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独立短篇小说)
黄土
鸡鸣红缨正当朝,哀荣四泻岁无韶。夜色洒落在黝黄的土地上,茅草栅栏里传来农家小炒肉的香气,被黄土夯实的墙中,点点光影从缝隙中溜出来。砰!“淦!老子的奔驰车!挨千刀的破树,这下可有得待咯,今晚这城是回不了了。”
赵三光先前在农庄陪大老板们喝酒,山路上没交警,离城区又远。三光就索性趁着酒劲,壮了壮胆,开着自己的大奔回家去了。不曾想在这小山沟前的柳树栽了坑,赵三光原先是上海机床厂的工人,优秀先进代表那种,“下岗潮”之后趁着“东风”下了南洋,经营一些摩托走私生意,现如今事业家庭都有了点起色,在乡里乡亲口中也算是小有家资吧。赵三光胡乱解开了安全带,卖力地吧弄着车把手,前后前后,三光碰的一下随着车门下了地,拍了拍身上的黄土,搓了搓打火机,点了根“玉溪”,借着火光看了看情况,车灯与左车头彻底脱离,像灯笼一样挂在前沿,那凹凸起伏的车头有着一道有一道的漆痕,更惨的是右车灯部分,防撞杆彻底断裂,柳树给车子留下了“自然力量的证明”。“去,什么破树,这车没法要了,md今晚住哪都不知道。”三光转手就给柳树来了一脚,“啊痛痛痛,什么鬼玩意,晦气玩意”说完便狼狈的掏出手帕擦了擦鞋头,继续维持他的“一尘不染”。拿出他那最新的但是不会用的索尼手机“喂喂喂机器人呢???快给老子打电话给小杨”手机不出声“败家的玩意要你有何用?”手机不说话。三光无奈的尝试输入那久违的密码,他老婆的生日。“这个婆娘的生日真的怪,怎么怎么试都不对!”黑夜中赵三光点了一根又一根烟,在柳树下散眼的手机屏幕光线和断断续续的光点维持着三光的精神力。在尝试了8次,停机了30分钟后,赵三光先生终于想起了自己夫人的生日,赶忙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喂喂喂,老婆,我和马老板他们谈完生意之后,开着车上了个破土路,撞到一个山沟前的柳树上,你赶快找人来接我,这个破地方啥都没有”“哦哦,你在哪里啊,我让小王来接你”“我鬼知道!这个鬼地方什么都没有,你从原路开始找!”“哔哔哔——”
赵三光,从车里拿了盒烟,猛的找了瓶矿泉水灌下去。他想去黄土房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间客房,潦草睡他一晚上。三光把最嘴里叼着的软烟取了下来,在手里蔫了蔫,随手丢在土上,用鞋摩了摩。绕开柳树,径直走向一房还有微光的住户去了。
“咚咚咚”三光用大铁环拍了拍朱红漆的大门,大门有些年头了,朱漆因为受潮暗淡了许多。屋子里的老农自打刚才就看到赵三光在柳树边转悠,便起身趴在窗户上,看看三光干啥。现如今,赵三光来敲他家大门,老农看他也是因为车祸无奈留下,便开了房门,在院子里踏踏踏声的迫近下,老农打开了家里的大门把赵三光迎了进来。老农一个人住,老伴以为肝癌两年前不幸去世,有一个女儿,去广东打工,嫁给了当地人,三年没回来了,日常就是他一个人打理家门,种种家门口的几亩地。赵三光本能性的哈了哈腰,拿出了手里的一根烟,给老农递过去。老农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白羊肚,手往麻衣上擦了擦,对赵三光做了个退的手势“啊,朋友,俺不抽烟,你咋了?人还好吧?来俺家住一晚?”赵三光拉起脸皮,笑了笑,龟缩一般把烟收了回去。“好好,太感谢您了,就让我权在这住一晚吧”说着赵三光就从石阶上下来,踏进了老农的小院里,双脚左右来回拍了拍土,又露出一副笑脸来。老农转头就走进屋子,把手里的牛皮匕首藏到袖子里,匕首的白光怕是刺到了三光的双眼。赵三光打了个寒颤,走路的时候两腿簸了起来。老农走到了铁制的房门前,门有年头,需要一些特殊方式才能打开,老农身子往上面一靠,手放在把手上一拖,门就咯吱咯吱的打开了。老农先一步迈入房间,轻轻跨过了门阶,走到大红色的塑料水壶前,左手拎起来,顺势拿来几个墨绿色的杯子。
