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俞】凤林
神魔背景及私设,桃魔朝×谪仙俞,全文1w2,没什么逻辑,不用带脑子看·
阅览一个故事罢了·
君且听我缓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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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问道。
002.
相传,凤林里住着一位神仙。
据说是因为犯了错误,被贬了谪仙的名号,才被派到这儿来保护凤林、保得安定的。
这是乡里的传言。
从老一辈传到了小一辈,是个扎根在此的故事。
凤林在乡背后的那片山上,是远远的宽阔的一整片山头的桃树,到了春天开花的季节,能见到花开满山的景象,美得不像话。
上山到半路,就能看见长势最低的几棵桃树,散漫长在草地中,其间坐落着一块有如从天而降的竖直巨石,高约二人,宽四人合抱,最中心刻着大大的“鳳”字,朱红。
是古老的字体,幼圆的形态。
那就是凤林了。
也不知道这块石头存在了多久,听老一辈说,在他们的老一辈的小时候,石头就伴着“鳳”字,停在这儿了。
也看不出风吹日晒的痕迹,石面光滑得不像话,又确实不是玉质,刻痕也没有出现裂隙,是一颗漂亮的石头。
或许是因为有神仙养着。
传说,是有凤凰生于这片桃丛,才叫凤林的。
003.
凤林。
贺朝站在那块刻着“鳳”字的大石旁打量着,耳朵边一直有声音在绕着他转。
“这片桃花长得可好了,再过几天开花,春天的风一吹,那场面……”
过几天就到桃花盛开的时候,今日都还只有零星的粉意,或许不过一晚,就能看见春花的盛宴。
他伸手一挡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叨一路了,你跟来到底想说什么?说点正经的。”
沈捷终于等到这厮烦劲过去了开始烦自己,立刻住了嘴,正色,却依旧续着刚才的话:“这里的桃花很‘好吃’。”
贺朝:“你以为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是吧哥,你连下家都找好了?”沈捷望了眼道路尽头之上的那桃山,喉间一咽,“我以为你这离家出走就是闹着玩呢……”
“离个屁的家,”贺朝说这话时心情又显而易见地变差了,眉间阴翳,“我说走就是走,他们的事情跟我无关。”
“那些‘大人’怎么惹着您了,动什么肝火要分家啊,好歹你们流着同样的血,不至于……”
沈捷的声音远了。
‘那小子留着就是个祸患,您到底在想什么?’
烛火照亮了一方角落,微动。
对面回了句什么,听不清。
‘父亲把他带回来后才多久?就患上血病,勉强撑了两年,就……哼。还能是什么,全都是因为那个灾星,’那个人的语气稍微平缓了些,“父亲念他是自己的孩子从来不说什么,但你……您看看现在的态势,再不做点什么,保不准几天他就把你我都杀了!”
贺朝抱臂倚在门外,听着里面的谈话。
‘……他是我的兄弟。’
‘我也是。’
‘二弟。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那人气急,一锤桌面,‘我不会让他留下的。为了您。’
对面传来深深的叹息,又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那人一出门就跟贺朝撞了个对眼,僵硬在原地,又很快透露出怒火中烧的情绪来。
‘哟,二哥,’贺朝自然地朝他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找大哥谈心啊?’
风动时,烛光忽闪忽灭,蓦地被人指尖一掐。
陷入黑暗。
声音又近了:“真不回去……算了,其实我也看他们那副作态不爽很久了,还想着之后跟你混,看着你去做个老大把那群人踩在脚下呢。少扯上关系也好,就是怕你在外面混得不好。”
“沈捷,咱是不是兄弟?”贺朝蓦道。
“啊?那肯定啊!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我肯定为兄弟两肋插刀。”沈捷一拍贺朝的肩。
“我要是回去,你就期待一下政变吧。”贺朝低声说着话,像是随口回了一句,又认真道,“行了,谢谢兄弟。”
他一把揽过沈捷的肩把人拽着一起往山上走,“怎么也混的比你好,少担心有的没的。”
004.
过了巨石继续往山路上走时,只有一条直道。这凤林上有几处观景台,客栈酒馆并着好几家,袅袅飘起几缕炊烟,升至云雾间,融没不见了。
离桃林最近的地方在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家大客栈,一楼安置着饭食用的桌具,隔着镂空的墙壁能看见客栈的内里走廊那边,还有单独的隔间。
人并不多,贺朝到这儿时的时辰不在饭点,也不是桃林赏花的旺季,便只有一位姑娘坐守在柜台,见两人走进大门,也只是起身瞧了一眼,又坐回去:“二位可要喝茶?”
