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意外
帝王将相,岂有种乎。当听到丈夫转述白天从报上读到的内容,碧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坦白说,自从有过那样充满敌意的经历后,报纸上再出现关于东方的报道,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有些敏感。可这次确实是她多虑了,因为报纸上的内容不是杜撰的小说,而是一些刚刚从震旦返回的商人、传教士、冒险家刊登的关于异国的见闻。
“妈妈,这话什么意思?”丽姬娅说,她能念对发音,却不能迅速领会意思。
“是不是跟震旦的宫廷有关?”拉扎娜说,她觉得自己猜的大致正确,因为句子中有皇帝和宰相。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那些王侯大臣,天生就是上等人。这是种反问的语气。”令碧落奇怪的是,以她的了解,这是早在水龙抵达东方前,一场推翻了当时王朝的起义中,广为流传的话。
卡迪隆告诉她,自己在酒吧听那些从外面归来的海员说,当下的震旦境内,由于掌权者的失职造成了多地起义,其中势力最大的一支,发起的口号就有这一条。
“原来是这件事!”之前碧落返家时,就已经听岸上的人提过,因为收成以及洪灾等原因,一些地方发生了饥荒,而朝廷的做法不是打开国库赈灾,反而通过加征其它地区的税收来应对,后来派出视察灾情的钦差发现地方官克扣救灾用的钱粮,而钦差非但没有上报,反而设法包庇,自己也从中捞了一笔,尽管终被人揭发,可民怨沸腾,至少有四个省先后传出民众揭竿而起的消息,他们聚众攻入县城,冲进了衙门,吓得当地县官落荒而逃,有没能逃脱的家眷还受到牵连,被活活打死。
辽海中的龙们为此还专门讨论了这件事,惊瑞以龙王的身份要求族内的龙不许轻易露面,就算赶上雨天也不要出现在近海地区,以免被人目击到,他们知道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此时出现很容易加剧民间的流言蜚语,并引发更多的混乱。所以碧落在回家后和两个女儿也很谨慎,只是在沿海比较富裕以及还没被起义波及的地区活动。
?丽姬娅和拉扎娜则在当时去问了两个舅舅,这会不会形成类似菲雷普利那样的灾难影响到西方,姐妹俩的话把他们逗笑了,她们完全想错了。魔皇是腐朽阴云的狂信者,意图让全世界活在病态的秩序中。而这些只是一群吃不饱的人对于权贵阶层的逼不得已的反抗,自从他们的祖先来到东方后,曾见证了好几次这样的事。
“每隔几百年,就会出现,有时一条龙的一生能见证两次。除了农民起义,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就是西北地区的被称作强虏的游牧民族,他们善于弯弓射箭、骑马摔跤,因为住在草原上,所以民风彪悍,在好的季节,水草肥美时,他们会老老实实的放牧,还会与附近的城镇做买卖。一旦环境恶劣,他们就会成群结队的打劫延边城镇,或大或小的袭扰总是让镇守边疆的将领心烦意乱。”碧落说。初听此事她还不认为这些起义会持续太久,震旦历史上,农民因为天灾以及帝王昏庸而导致的造反以及被推翻的朝代多到足够让西方人惊讶。而她觉得这次应该会很快被朝廷用安抚的手段平息,可没想到,闹出的动静竟然漂洋过海,出现在了西方的报纸上,这只能证明自己当时了解的也不全面,肯定有些沿海地区处于激战的前沿,被离开的船员或传教士将消息带回了西方。
“妈妈,他们既然引用过去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要推翻现在的朝廷啊。”拉扎娜说。
碧落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前几次回家时她只是关心父母兄长的情况,并未太多关注岸上民众的生活,也许因为震旦太大了,造反的区域离她与孩子们暂时居住的岸上城市太远,而那里的人生活又相对安稳富裕,所以没有体现出大难临头的危机感。
万里之外的事,竟然能影响到碧落现在的生活,城市中的人们对于她的看法又发生了变化。围绕着碧落的传言,她不是公主吗,过去的说法中,有被龙掠来的(不太正确),有被流放出来的,而现在,一种新的猜测悄悄的流行起来,说是因为子虚乌有的宫廷政变,怕受牵连而被皇帝送到了西方。不管是恶意还是仅仅作为消遣的话题,碧落发现关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总是非常荒谬,不过鉴于这次并非什么不好的评论,所以她也就懒得去和无聊的人做澄清。
不过在私底下,她也产生了一种有趣的想法,如果关于自己是个公主的念头深入人心,并不断发酵下去,等到两个女儿长大,会不会有人对她们说,你们该回东方去继承王位。她相信肯定会有人这样想,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震旦的历史上,虽然有过女性皇帝或者掌权者,但只是寥寥可数的个案。
洞中的日子还是波澜不惊,卡迪隆依旧会带回报纸,因为陆续有从东方返回的人将消息带回来,好奇心以及对于销量的期待驱使报社的人频繁地拜访这些人,让他们回忆东方的见闻,然后经过一番自以为巧妙的,添油加醋式的改编,登报卖出去。由于返航耗费的时间,其中的内容就算准确都是半年之前的发生的事,而对于那些不准确的,只要两个女儿问,碧落就会不厌其烦的回答,而有些,她还特意声明,除非让她现在回去看看,否则她也无法断定。
“你们现在应该盼这次动荡尽快结束。”碧落说。她可不希望等下次全家回东方时,战火延伸到丈夫与女儿通常落脚的城市,她可以住在海底,就算两个孩子有着父亲的鳞片作为生活在海底的保障,可那毕竟不是她们的天然环境,所以碧落还是倾向于找岸边给他们住。如果那时沿岸全在打仗,她就只能找个荒岛或者无人区来安置丈夫与女儿,尽管作为龙,野外环境也没什么,可终究不如城市热闹与繁华。
“妈妈,起义的人是不是已经选出新皇帝了。”拉扎娜问。
“那得有好几个皇帝对不对,他们也会互相打,最后只留下一个。”丽姬娅这样说时,竟然还有点兴奋,显然她还意识不到其中的严重甚至残酷。
有这种可能,其中的牵扯的事太复杂,朝廷的剿灭力度,起义的人数,波及范围,甚至天时地利都要考虑到。还有更多就算最聪明的人也预料不到的意外情况会发挥作用,碧落记得以前就听到的一个故事,在大约800多年前,一个因为科举落榜的考生,因为不满时局,而加入了当时的起义军,尽管后来他死了,可他率军攻陷了皇城,并对城中庞大的权贵门阀进行了一场恐怖的肃清。
“我也不清楚。”报纸上的事至少是9个月甚至是1年前的旧闻,按照碧落对于历史的理解看,这次起义的规模有点向着失控的边缘迈进,义军与朝廷的平叛部队战成了僵局,结果无外乎政权更迭,或者被剿灭,再坏一点,双方变成割据状态,等到未来某个时刻,出现一位雄才大略的人物,再次将全国统一。
