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世界】空洞之星

星球
就算知道这是哪里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从泛宇宙的角度来看,无非是无限膨胀的时空里,又一颗荒凉的行星。
过去百分之七十的蓝色(海水)已然蒸发殆尽,留下无数光怪陆离的巨大盆地与沟壑。在这片被机械与灾害啃噬得残破不堪的地表,也许繁荣过微不足道的数千年,出现了难以想象的进化潮流,象征文明发达的民主社会高速运转……
但也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这颗星球曾经历过一场劫难式的剥离。
剥离了文明;
剥离了生命;
剥离了色彩。
最后,只剩一片废墟,荒凉而野蛮;只留一堆机器空虚地运转,消耗着所剩无几的能源;只有黑白两色,宛如最初的梦。
星球上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漂浮,坠落,犹似宇宙间的一粒微尘。
唯一知道的,是旧文明为这颗星球赋予的名字。
曾经,拥有智慧的生命将其称为——
伊甸(Eden)
世界
所谓世界,就是你眼中的东西,以及你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主宰旧文明的智慧生物(Homo sapiens)探索了这颗星球的全部,可越是探索,越能体会到一种近似恐惧的孤独。如今这个衰落后的世界上,早已没有体会这种孤独的存在。
但孤独却在这里继续蔓延。
机器人滑动着履带式的下肢来到她身边,她们正站在旧文明都市废墟中的某个制高点,俯瞰这里的一切:
断成三角状的混凝土碎块斜着插在地表,旧日引人憧憬向往的摩天大厦如今只是一堆没有价值的垃圾,广告牌留有无法辨析的文字痕迹,修造在不同时代的建筑或损毁或沉寂,风静静吹拂着……
如同残次品的机器人摇晃着望远镜一样的头部,水桶倒过来似的的身体臃肿且锈迹斑驳,宛如某个动画的主角;而她……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甚至她也对自己一无所知,自己的身份,年龄,样貌……这些她全然不知。
因为即便知道也毫无意义。
正如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东西一样,毫无意义的存在着,静待有谁来将其毁灭,却始终无法等到这样的结局。
只能尴尬地存在。
机器人内部不断发出喑哑的电子音,时而伴随交错的电流声,这是在从自己逐渐损毁的数据库中检索到某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是她旅行的唯一导航。
自从在沉睡中苏醒的那天起,她正如旧文明的那些持有睿智的生命,不断探索着双眼中的世界。
尽管毫无目的,毫无意义,但她还是出于某种本能,想去看看自己未曾到过的地方。
现在,是该再度出发的时候了。
工厂
她们来到了附近一家废弃的工厂。
以自身的大小来对比,走进这里,无异于进入了一个由金属管道与缆线构成的异世界。
机器人打开胸口的铁皮,里面嵌着一枚显示器。显示器亮了几下,仿佛在与什么沟通,继而开始向四面八方进行全息投影,仿佛是在重现这里往日的忙碌景象。
工厂,曾是整个世界物质诞生的摇篮,也是旧文明最杰出的生产场所:服装、食物、房屋建材、交通载具、通讯工具和窃听监视的设备、药品与剧毒、科普图书与色情杂志、手术刀和屠宰刀、玩具手枪和真正的枪械……甚至连解构过基因序列的生命都可以在这里制作并量产。
偌大的厂房宛如孕育万物的,钢铁的子宫。
机器人在工厂的废墟里穿梭自在,挥舞钳子似的双手,宛如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她们走过一个个车间,突然她在某个流水线上捡到了一只红彤彤的果实,看起来还很新鲜,这是这个车间生产的名为食物的东西。
尽管颜色诱人,可她并不理解这个东西的用途,因为她没有进食的观念和必要,只是对此感到好奇。
机器人身体里不断发出细微的电子音,那是在搜寻数据库里对果实的描述:
苹果(apple),蔷薇科苹果属植物的果实。【数据缺失】当中作为某种禁忌,因为最初的【数据删除】受到蛊惑将其吃下,并遭到放逐;另外成熟后落地的现象也引发了旧文明在科学领域的第一次革新;后作为某种数码产品的商标广为人知……
但最重要的一点,可以吃。
她擦了擦“苹果”的表皮,认真端详着这个应该是来自流水线上的工业制品。
放逐
吃?
