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滑随笔:In memory of Mr. Inobus
12月5日晚上,沈曦柠在冰场上做着练习。明天并没有她的比赛,总决赛三连冠的她也没感觉有多么紧张。
不过,这个时候却有人疯狂打电话。她极少把电话带在身上,这次也是和她住一个房间的特雷西阿姨匆匆忙忙把电话送来,脸上带着极大的不安和担忧。
“哥哥?”沈曦柠很自然地切换中文,“怎么了?”
沈熙檬可八百六十年没给她打电话了,据说这段时间忙得发疯。
对面的沈熙檬却好似有些不对劲,带着一丝哭腔。
“Lemon,快回渥太华,爷爷他……”
沈曦柠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那边,自己的哥哥接着说,“爷爷的心脏病发作了,现在在手术室里面……妈妈和吉安丽娜已经飞过来了,她、爸爸、姑姑和爷爷坚持不能告诉你这件事,说是你在进行很重要的比赛……”
“Simon,我现在就回去!把医院地址发给我!”沈曦柠疯疯火火地抓住教练说明情况,然后说她要退赛。
教练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左翻右翻,塞给沈曦柠他随身带着的25万日元和1000多加元,以及瑞士银行的银行卡,拜托编舞带她去机场买到渥太华的机票。
沈曦柠作为职业选手,是经常飞来飞去的,但毕竟是个16岁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恍恍惚惚冒冒失失去机场,教练真的放心不下。
浅田真央似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坚持退赛去陪沈曦柠回到渥太华。
而沈曦柠则坚定地拒绝了:“猫酱,就像当年你拒绝我陪你回日本一样。浅田姐姐,拿一个金牌吧,把我的那份也拿到。”她此刻的眼睛都是红的,随着编舞阿姨以最快速度赶到机场。
这个世界可真是巧合。当年的总决赛,浅田真央匆匆从加拿大的魁北克赶往日本,而她此刻匆匆从福冈赶回加拿大。
福冈机场并非国际机场,只有到台北的飞机,然后才能转飞多伦多,这样会在台北停留太长时间。
他们就先从福冈乘坐天马航空飞到了东京,花费两个小时;再从东京的羽田国际机场乘坐全日空航空到美国的肯尼迪国际机场,花费十三个小时;再从纽约飞到渥太华的麦克唐纳-卡蒂埃国际机场,花费三个小时。
算上中转站的停留时间,沈曦柠和特雷西阿姨花了20个小时到了渥太华。
此时,已经是12月6日下午,男单自由滑已经结束了。
沈曦柠风风火火跑到渥太华市最好的皇后大道卡尔顿医院,老伊诺布斯先生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手术进行地“还算不错”,但“病人的心脏太过于虚弱”,要“在ICU随时面对突然离世的可能”。
或许说,老伊诺布斯先生只有不到24小时的时间。
约翰·伊诺布斯,是沈曦柠家里唯一的老人。
沈曦柠的奶奶,也就是那位给了她蓝色眼睛、给了沈熙檬金色头发的俄罗斯女士在生下她的爸爸后不久就永远地离去;而给了她名字、一生生活在西宁的姥姥姥爷,则在2008年双双离开了这个世界。
看到沈曦柠过来,所有人都一愣。
他们也是希望她来的,不过老伊诺布斯下了死命令。
老伊诺布斯年轻时候是干黑帮的,十几岁时也随加拿大参加过二战。那时候他还在蒙特利尔,却偶然在一次去俄罗斯的扩张中结识了那朵俄罗斯玫瑰,金盆洗手,定居在渥太华,有了一对儿女。
虽然最终妻子在三十岁前夕故去,他却终生再未娶妻,用蛋糕店的收入供更像她的儿子去了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更像他的女儿去了蒙特利尔大学。
他年轻时是棕发棕眼,和吉安丽娜姑姑一样。
沈曦柠出生时,他已经完全洗掉纹身、是一个会在过年时笑眯眯地给她包红包的慈祥老爷爷了。
现在,他也知道她来了,没有她预想中的生气,依旧笑着叫她进入病房。
ICU是不能随便进入的,沈曦柠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上特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进入病房,看到消瘦的老伊诺布斯,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Lemon,赶快坐呀。”老顽童仍像平常一样招呼着她,和她唠来唠去,就聊到了她的眼睛上。