然而有些人却从不同角度解读这次起义,碧落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史学家的文章,他依照自己的分析得出了震旦没有历史,只有轮回。因为震旦历史上民众一次次起义,推翻旧的王朝,建立新的,可是社会模式并没有产生本质的变化,于是他将其视为一种僵化思维的顽疾。这让碧落有些不高兴,撰文者从来没有到过东方,甚至没有详细研究过相关历史,只是通过翻阅商人与传教士带回的资料来研究,得出的结论自然漏洞百出。在碧落看来,起义是底层人被逼无奈的选择,新王朝在建立初期,君主会吸取教训,任用有能力的贤臣,施行善政,期间也会对旧的制度进行或多或少的改良,变化是有的,只不过因为遥远,信息传播不到,所以会给西方的学者带来误解。
不管遥远的农民起义多么壮大,远在恶龙角的碧落都感觉不到。可凡事总会有些意外,让碧落没想到的,就在这一天,她的大哥杰灵竟然远渡重洋,来到了西方。按照杰灵的说法,他早在昨天晚上就到了恶龙角,只是一直找不到洞穴入口,并且孤身来到西方,对于陌生环境的警惕使他没有接近城市,他懂这里的语言,可是因为西方人屠龙的行为,让他觉得陆地上的人都太可怕了。
发现杰灵有巧合的成份,卡迪隆一早就去了酒吧,而碧落原本的计划是下海试着抓只鱿鱼,却在不久后透过龙须感觉到了水中的巨大的波动,并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她还有点不太相信,直到相遇,才激动的把他迎上了岸。
“好吗,你们这里可真难找。”杰灵有些感慨,他整晚的在附近绕圈,寻找妹妹的落脚点,如果不是赶上碧落下海,恐怕他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在进入洞穴后,他也像父亲那样先看了看内部的装修。作为家,他承认这里很别致,虽然整体风格是西方的,可碧落在一些家具以及生活用品上,营造出了东方的氛围。用言简意赅的方式形容,就是别有洞天。
对于舅舅的到访,丽姬娅与拉扎娜开心不已,碧落也很惊喜,惊喜之余更是惊讶,因为大哥在人形的外貌发生了颠覆式的变化。按照震旦的标准,杰灵长了张国字脸,配合一头长发长衫,显得很儒雅,可现在,他把头发剃短了,真的很短,头发的长度只有寸余,衣着也变成了短款,更像是个底层的工匠或者农民,这副样子不再有文人雅士的风度翩翩,反而突显出一股男性的硬朗气概。
“大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碧落诧异地问。
“当然是模仿岸上的人。”杰灵说。
碧落难以置信,她在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发型的人,除非是出家修行的僧侣,而僧侣通常会将头发完全剃掉。杰灵现在的发型某种程度上到有些近似目前西方的一些人。在震旦,男性无分阶层,总是留着长发。
“我这头发是模仿义军的你信吗。”杰灵说。他的样子是目前震旦最大的一股自称为‘短发党’的义军的扮相。
听到是关于农民起义,两个女孩立刻打起精神,缠着他想听听最新的情况,什么皇城是不是被攻陷了,她们来东方时总是前往的城市是否完好之类的话。而碧落则有些担心,大哥这副样子莫非是认同了起义的行为,难道他也加入了,这怎么可能,家里人怎么会允许一条龙加入岸上的战斗,这毕竟是农民起义,可不是400年前魔皇那样的威胁。
杰灵的话中包含很多报纸上绝对不会有的最新近况,‘短发党’最初是被叫做‘短发贼’,一些犯人,通常是朝廷用来对待重刑犯的家属的,如果达不到被处死的程度,又不需要被关在牢里,便会将他们流放到穷山恶水的地方,而流放的犯人中,有一种还会特意加上惩戒式的羞辱,通常是因为不同原因触怒皇帝而全家遭殃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朝为官的人也无法摆脱这种客观规律,出于政见或者区域,官员们组成团体,互相支持,与其他派系就治国之道展开唇枪舌剑式的辩论,如果是良性的,最终会使国家兴旺,但往往这种争辩都会卷入朝堂话语权等多种利益的漩涡,演变成近乎你死我活的恶性党争。
曾有过一次,取胜的派系出于泄愤而对于失败的派系进行了近乎毁灭式的打击,不仅许多官员落马,有些还锒铛入狱,家人则被流放,并且获胜者为了能在精神上彻底摧垮对方,也为了日后免于被敌对派系的后代重掌大权而报复,于是向皇帝进言,将被流放犯人的头发剃短,男性剃到寸余左右,而女性稍微好点,达到肩膀的程度。根据后续制定的律法,这些人终身必须保持这样的发型,并且不得与旁人通婚,只能与其他短发贼结合,他们的子孙更是被勒令不得考取功名,只能务农与从事各类手工行业,虽可参军,也只能从事杂役一类的工作,此外,为防止他们将头发重新留长,地方官还会定期派人去秘密监视,一旦有人胆敢违反,按欺君罔上处理。
有人认为这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让其他官员引以为戒。而有些人则私下批评这种政策有辱斯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句已经在震旦流传了千年的古谚早已融入了人们的文化与灵魂,所以朝廷对于钦犯的这种惩罚,其羞辱意味,可想而知。而这种惩罚不会随着受刑者的死结束,更会延续给后人,于是本来有着抱负与潜在资质的人,从出生就注定了将来的命运,再无出头之日。
“妈妈,为什么不能剪头发?”丽姬娅不太明白,但她确信这不同于圣心普世修道院的事。
“剪太短了不好看吧。”拉扎娜说,对于她们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毕竟在龙形她们是没头发的,不过就算两个女孩也承认,一头好看的头发对于形象是多么重要。
这种涉及到文化习惯的东西碧落与杰灵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在震旦有负责给大众剪发的剃头匠,只不过确实不会剃成那么短,两个孩子只需要记住,这是一种法律上的惩罚就好了。
“你应该不会专程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而跑这么远吧。”碧落说,她的哥哥显然还没有说到主题上。
杰灵接下来的话让碧落以及两个女孩莫名其妙,这次‘短发党’的起义,竟然还和碧落有点关系。
我!碧落不信,这些年就算回家她也不会深入内陆城市,基本就是陪着家里人,然后再赶回西方。怎么可能牵扯到农民起义。她倒是想起来之前救过几十名沿海地区的工匠,可也与农民起义无关啊。
杰灵看着妹妹的反应,直到她绞尽脑针也猜不出来,于是提醒说:“你是不是曾写过本书。”
“是啊!”碧落几年前曾根据自己嫁来后的见闻,写了本记录西方百态的书,有些是她摘抄自其他书籍,从社会风俗,到各类发明,笼统的写了不少,并命名为《全舆图志》,现在想起来,当时真是夸大其词了,她连目前居住的国家都没有彻底的游历过,更何况其他国家,记录的内容有些连她都不确定是真是假,更何况就算全面,也只是西方这一处,至于其它陆地上的事,除非有冒险家前往,并将记录带回来,否则她无从知晓。