她并不理解这个意思,将那个果实放在手心,嗅了嗅,那是一种陌生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以及这个果实总是在引诱着她做出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动作。
她用力咬下……
这就是叫做“吃”,亦或是“进食”、“用餐”的行为,是【数据损坏】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生存对它们而言就是不断吞噬其他与自己在这颗星球上同等的其他生命。
机器人从数据里找到了对应的描述。
生涩的甜味也让她想起了什么——
异物发现
地底深处忽然传来奇异的巨响。
没等她多想,厂房的水泥地表骤然绽裂,数百道沟壑仿佛要将地面撕碎。可无论是还没理解现状的她,亦或是因为数据缺损而无法做出正常运算的机器人,都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裂缝不断扩大,最终延伸到了她们的脚下。
解析现状后,机器人率先恢复行动,终于在快要掉入裂缝前抓住了她,同时开启背后的气阀,使用几乎快要废弃的飞行能力,将她拖到还没有裂开的地面。
她们看到流水线、管道、叫不上名字的机器与零件,这些都顺着倾斜的地面,朝向龟裂的缝隙里不断落下。
整间工厂正发出悲鸣,宛如一只濒死的巨兽。
但是这场剧变并没有以此收场。就在不断吞噬并扩大的某道缝隙里,两对巨大的机械手臂破土而出,让地面上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塌陷。而在机械手臂造成的坑洞中,一只缠绕着缆线且同样巨大的机械身躯缓缓探出,但过于沉重,似乎还有一部分陷在地下。
仔细看去,那东西身上印着“ADAM”这种意义不明的旧文明语言。
“ADAM”伴随类似哭泣的吼叫,挥动手臂,金属关节也吱呀地作响,那强大的风压仿佛要摧毁所有完好的事物。
放逐……放……放逐异物……
“ADAM”的目标,是异物(她们)
公园
钢铁的丛林之外,破坏的音浪此起彼伏,间或伴有某种巨型生物踏过大地的摇撼。
金属的叶片簇簇作响,落下的尘埃让这里被蒙上一层灰雾。
她和机器人就躲在这里。
这时她早已没了力气,也不顾是否安全地靠在树下躲避。先前离开工厂的她们为了摆脱ADAM的“放逐”一路奔逃,不顾身后无休无止的破坏,以及到底造成了何等惨烈的场面。机器人的导航再度发挥作用,让她来到工厂不远处的某个设施:
公园(park),旧文明建造的休憩场所,依照某些自然风景建设,并搭配许多服务设施。
这是机器人对此的描述。和资料不同的是这里原应茂密的森林被钢铁的模拟丛林取代,人工湖早已干涸,连湖底的石块也逐渐风化碎裂。
尽管如此,“公园”的景致依旧让她憧憬。林中遍布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动物模型,原本它们是被能源驱动,模拟真实的自然生态。她畅想着那些动物活动时的样子,可现在的它们早已随着衰退的旧文明逐渐被锈蚀,就像这座森林本身。
树林外,巨大机械发出的轰鸣声与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还在继续,只是听起来越发缥缈,她顺着枝干间的缝隙往声响的源头看去,只见那接天入云的高耸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就在她想要通过导航决定和机器人的下一站时,身边的那只金属疙瘩却不再出声,也没有任何的行动,本来亮着的指示灯与眼睛的光亮也已经黯淡。
她害怕机器人就此坏掉,不断按下启动的按钮。
过了许久,机器人再度睁开了眼睛——确切来说是晶体生物摄像头的时候,她的脸最先被识别出来。
机器人摸了摸她的头,但又担心自己的机械手臂太重,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她,示意她不需要担心自己。确实,看到机器人恢复状态的时候,她放心了。
人工智能运算使机器人很快确认了状况,并低下头用钳子(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上面镶嵌的显示器右上角显示电量不足。
机器人累了,她也累了,她们决定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还好公园尚没有坏掉的全息投影地图显示这座公园是一个过渡带,将之前的工业区和不远处的住宅生活区分开。
家人
造访住宅区的时候,她感觉有些熟悉,仿佛自己曾在这里生活过。
这里的房屋并没有太大区别。旧文明很喜欢把一片长得一模一样的房屋规划在同样的区域,用编号区分它们,就像对待其中居住的生物一样。
她随便找了一幢复式建筑的房屋。打开门的时候里面还维持着旧文明尚未消亡时的样子,只是多了许多杂物与灰尘。为了更好地休息,她从不知哪里找出了打扫的用具开始收拾卫生,机器人的双手并不灵便,但也学着她的样子搬起了杂物,在房子里来来去去。
忙碌后的她们环顾着与之前的工厂截然不同的整洁空间,顿生欣慰。可她又不禁疑惑,尽管陌生,但这里却能给她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这是哪里呢?
