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节 并非溢美之词
虽然从直线距离上看,湖边这座花园离我们的住处并不远,但在手机导航上显示,我们回去居然需要大概三四十分钟的路程——这倒也不奇怪,花园毗邻湖畔的新城克里伦(Creeloon)区,而我们租住的房子在依山而建的旧城区中心,这两处相隔不远的地方,由众多石阶梯与坂道连接,就像盘山公路一样,路上要穿过各种七弯八拐的街巷。
当然,这其中必然有一些光线触及不到的角落。
“为什么李维先生要租下这么一栋建在山上的房子给我们啊……租在新城区,那该有多方便,根本不需要千里跋涉地走街串巷,去科尔米耶教堂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绕下山再上山。”
“秋洋,咱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线索,而不是来度假。他们为我们租了房子,又承担了我们的日常开销,已经仁至义尽了,所以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看上去并不会评判别人言行的神谷,十分突兀地制止了我的抱怨。不知道是不是她同样也在意与这栋房子有关的事情,或者说她可能是察觉到了这栋房子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有神谷小姐带头做榜样,再艰苦的生存环境,我也会坚持下去的。不过说起来,你有没有问过房东有关之前租客的事情?”
神谷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怎么了?我只管住房子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关心之前住房子的人姓甚名谁?要是涉及到一些诡异的灵异事件,那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咱们自己就是研究神秘学的,还会怕那些灵异事件么?”
她摆了摆手:
“我只是担心夏洛蒂而已,毕竟她的灵媒体质,对灵体极其敏感,我是不想让她对自己加上那些心理暗示,毕竟她现在身上的担子不轻,我可不想让她再多额外的负担。”
“好吧,说实话,我也不是对灵异事件感兴趣……不过,你有打开过阁楼的门么?我之前想进去看看,但是发现门锁了,而且没找到钥匙。”
神谷皱起了眉头,她似乎也对阁楼里究竟有什么感到好奇:
“这我还真没有去问过谁关于阁楼的事情。不过我以前和谕佳住在一起的时候,阁楼里放着的是一些魔法道具,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半成品什么的。估计大多数人都会把阁楼当成杂物间吧,那我们那栋房子顶上,八成是前几任租客留在那里没有带走的物品……说来也怪,秋洋,来这里这么久了,也不见房东来联络我们,咱们也不能总是碰到问题就找李维先生吧……不然搞不好福塞尔修道院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处理我们这边的问题,那多麻烦,更不要说那栋房子已经很老很老了,修修补补那都是稀松平常……”

不知道摁下了哪个键,神谷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开始滔滔不绝。
我突然十分好奇,她在来到卡斯尔登城之前在做什么工作,干练的举止很难不让人联想到Office Lady,不过看她对数字并不敏感的样子,并不像是会从事和金融会计有关的行业——毕竟这位小姐连车牌都记不准,不过她本人则表示,这只是因为没有想到要去记住而已。这样一想,她该不会是给人当过管家这一类的职务吧,于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神谷小姐是不是曾经和斯宾赛小姐一样,给人当过秘书什么的?就像你刚刚一提到租房就立刻换了一个状态……”
神谷的靴子踩在条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望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思考了一下:
“不算是秘书,准确来说应该是工程师。”
“工程师?建筑工地上指挥别人施工的那种?”
实不相瞒,从小到大在我印象里,工程师就是这样的形象。大概是因为我的孤陋寡闻,神谷用手捂住了嘴,别过脸去,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身躯在抽搐着,我也只好跟着尴尬地笑着,耸了耸肩。在平复了表情之后,她把脸转了回来,装作无奈的样子问我:
“喂喂,我看上去就那么像包工头么?”
