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品质尚可、功力不足
首先声明,金庸先生的作品经过了多次修改,有连载版,有三联版,有新修版。我所说的所有内容,都是就三联版而言,不涉及其他版本。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先生创作的首部小说,我对它的评价是:品质尚可、功力不足。
《书剑恩仇录》这个名字,有多重含义。
“书剑”的第一层意思:书中的核心武林帮派红花会与回部结缘,就是从一本回部经书,和一把藏有秘密的短剑讲起的。也正是在抢书的过程中,主角陈家洛与回部翠羽黄杉霍青桐相识,又随着短剑秘密的意外揭开,陈家洛与霍青桐、喀丝丽姐妹找到了隐秘的磁山,在童话般的洞中度过了书中最美好的时光,也实现了主角武功的提升,在洞中看到的故事为最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伏笔。
“书剑”的第二层意思:“书”代表文,“剑”代表武,“书剑”也隐喻主角陈家洛是文武双全的人。
围绕“书剑”展开的,就是“恩”与“仇”。
围绕红花会与回部,围绕主角陈家洛,有很多“恩”。比如,江湖腥风血雨中必不可少的“救命之恩”,红花会与回部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扶持之恩,陈家洛母亲对陈家洛的生育之恩,于万亭对陈家洛的庇护之恩,袁士霄对陈家洛的教导之恩,以及回部与陈家洛的不解之缘、难解之恩,都是书中最美好的人性光辉。
与“恩”相伴的,就是“仇”。对于武侠小说而言,“仇”是产生矛盾、激化矛盾、促进情节发展的最大动力,有“仇”才有“侠”;有“仇”,才有用“武”之地,可以说,无“仇”不成武侠。书中有很多仇,满族人与汉族人、回族人之间的仇,雍正皇帝与海宁陈家之间的仇,陈家洛与乾隆之间的仇,推而广之,就是庙堂与江湖之间的仇。
造成仇恨的根源,从现实角度讲,是民族关系不能调和、当政者失政;从人性角度讲,则是人难以满足的欲望。
从民族关系角度讲,满清夺走了原本属于汉族人的明朝江山,即使在小说开篇,清朝已经统治中国一百年有余,却依然有汉族人想要推翻满清、恢复汉族统治,书中势力最为强大的江湖组织红花会应运而生。同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也以效力于满清朝廷为耻,比如武当派的马真、陆菲青,都是朝廷的对立面,最后连福建南少林也跟清朝闹翻了。相反,同样出身武当的火手判官张召重由于效力于满清朝廷,就成了书中的一号爪牙、红花会的劲敌,同样性质的还有白振、成璜、瑞大林等一众效力于满清的武林势力,都是被冠以“鹰犬”之名。而最大的反派,无疑是皇帝。
为什么代表国家管理者的满清朝廷会沦为反派呢?
首先,这与“武侠”的思想内涵有着极大联系。战国时期韩非子有句名言:“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文、武二者都被讥讽了,但搞学术的文人在后世往往广受好评,留名青史的文官也不在少数。相反,江湖游侠是最容易被官方排斥的人群,他们的行为一般不遵守法律,伸张正义的手段很多是不合法的。他们会凭借自身实力和团队力量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但就是这样的“不法之徒”,他们言出必行、出生入死、为民请愿、救人于水火,却又不贪荣华、淡泊名利,有着极为可贵的品质,闪耀着人性光辉。像盗跖、庄蹻等,都是暴躁狠辣的人,他们的追随者却称颂着他们无穷的“义”。侠义之士,往往出身市井,本是平民,但因为有诺必行,千里之外都称颂他的仗义,出生入死却不屑于向世俗看一眼,坚守道义,绝不苟且敷衍,能在贫困窘迫中承担重任。书中的红花会群雄,如徐天宏、章进、蒋四根等,都是出身市井的仗义豪侠。尤其是对徐天宏的塑造,非常成功。