他有些无奈地晃晃脑袋:“蓝眼睛和金头发的基因可真是强啊……Lemon,你敢信吗,你和Simon都只有八分之一金发碧眼的血统,却一直传承了下去。”
“你知道吗,你的祖母名字叫罗德菲娜,美得像一朵俄罗斯的玫瑰花。可惜,她凋谢地太快了、太快了……”
……是罗德菲娜吗?可真好听啊。
“菲娜的金头发和蓝眼睛来自于她的母亲何塞菲娜。当年我去求娶菲娜的时候,她就那样把菲娜交到我手里,说,以后就靠你了呀。”
何塞菲娜。她的奶奶的妈妈。一定是个温柔的女子啊。“菲娜的名字就来自于何塞菲娜,她是西班牙和阿根廷的混血,后来嫁到了俄罗斯,生下了罗德菲娜。”他笑着说。
……怪不得。怪不得她在听到“罗德菲娜”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名字不像是苏联名字,反倒像是西语系的女孩。
老伊诺布斯先生微微顿了顿:“何塞菲娜的父亲是西班牙人,她的母亲是阿根廷人。你的蓝色眼睛、Simon的金色头发,都是从她那里来的。”
“她的名字是……”沈曦柠突然有一种预感。从何塞菲娜到罗德菲娜,是一个轮回,而这位金发碧眼的女士恐怕也和她有一种联系,就像她是阿根廷人,而沈曦柠无缘无故对阿根廷有一种爱一样。
“她的名字是,Alice。”老伊诺布斯似乎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什么事情,笑得很开怀。
事实证明,沈曦柠所见的老伊诺布斯先生不错的精神状态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他的虚弱才是真的。
几个小时后,老伊诺布斯先生还是走了。
“你应该赶不上自由滑了吧。那也要回到你爱的冰场,就算是为我滑一次。”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的话语回荡在她的心间。
即使眼眶还是红的,沈曦柠却在出席了老伊诺布斯先生的葬礼后,却以最快速度回到福冈,算是实现他的遗愿。
她4岁离开妈妈前往俄罗斯,5岁离开爸爸前往加拿大。
在加拿大,在陈美月阿姨家借宿,也终究没有血缘关系,不令人安定。
那时候她还不到六岁啊,经常在半夜看着多伦多的黑夜迷茫,或是一个人在冰场呆呆思考。
恐惧、害怕、陌生。
她那个时候甚至还没学会英语,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犹如幽灵,一个人在孤单。
即使教练多么关心她,语言不通也是隔阂。
那个时候,老伊诺布斯先生几乎每天开四个小时车从渥太华赶到多伦多陪伴她,更是为她捡起了自妻子去世后就没说过的俄语,一边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一边教她英语,甚至还去自学中文。
年轻时候凶神恶煞的壮汉啊,为了她的健康去上厨艺课、去一遍遍研究那些可爱的小蛋糕。
沈曦柠望向天空,仿佛,他在天堂对她笑。
在候机大厅,她开始一首首地听歌。她要为爷爷,滑出独一无二的、一生一次的表演滑。
俄文歌,维塔斯,《Звезда》(星星);日文歌,田井中彩智,《一番星》(第一颗星)。
都是以“星”为主题,怀念亲人的作品。
她在脑子构思着步法的滑行轨迹,却联想到,总决赛在日本福冈的,若是能联系到田井中彩智现场演唱就好了。
她托了野口凛樱的关系,要到了田井中彩智的联系方式。
田井中彩智听到她是要在表演滑中滑,其实眉毛是紧紧一皱的,但听完了沈曦柠的故事,她确定前往现场为她演唱。
“沈桑,其实这首歌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在它出版时我就明确说明不允许商用、不允许改编的。”她慢慢说,“但这次,你打动我了。以后,你可以任意使用我的歌曲作为配乐……当然,我希望你不会再有滑这首歌的机会。”
“阿里嘎多!那我们的答谢表演在12月8日13:00开始准备~田井桑要准时哦~”
沈曦柠实在感谢打了这样一个电话。她以前真的没听说过《一番星》禁止商用与改编。用作表演滑的话,其实两者就都算了,让她有点后怕。那样,对祖父的告别岂不是成了笑话?!