脆生生的女音,或许是掌柜小姐。
贺朝走近,屈指敲了敲桌面:“你是这儿掌柜的?”
“掌柜不在,我是他朋友,小兄弟要点儿什么?”那女子大大方方道,“酒水碟菜都有。”
“歇脚喝点儿茶。有清静点的地方吗,我和我兄弟叙叙旧。”贺朝说谎也不打草稿,拉过沈捷一指,随口就问道。
这个时辰,这个地儿,哪里不清静?女子腹诽着,但也只是脑袋里想想,仍然带两人去了茶水的包厢。
原来转过走廊后直走,又能到另外的喝茶歇息的地方。
这里确实挺大的。
“这里还不清静,你是要修仙还是飞升?”沈捷等女子一走就开始笑,“只说个喝茶不就行了,还附带什么解释。”
“喝你的去。我去后面看看。”贺朝回他。
“找早开的桃花下酒啊?”沈捷乐声打趣。
接着就留沈捷一个人呆着了。原本两人要说的就并没什么,三言两语也就不消下文,沈捷也知道他的脾气,任他闲逛去。
竹木走廊的围栏上,停着一只鸟。倒是长得奇特,翅膀上的羽毛是红色的,怪好看,吸住了贺朝的目光:它双脚蹦着在栏杆上前行了几步,没站稳,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这颜色的鸟不常见,或者说罕见,但贺朝总觉得自己是见过的。
刚才贺朝就透过镂空的墙壁装饰看见这家客栈的后院连接着桃林,便专程顺着这廊寻到后院,随着那鸟飞过的路径看去,蓦地入眼了一木质躺椅,上面躺着个人。
或许是掌柜的,又年轻得不太像。
和他距离不算远,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但贺朝只概概一眼,就知道定是一位美人。散着发悠悠闲闲坐在那儿,在含苞的桃下独自品着茶。
莫名看着十分眼熟。
“还要看多久?”
贺朝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偷看被抓包了也不害臊,大大方方走近了去:“鲜花配美人,不小心看入迷了,见谅。”
正要笑声打个正经招呼,却又突然敛住了脚步。
这人着一袭白衫,边角处纹有稍暗的花纹,束腰却是与其清冷气质不尽相同的如新开的粉白桃蕊的颜色,正静静看着远处。
这个场景,真是眼熟到让人心悸的程度。
脚步声顿了挺久,却未闻人声。
谢俞回眸。
贺朝心里不定,闪过不知名的情绪,不知为何,开口怔怔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双漂亮的眸与自己对视。
落在成片的含苞的桃树下,一眼入了心。
005.
“朝哥,这儿这么大一片林子,有合你心的?”沈捷跟着贺朝一起出了客栈,
“……没。”贺朝说话间还有些提不起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回答着。
“你认识他?后边院子里那位。”沈捷见他这样,直接生硬地转了话题,一语道破。
“不认识,”贺朝这会儿的话尤其少,“你怎么还不走?”
……嘿。
“还赶人呢!是不是兄弟!来打一架!”
“我不和傻子打架。”贺朝义正言辞说完话一愣,失声笑起来。
这话真熟悉。
怪了,今天怎么老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感情淡了。”沈捷瞎哼哼,又一拍贺朝的肩,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大抵是道别之类的话。
006.
“我不和傻子打架。”先生语气淡淡。
只到先生束腰高度的嫩生小孩不服气,趁那人不注意自己,拿起木刻的小剑向先生所在的地方攻去。
剑锋破空,攻法巧妙,击速如风,所经由之处连落叶都要让三分。
剑至,人不在远处。
小孩愣在原地,茫然收剑时还因为过重的力道踉跄了一步,接着被人提着后衣领拎了起来。
“乖。回家去。”
小孩只听了这一句话便安分下来。
耳根透红,乖乖让先生给拎了半路。
007.
“你们真的不招店二吗?我没地方可以去,但是好歹是个男人,什么都可以做的,收留收留我吧谢掌柜。”
贺朝在这儿赖了小几天了,专赖着找店主玩,谢俞拿他没辙。
平日在桃林休息时总乐得一人清静,这几天总有人扰他清闲,怪烦……
来了。
“我觉得,这桃花与你极衬。”
谢俞耳边被放上一枝早熟的桃花。
他现在已经赶人赶得熟练,冷冷一记眼刀瞥过去,正巧这几日来他常修剪近旁的花枝,顺手拾起桌边的一支长的枝条,眨眼间已经起身,枝头向贺朝挥去。
贺朝后退几步拿起自己的剑,剑鞘裹着,未见锋:“原来你会剑?”