家(home)。建筑物,同时也是某种精神象征。对旧文明的智慧生物来说,有提供保护、安抚内心的作用,家中有被称作家人的生物,能够带来温暖、治愈等精神增益。此外在旧文明的古代文字里,“家”象征了豢养某些动物的环境……
机器人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那什么又是家人呢?
家人,又名家庭成员,即家中的一份子,无论何时都会陪伴你,与你一同面对的人
机器人的数据在这里破损了一部分。
为了理解自己不明白的概念,她试着在房子里养一些用破铜烂铁拼凑出的,名为猪的模拟体。
因为机器人描述的“家”,与被豢养的其他物种密不可分,那些在家中被养育的物种肯定就是家人了。
然而看着满屋子的机械猪,她不解地歪着头,觉得并没有感到温暖和治愈。
是不是家人太少了?
根据机器人的数据,不止是猪,旧文明以前曾把各种各样的动物驯化。于是她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家”里渐渐有了很多旧文明中出现的生物:猫、狗、蜥蜴、红腹角雉,狐尾猴,大猩猩,独角兽,凤凰,龙,象龟,渡渡鸟,日本狼……可是机器人对此却有了新的解释:
动物园,旧文明智慧生物奴役动物,供其观赏享乐,彰显其统治地位的场所。
她皱起眉头,瘪着嘴锤了机器人的头一下,机器人的显示器出现了>___<(痛的颜文字)的符号。

然而当所有的动物都出现在家中时,她发现了某个事实: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能被称为自己的家人。
家人应该是能带来温暖与治愈等感受的生物,但这里的所有生物都不能带来这种感觉。
这颗星球(Eden)遍布着尚未失去动力源,仍在运作的机械,还有许多旧文明遗留的人工智能。
可是她的同伴……她的家人又在哪里呢?
这时,她才察觉到世界中只有她自己;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的个体。
家人是能带来温暖与治愈的生物。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把房子里的动物(垃圾)统统搬走,现在房子里又只剩下她和机器人。她将机器人抱起,坐在旁边还算结实的摇椅上晃悠起来。
尽管怀里是机械制造的,被赋予了人工智能(AI)的,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非生命体。
“可我……是……机器……人……”
“你就是我的家人。”
“旧文明……对机器人进行过奴……奴役,将其当做宠物与性伴侣,却并……没有为其赋予生物……的概念,家人……应该是生物。”
“但现在你就是我的家人。”
“我是……机器人,是没有生命意义的机械……组……合体,在人工智能的驱……使下做出最符合——”
“你是我的家人。”
对她而言家人就是保护她,陪伴她,与她同行,她不想失去的,对她而言无可替代的宝贵存在。
机器人将手伸到眼睛旁边,才发现自己没有流泪的机能,于是轻轻夹住她的手,喑哑的电子音更加低沉地说道:
“我可以是……家……人吗?”
“你已经是了。”
她渐渐困倦,机器人也进入了休眠状态。
四下一片寂静,宛如进入了真空。在这颗星球上,她曾是孤独的个体。
可是至少今夜,她不会抱着孤独睡去。
因为她在家中,身旁还有家人陪伴着。
照片
星球的夜晚让一切变成了反色。
原本黑的变成了白,白色也成了黑,这样的现象会持续十二个小时。
当她醒来时,昼夜已经完成了一次交替,机器人也在充电后再度开启系统。
她们没有马上起程,而是在房中探索,为了找出机器人可以使用的备用电源。但是卧室桌上的空相框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相框,用来镶嵌照片。旧文明的家中往往会摆放家庭成员的照片,或者所有成员的合影(全家福)。
机器人展示了资料中的照片,但照片里的形象极其模糊,使她无法辨认,只能从描述中得知那是旧文明的雄性智慧生物,它在与配偶相互依偎,身边还有几个孩子,这是它们在“公园”的留念,但那时的公园并不像她现在看到的这样,还有真正的森林和各种生物。
它们为什么这样做呢?
她觉得将自己的形象留在小小的图片中是没有意义的。这颗星球上早已没有了它们的存在。即便留下了瞬间的剪影,但仍旧无法避免消亡的命运。
机器人无法解释这些,只是复述数据里的信息:
旧文明中,任何生物都无法永远存在,因此智慧生命(Homo sapiens)使用某种手段将那些值得留下的瞬间封存在数据里,或者用更古老的方式留在现实中。
这样才会对未来自身的消逝感到安心。
安心?
