔的蔚蓝,仿佛泛着柔和的边,与记忆里无数个相似的场景重叠起来,让我有些恍惚。这七年之间,我见到了多少片海。
泰国的普吉也好,西班牙的马略卡也好,法国的科西嘉也好。甚至是北极圈内的格陵兰岛,我都已经去过。满怀期待地问了当地的住民,却依然没有人听说过阿泽尔勒姆。
嘴角勾勒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过往的日子飞速地在眼前交错浮现。最开始还会感觉特别沮丧,到后来却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过程,逐渐可以不再那样执着于自己的目的,而是试着稍微真正去感受海洋。
不同的海岛有着不同的气侯与风俗,相同的却是海洋带给人的安心感、以及它的神秘背后所带来的恐惧感。在这样的地方生长的人,所理解的世界一定与我和你是不同的吧。
在记忆盘旋的空隙里,时间缓慢地流逝。外面的天色也开始隐隐转暗。该出发了。
背上吉他,把你的日记抱在怀中,我向外走去。打赤脚就好。
还没有到暑假,这个时间几乎没什么旅人。白色的沙砾柔软地舔舐着我的脚底,一路上空气仿佛都十分安静,只有栖居在树上的鸟类的鸣叫,以及在低矮的树丛中或细沙里钻动的蜥蜴的窸窣声。凭着记忆里的地图,我很快地找到了它。
上次来到这里时就记下了这个地点,因为它实在是像极了Eimy在mv中服下花绿青的那个场景。木制的栈道柔和地延伸进海洋,海面微光浮动,在视野的终端与云连接。天空与海,仅此而已,其余的物体似乎都被抛在了身后的另一端,世界渺无声息。
我拿起吉他,站定。
逃亡。鹦鹉螺。声。靴上花火。夜行。行走。
寻找着记忆里的你,我的指尖落在面前的六根弦之上。熟悉得近乎陌生的旋律一首接一首触碰着鼓膜,温柔得让人想哭。不知什么时候,日落居然也收到了讯息般地悄然出现。
海洋的上空。耀眼而温柔的色块交错着,如同随意折叠了几处的巨大的画布,光晕潋滟。第一眼捕捉到的是你泪液轮廓般溢散的金,到我与你手掌交叠时火焰的橘,到你害羞时脸颊上泛起的绯红,到我躺在你房间的地板上看到窗外夜幕将至的紫。在这些色块的下方,海洋也被染得羞赧,漾漭出一片盈盈光影。
而我奏出的旋律也好似拥有了形状,在世界这块巨大的背景板里,如同呼喊着什么一般,在空气中落出缱绻的轨迹。
我明白,它们一遍一遍所呐喊的,只有你的名字。
仅此而已。
我要来找你啦。月岛凉,我要来找到你了。
尽管还是没能看到你所描绘的阿泽尔勒姆。那就由你亲口告诉我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吧。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颤巍巍地降落,我放下手里的吉他,将它轻轻留在了身后。
拿起那个厚重的、纸张微微泛黄的日记本,我坐到了栈道的顶端。
海浪沾湿了我的足趾。天空的色彩已然褪得有些昏暗,你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
我只是凝视着你的字迹,脑海里空无一物。
甚至没有什么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的话语。毕竟我所追逐的,从来都只有你而已啊。
那就这样吧。
指尖摩挲过你的字迹。我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快要失去重心了。
我等待着身体自然降落。
就在我即将落入海里的时间,却忽然涌来了一弯巨大的浪潮。海水重重地击打在了我的身上,让我的身体往后面倒去。
我发出了无意识的惊呼。条件反射一般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去确认手中的物体有没有被打湿。
果然。海水落在了翻开的页面上,晕开了浅浅的墨迹。你写下的“阿泽尔勒姆”,字迹泛得有些模糊了。我有些懊恼,伸出手想去擦掉上面的水渍,却忘了自己的手指现在也全部都是海水。摩擦过页面的地方,鼓起了小小的气泡。
等等。
我盯着自己的指尖,呼吸差点停滞。
被我磨开的页面内,似乎有着材质不一样的纸张。
我用指尖在厚重的页面上下滑,直到页脚。用目光仔细搜寻,最后发现在尖尖的书页边缘,居然有过被撕开的痕迹。
手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我屏住呼吸,却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心如擂鼓。沿着那条浅浅的缝隙,我将这个页面缓缓撕开。
被一分为二的页面中间,夹着一张厚厚的水粉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音符。而在我将它翻动过来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凝滞在了原地。
那是你的画作。而画面上所描绘的两人,毫无疑问就是我和你。
这似乎是在海底。我们的身体漂浮着,被攒动的气泡所包裹。
你在稍显昏暗的左下方看向我,而我的身后是近乎透明的光影。发丝浮动在耳畔,白色的裙摆被海水充斥出花朵的形状。这样的我正微笑着,朝你的方向伸出手。
在这幅画作的下方,是你熟悉的字体。
你写道,阿泽尔勒姆。
