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小天使》第二章
他没有一双干净的袜子。马克蹲在地上,朝衣柜抽屉里瞅,希望至少能有最后一双干净的袜子塞在抽屉深处的角落里。但是确实没有。他直起腰来,环顾他的房间——角落的柳条筐里堆满了脏衣服;书桌上全是纸张、杂志和电脑软盘;窗帘挂得别别扭扭;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下楼来到厨房,只见昨晚的餐盘仍然在水槽里。厨房窗户上的吊盆蔓绿绒因为缺水,已经打蔫了。马克给它浇了点水,然后环顾四周——厨房真是脏乱不堪。以前还从来没有这么不像样。
他打开了冰箱,一股酸味立刻扑鼻而来——牛奶变质了。他捂住鼻子把奶罐拿了出来,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然后倒空了奶罐——里面的牛奶都凝固成块了。
“我们有足够的银行存款和应收账款,还能应付三个星期的工资发放。” 他的父亲走了进来,对着便携电话说道,“呃,我不知道那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对,我知道日本准备和我们签了, 但我现在不能去那儿...不,你是对的,吉姆搞不定这事儿,必须得是我。听着,他们要么等我,要么就不签 ...那当然,那当然。嘿,你有没有认识的好一点的破产法律顾问?...没问题,我稍后再跟你联系。”
他父亲挂断了电话,用手抹了一把脸。他双眼的下眼睑都有了黑眼圈。马克有时候半夜醒来,能听到他翻来覆去弄出很大动静,无法入睡。
“睡得好吗?”他父亲问道。
马克点点头。“那你呢?”
杰克•伊万斯苦笑了一下。“我都焦头烂额了,能睡着觉才怪呢。”
“是公司出了什么问题吗?”马克问道。
“公司的主要问题就是我人不在那儿。”
马克皱了皱眉头。“但是你每天都去上班啊!”
“你说得对。”他父亲说道。“抱歉,我没说明白。我是去上班,但我心思不在那儿。懂我的意思了吧?”
“懂了,”马克答道。“我在学校也是这个状态——只不过在学校不需要破产法律顾问。”
杰克•伊万斯朝儿子笑了笑。“我也...至少现在还不需要。”他拉开了冰箱门,立刻皱起了鼻子,“呃喔——”
“是牛奶,”马克说道。“别担心,我已经把它倒掉了。”
他父亲看着冰箱里面,“没有什么吃的了,是吧?”
“要是你给我些钱,我可以在放学的路上顺道买些东西回家。”马克说道。
“谢谢你的提议。”杰克说道,随手关上了冰箱门。“我有个主意,拿上你的书,咱们现在开车去麦当劳的得来速。”
“说定了。”马克答道。他跑上楼,进入卧室抓起他的课本,然后回到了楼下——他的父亲已经拿着公文包在门口等他了。杰克打开了大门,就在马克刚要出门的那一刻,他们听到身后的电话响了。
马克盯着他的父亲。每次电话一响,他都会打个冷颤。
“在这儿等我。”杰克说完,又回到了厨房。
马克关上了大门,仔细聆听;但是他父亲几乎没有说话——仅仅说了几句“嗯嗯”和“我理解”。然后马克就听到话筒被撂下了。屋子里突然异常安静。马克打了一个寒颤,恐惧感又袭上心头。
这不可能发生,马克想到。我向她承诺过了,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马克?”他听见他父亲说话。
“什么事,爸爸?”
“你到这儿来一下好吗?”
亲戚们陆陆续续到了。他的外婆从佛罗里达过来,姨妈从俄勒冈过来。他的几个表亲从德克萨斯过来,还有他的伯父华莱士从缅因过来。有人叫了一个保洁服务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人都告诉马克,他们有多么遗憾,他的妈妈是个多么好的人,还有他们多么想让马克暑假的时候去他们那里玩。
葬礼是在一个西班牙式的卫理公会教堂举行的,马克每年会去那里两三次。然后所有人都坐进了豪车,去往墓园——那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纪念碑和墓碑随处可见。
时近中午,冬日的太阳照在他们头上。马克穿着蓝色运动夹克和灰色宽松长裤,感到有些热。他们周围的棕榈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一只苍鹰在高空的暖流中翱翔。墓园墙外,几棵蒿草在砖红色的土地上随风缓慢地滚动,沿途经过一丛灌木和稀稀疏疏的几株仙人掌。
当马克注视着地面上的洞穴以及洞旁漆黑油亮的棺木时,他感觉到父亲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十几码以外,两个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男人坐在挖土机的阴影下等着。其中一个男人额头上系着红色的印花丝巾,抽着香烟。一个在墓园工作的人这样穿戴,似乎颇有讽刺意味。
一个穿着黑色短袖衬衫、戴着白色硬领的神父打开了圣经,开始念道:“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必永远不死...
马克在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
必永远不死...绝不会死...
