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1
在不同高度浪迹的云层仿佛归属于不同的历史,千差万别。在天空被轰炸的地方会产生云,然后天流下泪来,流满不纯粹的淡蓝色。 离开洛阳那时的天,和这天很不一样,那天像被劈开的冰面,整块都是凉凉的蓝色,云像细冰结沙的裂缝,是带毛边的一匹匹白绸子。我在风里睁眼半痕,看什么都清楚。 飞机在郑州起飞,航线过江西和湖南,不过四川,直向桂林。 乱云之下,大地是苔藓一样的暗绿色,如一块长年潜于深水的草皮。在连片暗绿色的秃斑处,是人类起伏的谋生地,高楼大厦从这里看小得就像床单上的螨虫,禁不住一抖。 大地没有手,人生来就有脚,离开一块土地是这样容易。 为什么我俯瞰这祖国的大好河山,没有生出一点自豪感?我真不该。或许是距离不当,所以不爱,再远或许我连地球也不爱了。 看到郑州密密麻麻的高楼时,我更愿意相信自己在火星,因为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厦不适合我生存,或许我是一只白蚁。人和自己居留的建筑是相伴共生的,如果把我的血管插在竹篾篮筐的孔隙里,那我死定了,但若是插在空心的活竹里,我起码能呼吸。 尚未完工的高楼立在永久延长的城市边际,透过楼房框架可以从大楼的一侧看到另一侧,就像标本。我没有疾病,格子间不适合我生存,但人类是否和我一样我不确定。大火燎过丛林,在诸多无差别的骨架里,我不知不觉就离地球好远。 左机翼上有一个焊接处的图案很像一只方管口红。我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托给这样一个大型的机器,真难以置信,机器获取了这样多人的信任,真是厉害。 我总是先做出决定,再通过往后数以年计的回想来试图明了这个决定的对错。在弄清楚事情的关键这方面,我比不过一张机票。 在郑州留了两天,我心里还想着伊川,真切的伊川,我预感自己关于伊川的记忆将留存至死前不久。 高树,宽街,伊川像一头离群的大象。平原上,人就像木板推出来的刨花,仿佛随时可以被吹走。 蝉鸣在夏至过后出现,还未至喧嚣的程度。蝉似乎不喜欢梧桐树,所以夏天的梧桐总比其它的树安静,我拍过它们的大叶,柔软,起风了亦然。 我偶尔觉得伊川像一棵橡胶树,在重叠刀口里流重叠的泪,数十年安静,至死有白色,但更多时候,在这个由孩子和老人组成的城市里,我感觉不到衰老的概念和年龄的界限。 人们的年龄处在人类寿命的两端,肩负着要生要死的任务,沉重又平和地谋求一些来自过去对未来的假设,同时深知自己接受这个假设可以随时消失。离出生和死亡都近,离人生很远。 我并不坚定地认为衰老是人的尽头,但我觉得伊川仿佛是社会的尽头,所以总是不禁想,或许我终会成为一个伊川人,因为我终会老。人类也都会。 比别人先老不见得是坏事。每一天都有走进美容院的人,但并非每个走进美容院的人都知道自己想要哪个部位变得更美,有些事情弄清楚需要运气,做到也需要,运气就像打麻将,打牌不分年龄,有没有都要打完才行。 走之前的三天,环卫大妈叫住我,“有空上我家坐坐,去吃饭也行。中午跟我一起回家吃饭。” “你家?” “嗯,我家,我家就××花府那儿。(我只听懂了最后两个字,手机查过后知道是名叫凯旋华府)” “好。” 我点头应和,心里没有主意,我要离开了,是永别。 第二天下午,我在楼下理发店洗完头出门时,大妈在马路对面收拾东西。 “我明天走了。” “明天?” “嗯。” “啊这,我还说让你上我家坐坐吃饭。明天走了?” “嗯,明天。” “你不考试了哇?” “不考了。(她这样问我就只顺着这样答,没在无端的问题里较真)” “明天?明天啥时候啊?” “明天早上。” “明天就走了,我还说跟你吃饭。” “嗯,不用了,不用。” 早上,太阳会照向马路对面,所以算命大爷把摊挪到了马路这边的理发店外,理发店门口前有一把长凳。大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正在和算命大爷聊天。 “姑娘,你还没走啊,啥时候走啊?” “等会儿。” 我扔完垃圾,回租房拍下水表的照片,背上包,拖着行李箱下楼。公交站还有一段距离,但我决定走着去,才九点多,时间还充足,车到洛阳刚好是吃午饭的时间。 “姑娘,走啦?”,大妈起身走下台阶。 “嗯嗯。” “你这是咋走,往哪走?” “我坐公交,51路,去洛阳。”,我往东公交站的方向一指。 “51路啊?那边,我送你去不,我带你。” “不用不用,不用。我从这儿走过去,不远。” “唉呀,坐我车我带你。” “不用,真不用,我走过去就行。我走了哈,拜拜”,其实只差一点,我就答应了坐她的垃圾车,但我不想让她擅离职守,也不算能以权谋的私。 我一边走,一边侧身挥手,没回头,像是在后退,我想退出离别这件事。 公交车上,人坐了八分满,我坐在后排倒数第三排右边靠内的位置。 我用和来时一样的目光看这条路,跟着广播不自觉重复念公交站的名字。我数得清一趟来回可以看两次,数不清自己念了多少次。而今要我毫不迟疑地说出喜欢伊川,很容易。我确信自己喜欢这个地方到了可以谈论是否是爱的程度,但我却无法确定有多爱。 我觉得不期而遇和不告而别的本质是一样的,但我总是无法以同样的心情和态度去对待两者。逻辑上没有矛盾的东西,在心里却矛盾极了。就像“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和“期待别人的爱”之间,我总要说服自己只选一个。 我还年轻,但经年积累着无法消解的疲惫感,这让我有了等同于衰老者的憔悴。我是否再也不能成为一条瀑布?我是否有奔流痛彻的可能? 唱歌吧,唱情歌,痛哭一场,为一切。世人多的是没什么可哭的人生,所以我可以在心里为那顿无法吃上的饭流泪。我饿了许久,也还要继续饿下去。相遇又分离,等我七老八十再来想这件事也不迟。我突然发现我梦里没出现过音乐,至今从未。 《由来已久》 蝉鸣 如盐粒一般 洒在季节里 光潮湿 影子碾过灰尘 苔藓们 高举绿色的小旗 以防露水黏住赤脚的鬼神 四目相对 行人有许多干瘪的种子 全靠重力挽留 行人有一颗滚圆的爱情 试图卡在时间的缝隙里孑遗 行人们说 有阵始于白垩纪的风 毫无动机 只吹拂永不濒危的东西 道听途说里 离奇时有发生 我是一只相信传闻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