我发了疯一般止不住地颤抖,用手指翻动过之前的每一个页面,最终发现它们全都有着被撕开过的痕迹。一页一页地沿着边角剥离开,我花了好久才终于拿出所有被隐藏的纸张。它们几乎全部都是画作,但在某一些的背面也有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将它们按照顺序排列好之后,我从头开始浏览,才发现你所画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说,完整的梦境。
就在这一刻,栈道两侧的灯光忽地出现,在我面前的纸张上投射了暖黄色的光晕。
在隐藏的那些纸张的伊始,是一封信。
“17岁的小希:
你好呀。
想必你收到这样的礼物一定会很诧异吧。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鼓起勇气,把想要传达给你的话语好好说出了口。不过以我这么胆小的性格,估计会是很艰难的一段过程吧。(笑)你要是没有被吓到就好。
即便已经告诉你这个本子所隐藏的机关,我想你还是会先看一遍外面的文字。或许你会很惊异,感觉似乎接触到了另一个我。
的确,书写下那些字迹的不仅是你所陌生的我,就连是我都对那样的自己不够熟悉。但是他也是切实存在的个体。不如说,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他总会出现。
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是时间久了似乎也就习惯了。虽然有些害怕你会讨厌这样的部分,但是此刻我还是想把这一切全部展现在你面前。
说实话有点难以启齿,在最近这段没有来找你的时间里我仔细思考了很多很多,终于想通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能隐约察觉、但是也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之所以存在,或许正是因为之前的自己在努力从你身边逃走。他的存在是我挣扎着逃离你的证明。
要说原因,大概因为这样糟糕的我不仅深深恋慕着你,却也同时难以抑制地嫉妒着你吧。
之前的我一直都把这两种心情努力掩藏了起来。因此就算我现在说出口,你可能都不会相信吧。是的,这种心态很别扭,别扭得近乎糟糕,但是我没办法控制它的出现。
似乎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一个很容易把自己的心迹原原本本地袒露出来的人,也没有很强烈的分享欲,在谈论到一些特定的话题时也会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想说错话,不想遭到讨厌,不想被暴露在他人诧异的视线里,所以我给自己造了一个封闭的壳,让自己栖居其中。在这样的我看来,单纯得近乎透明的你如同另一个星球过来的物种。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说出口,有想做的事情会马上邀请我去做,遇到不喜欢的事物也会果断地拒绝。即便在我被全世界所针对的时候,你也会一直带着毫无防备的笑容走在我的身边,与我分享你日常里的每一个细节。也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我才会稍微有勇气去挑战那些循规蹈矩而毫无新意的日常,在你讨厌的星期一带着你逃亡,在你想做些什么的时间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去找你,即便是被学校里所有人厌恶的时候,我也并不觉得孤单,因为知道你与我共处同一个空间。即便不在同一个班级也没关系,你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放学后你会来找我,然后一起回家。
这样的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也是不可或缺的鲜活色彩。但是我同时又难以抑制地嫉妒着你。我想你一定不知道这份情感的原因,因为我从未向你提起过。
小希,你知道我喜欢着音乐,但你不知道我从很早就意识到的一点。即便我深深爱着它,即便我把它当作自己唯一的底气,即便它是我在糟糕的世界里为数不多能称作慰藉的慰藉,但我没有才能。
正是因为我足够喜欢音乐,我才会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我没有才能。
我要反复翻开很多很多遍才能记住面前薄薄的吉他谱。就算反复练习我也总是弹错。我五音不全,所以没法开口唱歌。我尝试过自己书写旋律,但写完连自己都无法打动。
但是你不一样。
不喜欢音乐的你,却拥有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我所渴望却不可触及的敏感。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点。
即便只是看着窗外发呆,你也能在我只弹过一次的歌曲再次出现的时候无意识地哼出它的旋律。即便只是在路上随意唱起当下流行的小调,你的歌声都动听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便只是脱口而出的即兴,你创作的旋律都具有我从未遇到过的灵动与柔软。你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拥有了太多人梦寐以求却无法得到的天赋。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了这一点,你能创造出怎样的东西啊。光是想想都让人悸动。因此,我尝试着让你接触音乐,却被你一次次拒绝了。