“啊……抱歉,我心目中的工程师一般都是,带着安全帽,拿着图纸,身旁围着几个人,在图上指指点点这样的。所以像你那样的工程师一般是做什么的?感觉每天也不轻松。”
“一般吧,工作不算累,但任务也不少。要保养检修仪器,还要给大学学生上实验课,虽然确实朝九晚六,工资也算过得去,但是……你也知道的,魔法的耗材也挺贵的,而且下班之后还要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文献,所以,每天都过得很刺激就是了。”
说起实验课,我读大学时倒也经常看到其他同学在实验室里摆弄着各种瓶瓶罐罐,不过我从来都没有进去认真观摩过。仔细想来,炼金术和化学沾点边,估计神谷这样的工程师也就是每天待在实验室里了。
“我听李维先生称呼你为博士,有着如此高的学历,却甘心去做如此普通的工作,看来我得仰望你了,神谷小姐,从前如果有怠慢,还请多包涵。”
神谷咂了下舌,朝我摆了摆手:
“这你就免了吧,我觉得你用从前的那种态度对待我就挺好。诚然论学历的话,我是化学博士,不是那种花钱买的或者请人代读的学位……我可是扎扎实实在实验室干了四年,发了几篇文章才拿到的学位。不过去当工程师其实是无奈之举,正如你所见,我这种水平的博士,当不了教授,也只好去当个工程师。”
“不不不,神谷小姐,能够读到博士,就说明你已经属于站在人类前沿的那一部分人了。您大可不必再去仰望更高的人而妄自菲薄,偶尔也低下头来看看我们这些庶民,你就会发现你比我们绝大部分的人都要伟大。”
神谷又标志性地皱起了她的眉头:
“秋洋,我怎么还是觉得你在嘲讽我?也罢,懒得去计较了,反正我的主业也不是化学,说实在的,我的重心还是在炼金术上,工程师也就算是捞一笔外快吧,我可不想听到别人说我一个博士在毕业之后居然待业在家,多不体面……”
“说实话,我有些期待神谷小姐上课时候的样子,想必你一定很受学生们欢迎吧?”
她努了努嘴,看样子不喜欢这种评价,而且还否认了我的判断:
“怎么说呢?确实有一些学生认为我是个很有趣的人,所以我和那些同学交流不少。不过,因为我上课的时候,要求还挺严格,所以学生们……可能有些怕我吧。唉,不知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他们,不就是想让他们更加严谨一些嘛,难道大学里的学习只是为了一个好看的分数和绩点,至于学会了什么就无所谓么?那他们拿着这个有水分的成绩,去找一份马马虎虎的工作,或者去另一个地方继续混日子,又有什么用呢?”
说实话,至少在对待学生与课程的态度上,我的确欣赏神谷的这份严谨,大概那些喜欢她的学生们,都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吧,不过话又说回来……
“虽然神谷小姐没有对我发过火,但是我总会预感,你生气的时候一定十分可怕,可能真的会仿佛要把人吃掉的架势。大概你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任性霸道过吧?”
话还没说完,我赶紧扭过头去,避开与神谷的目光直接接触。神谷清咳了几嗓子,露出一种和善但又让人心惊肉跳的微笑:
“秋洋,你刚才说什么?旁边商店的音响声音有点大,我没听清。”
“没……没什么,如果你没听见的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是嘛……我还以为你又在当面讽刺我呢。”
“我哪有那么性格恶劣……不过我确实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各种意义上的有趣。”
“想不到你还会对我有正面的评价,那你说说,我哪里有趣?”
似乎是因为我的几句奉承,神谷并没有追究方才我说出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但她转移到的另一个话题,好像更加让我感到棘手,毕竟奉承的话可以随便说,但对方如果深究下去,想要自圆其说,就不得不煞费苦心地找几个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
“呃……神谷小姐,你看嘛,你以前担任过圣护,又会炼金术,还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而且人也好看,也很温柔什么的……大概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温柔?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个温柔的人,不过看你编理由这么辛苦,那我勉强接受你的溢美之词吧。”
明明是两只想要互相取暖的刺猬,却又忌惮彼此身上的刺,最后只能保持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距离感——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夏洛蒂的话语,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她做出的判断,实在是太准确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神谷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而且正因为特别,我才会想要去了解她,于是爱屋及乌,又会对她涉猎的领域充满好奇——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她抱有某些奇怪的想法。
“所以,神谷小姐你一般会用炼金术做些什么呢?我听说有些炼金术士会制作一些万灵药,炼制‘贤者之石’什么的,据说是真的能够把卑金属转变成贵金属,是这样的么?”