一一有致的摆落在四角残缺的木桌上,拿出桌底下尘封已久茶叶袋。上面的颜色已明显脱落,留下透明的塑料内壁,右手搓起一些茶叶,手移到杯子上方点了点手,和老农的双手一样黝黑的茶叶就这样进入了杯中。抬起塑料水壶,壶子前倾,上方的热气蒸腾着,下面的沸水涌入杯中。
赵三光似乎还没从刚刚看到刀的惊恐中缓过来,步伐依然碎碎着。老农给自己到了一杯热水,招呼三光坐下“恁来坐吧,喝口水,俺这小土屋没啥好东西款待你这城市呢大老板,将就将就噶。”“啊,啊啊。嗯谢谢你,我就在这坐好了”三光挑了个木头板凳,习惯的靠了靠,身子却往后倒,板凳也差点翻倒掉,三光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身子特别是手在空中胡乱摆动着。登登,幸好板凳只是稍微倾斜了,赵三光也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老农喝了口水,起身把茶水给三光递过去“俺叫马品山,事咱这一个老农民,也没啥出息哈哈,你呢,看恁这,西装穿着呢,怕是个大老板呢”赵三光抿了抿口茶水,抬头说到“过誉了过誉了,在浙江做点小生意,来咱这陪陪朋友”“这样啊那好吧”。
对话很仓促,两人之间似乎没什么好聊的。
老农收拾了一下女儿曾经的床铺,抖了抖灰,盖了床大花被。垫了垫草料铺在大石板。招呼赵三光来睡觉。赵三光赶忙端起茶杯,走近床铺前,哈腰谢了老农,悻悻然上了床。老农在看到三光上床后便关了门,回到桌子前,抽了袋水烟,抓了两把烟丝,费力擦了根火柴点火。水咕嘟咕嘟的冒泡,烟气冲冲的涌上来。老农低着头,桌上的蜡烛还没燃尽,灯芯断开了半截,火苗微微的坚持着燃烧,蜡油漏了出来,固在了桌面上。方格子的窗户里,老农的影子微微的颤,但仍然坚挺着,那一点火光照亮了整个荒凉的黄土地,土黄色上的土墙上,挂着一副画像,有些脱落的金框,褪色的红背景,以及处在正中间的,色彩鲜艳的毛主席大头像。老农拿出封面泛黄小红本,短的快握不住的铅笔,在这点点微光,在这画像下,细细读了起来。夜很黑了,蜡烛熄灭了,老农起身离开桌面,来到自己的衣橱边,脱下了麻布衣,捣鼓了下上面的抽屉,哐的一下拿出了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那是把枪,一把猎枪,老人每天晚上都要抱着这把枪才能入睡,这成了他的安眠药,今晚也不会例外。
在床上,老农紧紧抱着枪
清醒地睡去了。
床头平躺着一把枪,那正是明早的月光。
早上没有那么快到来,赵三光先起来了。赵三光自打陪老版们吃完饭后上路,更别说在农庄里喝酒喝太多,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但现在油盐未进,肚子里早就饿的阵痛,他强力撑起自己的身躯,托起身上的被子。他记得,在老农的院子里有个鸡笼子,里面有几只老母鸡,兴许里面有几个鸡蛋,生吃了填填肚子,解解近渴也好,想罢,赵三光再用力支起自己的双腿,费力的下了床,身子蜷缩着,推开了房门,碎步走,推开了大门,“嘭”赵三光好似眼冒金星,脑子里空白了起来,糊涂着就昏倒了。