在写完并核对后,碧落趁着一次回家的机会,将手稿用蜡封死在木箱中带回,并委托两个哥哥,让他们设法到岸上,找人印刷出来,当做游记,给爱读书以及对外国感兴趣的人闲暇时消遣用,可她绝没想过这本书的影响远不止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经过奔走,杰灵找了批人,将书印了出来,起初这些书被读者认为是外来商船上的人带来的,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但后来随着传播,这本书的其中一版,居然来到了京城,落入了一位喜好藏书的名叫韩正君的大臣手里,韩正君曾接待过传教士,并与他们合作改编了古人遗留的数学知识,所以对于外来的学识有着天然的兴趣以及包容性,在看到关于西方机械与武器的描述后,韩正君产生了一种复杂且微妙的心理变化,觉得西方诸国,利用机械从事生产劳作的方法也可以引入震旦。他曾在史籍中看过,在更早的朝代,震旦就有过优秀的机械工匠,一位负责皇宫建筑的官员,利用水流驱动一系列木偶,使它们能演奏乐器,做出优美的舞蹈动作,以此在宫廷的宴会上出尽了风头。
然而韩正君的想法却遭到了与其意见相反的派系的打压,并引出了另一件事,韩正君多年前就因为写的书中的一些内容遭到过恶意的诋毁,他将古代的昏君斥为民贼,本想以此告诫好大喜功的皇帝要勤政爱民,可是被别有用心人渲染成了贬损圣上威严,加上这次他提到自己是看了《全舆图志》才上书朝廷,更是被扣上私通国外,煽动朝纲的罪名。
此时的皇上耽于享乐,自夸为天下共主,亿兆臣民的统治者。然而碧落的书在无意中戳穿了这层自大,自然引的皇帝龙颜大怒,韩正君不幸成为了最直接的牺牲品。
两个孩子还不太懂,但碧落清楚,不论之前多么恪尽职守,煽动朝纲都以令韩正君被满门抄斩。想到自己的书不但没有开阔别人的视野,反而造成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她就有些悲哀。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但也不算太好。”杰灵说。皇帝的震怒几乎要了韩正君的命,幸好朝中与他来往比较密切的同僚联名保住了他全家老小的命,可却掀起了一轮党争以及随之而来的只管立场而无原则的打击潮,没有人被公开斩首,可有不少人被革职以及流放。为了达到排挤的目的,得势的派系鼓动皇上,最终将被处罚的人变成了‘短发贼’。
被剃掉头发不久后,心中郁结难舒的韩正君就在流放的路上染病而死。之后朝廷严令各省,全力查抄境内的《全舆图志》,一经发现立刻就地销毁,而民间有胆敢私藏翻印者,也按律严惩不贷,于是又有好些人遭到剃发并被流放。
碧落真想不到会是这样,讽刺就在于,自己居然无意间写出了本禁书,而与自己收藏的禁书不同,里面没有记录任何骇人听闻的内容,只是一些关于风土人情社会百态的描述,居然还令朝廷如此大动干戈。
“那舅舅,妈妈的书是不是彻底没了。”拉扎娜说。
“这帮笨蛋难道不知道这是妈妈费了不少功夫才写成的,那些大臣太可恶了,一点也不懂妈妈的好意。”丽姬娅说,“对了,舅舅,既然东方人这么尊重你们,你们应该现身说法,以你们的身份,他们应该会改变态度吧。”
这孩子的突发奇想让杰灵与碧落都不知如作答,一条龙从沿海地区飞到京城,降落到皇宫,告诉皇上和朝臣,不要禁一本书,这本书是我们的一个同类编的,想想都觉得那场景太荒谬了,就算真到了,这一路上引发的误解恐怕要远大于解决的问题。
“尽管朝廷追查得紧,可总会有疏漏。”杰灵告诉碧落,有时越是禁止什么,就有胆大的人铤而走险,根据他的了解《全舆图志》现在以手抄本的形式在震旦秘密流传着,并且启迪了不少人。
“那你为什么也要把自己搞成这样。”碧落看着大哥的短发,“难道是因为当年帮你印书的人遭牵连,你出于忏悔于是也剃了这种发型。”
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杰灵居然有些骄傲的说:“我们没有岸上人的风俗,可我得说,剃短了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蛮精神的。而且我也爱上穿短款的衣服了,至于长衫,他们说只有手脚不勤好逸恶劳的所谓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才会穿这样奢靡的衣服。”
令朝廷意想不到的是,被剃短了头发,流放的人中,有些也曾看过《全舆图志》,在思想上逐渐发生了变化。在意识到这辈子以及子孙都不可能步入仕途后,有人绝望了,接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未来,而也有些人,例如韩正君的孙子韩启明内心滋生了反抗的念头。
“他们看透了朝廷的昏聩,不止是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结党营私的朝臣,皇帝本身也已不可救药。”杰灵说。
可是真要起义,严重性非同小可,尽管因为历代流放的人数量激增导致被剃发的人成为了一个团体,可他们依旧游离在主流社会的边缘,他们在耐心等待,终于因为朝廷执政的失误以及赶上洪涝带来的灾情,让他们看到了机会,韩启明将被贬为‘短发贼’的大伙更名为‘短发党’,并以此为标志,对于他们来说,过去的一些规则都是迂腐的,人的根本在于精神与品德,他们将短发视为与旧时代一刀两断的象征,随后经过策划,韩启明与好友蔡兴率众攻入了当地的衙门,并意外取得了其它起义者不曾得到的东西。
“是什么?”两个女儿瞪大了眼睛问。
“武器!”杰灵说。
由于身份原因,他们手里只有简单的农具以及工匠用的各种器械,尽管私下打造了少量武器,可与朝廷训练有素的军队比起来,‘短发党’并不比其他地方的农民起义有什么太大优势,可在出其不意攻陷了府衙后,他们竟然找到了当地的军械库,里面放的不是冷兵器,而是一些被督造,装备运往其他地方的火器。当年被流放的那些人中,恰好有一位负责过朝廷火器制造的官员之子,因为受到父辈的影响,他对于火器有着得天独厚的认知。这些农民或工匠,如果从头训练拳脚功夫与刀剑兵器,可能需要数年才能与派来镇压的军人抗衡,但如果能在枪炮上进行训练,短时间掌握基本要领一个人在不需要短兵相接的情况下就能对敌方造成杀伤,于是组织者在对追随者进行体能训练的同时,也在大力推行对于枪炮的运用,并且得益于朝廷当时的规定,‘短发党’内部有很多工匠,无形中在枪炮的仿制上帮了大忙。他们在控制的地区建造了手工作坊,巩固自己的控制的同时,也有人从事农耕,为日后的战斗积蓄粮草。
“目前除了常规的风驰铳与火炮,短发党人还自行研究出了一种被称为‘伞铳’的新武器。”杰灵形容那武器像把张开的伞,伞面与伞骨用的是金属,可以用来抵御对面射来的箭或者子弹,而伞柄有几根可以发射的管子与扳机联动构成。他还特意指着被挂在墙上,由碧落带回来的转轮枪说,“结构方面有些类似。”因为可以多次射击,便省去了装填时间,并且伞铳的前端也设计了个凹槽,可以插入匕首,这样的话,一旦真到了逼不得已,贴身肉搏的时候,伞铳也可化作一般的长矛使用。然而因为工艺有点复杂,所以伞铳自发明出来并没有大量投入到战斗中。
除了火枪、火炮,为了取胜,‘短发党’的工匠们还发明了被称毒雷的武器,将常见的药物与火药结合,一旦爆炸,就算炸不死对方,散发出的药物也能给敌人造成大量伤害。他们通常将这种武器埋在朝廷清剿军队的必经之路上,炸的对方苦不堪言,几次实战都证明这是一种潜力巨大的武器。