我对炼金术的认知,也仅仅是了解贤者之石和人造人这样的程度而已,而那些能够查询到的资料,在这方面的介绍也只不过是浅尝辄止,更不要说身边的人更加对这些知识知之甚少。相较之下,遇到像神谷这样的内行,就应该多多请教一些问题,但愿她有足够的耐心,不会因为我的问题十分低级而拒绝回答。
神谷摇了摇头,指出我话中的谬误:
“如果真的能够把卑金属转变成贵金属的话,全世界的金融体系就该崩溃了,各国政府肯定会到处寻访炼金术士,借着他们来扩充自己的黄金储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嘛,All that glitters is not gold,过去很多声称炼出黄金的人,最后被发现只不过是炼出了某种合金而已。不过呢,虽然炼金术解决不了制造黄金的问题,但它依然是在研究着万物的变换与物质的流转,将卑金属转换成贵金属只是物质转化的一种而已,我们更加关注的,是精神与灵魂上的转化。”
“精神与灵魂的转化?抽象的东西也能具象化么?”
完全没有理解这种概念的我胡乱地说了一个瞎猜的想法,神谷打了个响指: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人造人你应该听说过吧?把看似没有心性的各种物质混合,在合适的条件之下,就能从容器中制造出瓶中小人,虽然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成功,不过……算了,换个说法吧,心理学家荣格对于炼金术的理解,就像把一块璞玉不断打磨,提炼它的心性,最终找到金子一般的心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明白了其中一部分晦涩的概念。
“那……姑且不说精神与灵魂那方面,神谷小姐掌握了物质转换的方法么?”
身旁的她抛来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眼神,向后撩了撩头发:
“那是当然,举个例子就是,如果买来的生肉因为放了很久而腐烂了,我可以让它复原,或者直接变成可以吃的熟肉。或者在格斗的时候,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加强自己的实力。你如果感兴趣的话,有空我可以演示给你看——不过有言在先,使用了炼金术之后的肉类,仅仅是‘可以食用’而已,远远达不到能够端上餐桌的地步。”
“那到时候还请神谷小姐不吝赐教了,我还挺想亲眼见识一下这种神迹。”
说着,我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神谷,发现我们都同时露出了许久不见的微笑。
夕阳的余晖在夜空的边角逐渐褪去,在街道两旁民居的室内灯次第开启的同时,条石路上的路灯也依次点亮,虽然在这种照明下的街道依旧有点昏暗,但也不至于会由于看不清脚下的路面而摔倒。日间的温度,也随着最后一抹夕照散去,而急剧下降,不习惯戴手套的我习惯性地对手哈着气,搓揉一阵之后,把双手插进了大衣口袋里,然后继续观察着夜幕降临下的卡斯尔登老城区街巷。
古老的砖石墙面,在灯光的照耀下,岁月的斑驳依稀可见,不管是雨水冲刷,还是日光曝晒,都在它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样类似的痕迹,在楼房的侧面看去尤为明显,墙面上的苔藓与错落有致的尘垢清晰地勾勒出雨水流下的轨迹,而那些细微的裂痕似乎又在讲述石块与当地气候直接的抗争与妥协。
街道里偶尔会有松鼠轻盈地从树干上飞到地面,灵巧地穿过条石街道,有灵巧地爬上另一棵树的枝头,活跃的身姿倒也更加显出这里别样的宁静。与克里伦区的现代休闲气息比起来,老城区则是散发出古老而怀旧的历史韵味,如果没有街上的行人与绚美的灯光,的确会让这里的行人产生一种自己正身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1]”的错觉。
注释:
[1] 欧洲自19世纪末开始,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一段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