徐天宏出身平民,受官府迫害,不得已投身绿林,却又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与武功惩恶扬善、行侠仗义,是侠义精神的代言人。人生难免遇到不得意,书中陈家洛就曾感慨,即使作为君王亲属的信陵君,依靠领地、官位的丰厚条件,招揽天下有贤能的人,在诸侯中传播好名声,最后也难免郁郁不得志,在酒色之中毁灭自己。普通人在世道多艰、道路难行的社会中想要过好每一天,无疑是有困难的。而寻常巷陌中的侠客,他们修养身心、磨砺自我,名声在天下传播,人们都称赞他们的贤德,这是很难做到的。然而儒家、墨家等正统学派都排斥这些人,典籍中不会记载。秦朝以前没有关于平民侠客的记载。直到《史记》问世,他们的事迹才开始见于《游侠列传》。据《史记》记载,汉朝兴起时,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虽然在当时触犯了法律的禁忌,但他们坚守了自己的原则,廉洁退让,也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在统治者眼里,这些人常常是需要铲除的。汉代济南閒氏有个陈国人叫周庸,也以豪杰之名传颂,汉景帝听说了他的名声,派人对他的亲属尽情杀戮。河内郡轵县人郭解的父亲因为爱好行侠,在汉文帝时被处死。郭解自己也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不法之徒,江湖威望极高,连大将军卫青都曾替他说过话,但最终还是被汉武帝判了死刑。侠客跟官府,有天然的对立趋势,所以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一般是不受官方法律约束的,也自然免不了跟朝廷对抗。当然,也有跟朝廷达成和解的,比如《三侠五义》里的展昭和陷空岛五鼠,但他们已经不是实际意义的侠了,而是从游侠队伍里收编的公务人员。那么,当一部小说以侠客为正面形象时,与之对立的朝廷就自然而然成了反派势力。
其次,作者本人对清朝政府也是没有好感的。金庸先生的远祖浙江提督学政查嗣庭受雍正迫害,病死狱中,死后被戮尸枭首,亲族、弟子多人受株连。近代,满清政府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所以金庸先生首部武侠小说就明确了“反清复明”的立场,大量引用对清朝不利的野史素材。按照书中设定,乾隆是雍正为了夺权抱回的假儿子,乾隆的亲生父亲是海宁陈阁老,这就已经是野史素材了,《书剑恩仇录》有关陈家洛与乾隆之间的恩仇,都由此开始。陈家洛搭救文泰来、杭州会见和绑架乾隆、南少林闯关取出于万亭遗物、为了大业放弃喀丝丽等一系列重要情节都由此展开。同时,书中对雍正着墨不多,但字里行间却塑造了一个阴险毒辣而又老谋深算,最后死于非命的野心家形象。雍正先是偷梁换柱抢了海宁陈阁老的儿子,作为自己抢夺皇位的资本,上位后豢养“血滴子”,迫害一切威胁皇权的人(这当然也是野史,相传“血滴子”的首领是年羹尧),且留下密诏,为的是死后仍有条件牵制本为汉人的乾隆。关于雍正的下场,书中只写他被人取走了人头,其他的并未提及。但懂的都懂,这是暗用了民间关于吕四娘的传说。这件事取材于真实历史事件——吕留良案。雍正七年(1729年),湖南靖州人曾静科举不第,指使其学生张熙写下反书,投给川陕总督岳钟琪,劝其同谋举事。但岳钟琪将计就计诱供,导致师生二人被擒。曾静认罪态度极好,供出他的造反动机是受吕留良作品影响而产生的。而吕留良生前确实发表过不少反清言论(这位先生在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中也有戏份),导致雍正下令将吕留良开棺锉尸,吕留良家人、族亲乃至学生,都受到了牵连。但民间有人传说,吕留良之女吕四娘身负绝艺,带着母亲逃出魔爪,隐遁江湖,后来偷入皇宫,取了雍正人头。相传自此以后,宫中有了新规定:妃嫔侍寝时必须裸体,怕的就是暗藏兵刃行刺皇帝。这当然不是信史,但作为极好的武侠素材和抹黑清朝的重要八卦素材,依然被作者使用了。吕四娘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也是金庸先生书中的重要人物,在《碧血剑》和《鹿鼎记》中都曾出场。