‘短发党’自从起事,从最初的小心摸索,到现在的规模化,已经成为震旦境内最大的起义势力,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被苛政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其中有些人甚至提供了用于训练军队的兵书,补全了‘短发党’在行军打仗方面的短板。不过依照成立之初定下的规矩,加入者无论男女也必须剃短头发,以此表示与过去的荒唐礼法告别,虽然有些人起初犹豫,觉得不习惯,可还是有人源源不断的加入。毕竟对于父母的尊重可以从行为上践行,而不是靠所谓的头发,因为不论朝堂还是民间都有太多留着长发又干尽虚伪之事的骗子与混蛋。
“看来‘短发党’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碧落说,“他们并不是想通过造反与朝廷讨价还价,而是打算真的推翻现在的朝廷,再立一个新皇帝。”
“不太对。”杰灵说。
碧落疑惑不解,这人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无法通过常规科举改变出身所以才用了如此极端的手段,“他们还是想着要被朝廷招安。”
都不是,按照杰灵的观察,‘短发党’的目标是在夺取天下后实行一种在震旦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新制度,而这种制度中,不再有‘皇帝’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碧落现在真的萌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如果换成是过去,她会要哥哥带着她去岸上,偷偷观察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民贵君轻的思想已经过时了,‘短发党’现在将‘皇帝’这种位高权重的统治者统统斥为‘民贼’,并且将对达官显贵下跪这种行为视为对人格尊卑的一种侮辱,他们自然不愿意再迎来一个新贼。其中又有《全舆图志》的因素,他们打算采取一种西为东用的手段,建立一个类似议会的制度,目前还是在内部实施,如果未来他们真成势了,必然要在全国范围推广。”杰灵说。
碧落的脑子突然有些混乱,朝廷、党争、流放、起义、全新的制度……这些就像将她强行投入到一个纵横交错的迷宫中,绕来绕去她发现,其中的一部分竟然写着她的名字。震旦是她的家乡,可现在听到的这一切全是那么陌生,不论现在还是过去,时局本该与她无关,可就因为一本书,一本仅仅是出于自己的好奇而写的书,竟然会带来这样的大的动荡,她根本就想不到。从前,对于这本书的最大期待不过是被读书人当做‘雅贿’的形式彼此赠送,掀起一场大的变革绝非她的原意,她不是军事学家,写的不是军书。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与我……碧落想要否定杰灵说的一切,‘短发党’不是她造就的,毕竟在她嫁到西方前,这种惩罚就已经执行了很久,朝廷的党争更不是她挑起的,她只在沿海城市玩耍,她与朝廷唯一的能算得上联系的就是自己的身份,毕竟龙被视为九五之尊的象征,就是这些,仅此而已。但是现在‘短发党’出现了,若他日这些人成功了,尽管碧落的行为不会被记录在史书中,可她乃至辽海的龙都会知道,幕后的推手,有她一份。
“哈哈……”碧落突然笑了。这吓到了杰灵与两个女儿,他们都以为碧落因为承受不了这件事的震撼,精神上有些混乱。可实际上没他们想的那么糟,作为目睹过丈夫的死,以及守过5年寡的她,早就练出了足够坚定的心,她笑是因为发现自己居然某种程度上也认同了‘短发党’的一些行为,至少在废除下跪这点,她认为是种进步,“以后不用再看那些人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了,那也不赖。”
“我就知道你也会对他们另眼相看。”杰灵说,“另外,‘短发党’提出的口号还有一点,绝对是在故意示威,就是‘天下共主’。”仅从字面上看,这与大臣吹嘘皇帝的自以为是一字不差,经过解释,才发现,起义军的天下共主意思是天下民众共同主持国家,而不是天下共同的主宰。
“这可真神奇。”在看到杰灵将词拆开解释后,丽姬娅这样说。
而拉扎娜则看得迷糊了,她是能听,会看,可就算有解释,她的反应也比姐姐慢,同样的字与发音,如果换成西方的文字语言,居然能解释出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在弄懂后,她又觉得很好玩,就像是猜字谜的游戏,“那舅舅,既然是妈妈扩展了他们的眼界,是不是以后他们会给妈妈建庙啊。”在她的期望中,未来的震旦会在最繁华的城市中给妈妈立个庙供奉,她甚至幻想在妈妈塑像的两侧是她和姐姐的雕像。
可惜,美好的假设被杰灵当场戳碎了,他告诉两个侄女,随着‘短发党’的规模扩大,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接踵而来,就是对于龙,并且是水龙的仇视。这种仇视又与西方对于龙的态度有所区别,与其说是龙,不如说是龙所代表的皇权,因为‘短发党’的口号包括彻底根除皇权,所以对于皇权相关的事物带有一种恶其余胥的心态,很多与龙有关的物品被发现后都被破坏了。光杰灵发现的,各地被砸的龙王庙就有不少。
两个女孩大失所望,没想到原本喜欢龙的震旦变成了这样,让她们对那边的好感大打折扣。
“但你们也得往好了想。”碧落本身倒是觉得无所谓,“从此以后不会有人求着我们下雨了,他们摆脱了迷信。。”
杰灵也表示,以后回了东方,海里的龙宫依旧会欢迎她们,并且历朝历代有大的变化来临的时候,都会有些过激的行为,对于居住许久,了解那里的水龙们来说,这无足轻重。也许等起义军真的推翻了朝廷,建立了新政权,对于龙的态度也会摆正,他们只会把龙当作一种神奇的生物,而不会是多余的象征。
“那我们还能去岸上的城市玩吗?”丽姬娅最关心这个。
“现在自然不行。”杰灵说,他前往西方时,另一股义军,不是‘短发党’正在接近她们前几次居住的城市,很多人跑了,外来的商人也在离开,“估计等你们下次再回去,那里就会恢复往日的繁荣。”
“那就好。”拉扎娜说,想到建庙的梦想可能实现不了,就让她有点小小的难过,不过听说以后还能去玩,这种伤感立刻就削弱了。
“好了。”碧落打断了两个女儿的胡想,然后对杰灵说:“你来了半天,说了这么多,像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也确实是杰灵想要的,他又一次看了看洞穴内的装修,跟着提出让碧落带他去梅里市走走,以前都是他领着两个女孩在震旦的城市观光,今天他要当回客人。丽姬娅与拉扎娜兴奋的同意了。
作为初来乍到的人,眼前的道路、建筑乃至马车都是那么引人入胜,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东方的世界,若说有什么是让杰灵感到别扭的,就是外人的眼神,要不是早先听碧落向他描述过这种事,他真的会因忍不住而回到海里。
“这里很发达。”杰灵说。
“是的。”碧落说,“与东方一样,只要商人聚集的地方,总是如此。”
杰灵跟在碧落身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内心的惊讶还是不免溢于言表,言行上他保持着谨慎,不想表现出唐突。他真的很佩服妹妹,适应那些人的眼神一定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他看到了碧落常去的剧院,买酒的商店,以及跟她有交易的店铺,不过杰灵最关心的还是餐厅,毕竟水龙在东方的一个爱好就是上岸去享受美食,碧落于是选了一家靠近港口的餐厅,那还是她刚来时去过的餐厅,后来碧落更倾向于在家里自己做,去城市最多也就是在酒吧里买醉。