于是十分感兴趣道:“过两招?”
谢俞似乎无言以对,放下那段桃枝,随手将因方才动作而震落的贺朝挂他耳旁的一小枝桃拾起,置在茶桌上,不欲理他,转身坐下了。
没有在意贺朝在桃林里无事闲逛。
背后有微的声响。
“我不会剑。”谢俞没有回头,以桃枝挑起茶杯径直向贺朝的方向摔去,茶洒。
见到那微弱的声响是贺朝扔来的几朵桃瓣聊作暗器,轻哼一声:“我用气。”
杯鞘相触,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贺朝以剑鞘稳稳接住那茶杯。
大概又是眨眼间,贺朝回过神时看见人已经不在躺椅上了,抬头一看,谢俞挑了根近地的桃花粗枝,稳当当坐着。
他的手腕上……
谢俞半眯着眼睛躲被震落下的几缕花瓣,再偏头,方才花下的人已经凑近,捏住了他的手腕。
桃色的,类似胎记的图案印在白净手腕上,是非常漂亮的粉痕。
像是绕了一圈的柳枝。
那实在是眼熟至极,唤起了内心的波澜,却捉不住,急不可耐。
“我是不是——”贺朝的语气茫然一瞬,盯着谢俞的眼睛,将话说完:“见过你?”
他的眼里看起来蕴着些急切,语气中带上了急恼的促意。
谢俞顺势看向他,眼中并无波澜:“或许。”
谢掌柜身上总是有桃花的气息,此刻靠在树上懒散,竟分不太清那香味是桃,还是他了。
008.
近些日子尚还天凉。
有一日贺朝闲逛时,发现山中有一处偏僻的温泉,挺宽,天然的石山遮挡,不知其后是否还有更广的水域。
他一叹这山还真是处处藏着惊喜,正巧咂摸出一点儿累来,三两下褪了外衣,到泉中去求暖和了。
他探着底往深处游远了些,刚拐过横生的石山,却好巧不巧地看见了谢俞。
他是在修炼。
也是,清隽秀美的山往往纵生灵气,山深处的温泉之地更是如此。
谢俞所站立的地方大约是泉眼,那里很深,浮鼓起水来。他的脚应是悬点在水波之上,自脚尖成圈的灵气无形,围绕着他,使他周身丈尺之距没有水汽近身。
于是水汽弥漫在丈尺之外,雾蒙蒙湿气一片,而谢俞就立在其间,那一身白衣被灵气旋起的风给打得乱,长发被风拂起,神色淡淡。
唯有系在里衣上的仍是浅粉的束腰落了半束飘带,随着风勾起一抹。
像是仙。
贺朝不知道自己停留了多久看他,一直到谢俞周身的风停下,弥漫的水雾变浅,他也同自己一般浸入水中,白衣湿透之时。
他瞳孔骤缩。
记忆如泉翻涌回笼。
他看见,谢俞被浸透的紧贴着后背的白衣之下,他在十几年前曾经见过的、深刻铭记的图案。
喉间很紧,连出口的声音都涩了几分。
“……谢俞。”他喊道。
那是一对像是别扭地收张着、几欲溢涨开的翅膀,其间是类似长鹤的鸟类头部。
或者准确地来说,是一只凤凰。
记忆中怎么也忘不掉的。
“有事?”谢俞本来正慢慢挪向岸边,听见声音后转身注意到了贺朝,看着他往这边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游动的动作停下。
就浮踩在原地,离岸咫尺的地方,无言地等着贺朝靠近,从很远的距离。贺朝的动作不算很快,和平日里总风一般寻他的模样不同,好像很笃定什么一般,稳步靠近自己。
从十尺的地方,到五尺,三尺,一尺。
越近,越能看清他的神色,眼睛里有不明缘由的欣喜,还有缓缓沉沉的他看不太透的东西。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说。
语气里似乎肯定了什么。
009.
“先生,对,对不起……”小孩怯生生扶着木屋外的一根柱子,“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无事。”
先生的衣物都叠在温泉岸边,人也正泡在水里靠着岸,话语间听得出似乎十分疲倦:“你过来。”
小孩见他不责怪自己,便提起了平日里亲近先生的大胆来,凑了过去。
自己果真没有看错。
他蹲在岸边,隔了小小一段距离,没有忍住好奇心问道:“先生,您背上为什么会有图案?”