基于武侠小说的普遍特点与作者的个人立场,清朝官方成了民族矛盾中的反方,成为故事的反派,也成为引起仇恨的罪魁祸首。
从人性角度来讲,仇恨产生于人难以满足的欲望。比如书中的主线情节就是雍正贪图皇位,设下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大圈套,与海宁陈家结下血海深仇,这才引出陈家洛义父于万亭保护陈家母子并建立红花会、陈家洛领导红花会反清复明的主线情节。而对书中在位的皇帝乾隆,作者也进行了刻意丑化,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他的才华和对百姓的关怀,甚至下江南的时候还不忘拜祭亲生母亲,但大部分笔墨依然在抹黑乾隆。比如,他好大喜功,总想像康熙一样以战争证明自己,所以始终不放弃攻打回部,直到将其彻底平灭。他自以为是,总爱在名胜古迹留下自己写得不算好的诗句,被作者评价为“唐突胜景”。他贪图享乐,与自己嫂子生下了长相酷似陈家洛的福康安,对黄河沿岸的苦难群众视而不见,却有闲心在幽静处弹琴消遣,有闲心观看选花魁,有闲心自比侯方域、李靖、韩世忠,一心要结交妓女玉如意,终于落入红花会圈套,被耍得团团转。陈家洛利用乾隆好大喜功的特点,以唐太宗、宋太祖为例,让他协助恢复汉族江山,做开国皇帝。然而,乾隆明里答应下来,暗中却依然出尔反尔消灭了回部,最后野心膨胀,既想占有喀丝丽,又想留住自己满清皇帝的地位,甚至想彻底消灭红花会。这就导致了最后喀丝丽自杀、雍正留下的物证被销毁、大喇嘛被灭口、红花会受挫等一系列变故,作品在悲情色彩中结束。这一切都源自人性之恶、人性之贪,就像玉如意歌中唱的那样,贪欲永远不可能满足。与之相对应的还有火手判官张召重对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的贪恋,让他不顾同门之情,终于恶贯满盈,被回疆最凶残的狼群分食。
这部作品,奠定了金庸先生作品的基调,即历史与传奇相结合,江湖争斗与儿女情长相结合,成为金庸作品贯穿始终的风格。
就整体而言,《书剑恩仇录》是一部传奇风格的作品,并非历史小说,但其中却又时常出现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令这部作品多了不少真实感。比如乾隆下江南时,他的宠臣和珅、御厨张安官,当时的大才子袁枚、厉鹗、沈德潜、蒋士铨、纪晓岚、郑板桥纷纷亮相,显得颇为真实。在清朝征讨回部的战争中,作者提到了回部挫败兆惠大军的“黑水营之围”,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但具体情况当然与书中写得不同,毕竟策划这场战役的翠羽黄衫霍青桐是小说杜撰的形象。她是一个熟读《三国演义》的女诸葛(但少数民族用《三国演义》当兵法的说法应该是不实的,属于学术界讹传)。霍青桐的父亲木卓伦也是小说杜撰,原型是维吾尔首领“小和卓木”霍集占。历史上,并非清朝出于野心无端攻伐回部,而是霍集占造反在先。只不过,书中清朝是反派,回部就自然而然成了正面形象,甚至影响得主角陈家洛也成了伊斯兰教信徒,连回族传说中的智者阿凡提都成了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至于香香公主喀丝丽,她的主要原型是香妃。香妃不是小和卓木的女儿,而是他的妃子,自然也不是陈家洛的恋人。陈家洛这一角色本来也是杜撰,海宁陈世倌的妻子并非出身寒门,而是富贵人家的才女。史籍记载中的乾隆确实想尽办法讨好香妃,但香妃都不为所动,手持匕首维护自己的贞操。至于香妃的自杀,历史记载是太后赐死的。而书中喀丝丽死后,陈家洛题字的“香冢”,则是北京陶然亭一处古迹,其出处不可考,却被作者写入小说。