明明那样适合,你却以单纯的“不喜欢”为由将它拒绝了。
我无法说服你喜欢音乐,却不由得暗暗羡慕着这样的你。这种复杂的心绪让我不知所措。
这种时候,我只好朝文字逃离。于是就有了这本日记后面的部分。我记录下混沌而潮湿的心绪,强迫自己不要在文字里还去追逐你的痕迹。如果连文字都全部关于你的话,自己的东西真的就一点都不剩下了。可不管怎么写,我还是觉得糟糕。糟糕地让我甚至想要放弃。我的人生毫无意义。什么也无法创造的自己毫无意义。
这样的我就算成为大人的话,也没有能力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吧。这样的我如果无法长成大人就好了。这样的想法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
即便如此,每次在听到触动心弦的歌曲时写下的感受,那些画面还是不可避免地全部与你有关。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好像成为无所不能的创造者,脑海中的片段不断闪烁,挟杂着自己的心绪全部变成了我与你的物语。或许有点过于自我,或许有点不由分说,或许有点让人为难,但是在真正可以被称为创作的时间,我果然还是只想写你。仅此而已。
在这样的纠结与内耗里,因为细小的事情再次与你吵架了。而就在那天的晚上,这个梦境忽然出现。
第二天醒来时不知为何竟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果然还是想把这样的心情,在100%确率的当下,以100%的纯度袒露在你面前。
你的生日也快到了。那不如把这个梦境画给你吧。
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来主动找你,真的很抱歉。因为我真的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这份去传达的勇气。如果你一如往常一样地在我身边发着光,带着能融化一切般的笑容那么自然且自由地向我说话,我想我可能又会再次退缩的吧。所以我决定,在画完它之前暂时先不去主动找你和好。如果这让你感到难受或者不安了,就在这里向你道歉吧。
小希,对不起。同时也谢谢你。
谢谢你成为平凡而糟糕的我的世界里发着光的存在。谢谢你让我有了提笔写下这些文字的动机。谢谢这个关于你的梦境、在我快要看不到所谓“意义”的时间里到达我。
生日快乐。”
阅读到后半部分的时间,视野里的字迹已然被泪水晕得模糊。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将它们抹去,而是任由它们将手中的信纸打湿。
深呼吸了一次,我翻动了面前的纸张。
那个梦境就这样载着你笔尖落出的色彩,浪潮一般涌入了我。
坐落在茫茫大海上的金色岛屿。我与你身处其中,拉着手,沿着海岸线捡拾沙滩上的贝类。此时的我们还只是孩童。
你用手指向地平线,那里似有一艘巨大的物体在漂浮。隐隐约约浮现的轮廓,像极了那座本应身处海底,在我们的记忆里却是悬浮于空中的鹦鹉螺号。
你说,终有一天你要前往那里。
第二张画面依然是这座小岛。没有其他人,或者说,你描摹出的世界里不存在其他人。
我们坐在沙滩的一角,将脚趾浸没在水里。你弹起吉他,而我在你身边眯起眼,挥舞着手,唱着歌。
海浪幻化出温柔的形状,将这样的我与你团团包裹,直到夜幕降临。
夜色涌入的天空彼端绽出各色的花火,整片空间都被染得斑驳陆离,像沾上了迷雾的球体。描摹出的景色只摇曳了这一帧,画面的主体再次回到了我与你身上。此时的我们似乎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率长大,脸颊的轮廓也好,眼神也好,都无比接近记忆彼端残存的夏日里、在归家的道路上缓缓行走的我们。在苍茫的夜色间我们的脚趾变得透明,在沙滩上落出发着光的脚印,你走在前方,我跟着你。
可随着画面的变换,我逐渐走到了你的身旁,我们的脚印重叠了一个瞬间。
然后便擦肩而过,直到我来到你的前方。
此时的夜色已然被光晕稀释得单薄。就在白日将要降落的时间,那座巨大的鹦鹉螺号再次出现了。
它停在了我的面前,而此时的你还在我身后很远。
你呼喊着我的名字,而我犹豫着是否要迈出脚。
奔跑在沙滩上的你面前的道路却逐渐被海浪给卷走。海水漫溢开来,覆盖了你的脚跟、小腿,然后是膝盖,腰间。最后海面上只留下了你通红的指尖。
就在你呼喊着我名字的声音完全消失的那刻,此时的我终于回过头。
背对那艘巨大的潜艇,我朝你的方向奔去。
我与你落入海底。你在下坠,而我在你的正上方,用尽全力朝你伸出了手。
光晕从我的身后打落下来,泛出鳞片样的光影。我与你的四周充斥着细小的气泡,随着海浪的节律轻巧地舞动。而我也跟着这样的节律,在海底唱起了歌。
我的歌声如吐息般摇漾,形成了漩涡般的形状,将我和你团团包裹。在漩涡的中心,一大群海洋生物开始涌现。水母的触须抚过我们的脸颊,不知名字的游鱼的尾鳍柔柔地滑入脖颈。我们在快要溢散开的光晕里缓缓升起,然后降落在蓝鲸的背脊。
我握住你的手,在缓缓颤动的、海浪的翕张中和你一起浮出水面,看到了巨大而耀眼的、摇曳的晴天。