想到这里,沈曦柠又托了叶卡捷琳娜的关系找维塔斯。本来没有准备邀请他来现场的,不找就罢、但田井中彩智都受邀了啊,不邀请维塔斯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没想到,维塔斯欣然同意。
因为,他此时就在中国。飞往日本可不是一般的简单。
在忙碌中,沈曦柠的眼睛由红色慢慢恢复了,沙哑的声音和鼻音也好了不少。等到到东京时,已经完全好转。
国际滑联是能理解沈曦柠的退赛的,但明年总决赛的规则应该又要改了。或许会让替补也上场比短节目之类。
不过那样的话,要是替补的短节目分数比正式选手高……那就尴尬了。而且这是一件非常容易发生的事情。
对于沈曦柠回来参加表演滑,福冈方面和国际滑联都是开心的,尤其听说还要带歌手进行“一生一次”的表演滑,门票简直是爆满的情况。
所有选手都有安慰她,沈曦柠也感谢了所有人。
但心里还是很伤心,也有在表演滑体现。
沈曦柠深吸一口气,摘掉刀套滑向冰场,摆开开始姿势,纤细的手臂向前伸展,望向天上,仿佛,他在天堂对她笑。
他,是比花样滑冰更重要的东西啊。
这次表演滑的服装,应用了《月光奏鸣曲》的白色考斯腾,领口多了一件黑白水墨画般的披风。
因为,月光,也是星光。
田井中彩智的声音附和着伴奏响起,第一首《一番星》开场。
“这片天空,究竟会延伸至何方?
我的心中,永远无法忘记你的存在。
这广阔世界里,这小小身体上,
还有什么,是能够传达的吧?
这黑暗世界里,你已不在的世界里,这冰冷人潮中,
还有什么,是可以找到的吧?
尽力向前延伸,在这指尖的彼方,
是照亮我的第一颗星,如你一般,如此明亮,那般温柔。
路边绽放的花朵,在风中舞动,
我的心也随之动荡,眼前浮现出你的面容。
已包围我的温暖火花,如你一般,
那般坚强地活着,如你一般,
生命皆会闪耀,
生命皆会痛苦,
正如雨后有晴空……”
表演滑的灯光似乎真是星光一样啊。包围着她、照耀着她,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啊。
最后一个动作,阿克塞尔三周跳后,她向前滑行,轨道在冰面上。
音乐骤然一变。沈曦柠也突然背过身去,挥舞下领口的“披风”。
是另一件考斯腾——升组第一个赛季,《克罗地亚狂想曲》那件中国水墨画般的考斯腾。
为了这次表演滑,她改掉了她成人组第一个节目的考斯腾。
《Звезда》的音乐也想起,维塔斯开始歌唱。
“多少次,我问我自己,
我为何而生、为何而存在?
为何行云流动、为何风雨不止?
活在这个世界,我在期待着什么事情……
我想飞向云端,然而我却没有羽翼。
星光在天际诱惑着我,
可是接触星星谈何容易,即使它近在咫尺,
也不知我是否有力量朝它奔去。
无论多少路我将行走,我都会义无反顾;
无论多少山峦阻碍,我将都会为寻回自己而去征服。
不要燃尽自己,我的星星,
等着我……”
3T+3T+3T+2A+SEQ。这也是沈曦柠第一次使用连续跳。其中,她的手部姿态也不断变化.
星光缭绕。第二个阿克塞尔三周时,他们甚至没有鼓掌,一直到珍珠转进入贝尔曼完成后,才恍若隔世地把掌声送给场上的女孩。
那个摆出了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结束动作的女孩。她手臂前伸,宛若飞燕,向前追逐着微弱的星光。
经久不息。
这个节目,后来被定名为——
《In memory of Mr. Inobus》。
曾经有人研究过,沈曦柠的T跳为什么好看?她为什么被誉为“T跳公主”?
高飘远……就连她最不适应的跳跃Flip,做起来都是高飘远的吧?难道是左脚点冰本来就好看?那其他选手也是左脚点冰作T跳啊,为什么就没有沈曦柠这样漂亮呢?