在历史与传奇结合、亦真亦幻的基调下,同步展开的就是江湖争斗与儿女情长。江湖争斗之中,有文泰来与骆冰的相敬如宾,有徐天宏与周绮的患难与共,有余鱼同与李沅芷的几经波折,更有陈正德、关明梅、袁士霄三人之间的前尘往事和最终和解。江湖争斗贯穿始终,儿女情长贯穿始终,构成了本书良好的品质。因此,我认为,本书品质尚可。
然而,以金庸先生作品的最高品质来衡量,这部作品是欠火候的。
首先是对武功的展现,虽然参考了诸多武林门派,展示了不少门派武功的特点,但“纸上谈兵”的特征还是很明显,很多门派真实武功的展现并不符合现实情况。而作者发挥想象力自创的“百花错拳”与来源于《庄子》的“庖丁解牛”功夫,跟他之后创造出那些天马行空的神功相比,也是欠火候的。毕竟是第一部作品,还不够成熟。
其次,就是这部作品的宏观架构问题。作者原创出一个与满清朝廷对抗的红花会,终极目标是反清复明。那么,凡是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终极愿望是一定会破灭的。所以,从一开始,读者就能猜到结局,作者能做的就是把过程写曲折,在过程中增加精彩情节,再做足铺垫,让红花会历尽曲折、发光发热后回归失败结局。但最终呈现的效果是:红花会前半部书非常惊艳,除了大闹铁胆庄的乌龙事件外,其他情况下都是打击朝廷恶势力、扶危济困、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人多势众、根基稳固的强大侠义集团。但从张召重之死往后,情节变得非常赶,红花会就像突然被削弱一样,连一个退出仕途的老贪官方有德都没杀成,反被他火烧南少林、抢走周家唯一骨肉,在最危急关头当了乾隆的救驾功臣和替死鬼,这就是为了收尾而收尾的铺垫了,很多该交代的都没交代清楚,让一个完全不会武功老恶人在一众高手大侠之间来去自如,直到最后时刻才终于被杀,比书中堪称低配版韦小宝的童兆和还嚣张,真的把武林中人写饭桶了。
书中很多具体情节也是禁不起推敲的。比如陈家洛到福建南少林取于万亭遗物,放到整个情节里,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陈家洛母亲留下的物证已经足够了。但倘若少了这一段情节,于万亭与陈家洛母亲的前因也无法展现,整个故事就讲不清楚了,作者想通过《百喻经》典故表达的的陈家洛为国为民大无畏精神也无法体现。所以这段故事在书中必不可少,但单就书中人物处境而言,是没必要存在的。陈家洛前往南少林不但没有必要,而且间接导致了南少林被烧、徐天宏孩子被抢、乾隆最终死里逃生,其实是帮了敌人。
单就主角形象而言,陈家洛相比于金庸先生后面作品中的诸多主人公,是不够惊艳的,甚至有时候让人感觉他智商不够用。比如,他对乾隆的过分信任和依赖,居然要靠喀丝丽用牺牲自己生命的方式来点醒。但在此之前,红花会已经听到了回部全军覆没的消息,这就说明,乾隆依然没有放弃进攻回部,依然在执行满清皇帝的职责。那么,凭红花会的机警,早就应该知道乾隆靠不住,依靠乾隆完成反清复明大业的计划不可行。但红花会宛如全员降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陈家洛还为了不可能实现的大业主动把喀丝丽让给乾隆。如果不是喀丝丽自杀提醒,红花会真的有可能全军覆没。作为主角,陈家洛的表现真的很不好。还有陈家洛与霍青桐之间的情感,竟然是被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坏了事,但陈家洛后来跟在江南跟李沅芷交手时犯了男女大妨,李沅芷潜入红花会时又躲进余鱼同被窝,陆菲青已经说明那人是他徒弟,余鱼同又解释事关一个人的名节,不便言明。把这些线索串在一起,普通人也能猜到陆菲青这位俊俏的徒弟是女扮男装了吧?陈总舵主居然完全意识不到,真的让人着急。作者对主角形象的降智操作太刻意了,也大大拉低了陈家洛的人物魅力。陈家洛在作者塑造的一众主角中,比较平庸。
在《书剑恩仇录》中,正与邪的界限非常分明。但金庸之后的小说却逐渐模糊了这个界限。在他的第二部小说《碧血剑》中,亦正亦邪、充满魅力的人物成为了最大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