它们从胚胎到离开母体只需要十个月,然后在十八年的时间完成生理成熟,并在接下来的岁月中交配,繁衍,最后平等地面对死亡,这中间的时间仅仅一百年左右,既没办法见证自身文明的兴衰,也无法看到下个世纪的末尾,只能将这些交给后代。
而在逝去的五十年内,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会被社会彻底遗忘。
她看着照片上的那些笑脸。
因为生命的消逝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是注定的,所以才要追求的某些东西,哪怕是无法永恒的幸福;
因为注定了会被遗忘,所以谁都想留下自己幸福过,也存在过的证明。
当她们再度启程时,相框里里留下了她和机器人的合影,还有没清理出去的一只机械猪。
那是她们来过这里,来过这个世界,在这颗早已没有生命的星球上留下的,唯一的证据。
背后是机器人用古代文字写下的:
Here we are
中枢
短暂的一夜休养结束,她们告别了房子,或者说是“家”。因为接下来有必须要去的地方。
机器人从家中找到的能源无法支撑接下来更加漫长,也许没有终点的旅途。所以下一个目标,是城市最中心的建筑,一座早已消失的高塔。
根据“家”里发现的记录,高塔的基础叫做“礼堂“,地下有供给整座城市的庞大能源。只要穿过旧文明遗留的某个地区就能到达城市中心。
那个地区曾有过一个名字——中枢(omphalos)。
中枢尽管不是城市的中央,却是整座城市最核心的地带。那遥远望去隐藏在围墙之中的雄伟庭院,掌管着旧文明的政治,经济以及审判。
来到这里的她们也为眼前所见而惊叹。典雅的建筑群落仿佛一座法庭,她感到自身仿佛被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支配,又像被什么东西注视着。在这里,她的呼吸与思考都都变得无比压抑。
仿佛连想法也被读透了。
这是旧文明整体意义上的中枢,名为民主政治的社会最高成就在这里得以发源,但同时这里也意味着严厉的统御,那是将所有违和意志粗暴地整齐划一。
尽管文明已经衰落,主宰一切的生命在此退场,可残留的某些思想还宛如幽魂,寄生于此,在当下发挥着影响。
她和机器人就像闯入这里的异物,不得不服从某种支配。
异物,这个感受使她联想起工厂遭遇的“ADAM”以及那名为放逐的攻击。可是这里恰恰相反,中枢庭院内部宛如迷宫的构造只会把入侵者终生困在这里。
就在这样的兜兜转转之间,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机器人为了找到她,往返于无数的死胡同和似曾相识的拐角,最终却来到”中枢“的核心区域。那是一片空旷的小广场。
庭院到处散落着传单和标语,上面写满了早已失去意义的古代文字:
坚决抵制反人工智能法
彻底消灭人工智能
保障机器人权!
把工作还给人类!
机器也有心
破铜烂铁不配拥有自我!
毁灭一切机械,回归原初
…………
……
无疑,这些都是旧文明时期一种叫做“游行”的活动痕迹。
机器人驾驭着履带式的下肢在其中滑行,发现庭院到处散落着残破的不明用途的金属碎块,结构精密的机械此时已经停止了运转。
可是对机器人来说,这是同类的肢体。
机器人捡起和自己构造相同,但显然更具力量与威胁的一只手臂,胸口的显示器忽然闪烁几下,然后发亮并再度投影。
这次重现的画面格外模糊,只能看到机器人的同类们在与某种生物交战。
机械的士兵挥舞喷火的义肢和射出光线的兵器,但下一秒却在机器人身边炸得粉碎;敌人也使用同样强力的武器与之抗衡,双方的鏖战愈演愈烈,天空与陆地遍布着它们争斗的痕迹……
突然间一支闪烁着光彩的刀刃在机器人身体里穿过。机器人捂住了眼睛,随后才判断出这只是全息投影,敌人所杀害的是自己背后站立的同类。
四面八方,遍布哀嚎,断续的电流音此起彼伏,爆炸不绝于耳,破碎的躯体……此时损毁的数据库里,关于某场冲突与战争的数据化作破碎的残片,冲击着机器人的思考回路。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相处,为什么要采取最原始最没有意义的行为。
可转瞬间数据库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统治,即是某种意志严厉无情地压倒一切。它们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一方,又或许是不得不坚信这样,否则自身的价值与意义就会动摇,所以才会不计一切地夺取统治的力量。