由筷子换成刀叉,餐具的差异并未妨碍杰灵对于食物的品味,与东方相比,西方的菜至少在目前看来有些单调,肉类自然很可口,不过蔬菜类的花样有些少,汤倒是挺好喝,用餐期间他依然能听到周围一些嘈杂的声音,有些是冲着他的。
“这应该不能算是好客吧。”杰灵说。
“有些事比较复杂,吃完饭,下午我再告诉你。”碧落说。
碧落稍早前出于慎重的考虑曾向杰灵暗示过这里关于自己的一些谣言,公主啊,妓女啊之类的,作为大哥,妹妹被人这么看待自然有些恼火,如果不是看在碧落的面上,他真的可能会去教训那些爱胡言乱语的人,管不住嘴他可以代劳。
在用餐后闲逛的途中,他们还特意路过了卡迪隆工作的酒吧,没有走进去,不过碧落相信丈夫应该看到了自己与大哥从门口一晃而过,就当是间接通知了他。
两个女孩则想拉着舅舅去那个曾经安置着蒸汽旋转木马的公园,可现在那个巨大且价格不菲的玩具已经不存在了。杰灵来到西方除了看妹妹,也对妹妹提到的西方的一些东西产生了好奇,尤其是蒸汽机,只可惜无缘一睹。
“在震旦,其实也有过类似蒸汽机的东西。”杰灵说。
“是什么样,在那里?”拉扎娜迫不及待的问。
“在皇城里对不对。”丽姬娅说,“被那些皇子公主之类的当做玩具。”
“确实在皇城里。”杰灵说,他当年顺着入海口,逆行游到了震旦内陆的部分区域,无意间在岸上结识过一位告老还乡的大臣,这位大臣做过皇子的老师,在宫廷中,见过几位受到皇上宠信的外国人,其中一位负责天文历法也兼具手艺的外国人为了讨好帝皇,制作了一辆自动车,“你们玩的是靠齿轮与上好的发条驱动。而那辆车是沸水产生的蒸汽驱动。”当时皇帝命外国人在文武百官面前,当众展示,一时间人人称奇。有人甚至认为这是妖术,提议毁掉这辆车。
“竟有这么好玩的东西。”拉扎娜说,她觉得家里的自动车瞬间就没意思了,转而急切地想要去商店看看,有没有卖类似的玩具。
“好了,”丽姬娅对妹妹说:“就算有也一定很贵的。对了舅舅,是不是震旦皇室的孩子都爱玩那些。”
杰灵不知道,如果真推广开了,相关的传言应该会出现,民间肯定会谈论这种神奇的东西。可没有,也就意味着,这辆车只被皇帝当做独享的玩具,就连皇子也无福拥有。
“太可惜了。”拉扎娜噘着嘴说,要是能推广开,下次回东方,她一定要让妈妈给她买一个。带回来也许麻烦,可总能找到办法,比如放在结实的箱子里。
“制造者叫什么名字?”碧落问,她知道西方有不少国家的传教士去了东方,有少数也确实经过官府的引荐进入了宫廷,这些人在年事已高后,就辞别了工作,陆续返回了西方,将自己的经历写了出来,外界主要靠他们的书去解读东方,根据杰灵的回忆,那位大臣所处的时代二哥尚未出生,时间推算下来,造车的传教士早到了退休的年龄,必然已经返回西方,这样的事肯定会出现在回忆录里,制造自动车这么耀眼的事,应该会有所着墨,如果她买到了书,可以去找诺尔,已经有精灵在模仿人类制造蒸汽机了,仿造这样一台玩具应该不难。
“名字有点绕口,因为西方人的名字很长,所以皇上赐了他个名字,叫卓西来,至于本名,那位大臣的发音肯定不对,我也只是转述,好像叫……费,”因为年代原因,杰灵在回忆时也遇到了困难,“费恶男的卡色李哥拉!”
两个女孩面面相窥,仿佛与舅舅产生了交流上的障碍,而碧落并不比女儿们好多少,纵然她在西方生活了十年左右,也无法马上将杰灵说的与现实中的名字对应上,一家人就这么有些尴尬的在街上默默的走了一段,直到5、6分钟后,碧落才大致猜了出来,“费尔南多·卡斯蒂格朗。”
“是他吗?”杰灵反而需要向碧落去求助。
应该是的,碧落肯定的点头,近来的报纸上,专门提到了几位比较著名的,去过震旦的西方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曾在宫廷中当过官,其中有人负责艺术,有人负责建筑,有人负责对外翻译,还有人参与了武器制造,而费尔南多·卡斯蒂格朗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也是唯一一个在发音上接近杰灵所说的人物,根据报纸上的介绍,费尔南多·卡斯蒂格朗擅长机械制造,在相关的版面还专门配有一幅他身着震旦朝廷官服的画像。
“那好啊。”拉扎娜连忙说,“妈妈,下次去书店看有没有卡斯蒂格朗的回忆录,也许他写下了制造蒸汽车的方法。”
丽姬娅也希望那辆好玩的车能出现,可她还是有些悲观地说:“就算有,可能造出来也很贵,上次玩旋转木马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钱,害得妈妈为了救蛋割角筹钱,结果还受了伤。”她自顾自的说着,没有注意到碧落的眼神,当听到碧落受伤,杰灵的表情当即变了。
“怎么回事?”他问。
碧落本来不想说,就算丈夫复活后,回家与家人见面,她也只是简单提到是意外阻止了魄罗贡复活而获得的机会,自己几次受伤的事并没有提。她原本的计划是哥哥来了,让两个女儿与他一块开开心心在城市里看一看,长长见识。结果童言无忌,把受伤的事说漏嘴了。
杰灵拉过两个孩子,不顾碧落的反对,语气严肃地说:“告诉舅舅怎么回事,放心我不会生气的。”
发现自己说错了,丽姬娅有些拘束,想说,又怕妈妈不悦,拉扎娜更是闭紧了嘴,就在她们左右为难之际,杰灵发话:“孩子们是心疼你,你不该隐瞒,你不说可以,等我回去直接告诉父母,让他们来问。”
碧落叹了口气,本来只想聊点开心的事,结果要谈一些她觉得沉重的事,“我们回洞里,我慢慢告诉你。”
在洞中,杰灵听到了很多事,碧落受的那些伤,腹部,后背,碧落也适当的隐去了一些事,假如杰灵知道丈夫在灯塔因为精神失常而咬伤并差点掐死自己的话,那等卡迪隆回来后,家里的氛围恐怕就不会那么祥和了,“你竟然连祖诺克都见过。”杰灵感叹说,“父亲和母亲是不会相信的,就算到了现在,这个名字依然受到鄙视。”
“不管是是祖诺克,还是魄罗贡都不会复活的。”碧落说,“让他们放心吧。”
“你受了不少苦。”杰灵说。
“肉体的伤害还是其次。”真让她有些愤怒的还是关于自己之前遭到恶意诽谤的事。那些刊登的文章,其恶毒的影响仍在人们心中作祟,偶尔她在城里还是能听到有人说出‘黄女人’这种带有歧视意味的称呼。
杰灵则是不屑的哼了一声,在东方,有人将这种行为称为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文人用笔造成的伤害远胜于武人的刀,毕竟‘短发贼’的诞生就起源于文官之间的相互构陷。罪魁祸首之一已经死了,他可以不理会,但对于那个精灵,杰灵倒是想要亲自见见并教训一下。他略知西方精灵的历史,更清楚水龙从前是他们的盟友,而且碧落还曾帮助他们找回了赐福之地,阿姆勒明知道这点却故意而为,这不得不让他怀疑精灵是个忘恩负义种族。
碧落必须在大哥建立错误想法前澄清,如果让他带着不良观念回去,可能会引起更多误解。自己是被下了毒,并且差点遇害,但最后还是诺尔他们及时赶到,救了自己的命,提到诺尔,她又想起来,有个惊喜在等着大哥。