观赏性强,其实是因为旋转的问题。
其他选手在跳3T的时候,为了落地时跳满三圈或是隐形pre,常常延后起跳,也就是点冰跳踩刃。
但沈曦柠却无需这样。她的T跳不是像浅田真央那样直腿点冰,而是稍微弯曲弧度却不大,起跳的观赏性就很强。
再者说,空中的手臂姿态本就很好看。
最重要的还是跳跃的旋转时刻。很多选手在支撑脚还没有离开冰面时就开始旋转了,沈曦柠却不会。达到跳跃最高点时,她才堪堪转了不到一圈,剩下的两圈都是在下落过程中完成的。
这也就是她的T跳很好看的根本原因。而她之所以能在下落时转完两圈还多,靠的则是她的转速。
小时候,教练很担心她这样的技术特点。毕竟,女单是吃青春饭的,发育关之后,脂肪变多、身体变沉,转速自然会变慢,很多在年轻时靠着转速来跳跃的女单都是这样堕落的。
沈曦柠也在发育关时有过这样一段时期。不过后来,她的S跳、Lo跳、F跳和Lz跳都纷纷开始了转体的训练,改变了这样的跳跃方式,从而达到不错的效果。
A跳本来也是的。不过,自本赛季开始努力把skid横刀起跳改为clean edge起跳开始,虽然起跳问题还是很大,她却逐渐学会了利用手臂来增加远度,从而作出更漂亮的A跳。
至于T跳……似乎就是一种天生的天赋吧。哪怕是发育关的那段时间,她T跳的转速也丝毫没有下降,甚至到了现在,还需要减小点冰力度以免过周!
或许是因为左脚点冰的关系,她的T跳总是格外地高、远、块,就像小陀螺一样转啊转啊~
——怪不得教练都已经去偷偷讨论,下个周期时让小Lemon去练4T的事情呢。
曾经有人说,别的女单发育关是渡劫,沈曦柠发育关是修仙。
虽说亚洲女单有发育关比较好过的传统,也有铃木明子这种越老越妖的老将和金妍儿、浅田真央这样发育关过后仍然强悍的女选手,但沈曦柠的发育关完全是个助力!
发育关前,她的骨密度没有现在那样好看,是队医口中“容易骨折”的程度。发育关带来的仅有转速的影响,增加的体重其实也刚刚好,填补了原来的不足。
即使不能再原地干拔3T,即使丢掉了除T跳之外其它跳跃延迟转体的技术,即使体脂率增加了百分之五。
其实关于体脂率,奥瑟教练是松了一口气的。
女孩子体脂率太低会影响雌性激素的分泌,严重一点会影响生理期。把小Lemon当成自己闺女养的一众教练都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发育关之后,沈曦柠也在逐渐增肌、体重逼近45千克,稳定3A的同时打算挑战四周,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说实话,她的运气是真的好。
不提发育关,就拿生病来说——成年组第四个赛季了,正儿八经的重伤只有2012年四大洲赛那次,平时小伤虽然不断但都不是大毛病。比如崴个脚啊、发个烧啊,两三天就能恢复。如果赶上比赛,就吃点安全的退烧药和止痛药,也都没有太大问题。
而且12年那次伤病恢复地也不错,顶多就是让左脚韧带更脆一点而已。职业生涯成年组四年,只打了一针封闭,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沈曦柠进行完表演滑之后,就一直在沉默,直到赛场上响起了熟悉的音乐,她才挣扎着向前看去。
……这个音乐,是日剧版的《白夜行》吧……这部剧给她的印象,其实是太深了。
作为一个东野圭吾疯狂粉丝,一个绝绝对对的《白夜行》原著党,她虽然觉得日剧版的《白夜行》改编剧情挺狗血,但依然承认它的优秀。
——是町田树,短节目因为无效跳跃丢掉连跳的全部分值、被人誉为“分赛站之王、总决赛之抽”的町田树。
他这赛季的表演滑原来是《白夜行》啊。
作为日本人,喜欢东野圭吾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这赛季和町田树没有分到一个分赛站过,所以还没有看过他的表演滑。她舔舔嘴唇,集中注意力在他的表演上。
蓝色的考斯腾,一边的袖子带着血迹。
第一部分滑完后,沈曦柠承认,他被町田树惊呆了。
町田树长得很好看,不是羽生结弦的秀气,反倒有一种阴郁,在暗色系的背景与明亮的灯光中滑行,宛如爬行在黑暗的通风管道中的桐原亮司。
说起来,他长得还有那么一点像《白夜行》日剧版的桐原亮司扮演者,日本男艺人山田孝之呢。
……啊,失误了,看起来好疼。
就连失误也仿佛与节目浑然一体,这该是多强的表现力啊……
她真的特别喜欢町田树这一套节目,心里暗暗盘算着,要不要以后也滑一次唐泽雪穗呢?反正音乐是格外地好听呀!
……她喜欢桐原亮司啊。
尤其是他是结束动作,就像桐原的结局呢,简直一模一样。
町田树下场时,也仿佛看到了她眼中的微光,眼神稍微恍惚了一下。刚刚结束表演的他还没有从桐原亮司的感情中脱离,此时看见她的感觉就是——
或许,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适合演雪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