而战争结束了,一切生物与非生物的思想再度以中枢作为绝对服从的意志。
面对着同伴们抗争后的结局,机器人没有觉醒什么愤恨之类的情感,只是滑动着履带默然离去。因为这终究已经过去,也因为自己听过这样一句话:
你已经是家人了。
曾经,她对连生物都不算的机器人这样说过。
如今在这颗星球上早已不存在所谓的统治,就连中枢也失去了作用,只剩下旧文明的某些残留思念被束缚于此,影响着空无一物的当下。
机器人也不需要遵守什么,继承什么,亦或是背负什么,只需要陪伴在她的身边就够了。
必须要找到她,那不是出于思考回路中跟随指令的设定,而是第一次有了确切的念头,属于自己的想法。
它想找到她。
时尚
就在机器人还流连着中枢投影出的过去时,她却被另一种东西所吸引。
稀里糊涂走出了法律和政治的空屋与废墟,她终于来到城市最中心的地带,那是一片在亿万年前繁华的商业街。
走过这里,她也将来到城市真正的中心。
两侧的建筑是名为“商场”的设施,从前在机器人的数据里她了解到这里是旧文明的消费场所。橱窗与货柜还陈列着旧文明末期的商品:食物、服装、生活用品……
不知何时,机器人从她的身边消失了,但现在她的注意点明显放在更奇怪的地方。
比如对自身之美的探求心。
当她路过某个玻璃还没被打碎的橱窗时,被玻璃上映照出的东西令吓了一跳。
玻璃的对面站着一个白皙而高挑的形象,但某些身体特征却格外凸出,看起来与之前照片里的雌性智慧生物的身形有些类似。
但这毫无疑问就是她的外表。
不知何时起,美的概念渐渐从这片土地上衰退,这正是文明衰落的象征。但就在刚才,她偶然间再度觉醒了这样的认知。
那正是旧文明伊始对自身之美的沉迷与探求。
面对着玻璃镜的她美丽窈窕,甚至有些引逗着情欲,无论摆出什么样的姿势都令自己赏心悦目,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极度裸露的身体也让她感到极度的羞耻,她很想找一片布包裹着自己。
于是她来到名为服装店的地方,她挑选,她宛如一名高贵的征服者。
因为这颗星球上现在既没有所谓的经济,更不存在消费,这里的一切都是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无论是旧文明奉若珍宝的种种矿物晶体,还是生物排泄出的废料。
所以此时选取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符合她的心意。
缀着轻飘飘飘的蕾丝的纱裙,花哨的T恤,花纹繁复镂金的晚礼服,水手服,旧文明中某个古老国家的传统服饰,东方岛国的民族服装……
她换上又脱下,从中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快乐。
说来也怪,在换上衣服的那一刻,她面对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体会到了某种古怪而新奇的快乐,仿佛换上这件衣服,意味着换上另一个崭新的自我。
这时身边突然撞上了某个东西,她低下头发现原来是刚才走失的机器人。
虽然那对摄像头(眼睛)里这个身着奇异服饰的存在感到困惑,还是认出了她。机器人抱着她的腿,如同孩子迷路后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俯下身摸了摸机器人望远镜似的头部,并且把一件小孩子穿的连衣裙套在了机器人的身上,
机器人似乎对此并没有反感的意思,还从一旁被打碎的橱窗里取下一枚花朵形状的饰品戴在头部。
机器人穿着她挑选的衣服,咕噜咕噜转个不停,她笑了。
在她眼中,这是一种可爱的美。
电影院
她们本想在汇合以后去体会旧文明末期的时尚生活,吃吃玩玩,可是旧文明早已衰退,那些娱乐设施早就停止了使用,整条街唯一能运行的只有商场顶层的电影院。
电影院,提供虚构影视作品观赏的场所。旧文明里出现过名为第七艺术的电影,依靠旧文明早期的发展成果制作而成,融合了音乐、文学、摄影等多方面成果的艺术结晶。尽管名为艺术,但也容易被网站评分与票房等容易遭到篡改的数据影响其价值。
听完机器人的介绍,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艺术存在的必要。
虚构,那是真实的对立面。如果真实存在还可以留下痕迹来证明,那么虚构的事物又有什么样的意义?一旦电影结束,虚构的东西也将不复存在,或者说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为什么它们为什么如此热衷这样的东西呢?