小孩没有得到回答。
先生似乎倦得困了。
“我,我帮您擦擦背吧?”小孩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但看先生不适,立刻转移了注意担心地询问起来,蹲在原地等先生的答复。
先生算他半个师傅,也像是父亲。自己四五岁时是个脏兮兮流浪的小脏孩——说脏也不脏,因为平日里收拾得最干净的就是那张漂亮小脸和拿饭的手——也靠着天生的能说会道过活了那么多年。
在那时遇见了先生。
先生的模样依然同现在一般俊秀,当时自己正取了溪边的水,好像是……
好像是为了一只鸟。
010.
雏鸟还未破壳,母亲却被手拿弹弓的顽皮的孩子们用石子打伤了去,掉在围墙后边,或者还要远一些的草地中。
他认识那只鸟。因为鸟的两边翅膀上有极为亮眼的泛红的羽毛,他以前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鸟,于是曾经尾随她去到小树林,发现了鸟窝,认为她是一只漂亮的鸟妈妈。
小孩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对谁都能讨得一片喜爱,不像是会生气的性子。但他那天把恶作剧的小孩推倒,弄坏了那个人的弹弓,与几个小孩小打了一场,接着往远处跑去。
那几个孩子骂他打人,骂他落荒而逃,但其实他是跑去了大鸟掉落的地方,匆忙地跑去找她。
红色的羽毛在草地中十分显眼。
小孩跑过去,看见她羽毛杂乱,连扑腾的劲都少了,被石子打到的地方流着血,混在红色的羽毛里,好像快要死掉了。
小孩眉间紧皱,不敢碰鸟,连忙跑去溪边用荷叶罩了水跑回来,很轻很轻地沾在血迹旁。
大鸟好像气息微弱,只在疼的时候轻轻颤一颤。他没有这样碰过这些生灵,也没见过活生生的、更何况是他很喜欢的动物死在他面前。
他有些害怕,无措地守在大鸟身旁,却骤然看见一只手伸过来——小孩猛地一惊,扑向前撑地护着大鸟,恶狠狠转头去。
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人比他高很多,不过蹲下来了,于是他第一眼就看见的那个人的眼睛,墨黑的,很、很明亮,很好看。
小孩看愣了。
这人好像神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城里的小姐都漂亮。
“我家的。”那个人说。
声音很好听,但不像是小姐们的清灵的嗓音。原来是个哥哥。小孩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于是神仙无奈地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把人挪到一旁,手指轻轻捏着人下巴把小孩眼神的方向转向他伸过手托在手心的那只大鸟:“这鸟,我家的。”
小孩看见,红翅的大鸟突然活过来了,甚至看上去有些委屈地在神仙的手指上贴着蹭了蹭,又蹦跶到了自己肩上。
他受宠若惊地接受了大鸟的贴脸示好,又看见大鸟回到了神仙的手心里,翅膀上的伤口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羽毛遮住了?
神仙接着就要走。
还没有两步,衣摆被人抓住。
他低头,同时也听见那小孩的声音:“神仙哥哥!”
后面的话好像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开口,支支吾吾小声说了句:“我能不能跟着您……”
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的悟性怎么会那么好,第一眼就喊了个“神仙”,误打误撞地还说对了半截。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回答了一句。
“叫先生。”
小孩的眼神突然亮了。
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神仙先生!”
神仙先生冷冷看了他一眼,小孩一惊,重新小声喊道:“先生…”
先生的神色这才恢复原状,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但是右手微张,掌心微微朝后。
好像是特意留给他的。
小孩的耳朵根因为兴奋和未知的喜悦而红了一片,跟上去,牵住了先生的手。很暖,比他刚碰过溪流的手暖多了。
他可能,要有归处了。
011.
小孩跟着先生的时间,有近六年了。
但先生似乎从来没变过,一直是那样……
好看。
“嗯。”
得到回应了。
小孩一听见先生的答复就飞快起身,先生只听见他蹬蹬的脚步跑远了去,又很快回来了。
先生就靠在温泉岸边,于是小孩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图案。
是一只凤凰神鸟,一对翅膀张开,正腾飞,是满张着的,就要铺盖了整个背部。
“先生就是神仙吧……”小孩嘀嘀咕咕。
先生身上总有香气,但可能不是被他们住的院子四周的翠生生的竹子染上的,是花香。每一次误打误撞入了先生的怀时,他总嗅到轻浅的花香,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很淡。
今天的先生身上的花香味更浓了,温泉的味道可不是这个味道。难道先生是花变的神仙吗?