他看着他母亲的亲朋好友的面孔,惊讶地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在看着他——就好像他才是这个场合被关注的焦点,而不是他的母亲。
他心里明白,他们这么做只是因为同情他。
厨房的餐具柜和餐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的食物。他母亲的朋友们忙来忙去,为刚刚进屋的一群人切食物和倒饮料。令人惊讶的是,这群人似乎带着一种来参加节日聚会的心情。以前从未参加过葬礼的马克感到稍微有些困惑——不到一小时之前,这群人还在他母亲的坟墓前啜泣,现在他们坐在他家客厅里,虽然谈不上兴高采烈,但也是意兴盎然地聊着天。
更令他困惑甚至是厌烦的是,所有人都过来亲吻和触摸他,揉一揉他的头,拍一拍他的肩膀,然后告诉他说他们是多么地遗憾。他明白,这些人都是好意,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不想失礼,但他真的希望这些人把手拿开。
在听了十几个人说他母亲是个多么好的人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了。他拉开厨房的玻璃滑门,来到了后院。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屋里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中一架喷气飞机的呼啸声和栅栏外几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的喊叫声。马克走在草地上——去年这个时候草地还是一片绿色,现在因为缺乏照料已经变得枯黄了。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新的声音。
“机会不会永远等着你,杰克。为了你的公司和你的员工,你得去一趟。”
马克来到房子的拐角处,惊讶地发现他父亲和他的伯父华莱士站在一颗橘子树旁谈话。他们一看到他,谈话马上停止了。
“嘿,马克,你到外面来做什么?”他父亲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只是得在外面待一会儿。”马克说道。
“你没事吧,孩子?”华莱士问道。他比杰克年长几岁,一头金色的短卷发向后梳着。
“应该没事。”马克说到。很明显,他的伯父和父亲正在谈论什么不想让他听到的事情。“呃,那待会儿见。”他说道,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确定你没事吗?”他父亲问道。
“嗯,相当确定。”马克回答。

杰克•伊万斯看着儿子走远了,然后转过来面对他的哥哥。“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华莱士。他需要我。”
“又不是说你会永远待在那里,杰克,”华莱士答道,“就两个星期而已。”
杰克摇了摇头。“我就是做不到。”
“又不是说你把他交给了一个陌生人。我是你哥,杰克。我们是一家人。”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会在葬礼上见面。”杰克答道。华莱士皱起了眉头,杰克立刻就后悔说出这样的话来。两年前,华莱士失去了他两岁的儿子理查德。这个孩子在华莱士位于缅因的家中洗澡时,在澡盆里溺亡了。
“对不起,华莱士,”杰克赶紧道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话。我知道你是在尽力帮我。”
“这是个艰难的时刻,”华莱士说道。“相信我,我能理解。”
“苏珊可好?”杰克问道。苏珊是华莱士的妻子。
“你是说,在那件事发生以后?”华莱士问道。
杰克点了点头。
华莱士叹了口气。“时好时坏吧。这是那种你始终摆脱不了的梦魇,永远也无法忘记。你会在深更半夜醒来,苦苦思索当时有什么自己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我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老天,华莱士,”杰克摇着头说道,“我真的很遗憾,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你身上。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情,我真不知道我会怎样。”
“嘿,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在你身上了。”华莱士把一只手放在了他弟弟的肩膀上。“我从小看你长大,杰克。你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伤痛。相信我,杰克,这个时候你得接纳别人的意见,你得让我们帮助你。”
“我就是觉得这个时候离开马克可能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杰克说道。“我是说,他刚刚失去了母亲。现在连他的父亲也要失踪了吗?”
“马克长大了,他能理解。”华莱士说道。“苏珊和我会照顾他的,你就一心一意忙你的事业。你再也不能拖延了,杰克。你的公司在濒临破产。”
“我都说不好我是不是真的在乎。”杰克说道。
“你花了半辈子创建了这个公司,”华莱士说道。“现在抛弃它对谁都没有好处。”
杰克的目光越过后院的栅栏和街区的房屋,落在远处砖红色的群山上。“我现在在想我做那些是不是值得。我是说,所有我加班工作的周末,还有我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时间去出差。也许我本应该找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多些时间待在家里。”
“杰克,”华莱士把双手都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珍妮丝不是因为你努力工作才生病的。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仍然在乎自己的未来吧,对不对?你肯定也在乎马克的未来吧?”
“那当然了。”杰克说道。
“那你就确保他有一个好的未来。你自己说了,如果你能搞定东京这笔交易,公司就会起死回生。”
“也许吧,”杰克答道。“在他们最后签字之前,一切还是未知数。”
“但这是你挽救公司唯一的机会,”华莱士敦促道。“你必须得试试。”
杰克回头望着房屋的拐角处——几分钟前马克就站在那里。他真能离开他吗?哪怕仅仅是两个星期?
“你看,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对马克也有好处。”华莱士说道,就好像他看穿了他弟弟的心思似的。“我是说,你几分钟前也看到他了。他在那些大人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他能去我那儿,他有亨利和康妮作伴儿,可以天天在一起玩。”
杰克叹了口气,再次凝视着远处的群山。他哥哥说的话句句在理。他对离开马克两个星期这个想法深恶痛绝,但他试着想象这两个星期之后,华莱士说的每件事听起来都像是真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哥哥。
“苏珊是怎么说的?”
“你知道苏珊这个人的,”华莱士稍微笑了一下,说道。“她说了,马克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别回缅因了。”
杰克眨了眨眼睛。让马克跟华莱士坐飞机回家这个想法感觉上有些不对劲。“不,”他说道。“我要自己带他去。让日本人再多等一个星期吧。马克和我都需要些在一起的时间。”
“那好,”华莱士答道。“我会告诉苏珊,等着你和马克下周什么时候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