她抱着比自己小很多的机器人坐在塌陷的椅子上,观赏这里唯一一部还能正常放映的电影。
影片还算好看,讲了四个被称作少年的生物的旅行,但因为胶片过于陈旧,使片中的角色与环境都有所磨损,难以看清真正的模样,不过也并不影响故事的精彩。
电影讲了少年们为了出名,去遥远的地方寻找一具尸体的故事。这种旅行题材让她有种感同身受的情怀,仿佛她的心也跟随少年们在夏天展开一次冒险。
直到电影放出了片尾的字幕,她才回过神来,同时也理解了为什么旧文明对这样的虚假的故事如此热衷。
因为它们仅有一次短暂而微渺的生命,正因为短暂与微渺,才想在这世界上体会得更多。在电影中经历自身也许一生都无法经历的冒险与生活;又或许是它们短暂的一生并不都是充满快乐的,所以才需要从虚构的故事里找寻。
这是它们的悲哀与伟大之处;
这也是科技与艺术对它们的慈悲。
电影院……
她忽然对这个地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因为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忘记自我,跟随影片中的角色来一场既不需要劳累也不用面对任何危险的旅行。
走出电影院时,她感到身心一阵轻松,或许是柔软舒适的座椅的功劳,或者是还沉浸在故事中。
可是这样的快乐终究短暂,她们的脚步在一片荒凉前停下了。
战争
原本应该继续延伸的街区到了这里,变成一片四处堆积杂物的空地。
不远处可以看到都市中心最高的一座塔,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机器人的投影地图显示那里是城市曾经的礼堂所在地,每当活动与庆典的时候都会把居民聚集在那里。
但在这条路上,必须经过一片未知而危险的地带,也就是这里。四周出现了许多和自己相同的反应,那应该是被埋藏着旧文明的兵器,这里……
曾是战场。
旧文明的末期,这里爆发过智慧生物与机械的最终决战。根据机器人的数据记载,被称为“哈米吉多顿(Armageddon)”。
但无论胜者败者,以及那段历史都随着旧文明的落幕,终已沉寂。
面对着曾经的战场,机器人又从数据库里找出了旧文明中期某位诗人的佳句:
战争,是无意义的勇气冠以堂皇的名义,是艺术与和平的附加产物,斗争中攫取的胜利,会出现在胜利者所写的历史里。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和机器人继续前行。
一步步走下来,高塔的底层、礼堂的门口、还有四周的枯藤与围墙渐渐出现在眼前,但她们并未因此感到半分欣喜,因为一同出现的还有因为不知为何被唤醒的,那原本应该在战争中倒下的杀戮机器。
意义不明的吼叫仿佛要将天空震碎,伴随着四周荡起的迷雾般的灰尘笼罩着空地,突然一张她们似曾相识的面孔从半空的烟尘中浮现。
还有那几近剥落的古代文字——ADAM
那东西是和“ADAM”外表类似,破坏力与大小却差出许多的版本。也许战争时并未完全损坏,只是在堆积着的杂物里长眠,但如今却因某些异物的到来再度醒转。
虽然能力和外观有所劣化,但对比她们而言依旧是可怕的威胁。那充满威慑力的手臂重重锤在地面,机器人狼狈躲过,但她被风压吹倒,在地上翻滚就像一只轻飘飘的蓬草,漂浮在再度扬起的沙尘之中,又重新摔在地上。
片刻过后风沙荡尽,她的面前竟然出现了另一只相同的机械兵器。这时那只最先出现的机械兵器也正张开双臂向她袭来。
巨大的阴影瞬间覆盖了她的身躯,并且还在逐渐向她迫近,却在离她还有数米远的半空停滞下来,仔细看去半空中漂浮着一粒黑色的影子,挡在那只金属手臂的前面。
她惊讶地看着那只比她还要矮一些的小家伙,此时抵挡着比自身大出数百倍的庞然巨物。纵使表层的金属躯壳碎裂也不曾后退半分;即便周身缠绕浓烟还是依旧竭尽全力。
机器人用粉身碎骨的觉悟化作力量保护着她,可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又不知该如何呼唤才能阻止它的牺牲。
正当她不知该怎么做的时候,机器人扭头看向她那里,喑哑的电流音只发出了两个音节:家人。
片刻的相持过后,巨大的机械兵器下肢断裂,轰然倒下。因为漫长岁月而变得脆弱的机体再也无法行动,机器人的头部转向另一个敌人,加大背后气阀的出力,在半空中如尘埃般悠然起飞,渐渐飞入那片庞大黑影之中。
“不!”