在那之后不久,先生说过的将会离开的时间到了。
怕小孩要闹着留他,先生挑了清晨离开。竹林中还漫着早雾,泥地里能踩出微微的湿印来。
哪里知道还没出庭院几步,就被追了上来:“先生!”
声音由远及近,是喊出来的,透过薄雾和浅光:“我送你个东西!”
小孩一路跑来,在微冷的雾中起了汗,鞋上尽溅着些泥点,气喘吁吁地伸长了手递过来:是柳串。
鞋底的水迹,大概就是跑去溪边摘柳时落下的。
这小孩,总不到天光大亮不起身,今天倒是比自己还出门得早了。
柳作留。
先生看着那串柳,蹲下,与身体还未抽条的半大小孩对视。
他伸出手,掌心习惯性地朝上,就像是偶尔先生会哄自己时要他把手搭上去那样,并没有接过柳枝。
小孩跟了他那么久,心中明了,抿抿嘴,向前一小步。
柳枝缠绕在那瘦长白净的手上。
“先生,以后,”小孩与先生对视,眼睛里明亮,道,“以后还能见面吗?”
“有缘的话。”
芳香扑了鼻,他被先生拥入怀中。
只一瞬。
但余香甚远。
012.
岸边已经能踩到地了。石面光滑,长着薄薄的苔,很滑。
贺朝走到极近时,突然身体一倾,若即若离的相贴即刻转为确切,他抱住了他。或许是踩到了滑溜溜的石头摔倒的,又不像。
谢俞被惊得脚下一跌,在泉中滑滑的石底面上踩退了几步,被贺朝给半推半就地推到了附近的石岸边上,抵着石壁。
两人贴得紧,贺朝的脑袋埋在他脖颈边,手上紧紧搂着谢俞的腰,在水下仿佛还隔着一层水,隔着那层薄衫,紧贴。
这话你问了几次了?
谢俞皱眉,话并没能说出口,就听贺朝在他耳边低声喊道。
“先生。”
又沉又缓的语调,深刻地藏着些情绪。
贺朝感觉到原本还欲挣开他的谢俞安稳在他怀里了。
许久。
“……好久不见。”谢俞回答他说。
被回抱住了。
好像还小声说了句什么,“长这么大了”云云,但贺朝大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震得如鼓撼动。
贺朝从他的视线中看见,背上那对翅膀上,横着一对交叉的锁链。
他鼻翼轻贴着谢俞的发尖,闻到了花香。
原来是桃花。是谢俞身上的气息。
贪恋。
这下贺朝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更赖着不走了。
013.
其实代代相传的传说,还真不止是糊弄小孩的神话。那里面,有大部分都偏打偏撞地说对了,比如神仙确实是犯了错误,被贬了多年的仙职。
又曾经在即将贬职期过时,因不明所以的一瞬心善,改逆了天道,又再遭贬谪。
他是凤凰谪仙。
凤凰谪仙的背上有一对金翅,像是浴火,翅膀大张之时,天地都被分割两间,昏晓阴阳皆明晰。
这位神仙,掌管着生死轮回一事,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
他第一次被贬职的原因,也没人能说的清,只知道他平和地接受了谴令,被派来做了最低层的神仙,在一片桃花林中做了个小山神,也算得一个桃花仙。
这片桃林,就是凤林了。
养着一只据说通体围绕着火的小凤凰,不过没人见过。
凤林底下的村子,百年来风调雨顺,只有约莫八年前发生过一次暴雨降洪,连续了多日,但奇妙的是,没有村民受伤亡故,除了村子边上的破旧得没法供人居住的老屋被冲毁了好几座外,一切安好。
凤林也一片安好,桃树依旧,绿意盎然。
村民们都道一定是神仙救世,纷纷到凤林中踏青歌颂,对着刻凤的巨石深深鞠拜,以谢神明。
总有一只红羽翅膀的鸟停在巨石的顶尖,歪着脑袋,像是休息,又像是聆听。
014.