惊喜!杰灵以为只有自己的探望才算得上惊喜,可当看到那本在诺尔帮助下,翻译完的书后,他产生了无言的感动。除了族群内部的记载,这是头一次,有外族人能客观正视他们祖先的牺牲,在辽海或东方的其他海域,都不会有人去诉说过去的苦难,尽管有术士参与过击溃魔皇的战斗,但对于东方,这没有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也许在模糊的印象中,人们撑死会对僵尸人屠的可怕保留些许记忆,不过已经成为了家长用来吓唬孩子的故事。
杰灵表示一定要拜访一下写书的精灵,代表所有龙,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对于东方水龙的重要。
行程被安排在了第二天,而这一天剩余的时间,杰灵一边回答着两个女孩关于震旦现状的各种提问,一边翻着书,仔细阅读每一页,凭借文字与自己的想象,回到那个时代,见证爷爷以及其他故去同胞昔日的英勇。
卡迪隆回来了,对于远道而来的杰灵同样表达了欢迎。而杰灵并没有因为碧落受伤的事而去责怪他保护不周,毕竟连卡迪隆都丧命在屠龙者手里,在这片有着历史仇恨的土地,夫妻俩能相互扶持,就是最珍贵的。过去的间隙事到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对于魄罗贡的仇视也变成了对卡迪隆接纳,杰灵为他的复活献上了祝福,不过他还是半开玩笑地提醒卡迪隆要好好爱惜碧落,如果让他知道碧落在这里受了委屈,他就带碧落回到东方。卡迪隆则表示,自己会全力维护这个家,不会让妻子再受到伤害。
碧落原本打算像上次招待惊瑞那样将杰灵安排在书房住宿,自从丈夫复活以及有了之前父亲到访的经历,她就觉得当初对于山洞的布局应该再多修建一间卧室,可现在改造已经完成,再去找诺尔也难免打扰到他们对于赐福之地的重建,所以只好让哥哥将就一下。杰灵倒是大度,常年住于海中的他并不像妹妹那样适应了在岸上休息,到了晚上,他爬进了碧落卧室中联通外面的水池,在水下休息了一宿。
第二天,用完早餐,卡迪隆为不能与妻子一块招待而道歉,然后去了酒吧。而杰灵在碧落与姐妹拉的引领下,前往了诺尔的城镇,见到她后,郑重其事的表达了感谢,并且还学着碧落,折断了自己的两只角,作为对于精灵编纂客观历史的感谢。
在接受礼物时,诺尔感到自己的手都在颤,龙视角为美这是众所周知的,首次见面就主动献出角,对于整个精灵确实是份厚礼,“我们也只是为了表达歉意,因为之前我们中的一员让碧落和她丈夫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
“如果当年战后我们中的幸存者能设法与你们巩固这种友谊,也许今天会是另一番景象。”杰灵说,当年水龙们只是想着彻底解决祖诺克遗留下的祸根,并没有要与西方的人或精灵建立更深的关系,因为他们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的族群中,会有成员嫁到西方,成为连接东西方,水龙与翼龙,龙与精灵的纽带。
杰灵总共待了三天,在第四天的一早,便像妹妹一家告别,然后化身为一条灰色的水龙,飘然游去,临走之际,他带走了由碧落和诺尔共同翻译的,装订完整的史书,并表示一定会让所有水龙看到,从一个全新视角回顾先辈们的付出。他还特意嘱咐碧落,再有新的书修订完成,有时间就送过来,水龙们一定会视若珍宝,并感激精灵。
“第二本很快也会完成的。”诺尔在听完碧落的转述后说,随着深入核对史料,负责的精灵从一开始还人情到现在变成了一种使命感,他们立志要以最快的时间,用扎实的文笔,重现那个时代的悲壮。
“我替爷爷那代,以及其他龙谢谢你了。”碧落说。
“谢你才对,毕竟我也有所收获不是吗。”诺尔说,杰灵的龙角目前保留在城镇中,这次不会卖了,而是打算送往贝尔法隆与伊芙海尔两个精灵国家,作为延续情谊的礼物。
碧落满怀期望,盼着下一本史书早点出版,盼着等再回去时,震旦的战争已经结束,不论是否改朝换代,民众都能休养生息。
双方的对话中提到的不止是杰灵的到访,不知不觉的,诺尔也问起了震旦内部农民起义的情况,她获悉这件事除了报纸以外,还从另一精灵口中得到了更多的,连碧落都不知晓的内容,那位精灵喜爱到世界各地去搜集动植物标本,曾乘船一路向东,来到了托迈林附近,遇到另一艘正在从东往西返航的人类商船,在与他们的接触中,得知那些商人正是从震旦驶来的,其中几位商人甚至近距离目睹了朝廷与义军的战斗,当时他们的居住地被义军包围,而在见到外来商人后,义军没有为难他们,只是询问他们是否懂得制造枪支。
“当时的‘短发党’人正设法改良枪支,因为你的《全舆图志》中提到了西方的枪械,所以起义军便希望他们能提供协助。”诺尔说,“尽管那些商人不懂造枪,有的人却借出了自己携带的配枪,允许他们的工匠研究并仿制,那位商人赞叹了震旦工匠的手艺,仅仅是一周时间,他们就搞清了原理,仿制出的样品丝毫不逊色与原版的。”
提起《全舆图志》碧落现在的心情都有些复杂,这可能会是她除了复活丈夫外,做出的最意想不到的事,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诺尔,只能用腼腆的笑容来掩饰。
诺尔则是打开了话匣子,从前她对于东方那个遥远的国家抱有的认知仅是那里的人将龙视为图腾,有着能运用5种自然之力的术士,以及可怕的人屠,两股势力在400年前害过他们,也帮助过他们。尤其是后者,精灵与人类一样,对于邪恶的事,印象总是比好事要深,人屠是可怕的军事家,靠着一群盲从的僵尸,凭借诱敌深入,纵深迂回等战术,屡次令联军陷入被动,至今都有人认为,他的很多战法在这个冷兵器逐渐被淘汰的时代依然有用。而对于精灵,莱奥尼族的悲剧更是永恒的痛。如果不是术士,以及水龙,精灵们可能到了今天也会对于震旦抱有偏见。
与碧落相识后,诺尔也只是保持着个人间的友谊,可近来,她越来越对那个被水龙视为第二故乡的地方产生兴趣,而这次她觉得找到了合适的话题,毕竟震旦发生的‘短发党’起义,与碧落多少有些关联。
这是对安之后,碧落又一次和朋友谈及东方,她将自己所知道的如数相告。诺尔表情专注,以前她惯常扮演老师的角色,而这次她成了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
“你说的都是普通人的事,跟我讲讲,民众如何看待自己的国家。”诺尔最在意这件事,毕竟很多报纸都在讨论,各类学者,不管是否对于东方有系统的了解,也争相发表意见,她想听听碧落真实的看法,“你不能回避,就像你不能收回《全舆图志》。”
碧落想了想后说,“如果要用一词汇去总结,就是变天了。”
这几天她阅读了好几份报纸,看到不少专门的文章,但她要说,就算那些显得深刻的也还是片面了。报刊上的各种文章,每个撰稿人都在渲染自己的理论,很多理论针锋相对,好像战火燃到了西方,她读到了两种最受拥护的关于国家的看法,一种将国家视为必要之恶:为了能履行职责,让社会运转,国家必须对民众实施必要的管控,那怕民众不太愿意。与此相反的论点是,国家必须由最睿智,最具道德的人统领,起到楷模的作用,然而这两种都与东方人的处事之道有着差别,“我们有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句话引起了诺尔的思考,她不能从字面意义去解读,因为这样的话,就只能理解为,这是一句关于建筑学方面的论证,肯定有更宽泛的概念,可是任由她如何将这句话与目前震旦的情况做关联却依旧没有头绪,不得已,她只好说,“给我点提示。”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丽姬娅与拉扎娜,眼神在说帮帮我。