然而此时机器人再也接收不到她的声音了,又或许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接下来的爆炸中。
过了片刻,爆炸席卷了整片空地,仿佛能燃烧整个世界的火光的映照中,她瘫坐在地的身影无限地渺小着。
强烈的热风与冲击将她送往向礼堂门口,最终在礼堂门顶的十字架前倒下。
礼堂
机械兵器从内部被破坏。爆炸之时,和她身体差不多大的金属碎块从天而降,就像一场带着火与的金属雨,可是飞向她的那块却有些特别,那是一只水桶般的身子,以及望远镜似的头部……
机器人回到了她身边。
她没有顾及机器人身上裹着的浓烟,表面泛着尚未褪去的热度,将其抱在怀中,宛如迎接孩子归来的母亲。
同时她也看到门外彻底无法行动的机械兵器。
她们胜利了。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胜利,因为这场战争中她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过了许久,机器人终于睁开眼睛。眼前是破碎的画面,还有她逐渐模糊的脸,关于自身的数据已经变成了乱码。也许再过不久就会失去自主意识,变成一台破铜烂铁,和中枢以及战场的同类一样,但是……
检测到她的生命反应以后,机器人的情绪模块异常平静,或者用创造它的物种的说法,看到它深爱的人没事,它放心了。
同伴……朋友……家……
重复着这些简单词句的机器人,终于没了声音。浓黑的烟雾不断逸出,火花劈啪作响,将她的心口灼伤,胸前的那块显示器闪烁着,最终和头部的双眼一样熄灭。
只要有能源就好了,只要能源补充的话机器人又会醒过来,他没事,他没事……
她抱着残破不堪的机器人遗骸在礼堂四处寻找,寻找她们最初的目的,能源。
可是这样的想法在电火花与电流的滋滋声里逐渐动摇。
找了不知多久,她看到礼堂门口正对的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矗立着一座矮小的石碑:
这是一座墓碑,纪念在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我们不会忘记。
胜利将会使你们获得永恒的不被忘记的荣光。
旧文明的语言早已并不能辨认,但她却理解了碑文的含义。
久远的旧文明末期,机械与创造它们的生物反目。最后智慧生物们付出大量的牺牲,终于战胜了坚硬的金属之躯。所谓的胜利与荣光正是在这血肉之上堆砌而成。
但荣光(Spendor)此刻同样属于一名刚刚觉醒自我,获得同伴与家人的小机器人。
因为两者同样为了拯救与保护,同样伟大。
她将机器人放在墓碑旁边。这时头顶对的缝隙缺口流下一束阳光,恰巧就在机器人沉睡的地方。
这世界早已沉寂于黑白,只有那里尚且存着些许色彩。
她把下半身的裙摆撕扯下,覆盖着机器人的身上,跪在墓碑前沉默。
在阳光的照射下,墓碑出现了裂缝,地面骤然塌陷。她伸出手想抓住机器人的残骸,却也被带入愈发扩大的塌陷里。
仿佛永无休止的堕落中,两侧的黑暗伴随迎面的疾风,仿佛在她眼中激烈流动,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地面越来越近,身体即将重重摔在地上。
可就在某一瞬间,风速骤减,眼前不断扩张的画面也渐渐放缓,她发现是机器人背后的气阀开启,进行降落前的缓冲。
这时的机器人早已停止了作为机械本身的机能,却出于某种并不属于机械的本能,在落地的前一刻抓住她的手并打开背后气阀,让她平稳降落。
落地后,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查看自己是否受伤,而是抱紧了又一次保护了自己的机器人,同时觉得眼中涌出了湿热的水流,顺着脸颊不断淌下,浸入机器人开裂破碎的铁皮。
这时,阳光从空洞顶上投入,披在她和机器人的身上。她没有察觉到,她们的脚边悄然长出了柔嫩的青草。
基盘
这是哪里?
把机器人放在地上,她仰头朝上看去。她们跌落的地方应该是礼堂正下方的空洞,头顶可以看到礼堂屋顶的缝隙。
当她四处寻找上行的出口时,机器人胸口的显示器却再度闪烁并开启了全息投影,将这里的一切用同等真实的全息影像覆盖。
她欣喜地跑过去想确认机器人是否恢复,却失落了,因为那是不知为何而预置的程式,就算机器人损毁,也会在固定的地方开启。
顺着投影的光线看去,这里的正中央——朽烂的那堆木屑的位置原本是一张桌子,上面浮现出这颗星球的全貌,剔透的宝蓝色荧光轮廓使整个空间变得清晰。
而这时,四周的墙壁上浮现出无数书本的轮廓,书本渐渐漂浮,聚合成为一个完整的星球。
星球上所有的东西都以此为基础、不断发展,在前人的智慧(书籍)中汲取更进一步发展的睿智。
这里,正是诞生一切的原点,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可以在此得到启迪与进化。
恰如它的形状,螺旋,预示着无止境的真理与现实的交织。
这里正是生命的最后一站,基盘(yesod)。
枯萎的藤蔓缠绕在嵌入墙壁的书架,裸露的电线掺杂不清,这里遍布着旧文明最杰出的智慧结晶,尽管还是用古老的方式记载,但保存了旧文明的全部。