赵三光眼前一片白色的茫茫,渐渐的有了色彩,画像开始清晰起来了,他看到一个身影,“一个人正在一个大石头前干什么?好呛啊,有一股烟火的味道。身影渐渐清晰了,背景也是,一个人在灶台前面,那个人是...啊老农!”赵三光认出了那个人就是老农,尽管身子还是有些疲软,但是脑子和双眼倒是没啥大碍,灵光着。老农好似发现了动静,也没回头,背对着三光继续炒菜,嘴里念叨着“恁啊,大半夜出来上厕所,开门的时候没留心啊,一跤摔到这个石头板板上,要不是我听到了声响咩,你怕就冻住了。我也不好挪动你,就给你盖了床被子,现在木的啥事吧”三光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被子,本来想辩驳老农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起夜而摔倒,是想出去找点吃食。但是他闻了闻味道,好像是炒鸡。心里,愧疚着,便不再多嘴了。“啊,这样啊,都怪我不小心,劳烦你了。你在做啥?辣子炒鸡?”老农不说话,继续背向着他,颠起了大铁锅,酱油色的鸡肉伴随着火红的辣椒一起翻腾起来,老农抬起一杯老花西凤浇灌下去,西凤酒在锅中炸开,润色了鸡肉,老农加了点水,盖上了一盏草帽。双手在布衣上拍了拍,又再搓了搓。“俺拉你起来噶,去椅子上坐会,菜一会就好噶。”老农脸上挤满了笑,伸手示意要拉三光起来。赵三光也欣欣然支棱起来,伸出手拉住老农,两人互相向上一拉,三光就靠在了老农背上“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能走过去”三光连忙说到。“有啥使不得呢,俺天天挑着两个八十斤呢水掸子在田里来跑来跑去,还背不起你个大活人?”赵三光虽然仍不情愿,但也只能将就老农了。三光被放在了椅子上后,老农就起身去到灶台,掀开了草帽,挥开了蒸腾的热气,再颠了颠锅,拿出一个大青蓝陶瓷盆,用锅铲一下一下的把菜往盆里倒,最后一铲时将铲子往锅边一靠,把油放下去。再拿出一个木勺一双筷子,先把油中的菜挑出来摔进盆里,再用木勺把油舀起来,放进一个小陶罐里。赵三光再放了几个白面黄面馒头在盆子上,端上了餐桌。
重杯换盏交悦影,加箸推觞长歌行。
吃的怕就是这么一副光景,三光和老农都喝了六两酒不下,这还是念在白天,喝多了怕误事。喝着喝着,吃着吃着,聊着聊着。三光向老农说起了事来“我看咱们这挺好的,酒好,菜好人更好,就是缺点绿,要不这样,我日后回了城里和你们县长说说这事,在咱这办个养鸡厂,再搞一个森林农庄?”三光点了根烟,又给老农敬了根,老农左手纂着烟,思考了一会“这事吧,恁跟俺村长说,跟俺们县里的领导讲讲,跟俺这贫农么啥关系嘛”赵三光笑了笑,不停地点着头“好么,我跟你们领导说啊。”两人将就着继续吃了起来。老农心里不经心,三光脑子里可是一直在思量着。响午饭吃完了,老农就直接出去务农,他已经因为三光耽误了不少时辰,庄稼正口渴的要命。便留下三光一个人在院子里闲看。“哔哔哔——”一声沉闷而又清脆的喇叭声从大门外传了出来,那正是来接赵三光的车子,赵三光拿了只笔,想找张纸,就看到老农昨晚阅读的毛选,胡乱地在封面上留下了几个字“新时代要来了”,顺带着在书缝中夹了500块权作感谢金。而后,赵三光迈开了腿朝着大门,朝着车子,朝着市里走去。也许还朝着他所说的那个未来吧。
五年之后,物是人非。
村子里翻了天,换了颜,村外五里地都铺满了绿化带,村子里百货商店取代了供销社,咖啡屋取代了老茶馆,电影院取代了说书台,小洋楼取代了矮平房,一切都好似生气了起来,现如今这小村子的场面早已超过了镇中心广场,在发展商的口中,这就是下一个县城中心嘞,而且他们的目标似乎还不是这个,县城和市里的柏油路旁有一个硕大的广告牌上面书写着“打造世界知名旅游区,建设绿色园林新农村”这仿佛可以说明他们的意图。村子外车流如潮水,大坝里水泄不通的那种,一辆辆小轿车,大巴车,工程车涌入这个小村子里,村中心,省区领导,市领导,县领导,村主任,以及我们的一众企业家代表们,不难想象,里面正有我们的老熟人赵三光,五年前正是赵三光向省里的领导说了这事,同时撮合一群朋友,着手开发这里。五年后了,他们在这齐聚一堂,哄堂地看着眼前的一副盛况!怎好的一副盛况!企业家晚宴开始了,在人群的簇拥下,赵三光似乎还要去一个地方。