今日派遣贺朝下山买药食去了。
谢俞独自一人来到凤林深处的泉池旁,那儿有一处天然的石阶平台,四周是老树围绕,头顶上是空秃秃的天,他在那里设了一方石桌,将自己带来的简易笔墨铺于其上,落座。
等个老朋友。
观赏桃花的旺季,店里很少清闲,特意挑了一日休店几个时辰,他来这里寻个清静,重写一份店里的酒水单。
正砚好了墨,一只狐狸轻轻巧巧地从树丛中窜来了,跃到他对面的石凳上,竟是一瞬间幻化成人身,细看,又竟然就是平日里总守在柜台的飒爽的女子。
她趴在冰凉的石桌上,凉意消去一路上的热气,舒服得她眯了眯眼:“我记得你不是快突破‘锁’了吗?怎么这几天闲成这样。”
“哪里闲,你收账没有收到手酸?”
这大概不是谢俞喜欢的话题,他当做没听见前半句话,笔尖沾了墨水,正题着字。
狐狸不满,仍然趴在石桌上盯着他看,嚷嚷了两句。
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手臂一撑,狐狸眼笑出几分调戏的味道:“我猜猜,我们谪仙大人……喜欢上凡人啦?”
他的字向来工整又好看,粗细有致,肥瘦皆均。可听过狐狸的话后,不知怎的,大半个躲荫的下午过去,他重排的店内的酒水单,竟连一张纸也没写完,隔行就有一处糊成团的墨迹,价位总错,划去四五排。
整眼看去,涂抹得乱极了,简直如小孩学文时一般,总漏出歪歪扭扭的墨水错滴在纸上。
唯有一对字,看这版面乱极后聊作废纸而随意书上的“贺朝”二字,写得丰韵朗朗,明奕清晰。
015.
凤林有一片桃花,平白无故地枯萎了。
桃魔。
准确的说,是桃魔的一个旁系亲族。
这一类魔族是桃花的天敌。他们生性崇爱桃花,本是万事万物间抹不去一条锁链,却有恶劣魔性消不尽,繁衍至今已生怪胎,怪胎的血脉不断衍生,流经各个骨根里藏着拙劣的所谓正道。
早该除尽的是。
谢俞看着眼前残败的花枝,无言,伸出一只手抚上树身。
听取风动,有花漫开。
贺朝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心里总念着的这人,仍然裹着惯穿的一身素色,却并不觉得僻冷,因为他的束腰总是那像是桃瓣捻出的颜色一般,浅淡的桃色衬得这人要亲近太多,也好看,也勾人。
修长的手此时抚着一支刚回生机的桃枝。其后的一大片林木,皆是缓缓由枯复生的绿意,与轻轻浅浅冒出的粉色。
他没有出声,不过依然很轻易地被发现了,听谢俞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贺朝撇撇嘴,并不在意地大步上前,到了谢俞跟前又笑道:“原本只是想来看看桃花,哪里知道能碰上先生。”
他还补充着说:“结果一见到你就走不动了。桃花哪有你好看。”
逗得先生忍俊不禁。
贺朝挺黏着他的。倒也不是像小时候的黏人法,只是总他到哪儿这人就跟到哪儿,有事没事爱在眼前晃,那一日温泉摊开心事后,他就像平白捡回了十年来未见的亲近,或许还要更甚。那么小的小乞丐,竟一长长得这么大个,却依旧喜欢亲昵地靠近过来。
今天没有,大抵是因为枯萎的桃林。
二人各怀心事,都想着方才这片枯萎的林子。
谢俞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预兆。
人为刻意的,否泰之否的预兆。
016.
这类水阵他见过。整个人沉入水下时,谢俞想到。
桃魔的一旁族与桃仙几乎已经是世仇,十余年前他收养的那一个流着魔血的孩子,招来祸患,也是此阵。那族并不敢触犯天律,攻击短暂且畏缩,他打得过,破得了。但那一次仅是警告。
他已经不再算得上谪仙了。
这一次,连带着新仇旧恨,是报复。
贺朝。他想到。
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来自桃林的灵气正在流逝,有些像生卸了人的臂膀,疼得有些想睡过去。
那族的势力并不强大,每一年都比上一年弱势几分,但首领未死,这些顽劣的魔族就不会死心,改朝换代只是一瞬。而能改变的人也只有先出头者可顶起一片天。
他们最爱钻天律的空子,比如此阵。
以阵除功。
若是自己真的在这里睡过去,再醒来时,可能只见得一凡人。
贺朝。谢俞想到。
他不是为那片桃林,也不为别的什么,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但他并不想被区区桃魔旁族的水阵给缠成凡人,但现在那群卑鄙小人是在趁人之危,他没有任何办法能轻松逃出水阵。
灵力流失得越多,他在水下坚持的时间就越少。
眼前已经开始暗去。
可以见得那群设阵的人算计好了每一步——他灵气逝去的速度,拖着伤浮水上岸的速度,以及无人来救、每一步都踩入泥潭,软塌无力的心境。
要么沉下去,堕为凡人;要么还要通过震耳的水波浮过半程,成为一个经年养伤的废人。
性质都差不多,但他现在有点累。几乎憋不住要张口了。
眼前却骤然亮了几分。
是……
贺朝。
掀开了弥漫黑暗的水阵,在深水中拥住了他,堵住欲溺的口,空气渡入。
头一次这么近的相视,谢俞才深切地看见那双眼里的魔气。
桃仙的天性让他从心底感到可怖,阵阵发毛。却知道那是贺朝。羁绊他十余年的小孩,倒也不知道究竟真的是祸患,还是……
看不清了。
背叛者从不会有好下场。他想到。
017.