“祖诺克!”丽姬娅说。
“想想他,和跟随他的龙。”拉扎娜说。
对于祖诺克诺尔可熟悉,他是所有人的大敌,托迈林的背叛者,菲雷普利所招揽的最可怕的敌人,也是让精灵失去赐福之地的帮凶,现在都有精灵认为,如果当年不是他率领大量的龙加入了菲雷普利的阵营,魔皇不至于如此嚣张。可遗憾的是,诺尔还是想不通。
“祖诺克就是上梁,而从前选择追随他的龙,无论曾多么优秀,都会受到他的影响,在行事风格上变得可怕,他们就是下梁。”碧落说。
诺尔恍然大悟,碧落那句话的意思是领袖起到的带头作用,她依稀记得,两个女孩说过,就算到了现在,水龙也承认,祖诺克当年是条说话极具感召力的龙,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那么多龙自愿追随他,他懂得激发他们的勇气,让他们变得大胆无畏,然而这却在后来造成了无数悲剧。
“以此类推,上梁指的就是朝廷,最顶头的,皇帝以及围绕他的大臣,而下梁就是地方官,如果作为国家核心的皇帝出了问题,麻烦就大了。历史上总是屡见不鲜,有些皇帝昏庸,有些皇帝残暴,有些则两者兼备,不论是那点,对于民众都不是好事。假若此时大臣们能做出正直的建议,国家还不至于太乱,如果连他们也跟着失去正直的做派,就会从上至下一级一级的腐朽下去,官官相护,花天酒地。”
“到了那时,民众就会像现在这样推翻他们。”诺尔说。
“会有一个过渡期。”碧落说,“震旦的底层民众其实相当具备忍耐性,这种忍耐性有时会被误认为懦弱,这点就由你们去判断了。”在震旦的,曾有文人墨客写下过这样的话,乱世人羡慕太平犬。将这句话解释给诺尔听后,她认为这是一种侮辱,而碧落看到的是,不分阶层的人,对于生活安稳的诉求,“我们追求安居乐业,想要一个太平盛世,在战乱中,一切都丧失了,安全、住处、饮食,一次小小的疾病就可能夺取一条命,因为他找不到能治病的医生。只有和平的环境才能踏踏实实的种田,养活自己,所以他们期望着帝王与官员的贤明,因此遇到不公时,他们会忍耐,心怀着终有人能站出来替他们做主的想法。”
诺尔则指出,这种忍让绝对不能是无底线的,如果只是忍会让恶行变本加厉,菲雷普利的失败可不是靠联军的忍让换来的,而是浴血奋战。
碧落的观点与她不谋而合,历史也反复验证着。民众的耐心终究有限,就像一股小的火苗,残酷的现实会化作寒风,熄灭他们的期望,而从冰冷的心中,会爆发出另一种火,这种火更激进,随着火势扩大,终究会变成倾覆皇权的熊熊烈火,“到了那时,愤怒的民众会将上梁与下梁都拆掉,焚烧掉,再从灰烬上建起新的房子,你懂吧。”
“哈,”诺尔说,“那报纸上至少有个人说对了,你们的历史可以看成轮回。”
“不。”碧落说,“不是简单的轮回,变化一直有,只不过因为距离的缘故,这种变化外人很难看出来。”她举了个例子,在震旦,人们会称呼皇帝为万岁,而在西方,民众也会为了国王的健康祈祷,就算其中有些人是装模作样,可总有些人是真心的,难道这就证明东西方文化是一样的吗。
答案不言而喻,诺尔说:“也许我真该去搞本详细的讲述震旦的书看看。”
“蓬勃发展的船运拉近了世界的距离。”碧落说,“也许随着未来造船工艺的进步,更快的船会出现,那时人们从海上来往世界各地所需的时间会更短。”
“也许就像你回东方那么快。”诺尔说。
“我倒希望能像卡迪隆。”碧落说,毕竟她回去要花6到7天,而如果一切顺利,卡迪隆只需要3到4天。真有这么快的船出现,她乐意坐船回去。
“你认为等新的政权建立会怎么样?”诺尔再次就这件事发问。
碧落给不出答案,结论只能由起义的最终结果看,也许还要几年,也许很快,可是要让她说,碧落希望新的政权是奉行非攻兼爱的。
“那是什么意思?”诺尔说。
“几千年前的一个思想家提出的。”碧落说,“那时震旦还是割据时期,有着大大小小的国家,当时涌现出了各种思想,其中有个人就提出了非攻兼爱,他认为国家存在的义务是解决民众的饥困与不平等,而不是用于武力开战,当然了,尽管不提倡战争,可他们也意识到了战争的危害,他们同时也强调在面对威胁时,要勇于自卫。”
“真是个神奇的人,我觉得如果换做400年前,他们在这里会有用武之地。”诺尔说。
“曾几何时,群雄并起,互相征战吞并,也许在你们看来是一个相当野蛮的时期,可现在我们所有的思想基础都是那个时期诞生的,有句话说得好,乱世出英雄,乱世也能诞生思想家,各诸侯国间,很多饱学之士都在思考,他周游各处,将所见所闻结合自己的理论去实践,有些人为官从政,有些人著书立说。思想在交锋,汇总,转变,有些黯然的淡出历史,也有些留了下来,经过后人一次次的改造,或增加或删减,期间有过进步,也有过倒退,直到今天。”碧落说。
不知道为何,诺尔听的肃然起敬,尽管她依旧坐在自己的家里,可在思想上,她觉得自己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看到了一副波澜壮阔的场景。碧落的话让她产生了共情,尤其是那句乱世出英雄,也包括之前那句乱世人羡慕太平犬,没人真的愿意活在乱世,可这是现实,就如西方因为魔皇带来漫长的恐怖,这股阴云至今还残留着,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冒出来,刺你一下,留下新的创伤。
“如果你不喜欢乱世这个词汇,我还可以换一种。”碧落说,“时势造英雄。”
每个人都会有所处时代的烙印,诺尔是明白这点的,尤其是在参加了历史书编纂之后,不止是承认水龙们的贡献,那些已经牺牲的英雄,他们的事迹,鲜活的出现在记忆中,曾有人在战后唏嘘的总结道,如果没有魔皇的崛起,很多人也许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取得完全不同的成就,战争中涌现了伟大的英雄与事迹,可被葬送的更多。
“你说造英雄,我则想起了报纸上起义军的话,有一句,说帝王的……”诺尔话到嘴边却说停住了,因为她忘记了那句话的意思。
“帝王将相,岂有种乎。”碧落说。
“对,就是这句。”从这句话翻译中,诺尔看出了另一层意思,一种对于血统出身的有力反驳,“我真的很在意,既然东方也有权贵,他们就没有类似血统高于常人的看法。”
这让碧落想起了肯特,一个差点在这种事上栽了大跟头的人,尽管自己当时严厉怒斥了这种说法,可是后来回想起来,也许不那么全面。震旦的商贾、官员、武将以及皇亲国戚,会在乎出身,他们会祭祖,以求祖先在天之灵保佑,有些人甚至牵强附会说自己是某某显赫之人的后代,但仅是一种身份的粉饰,他们看中人所处的地位,这种地位更多的是靠奋斗争取,而不是所谓天生高贵的血统。与血统相比,东方人可能更在乎血脉,通过血脉来维系一个大的家族,“要说血统,他们也看重,尤其是谈到牲口的时候。”
“什么!”诺尔惊讶的说。
“就是牲口,”碧落一本正经地说,“牛、马、驴、骡。”
诺尔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本想斯文点,可真的太好笑了。因为她本来严肃的碧落也笑了,丽姬娅与拉扎娜,受到大人的感染,也笑了,一时间笑声传出了屋子,外面路过的精灵都很好奇,里面的女士在聊什么,竟然那么好笑。
好半天,直到有些难受了,诺尔才停下来,“牲口吗,哈哈,你太……”不管是牛是马,对于碧落来说,难道不就是放在餐桌或者野外捕食的美餐吗,她应该只会关心肉质是否好吃,而不会管所谓的血统。碧落吃过牛肉,也吃过马肉,而两个女孩在父亲的帮助下在野外也捕食过野牛,至于野马,她们还没试过。“为什么是它们。”