赵三光起身来,暂时摆脱了灯红酒绿的海天盛筵,在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人谢绝了一根又一根烟后他来到了老农—马品三的原先的宅子前,很明显的,这里已经没有它的,他的容身之所了。在清一色米色的洋楼前,原先的宅子显得那么卑微,那么低劣。赵三光不多言,叼了根“玉溪”烟,跑到了村主任面前,又拿出一根烟,点了火“主任,咱村里有一个叫马品山的老农是吧,您知道他在哪嘛?”主任勉强点了点头,眼睛皱了起来“他啊,早就走了,去广东投靠自己女儿去了,老没出息的,让他在村里当清洁工他不干,跑去广东就算了,坐个绿皮火车还不安分,还带了自己的枪去,Md早知道当年就给他收了......啊对了他和我说了,他给你留了一本书,就放在我办公桌的二层抽屉上,别乱翻啊,有些东西你不能乱搞......他还说,让你到那颗大柳树下去看,那破树有啥好的......”赵三光再一次冲出了人群,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谢绝烟酒,横冲直撞地就向村办事处跑去。
路上下起了微微雨,赵三光踏着还未干透的工业泥浆,挤着眼,烟早就不知道落入何方了。他冲进了办事处,径直向那间最大的办公室走去,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布满了西式新颖家具,皮套沙发,兽皮地毯,紧致的珐琅和华灯。以及摆在公文下的小说《茶花女》。赵三光拖泥带水的进了去,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翻出的文件:公款利用报表,建设资金负责人细分表......这些都不是赵三光此时想看见的,他翻啊翻,在抽屉底发现了那本书,一本泛黄的毛选。赵三光不顾三七二十一,冲出了大门。真可谓来也冲冲,去也冲冲。撇下助理和干部们收拾这“满目疮痍”这里也许会有他们感兴趣的文件。
赵三光冒着微雨,赶着粗气,吐着白雾,踏着泥水,跑到了大柳树下。大柳树因为工业建设,污染严重加上打地基,水土流失愈发严重,早已奄奄一息。在大柳树下,赵三光翻开了被雨水沾湿的毛选,万幸的是,里面的纸张仍然坚挺。赵三光翻开了第一页,在那里老农留了一段话“新世界把我们托付给你,新世界把我们留在原地。这里不适合我。”这一页原内容很简单:毛主席大头像以及一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本书的后面有点鼓,赵三光又向后翻了翻,那里有着五张一百钱。
赵三光诧异的笑了笑,硬挺着自己这套泥泞不堪的行头。招呼了一下手,朝着大柳树来了一脚但是这也无济于事,因为早就没有东西可以组织他在村子里开车了。他绕开了柳树,坚定地向右转,再一次回到了那场海天盛筵中,享受着那里的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这一次他估计不会再来到大柳树下了,他早就不属于这里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鹊啼扶桑初有晴,衰鸿悲枪楚歌啸。广袤的黄土上,再一次上演了一场白夜的挽歌。新世界的序言正在这曲挽歌下,悄然搬上了荧幕。
癸卯年新历二月二日作
火火火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