忽然,投影中若隐若现的背景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幅诡异的画像,却和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极为相似,她就是画中的人。只不过人物的身后分列着许多圆圈和横线,还注明了许多扭曲的古代文字。
这时,空洞的电子音从机器人内部响起:
人类,主宰这颗星球的最后的智慧生物。
这种生物的特征如下:
两脚行走,
寿命极短,
比任何生物都享受进食过程,
惧怕孤独,畏惧自身的消亡,
以家庭为单位组成社会,
充满斗争与统治的欲望,
时常被美的事物迷住,甚至误入歧途,
自私,极端,
最终失去珍惜的一切,被星球放逐。
我是……人类(homo sapiens sapiens)。
在这毫无生气的声音里,在那图片的启示下,我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是这颗星球上最后的人类。
人类
人类,主宰旧文明的智慧生物,在漫长的进化中逐渐堕落,背弃星球的规则,逐渐走向文明的尽头。
那是机器人对我以及我的种族的描述。
原来我……
描述过人类的特征以后,当我认识到自己是人类的那一刻起,原本断绝的许多回忆和想法再度涌现,冲击着脑内的神经,甚至在脑内造成了混乱与剧痛:
食欲,
性欲,
睡眠欲,
占有欲,
争斗,
统治,
美,
私心……
这些想法如同巨浪在眼前浮现,把我覆盖,包裹,浸泡,直至吞噬……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关于“她”的记忆和曾经的记忆混淆,因为人类会忘记,会衰老;
我体会到身上的伤痛,并衍生出对死亡的畏惧,因为人类很脆弱;
我开始咒骂这一路上遭受的所有磨难,开始怨恨让我不得不背负这些东西的屎一样的命运,心中翻涌着破坏的冲动,想要毁掉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有这样才会打消心里的某些壁垒,因为人类总是这样傲慢、易怒而充满斗争心;
只是……面对那边早已停止机能的旧式人工智能机器人,我仍然保留着刚才的心情,明明只是一个旧文明的遗物,为什么还会让我感到如此的悲伤呢?
因为人类的本性就是无法耐受孤独的,却只会一味地索取、破坏又不知悔改,所以我才失去了一直陪伴我的家人和同伴。
最终,我发现自己的身躯正在朽烂,因为人类从降生的瞬间,就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前行,因为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人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处于消亡之中了;
再过不久,我将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张证明自己来过的照片,就像曾经遍布这颗星球的无数同类那样,走过毫无意义,充满遗憾与悔恨的短暂一生。
这里曾有过文明,现在只剩象征荒凉的断壁残垣;
这里曾有过生命,如今只留下一堆完全损坏了数据,无所适从的孤独的机械残骸;
这里曾有过色彩,不知何时开始,一切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黑白。
孤独,在空洞的星球上毫无意义地蔓延。
这颗星球曾经被称为伊甸(Eden),那是人类吃下苹果后逐渐堕落,遭到放逐之前的事了。
后记:之前写过不少玄之又玄的狗屁文章,但这篇《空洞星球》也许是我最“玄”,最不明所以的文章了。
最初只是构思其他故事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出现了一个描写旧文明衰退以后,四处旅行的孤独探索者的想法。
那么该怎样写呢?
首先出于吸引读者的角度考虑,那就写个灵长类雌性吧,最好还是漂亮一点的;
主角不能演独角戏,就给她一个伴侣,但一般的生物显然就是“俗套”的代名词,那就给个最能体现人类社会伦理与科技争端,又让科幻迷爽到的东西,于是机器人就出来了;
她们旅行的顺序也得有点讲究,尽量往谁都看不懂,却谁都说自己懂的典故和经书上靠。像那种大脑和花椰菜构造差不多的评论家最喜欢这种东西,那就来吧,比如比如卡巴拉的十个质点balabalabalabala;
至于故事本身,我最初只想写文明和世界消亡以后,从宇宙中观察这颗行星的感觉,甚至想用默片图片搞点对话,但素材找不到只能作罢;
最后的结尾是随便想的,反正都用了卡巴拉生命树的典故,那就按着结构写一个从原人境界堕落的故事吧,文中“她”的旅行其实就是不断获取人性,体验文明,不断堕落的故事,最后从“荣光”(礼堂)跌落基盘,成为(意识到)真正的人类。
这正是人类堕落的缩影。
就是这样那样的神经病一样的想法,才构成了这篇同样莫名其妙的故事,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喜欢。
顺带一提,故事的黑白色调灵感来自园子温导演的《悄然之星》,
以上!
2021年1月9日凌晨
写在翻阅安布罗斯·比尔斯《魔鬼辞典》的假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