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贝】日月神机
铁蹄退去，不大的村庄被劫掠一空，只留下一片焦土，村庄里遍地尸骸，男女老少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殷红血液染红了泥土，不知过了多久，一具尸体突然动了一下，随后一个身影艰难的从尸体下爬了出来，少年呆愣的环顾四周，他擦了擦满脸的血污，看着一旁的父母和哥哥，他们早已没了生息，少年掩面失声痛哭。
昨日还祥和宁静的村庄如今已被上百个坟墓所取代，北风萧萧如哭如泣，似是上天也在为这惨剧而悲戚，少年亲手埋葬了最后一人，他跪在父母的墓前，拿出给牲畜剥皮用的小匕首，在手臂划出一道伤口，血液顿时涌出，滴落在地，而少年却始终面无表情，这是无声的誓言，以自身鲜血立誓，他今后不会再逃避了，少年拳头狠狠的砸向地面，他要屠尽那些鞑子！
一座略显破败的宅院前，中年男人靠在躺椅上悠闲的喝着茶，身后宅院牌匾上书五个大字'太原千户所'
“我要从军。”
男人抬眼撇一下前方这个瘦弱的少年，只见他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手臂上还有早已干涸的殷红血渍。
“你太瘦了，不合格，要饭去东城，那人多。”男人说罢便闭上眼睛。
'唰！'
一把小刀横在男人脖颈处，刀身寒光幽幽，少年毫无感情波动的盯着男人，“你不同意，我就杀了你。”
男人依旧一副淡然模样，但只片刻，他眼神突然变得冷冽，瞬间出手抓住少年手腕，待少年还未反应过来狠狠一扭，匕首掉落在地，少年的胳膊无力的垂落，少年漠然的捡起匕首，转身就走。
“你不疼？”
少年回头看着他，“这点疼痛与我所经历的相比.......微不足道。”
男人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你合格了，你的眼神我很喜欢，不过.......这个眼神不要对着自己人，否则他们不会把后背交给你。”
男人拿出笔墨纸张，“名字，年龄。”
“徐朔，十四。”
“籍贯。”
“北方。”
“家中可有亲人？”
“没了。”
“因何？”
“被蒙古人杀了。”
男人点了点头丢给徐朔一块木牌，“火器营，进去吧，随便找间房，明早辰时训练。”
推开老旧的房门，徐朔走进房间，此时房间里已有三个人，徐朔进门前他们好像在争执什么，其中两个精瘦的青年正抓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的手臂，一看到徐朔进来，全都盯着他看，徐朔面无表情，找了空床铺便躺了上去。
两个青年松开少年的手臂，来到徐朔床前，其中一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一脸笑意，“小兄弟，有钱吗？”
徐朔二话不说拿出早已藏在手中的匕首就向那人刺去，那人连向后躲闪，可还是晚了一步，他的粗布衣衫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疯了？”
那两人回过神来后大声咒骂道，一把打掉徐朔手中的匕首，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徐朔本就瘦弱又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打的无法动弹。
过了好一会两人终于停手，“服不服！小崽子。”
徐朔艰难的撑起身体，吐了一口血沫，一双眼睛充满灰暗毫无生机，淡淡的道：“你们晚上最好别睡觉。”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都有些怕了，两人走南闯北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人。
“走，换个地方住，晦气！”两人骂骂咧咧的退出了房间。
徐朔躺在床上喘着粗气，鼻血顺着脸流到了枕头上，那皮肤黝黑的少年小心翼翼的上前，拿出一块干净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徐朔满脸血污的脸，“大哥...你没事吧？刚才多谢了。”
徐朔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少年知趣的坐了回去，在床上摆弄着一个小香囊，不时的自言自语，样子很是开心。
一夜无话，第二日，徐朔早早便来到这座宅院的后院，这是一片空地，不少武器家伙散落在地，此时空地上已经聚集了百十来人。
“大哥，你来啦。” 那皮肤黝黑的少年快步跑了过来，笑着对徐朔打招呼。
“我叫徐朔，不是你大哥。”
“我知道了大哥，我叫丁宝。” 少年笑嘻嘻的说道。
徐朔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中央，昨日那两个青年见到徐朔都不着痕迹的避开了眼神，继续与旁边的人交谈，这时，昨日那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众人顿时噤声不语，齐齐看着他。
“诸位，在下魏景龙，是你们的百户，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大明的士兵了。”男人朗声说道，他环顾四周，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火器营，可以没有强健的体魄，和高强的武功，但是，手一定要稳！”
说罢，他拿起一杆火铳，水平抬起，点燃引信，片刻后，火铳喷出一道火舌，一声炸响传来，远处的一块青砖应声而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做完了。