“小希。我曾经真的很害怕变成所谓的大人。
不想面对所谓的未来,不想去预测那些各式各样的可能,不想描摹那个极有可能还是非常糟糕的自己。
但是此刻,我不想再逃避这个懦弱的我。
因为在我身边微笑着的你,一定能长成一个非常出色的大人。即便最终我还是没能到达鹦鹉螺号的彼端,却还是可以在背后默默守护你的笑容。
只要你还存在着,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就如在纸张上写着‘只有你才是我的音乐’的Eimy。
只要你还在某处,我就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你奔去,
用这双颤抖的、胆怯的双手,从心脏的方向奏出一片仅予你的晴天。”
「俯いたまま大人になって
追いつけない ただ君に晴れ
口に出せないまま坂を上った
僕らの影に夜が咲いていく」
/就这样低着头一路前行 不小心长成了大人/
/始终无法追及 只能赐予你一方晴朗/
/一言不发地爬上了坡道/
/在我们的身影中夜晚绽放/
“你存在的事实本身,于我而言,即为晴天。”
最后一张画纸的背面你所记下的,是梦境里的我所哼唱出的那段旋律。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记录符,不由自主地,居然唱出了声音。
虽然太久没能发声的喉咙已经近乎嘶哑。
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我一遍遍哼唱起你梦境中的那首歌,凝视着手中这一沓纸张,从后翻到前,又从前翻到后。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泣。就在这样的反复之间,不知不觉已经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边的第一缕光线投射到海面,我才恍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我25岁了。
「追いつけないまま大人になって
君のポケットに夜が咲く
口に出せなくても僕ら一つだ
それでいいだろ、もう
君の想い出を噛み締めてる
だけ」
/就这样赶不及一般地成为了大人/
/在你的口袋里夜晚盛开/
/即便不说出口我也与你融为一体/
/这样就好了吧。我说啊。/
/我只是在细细咀嚼着有关你的回忆/
/仅此而已/
番外 声音的触感
坐落在城市一角的小小咖啡厅。两个女孩面前摆着没吃完的小蛋糕,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呐呐,小咲,你看到了吗。青色幻想工作室的动态。”
“看了哦看了哦。真的完全没想到呢。”
“对啊,一直以为Tsuki酱没法开口的,结果她居然发布了由自己演唱的原创单曲的专辑...这谁想得到啊。”
“但是据说她线下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哦。她自己发的动态里面也表明了,之后虽然会继续唱歌,但是并不会与人对话。虽然很多人表示不理解,因此骂她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她好像态度很坚定。”
“啊...怎么会这样呢。小咲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诶...似乎Tsuki一直对自己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闭口不谈。这首歌的歌词是由她自己写的,所以也有很多人基于此来推测她的内心活动和创作背景,但是她本人对那些评价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好酷啊...就像谜一样。不禁会让人更加好奇了呢。虽然我想因为这种特立独行的态度收获到的恶评也会很多啦...”
“是啊...不过抛开这些不谈,这首歌真的好好听啊。感觉里面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情绪,特别打动人。第一次听到Tsuki酱的歌声,不得不说真的是她惊艳到了。”
“赞同!不过还有一点我很好奇,专辑的名字‘Azure REM’,是什么意思啊。阿泽尔勒姆?”
“我有专门去网上搜过哦。azure是浅蓝色,REM的定义则要更复杂一点,指的是快速眼动睡眠。在这个睡眠阶段,脑电波的显示皮层很活跃,所以容易产生生动而丰富的梦境。我想这个专辑的名字,所指的就是浅蓝色梦境吧。”
“哇...怎么想得到的啊。好浪漫。”
“更浪漫的是这首歌的名字吧。声音的触感。光听这个名称都好温柔啊。”
“是的是的。不管怎么说,都觉得这首歌一出现就在网上爆火确实情有可原啊。”
“嗯嗯。不愧是我喜欢的Tsuki酱!!真好啊。喜欢上她之后,感觉自己都想去学吉他了。”
“诶!我也想我也想!要不我们一起自学吧!”
“诶..认真的吗!嗯...好啊!不过我们首先要有一把吉他!要不等会儿就去琴行看看吧?”
“要去要去!等我吃完最后一口蛋糕——”
在两个女孩的笑声里,空气仿佛也在轻轻颤动,如同触摸到了那看不见的频率。
夏季已然过半。火烧云遍布的天空之下,少女拨弄着琴弦的手指泛出好看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