笑够的碧落冷静下来,解释说:“先说牛吧,牛是农耕的好帮手,东方人养牛不是为了牛奶。我们的农民用牛耕地,家里有头健壮的牛能节省不少人力。”
“在这里耕地人们更爱用马。”诺尔说。
“马也一样,在日常主要是拉车,而在战场上,则充当战马,以及快速传递信件。因此对于马的体质,他们很挑剔,以前有过朝廷向周边国家购买上等宝马回来配种的事,”碧落总结说,“所以对于东方人,只有在这方面会在乎血统,因为马的负载能力,奔跑能力都关乎到战斗的胜利以及政策的传达效率。驴和骡也是大同小异,在农事上有诸多的帮助。”
诺尔又笑了,这件事必须保密,如果传出去,那可是相当伤人的。碧落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让一个对自己血统有着自豪看法的人,得知在另一个国家,你的这种想法只能用在牲口上,那受到的侮辱将是难以平复的,恐怕最终会以决斗来维护自己的颜面。
碧落才没有闲心去与人类决斗,虽然作为东方的水龙,她来到西方后确实变得暴力了一点,杀了好几个人,可她从没有真的对人类产生敌意,她依然是那个追求安稳生活的姑娘。
“你的哥哥已经回去了。”诺尔说。
“是的,”碧落说:“临走时还盼着你们编纂的历史书早日完成。”
“希望这本书不要再次给震旦的社会带来什么影响。”诺尔说,一个意外已经足够了。
“不会的。”碧落说,那本书只会在族内传播,就算岸上的人读了,估计也会当做虚构的故事。
诺尔看着碧落,她是条水龙,很久以前,他们怀着悲痛与仇恨逃出家园,从此与祖诺克代表的龙不再有任何瓜葛,其后就算有接触,也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谁又能想到,在当代,已经分隔许久的两个种族的后代能再次走到一起,碧落来了,她的父母与兄长也先后出现了,他们从最初的排斥到认同卡迪隆、丽姬娅与拉扎娜,期间必定又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心路历程。
“碧落,”诺尔突然说:“会不会日后有更多的水龙从东方来到西方,与这里的龙重新建立亲密的联系。”
“非常有可能。”碧落乐观的说。这几次回家,她能看出来,家里人很喜欢两个女儿,尤其是她的母亲,在临走时,烛露甚至会送她们好一段,再依依不舍的告别。
“东方的水龙会与西方的龙达成谅解,原谅他们祖先的罪行,对吗。”诺尔说。
答案干脆简洁,就是不会,碧落很坚定的摇着头,就算两个女儿在旁边也没有改变她的态度,“我们不会原谅祖诺克,不会原谅他、番拉对于托迈林的背叛,不会原谅后来魄罗贡的随从潜入东方造成的破坏,永远不会。”
诺尔诧异的说:“可你嫁给了卡迪隆,为了她不惜一度与家人疏远,你离开从小生长的辽海,来到了西方,你没有原谅他的祖先!”
碧落让两个女儿靠近自己,郑重其事说:“我爱他,为了复活他我竭尽所能,可只是他,他改变了,我能看出来,他是怀着自责的,你觉得为什么他可以容忍梅里市每年的屠龙纪念,为什么没有去继续追查那些杀了他的人,他明白,就算到了今天,由祖诺克以及那些龙在人们心中造成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他能做的只是低调行事,用行动向外界证明他变了。”卡迪隆劝好友凡塞放弃宝藏,避免了人与龙的新一轮冲突。他与碧落一起将她大伯的头骨送回东方,也是在尽力为前人的行为赔罪,看着那颗头颅,惊瑞还是难免伤感,可他没有对卡迪隆发火,大骂他的祖先,下杀手的是迪特罗亚,而迪特罗亚早就变成一具标本被挂在博物馆里任人唾弃。对于水龙来说,如果现在西方的龙依旧抱着那套落后的残忍思想不放,他们同样会厌恶。但对于改变者,他们能用更平和的心态去看待。
“卡迪隆是我丈夫,丽姬娅与拉扎娜是我的女儿。”碧落说:“而祖诺克是仇人。”对于仇人,她从来不会原谅,正因为此,她绝对不会认为当年爷爷用内丹救了道尔是错的,发生在丈夫身上悲剧牵扯的因素太复杂,她甚至感激爷爷,正是他们击败了魄罗贡才给卡迪隆创造了出生后能向善的机会,“你提到人屠,他导致了莱奥尼族的灭亡,你不是那族的后代,你会原谅人屠吗,以及祖诺克摧毁了赐福之地,魄罗贡曾把一些精灵化成鳞种,一桩桩血案在历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记录,我们没有资格替祖先去原谅这些人。”
她的话令诺尔颇有感触,她总觉得在遭受过丈夫遇害以及自己被下毒的事后,碧落的心态可能会因作为受害者而转变,替西方的龙作出辩白行为,可没有,在外人眼中她是如此矛盾,爱着丈夫与女儿,却又对他们的祖先保持着深刻的排斥,那是遥远的事,可水龙并没有淡忘,仇恨在延续,可又不像过去那样,东西方的龙能交往,前提是西方的龙改邪归正。
这一刻的诺尔似乎又回到了刚与碧落相识的时候,一种全新的印象油然而生,每次与她接触,诺尔都能更加体会到远古的过去,那些龙对于生活的态度。她是碧落的朋友,她也不会原谅祖诺克,可她现在对于最早居住在托迈林的龙,有了一种怜悯,如果不是那颗陨石,或许他们至今仍在延续着独特的生活。
心念与此,诺尔站起身,从抽屉中取出一沓手稿,“就当是给你的惊喜吧。”那是最新核对完的历史书的第一章,新的成书很快就会印刷出版,她想先用这些给碧落做个预热。
“你们的效率真快。”丽姬娅说。
“参与的人多。”诺尔说,而且除了其它精灵,在写书时她还得到了新工具的帮助,有个精灵造了一种被称作打字器的机械,用巧妙的机械戳印替代了繁重的书写,这几页就是不久前打出来的。
“有机会让我们看看那台打字器。”拉扎娜说。诺尔笑着表示没问题。
“要是早几天就好了。”碧落说,这样杰灵离开时带走的内容也能更丰富。看着那打手稿,她的脑海想到的是上一册的内容,我的爷爷,以及其他牺牲者,他们的事迹得以传颂,他们不止被我们铭记,也会得到世人公正的评判。“先不了。”碧落将手稿交还给了诺尔,她决定暂时将这份心情搁置下来,等到成书之时,再好好阅读。
“好了。”碧落的拜访也到时间了,“该回去了,我还答应要给孩子们抓鱿鱼那。”
“鱿鱼!”两个孩子欢快的跳了起来,每次餐桌上出现鱿鱼,对她们来说,都等同于一场节日。
天边,白云之下,三个身影正在蓝色的背景中逐渐远去,并作化作一个小点,直至消失。
看着他们离去,诺尔忍不住想,《全舆图志》这本书,卡迪隆与自己都曾帮碧落搜集过资料,那是否眼下震旦发生的动荡自己也在不知情的情况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哈!”诺尔轻笑了一声,管他那。按照杰灵的看法,这只是一场意外。也许人生本就是充满了意外,看似必然的事,背后堆叠着无数不相关的意外,卡迪隆遇到碧落是个意外,自己与她成为朋友也是意外,而事后发生的,阻止魄罗贡复活,发现赐福之地,不都也是意外吗。
意外会带来好事,也会带来坏事,它的到来不以你的意志为准,面对意外,也只能坦然勇敢地迎上去。诺尔只希望,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意外,最终都能迎来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