“首以铳摧其锋，继以骑冲其坚，在战场上，我们要做的就是不停的点火发射，哪怕下一刻你就要死了，也要给我把铅弹射出去！”
众人齐声应是。
一杆杆火铳被分发到众人手中，徐朔抚摸着手中的火铳，入手厚重冰凉，铳管奇长，几乎快要赶上他的身高，因为昨日先是伤了手臂，后又被打了一顿，徐朔有些艰难的抬起火铳，双臂微微颤抖，目视前方。
“最先放下火铳五十人晚上没有饭吃！”魏景龙大声喝道。
就这样，炎热的午后，所有人一言不发，端着火铳，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半个时辰后，陆续有人受不了手臂酸痛纷纷哀嚎着放下了手中武器，徐朔的手臂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两条胳膊仿佛灌了铅一般不停的向下坠去，斗大的汗珠自额头滴落，模糊了双眼，终于，徐朔'噗通'一声趴到在地，他的脸贴着地面，喘着粗气，他已经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
“四十九，可惜，就你这个样子，遇到蒙古人也是送死。” 魏景龙居高临下，毫不客气的说道。
入夜，房间内，丁宝掰开一块饼子递给了徐朔，“大哥，吃点吧，要不是你昨天挨了打，肯定能撑过五十名。”
徐朔艰难的抬起手臂，啃着已经发硬的面饼，他看了看一旁的丁宝，“你为什么从军？”
丁宝收起手中香囊，笑着说道：“为了吃饱饭呗，我爹娘把一生都用来种粮食，到头来却落了个饿死的下场，死后连安葬的钱也没留下，所以我发誓，我再也不种地了。”
“你还笑的出来？”
“不然呢？难道像你一样每天一脸的苦大仇深心里就会好受吗？”丁宝反问。
徐朔沉默，他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臂，长长的疤痕显得狰狞可怖。
“爹，娘等我为你们报仇。”徐朔心中默念。
日复一日，转眼间就过了半年，徐朔每天刻苦练习，他来的比所有人都早，走的比所有人都要晚，也许是因为天赋，也许是因为努力，短短半年时间，他对火铳的了解和使用在整个百人所中只在魏景龙之下。
就在徐朔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几年时，魏景龙面色阴沉的带来了一份征调令。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起兵谋反，同年，连克北平，蓟州，居庸关，永平府，至此北平周围势力全部扫清，燕军兵力增至数万，半月后，建文帝朱允炆祭告太庙，削朱棣宗室属籍，废为庶人，并起兵讨燕。
山东、河南、山西三省数路并进，徐朔所在的太原千户所也在此列，就这样魏景龙带着火器营一百余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奔赴北平平叛。
密密麻麻的大军行走在前往北平的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徐朔所在的军队因出发晚了半月，所以与前方主力南军的距离很远，这是火器营的众人第一次上战场，紧张之情不予言表，但更多的还是兴奋，毕竟如果一直无战事那就只能当一辈子小卒子，况且这一战在所有人看来十拿九稳，燕王拥兵只有数万，而己方南军加各省军队足有三十万，攻陷北平只是时间问题。
“魏老头，你怎么一直挎着个脸？”丁宝打趣道，经过半年的相处，火器营的众人也是磨合了许多，算是真正的战友了，唯独丁宝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也不顾魏景龙的身份，称其为魏老头，“可惜我们再最后面，战功怕是捞不到了。”丁宝有些失望的说道。
魏景龙懒得搭理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走着，“百户，可有不妥？”徐朔见魏景龙不太对劲，不由问道。
魏景龙看着身旁少年，经过半年的训练，少年从最初的羸弱，到现在已经变得壮实了许多，眼神不再向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充满绝望，他很看重徐朔，不光是因为徐朔的优秀，最重要的是魏景龙知道，徐朔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人不会在危难时畏缩，不会临阵脱逃，这样的战友可以依靠。
“这场仗...可能会输。”魏景龙小声说道，只用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他不想扰乱军心，因为是徐朔问，他才犹豫了下开口说，“战争规模达到十万时，人数优势已不再重要，决定一场战争能否胜利的因素有很多，指挥，军纪，战法，缺一不可，燕王统领麾下军队数年，且兵士都是北平周边生人，他们之间的战法配合早已炉火纯青，而我方皆是各地征调而来，这些人有各自的方言，脾气秉性皆不同，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到时如果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徐朔沉思着点了点头，但愿不会那种情况，否则...他不敢想象数十万大军崩溃的下场，到时就算是踩踏也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一但开打都跟紧我，听到没有！"魏景龙一把薅过丁宝，"就你最不让人省心。"
然而众人担心事还是发生了，仅仅半个月后，前方传来消息，燕王朱棣趁夜突袭南军大营，尽克南军先头部队，继而又于滹沱河北岸大败南军的主力部队，主将率残部不到十万人在河北真定城坚守不出，燕军攻城三天不克。八月二十九日，燕军返回北平。