贺朝不知道是怎样带他离开的。
快醒时,身体还乏乏,意识先逐渐清晰过来,闭上的眼前没有感受到亮度,周遭有微潮的寒意,猜测是山洞一类的地方。
他正努力想要清醒过来时,听见了贺朝说话的声音。
“先生。”
手被握住,摩挲,贴着的两只手都温凉,甚至有些粗糙的沙砾感,但他觉得很舒服,不想分开。
“我就是死,”贺朝说道,“也要撕开一条血路。来找你。”
是小声的嘀咕,又温柔坚决得不像话。
不要。
谢俞依然用不上力,身体完全不听指挥,只能听见贺朝说这么一番话,握住自己的手松开了。
他想拉住他,但无力。
眼前似乎陡然暗去几分,盖来了阴影。
额间有轻微的触感。
不要。
听见脚步声决绝离去,愈远,分明极轻的声音却如重石砸碎在心上,每一声都是深刻的痛楚。
好冷。谢俞觉得自己清醒过来的意识又开始累了。
明明刚才都不冷的。
018.
桃花仍盛。
他这一次来到幽静的石阶,却说了告别一类的话。
狐狸一句也不想听,但她并不能阻止他的想法。
“你不是快突破‘锁’了吗?”狐狸抱臂埋在膝弯,神色低落地盯着木桌上的一个漩涡看,最爱喝的茶瞧都不瞧一眼。
“这一遭下去,修为丁点儿不剩,……”她蓦地安静了会儿,只听得四周风动,鸟鸣,早蝉嘶叫。
许久,才勉强平稳了声音续道:“会枯萎的吧。”
风拂过时,从这一片环绕的树林中刮出簌簌的声响,鸟叫声远了,蝉嘶啼累了,却只剩了寂静。
“我想下一遭地狱。”
谢俞浅浅道,“不论如何,我要带他出来。”
019.
村民说,有人见到了凤凰。
那只相传通身浴火的小凤凰,没有谪仙那般身躯,但飞入了九天,从层云中扑上一层火红。那对翅膀巨大,扇着万里的风,如血的翼翅染红了一片天;它由天入地,没入深不可测的凤林深处。
半月、一月,桃的花期短,但凤林的常开。这一鸣,鸣去了大半摇摇欲坠的春生,大片粉瓣铺满山头,遥看,恍若初夏落了整山头的雪,从天顶泻下云瀑,阳光一照,生出热烈又温柔的粉色炽焰。
凤林中传来了凤鸣,桃花尽落。
桃落时,季更了。
020.
背叛者。
脚步声蹬过漆黑的长廊,传到了贺朝的耳中。
他现在有点头昏脑胀,双手被极不舒适地铐在背后,被又粗又锈的铁链拴着;鼻腔间还胀着腥气。
但贺朝抬了抬疲倦的眼皮,见到来人后一嗤,精神回来了些:“你不是敢做不敢当的小人吗?怎么,明天我要死了?你今天亲自来慰问?”
是他名义上的“二哥”,哦,也不是,贺朝老早离家出走了,哪儿来那么多二哥。
“你还是不省心。”二哥看上去精神状态还没他好,整个人笼罩着一股在贺朝看来都死气,阴沉沉道,“我桃魔一脉从未出过你这样的孽种,叛祖离宗,败坏本末,出言不逊。以多罪同担,当以死血尽生前债,我……”
贺朝越听越无语,打断:“你有病?”
他扯着那链子撑起身,站直,背后的手兀自捣鼓,接着骂道:
“就你长嘴了是吗,你一开口我是整个魔族罪人,你是什么品种的恶犬,张口就吠,别把犬症瘟疫染我身上了,我还嫌脏呢。”
锁轻响。
二哥狠狠皱眉,阴翳爬满额头,却被险险刺入眼球的刀光给骇得大失颜色,只见不知何时,紧铐着贺朝的束缚他全部行动力的镣铐只剩下铁链,而贺朝举着刀笑了一声,狠戾袭来。
二哥咬牙切齿道:“贺,朝!你当真要与我桃魔一族树敌?”
贺朝嘲笑了一声。
“二哥,你这话说得不妥当。”
他反更笑得冷意尽显,讽道,“桃魔一族,不是你的。”
“你!”
突然,二哥在狼狈躲闪间,感受到了地动。
又像是属于这块陆地的愤嚎,又像是沙场战士蹬出的地动。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不可能…怎么可能?!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混种异类!怎么可能会有亲信士兵?与我相争!?”他越说越颤抖着愤怒,发疯般强调,混乱,不敢相信地牢外传来的属于叛乱的战争声响,更不敢相信分明毫无人脉的贺朝有能力,有能力,围剿…不,反抗!他竟敢反抗他?!
他疯魔一般反复说着贺朝只不过魔族中一人魔混交的蝼蚁,根本不足为惧云云,对贺朝紧贴在他脖子上的刀锋豪无察觉。
这个人,果然已经疯魔了。
贺朝厌恶,冷声一字一顿道:
“桃魔一族,它可以是我大哥的,也可以是我的,但,唯独不可能是你这个败坏我族正统的人的。”
地牢中有爆炸的声音,隆起不尽的沙尘与石块。他才一笑,对这位二哥说了最后一句话。
“要杀你们的不是我。”
“是天。”
021.
谢俞是直闯进来的。
他心中满揣着的想法是破罐破摔,他既然已经进到这个满生邪瘴的深水之地,那么无论如何,纵使再废一次修为,他也要灭了这魔族后患,顶多再做个凡人,能换一山几世安平。只是或许见不到那魔族小孩了。
但是,当他隐了身形进入到这片水域以及更深的瘴气中时,才一怔愣,腔中血液翻腾。
那里正掀起两派的厮杀。
见不到这种话,贺朝才不。
‘我就是死,也要撕开一条血路,来见你。’
谢俞多年不曾破冰的为谪仙而生的冷漠世俗的心,刺痛地跳动起来。
他要找到贺朝。
这里是一场场战斗与厮杀,是两派魔族杀红了眼的穿刺血肉的声音,与乌黑浑浊的水相混为一体的红色水流,钩戟长铩琅琅铮锵,只有一个地方无人靠近。
谢俞直往那处游去。
瘴气最深的地方,只与身体相触一瞬便顷刻缠绕灼烧,谢俞以灵气驱开一根又一根黑雾,一片又一片水域,他总着的那一身白衣,染了红,衣物上沾满了血迹,但他依旧调转着全身的精力破除这些邪祟。
接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
他看见阵的那边,撕出血路的一个人。
看见他时,贺朝在笑,可以说是很狂,模糊了一只眼睛的流着血的纹路也挡不住他杀出来的那一瞬间,言不尽的快意。
谢俞刺痛着狠跳的心脏,骤然冷静下来,那股过快的血液,沸过全身。
贺朝一个人,撕出一条道,随千兵相争,来寻他的光了。
刚见到心心念念的先生的那一刻,贺朝几乎是立刻又被黑雾水旋环绕全身,往下拉,眨眼之际下沉了数丈。
‘无论如何,我要带他出来。’
贺朝!
谢俞皱眉,周身爆出邪祟无法近身的灵力来,迎着即将锁成屏障的黑雾,游去捉他。
贺朝伸长了手。
两只累满了伤痕的手,逐渐靠近,其上血迹污黑。
交握了。
被谢俞握住的那一瞬,好像有暖意顺着指尖游遍全身,又化作电光击退身边的瘴气,黑水尽溃散,冷意消失无踪。
贺朝放松而满足地一叹气。
谢俞看见贺朝脸上有好几处伤疤流着血,被水流冲得不太清晰,血气全混在水里,灌在他们的四周,连双耳都要堵住。
他用了狠劲把他往上拉。
022.
“先生。”
贺朝看着他,嘴角扬起的笑从容而带着有如每一日他在阳光下的那份意气,眼前模糊而清晰,声音蒙着一层水浪传来,清晰地传入谢俞的耳朵。
“我抓住你了。”
END.
有隐藏结局(?)放在评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