这一消息无疑在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所有人不再似之前的轻松，闭口不言，默默赶路，魏景龙摇头轻叹。
又经过一个月的跋涉，大军终于兵临北平，此时的北平周围已经聚集了近五十万大军，整个大明兵力几乎倾巢而出，此时已接近十一月份，气温极低，丁宝瑟瑟发抖装填好火药，对一旁的徐朔说道：“我的手要没了。”
“进攻！”指挥使高举战旗下令攻城。
南军使用大量火炮配合攻城，几十万人像蚂蚁一样往城墙上爬，无数步兵扛着云梯奔向城下，城头上北军火铳弓箭齐射，战斗就此打响！
无数尸体不停的自城墙落下，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百步开外的丁宝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竟一时间忘了射击，徐朔一巴掌拍在丁宝脑袋上，“别愣着！”
徐朔近乎机械性的装填火药，点火，瞄着射击，渐渐的枪管变得火热，让他早已被冻的失去知觉的双手也暖和了些，他瞄准了城头的一名北军，他不是蒙古人，不是女真族，他是跟自己一样的大明士兵，而自己现在却要杀死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因为那个士兵正拉开弓箭瞄准城下的一名南军士兵，徐朔不再犹豫点燃引信，铅弹发射，击中了那名北军的胸口，那名北军顿时消失在徐朔的视野中，徐朔不知道他有没有杀人，不过他却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人。
战场陷入了交着，因天气寒冷，南军战力大减，终于后方响起了撤退的号角，就这样，南军留下一地尸体，在两里外扎营休息，丁宝在火堆前喘着粗气两只手颤抖的烤着火，他的两只手已经起了一手的冻疮，“娘的，打仗比种地还累啊！”
徐朔不语，默默的低头烤火，魏景龙看出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安内才能攘外，你以后有机会报仇的。”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就在南军跃跃欲试准备攻城时，他们呆住了，只见整个北平城墙全部结冰，光滑如镜，原来北军利用天寒地冻，连夜往城墙上浇水，就这样形成了一座冰城，可城外士兵们就苦了，别说攻城，眼前的这个大冰砖连个搭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望城兴叹。
在象征性的攻打了几次后，南军彻底放弃攻打北平的念头，转而退守松亭关，然而战斗远没有结束，几日后，朱棣出城率军奔袭松亭关，双方再次交战。
徐朔所在的火器营众人配合已经非常熟练了，百人分成三排，第一排射击后马上退到三排，由后面的人继续射击，一时间压制住了敌方猛烈的攻势，可好景不长，一直百人骑兵突然从侧方突袭，长驱直入，连斩数人，阵型也被冲散了，徐朔滚落到一旁的灌木丛中逃过一劫，他趴在里面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向外面看去，百步之外，只见一人骑在马上，三十多岁，眉宇间威严尽显，此时正盯着前方战场。
徐朔心脏不可抑制的跳动了起来，他见过这个人的画像，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燕王朱棣！
他轻轻的将火铳对准朱棣，悄无声息的装填火药，他有自信，百步之内他绝对可以打爆对方的脑袋，稳定心神，徐朔慢慢将火折子接近引信，只要成功，那这场战争必会平息，可这时，一只手突然出现，将他的火铳压力下来，此人正是魏景龙！
徐朔没有说话，而是怒视着魏景龙。
“不能杀他，他是皇室宗亲。”魏景龙小声的说道。
“他是反贼！”徐朔低声怒喝。
就在此时朱棣似是察觉到什么，向徐朔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调转马头飞速远去，徐朔见状一拳打在魏景龙的脸上，抓着他的衣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放跑了他！”
魏景龙反手一拳打在徐朔的肚子上，然后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怒喝道：“你安静听我说，这场仗说白了只是皇帝的家事，你杀了太祖的亲儿子，皇帝的亲叔叔，这场仗无论输赢，我们都要死，不光是我们，整个火器营乃至整个千户所都会死，你明白吗！”
“就因为这个，无数的百姓士兵都要为之陪葬吗！”徐朔努力挣扎着起身，可被魏景龙压的死死的，硬是半点动弹不得，他不明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蒙古人在边境烧杀抢掠，朝廷坐视不理，叔侄两人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无数的百姓就要跟着去送死，他不服！
魏景龙松开徐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由不得你，这就是如今的世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万骨哪来的帝位。”
徐朔起身，捡起火铳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你将来会明白的。”魏景龙在后面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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